第二章 母親
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坐在人民醫院樓下頂著太陽的炙烤哭了整整兩個小時，眼淚由洶湧逐漸變得乾涸，情緒也漸漸平穩。不知道這麼一個脆弱的人，她的身上發生過什麼故事，又將會做什麼危害歷史進程的夢。
天空飄來幾朵無所事事的雲，遮擋住仿佛有使不完力氣的太陽，給灼熱的大地一絲喘息。這也讓我看清了她的裝扮與長相，洗到發白甚至有些染色的短袖，被磨薄了底的涼鞋，奮力托住她瘦小的身材，黝黑的皮膚到臉部戛然而止，被廉價的粉底液遮蓋了真實的顏色，眼淚沖刷出兩條「跑道」，又被手背抹成加寬的「高速公路」，不算好看的五官被皮膚捏在一起，整個人透露出一絲淳樸的氣質。醫院和痛哭，讓我對她的遭遇有些好奇。
消息局打來電話的時候，說一定要引走她的「壞夢」，我們要保護她的兒子，這是一個在40年後對歷史有決定意義的人。這些前提條件對我沒什麼意義，都是工作嘛，只是和人類溝通時要儘量保證我們的身份不出現破綻。為了順利推進我提前做了一點小調查，看她哭的差不多了，我拿起手裡早就準備好的紙巾走了過去。
「謝……謝。」她接過紙巾帶著濃厚的方言像我道謝，聽不出來是哪裡，不過我們天生能聽懂任何語言，可以和每一個地方的人順利交談。
「不曬嗎？」我給她指了一下旁邊，挪動一點點就可以被大樹遮擋住，顯然她沒注意到。
她慌亂的站起來向陰涼處挪了一下，可能哭得太久導致缺氧，她的身體在微微顫抖，我挨著她並排坐在了台階上。
「是家裡人病了嗎？」為了隱藏我的身份，我用普通話問她。雖然我已經知道具體答案。
「嗯，是我兒子。」她的聲音有點沙啞，不過聽到我說話後，明顯感覺到她克制了方言，用儘量標準的普通話回復我。
「嚴重嗎？」我裝作關切地問。
不問還好，聽到我的關心，她又克制不住的淌起了眼淚，不過這次時間比較短，只過了一分鐘就停止了抽噎，可能眼淚真的哭幹了吧。
「他還在ICU，但醫生說……說情況不是很好。」斷斷續續的聲音就像壞掉的鋼琴，無法演奏出完美的音樂。
「別擔心，他會好起來的。」我們天生就沒有感情，但在人間生活太久再加上看一些書，總能學到點人性洞察。我總不能告訴她你兒子在40年後還活得好好的，並且有很大的成就吧。她一定覺得我是瘋子。
「嗯……謝謝……你。」
「你……」
我的話還沒說完，她的手機響了起來，她從褲兜里掏出古董一樣的手機，尖銳到裂開的喇叭聲咿咿呀呀的唱著歌，她看了眼屏幕又快速的抹了兩下眼淚，走到一邊去接起電話。手機不知道經歷過什麼樣的摧殘，沒開免提聲音卻大得離譜，我和她隔了幾步遠都能聽的清清楚楚。
「小青怎麼樣了？」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只是一句普通的詢問聽不出任何情緒。
「他還在ICU，但醫生說情況不是很好。」她克制著自己的哽咽佯裝鎮定。
「還需要多少錢？」
「不知道……你給我的錢都存進去了。」
「哎……娟兒……哎……要不咱還是別治了吧。」對面企圖用接連的嘆息掩蓋真實的目的。
「他是我兒子！你憑什麼讓我放棄！」她說到這不再掩飾自己的哽咽，大聲嚷了出來，但氣流的極速衝擊使剛剛哭過的她劇烈地咳了起來，從嗓子裡噴出的口水在太陽下畫成一道小彩虹。她的身體左右晃動了兩下，仿佛就要倒了下去，我剛要起身扶住她，結果她靠著毫無支撐力的涼鞋繼續站穩腳跟，我在她看不到的背後縮回了手。
「他也是我兒子！但不能為了治病咱們就不活了。」對面也嚷了起來顯然也不想再掩飾自己的想法。
「那就離婚，我自己帶他治！以後他和你沒有任何關係！」
她說完決絕地掛了電話，搖搖晃晃地走回剛才的位置坐下，坐下後她一言不發，用雙手捂住臉，我看她並不排斥和我接觸，又抽出一張紙巾準備遞給她。
「你也有親戚朋友在住院嗎？」她突然側過頭問我，從語氣上聽起來情緒似乎平復了一些。
「哦……哦……我爸，在心外。」人和事都是我隨口編的。
「放心，都會好的，咱們得相信醫院相信醫生。」她拿右手輕輕地拍了拍我的手背，熱到能蒸發的天氣里一陣冰涼的觸感傳來。明明自己的處境更糟糕卻還想著安慰我。她像想起什麼似的，開始從隨身的帆布袋向外掏著東西，帆布袋已經磨漏了幾處，原本的印花也模糊不清，一個紅色的三角隨著包的震盪掉在地上，她撿起來抖落了一下灰遞給我。
「我昨天去廟裡求來的，給你一個，他們說家裡有人生病這個很靈的。」說到這她恢復了一些笑意，乾巴巴的臉上皺起淺淺的溝壑。
我是個無神論者，但又不好拒絕她的好意，只能接了過來。
我注意到她的左手緊緊的握住手機，好像要把手機捏碎了一樣。
「小青……是你兒子？」我準備更進一步。
「你聽到了？手機被我摔壞了。」她有點尷尬地攥緊了手機。
「他得了什麼病？」
「腦瘤……從發現到現在剛過去三個月，沒想到進展的這麼快。」平靜的語調裡帶了一些懊惱，獨自帶孩子來看病應該也憋了很久沒人聊天，沒等我再問她就都說了出來。「從老家省里的大醫院確診的，那邊讓去廣市，我帶他去了那邊治了一段時間沒有效果，他們不敢動手術，又讓我們來這裡，張醫生說來晚了，只能先做手術，剩下的都看他自己。」她低下了頭停止講述。
「會沒事的，這不還有它嘛。」我晃了晃手裡的紅三角，笑著對她說。
她沒有接話，沉默了一會站起來說：「不早了，我要回去了，明天再來。」她晃晃悠悠地起身抓緊帆布袋和我告別。
我把剩下的紙巾塞到她手裡，她沒說謝謝，努力扯了扯嘴角，沿著曝曬和樹蔭的陰陽交界線走向醫院大門。遮擋住太陽的雲跳開了，原本陰涼的地方也逐漸暴露在陽光下，她無處可逃向前走著。
接連跟蹤了她兩個晚上都沒發現壞夢，但我很能沉得住氣，我最喜歡執行任務前和客戶的接觸，能融入他們的生活讓我覺得我也是一個鮮活的人，雖然感受不到他們的情緒，但看著他們又哭又笑的過程讓我很嚮往。
第三天，我在神經外科打探到她兒子已經出了ICU轉入了普通病房，我準備偽裝成因為收了她很靈的佛簽，父親病情大大好轉，所以要來找她道謝。我提著男孩子應該會喜歡的玩具走向504病房。
房間裡四張病床，都是八九歲的男孩，我很快鎖定她的位置，病房最裡面靠窗的角落。她正拿著毛巾給小青擦洗胳膊，還輕輕地哼著歡快的歌。依舊不變的衣服和涼鞋，以及面部有些突兀的妝容。我徑直走了過去。
「你好，是小青吧？還記得我嗎？」我把玩具放在病床旁邊的柜子上，和她們母子打了個招呼。
一個瘦小的男孩穿著能裝下兩個他的寬大病號服，安靜的躺在床上，應該就是小青了。他明顯比同齡人看起來更瘦小，沒有什麼肉的臉頰和一雙長著長睫毛的大眼睛，黝黑的皮膚倒是和她很像，這個男孩未來對歷史有什麼影響？我很好奇。
她聽到聲音停止擦拭，抬頭看向我，延遲一秒鐘的迷惑從眼神里一閃而過，她用手拍了拍腦門不可置信的語氣和我打招呼：「是你啊，你怎麼找到的。」
「和服務台打聽了一下，我是來謝謝你的，我父親已經沒事了，再觀察幾天就能出院了。」我從兜里摸出來放了兩天的佛簽，在她面前晃了晃。
「啊，真的嗎？」
我沒注意她的表情，但那一刻我好像聽到了沉寂多年的植物破土而出的聲音。
「嗯！所以我來謝謝你，不知道小青喜歡什麼，隨便買了個玩具。」我拍了拍放在柜子上的盒子。「希望你喜歡，小青。」我看向小青，但他好像有點高冷，沒有要理我的意思。
「快坐快坐。」她突然熱絡起來，想要給我倒水。好像我的到來給她帶來很大希望。
「別麻煩，我坐一會就走。」我攔住了她的一系列動作，坐在了病床旁邊的凳子上。
小青有點迷惑的看看我又看看她，用嘶啞的嗓音發出疑問：「媽，他是誰？」
「前幾天媽媽在醫院認識的……朋友。記不記得媽媽跟你說在廟裡求來的平安符，媽媽那天送給這位叔叔一個，他爸爸的病好了，小青也一定能平安的。」她把手裡的毛巾放進放回水盆，坐在病床邊上，低下頭握住小青的手。
她側臉對著我，我看到一滴淚珠在眼尾翻滾兩下又被眨了回去。
她收拾了一下情緒，對小青說：「快，謝謝叔叔送的玩具。」
「謝謝叔叔。」小青把頭轉向我。
「不用不用……」
氣氛有點尷尬，我也不知道怎麼和人熱絡交談。
「小青，恢復的怎麼樣？」
「醫生說還要密切觀察。」
「一定會沒事的。」
「嗯。」她摩挲了幾下小青的手，點了點頭。
已經第五天了，壞夢還是沒有出現，我也沒閒著像特工一樣摸清了她的住處，醫院南邊胡同里的一間小臥室，上世紀殘破的大院子堆滿了無人認領的雜物，住在這裡大部分都是外地來人民醫院看病患者的家屬，每人一個勉強轉開身的小房間，準時準點在擁擠的公用廚房碰面，給住院的病人做一點營養餐。小院裡四下透風的牆體遮擋不住院子裡每一個暫住者的八卦。一些原住民總愛以此為樂。
「聽說她兒子情況不好啊，差點又進ICU了。」
「才八歲就得了腦瘤。她老公和她婆婆想放棄，想讓她回家再生一個，都是她在自己撐著。」
「前幾天問我有沒有保潔的工作，想一邊打工一邊照顧兒子，我給她介紹了一個中介，能幫就幫一點。」
「真是不容易，這樣的老公我早就大嘴巴子抽過去了，離了得了。」
「哎，誰家有錢治能放棄一個八歲的大兒子。」
「苦命人啊。」
「天天去菜市場買一些放了一天的菜葉子，這不又去了，也捨不得吃肉，早晚得熬壞了。」
「今天我燉了肉，一會給她留點。」
偷聽完他們的談話後我轉身朝菜市場走去，距離倒是不遠，拐過兩個路口我追上了她的身影，天有點陰沉起來，海市的盛夏最容易突發暴雨，持續半個小時的電閃雷鳴，又像是和時間商量好一樣瞬間撤退什麼都沒發生過。
我和她保持著相隔了五六步的距離進了菜市場。我胡亂買了幾樣菜讓自己看起來自然一些，即使被她撞見也能說成偶遇。
傍晚的菜市場人並不多，進去了之後她放慢了腳步，盯著幾個菜攤上早已失去了水靈氣的乾巴巴的菜，像是一隻隨時準備出擊藪貓，不疾不徐等待最佳時機，我正在疑惑的時候，只聽一聲哨響，各個攤主放下手機不情願的從桌子底下拿出一塊板子，上面寫著：晚七點，菜三折。解答了我的問題。
伴隨著哨聲她加快了移動腳步，湊到一個菜攤前陪著笑，挑挑揀揀著那些還能看過去的菜，即便三折，她也只買了一兩頓飯的量。付完錢後她並沒有轉過身而是繼續朝里走，裡面是肉攤，按照那幾個人說的話她能買得起嗎？
隔著菜市場厚重的牆壁，我依舊聽到外面還是想起轟隆隆的雷聲，掩蓋了掛在牆壁上不起作用的電風扇的嗡嗡聲，雷聲有點悶，看來大雨是逃不過了。
走到肉攤前她停住了，磨薄了底的涼鞋剮蹭著有水的地方，發出咯吱咯吱的刺耳聲，但拉長了音甚至有些變調的聲音出賣了她的遲疑。
她慢吞吞的轉向攤主。
「老闆，是新鮮的吧。」
「都是今天新到的，想要哪一塊？」攤主嘴上應答著卻並沒有抬頭，繼續刷著短視頻，過大的音量和肉攤本就昏暗的燈光混雜在一起，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給我來點五花肉吧。」
「好要多少？」攤主慢悠悠地把手機扔到一邊，拿起刀和磨刀石用力的蹭著，有一種要現宰一頭豬的架勢，沒有被關掉的背景音繼續唱著歌，我認真辨別了一下，應該是最近正在流行的歌《起風了》，我在心裡跟唱了幾句。
「那個，就這一塊您幫我切三分之一。」
看不到她指了哪一塊肉，但從攤主的隨後說的話，感覺應該是非常少的一點，「這些都不夠炒一回的。」攤主磨刀的速度都慢了些。
「我家人少，吃完了再來。」她有點窘迫。
手起刀落，攤主利落的把肉扔到稱上，「三塊錢。」說完又拿了一個黑袋子裝好提在半空中等她接過去。她從口袋裡掏出三個鋼鏰完成這一次交換。
買完肉之後她依舊沒有轉頭，繼續市場裡面走去，最裡面是魚攤，對面是一個看起來像賣調料的和雜物的獨立店鋪，我踮腳張望了一下，繼續跟著她向前走。她走的有點猶豫，完全丟失剛才搶菜時的利落身手。
我跟到魚攤前停了下來，身體假裝在挑魚耳朵和眼睛卻跟進了雜貨店。
她走進只容下一人轉身連牆面都充分利用的雜貨店，老闆坐在麵店外走廊的櫃檯前正在打著遊戲，看到她的到來打了個招呼：「想買點什麼？」
她的一瞬間有點慌張：「啊，沒事，我自己找一下。」
她上上下下搜尋了好幾圈，但看起來不像沒找到，而是在拖延時間，老闆看她看她進來這麼久還沒決定，從椅子上起身，站到她身後，問：「想買什麼？我幫你找？」
老闆的問句好像把她驚醒了一樣，有點慌亂地回答：「那個，我想要個強效的殺蟲藥。」
她為什麼要買殺蟲藥？
但老闆卻沒有在意她的情緒，「殺蟲藥啊，你看看這個，賣的最好。」老闆說著踮起腳從頂層的柜子上拿下來一個藍色的小瓶子遞給她。
「還有更厲害的嗎？」
「一般家用足夠了啊。」老闆小聲叨咕著。
「這個，都能拿到莊稼地用了。」老闆收回藍色瓶子，換了一個黑色瓶子給她。「但是這個勁兒很大啊，要稀釋很多倍再用，噴灑的時候帶上口罩，不然會中毒。」
「好……就它吧。」
魚攤後面是個大窗戶，噼里啪啦的雨點伴隨著雷聲一起砸了下來，突然一個閃電劈下，整個菜市場的燈泡都跟著眨了眨眼，本來鼎沸的市場被動消音兩秒鐘，然後又開始沸騰。
「好大的雨啊。」
「剛才那個雷看到沒！」
「看到了，嚇我一跳。」
人類總是願意在一起經歷的事上找到共鳴。
她提著買好的東西走出來，毫無意外地撞見了久等的我。
我裝作不經意的轉身，「好巧啊，你來買東西？」為了打消她的疑慮，我先開口。
「啊，是啊，我來買菜。」
「我也是。」我把買好的菜做作的在她面前晃了晃。
「……太巧了，你慢慢挑，我先走了。」她說完就準備朝菜攤方向的大門口走去。
「下暴雨了，等會吧。」我追上她說，不知道她是沒注意，還是想要避開我，但為了我的工作報告和小說，我只能再套套話。
她停下腳步朝魚攤後面的大窗戶看了一眼，「還真是……」
「吃晚飯了嗎？」
「還沒，剛買了菜。」她有點侷促地想要遮擋住剛買好的農藥。
我假裝沒看穿她的動作，「我看那邊有牛肉麵，我請你？」
「不用不用，我買好了回家做點就行。」
「估計一時半會停不了，反正閒著也是閒著，走吧。」
她沒有再推辭。
我點了兩份加量的牛肉麵，我不需要吃飯，但不是不能吃飯，只是什麼東西到我的嘴裡都一個味道。
「這雨可真大啊，不知道要下到什麼時候。」我一邊找著話題，一邊按照人類的習慣，坐下後拿紙巾擦了擦桌子。
「沒有預警簡訊，應該不會下太久吧。」她左右張望著，企圖找到一個窗子看看外面，可惜麵攤周圍並沒有。「你也住附近？」她問。
「啊，對，我家在菜市場對面的巷子裡。」我用手隨便指了個方位。
「怪不得總能碰到，你爸爸怎麼樣了？」
「沒什麼問題了，再觀察一下就能出院了。」
「那就好。」
「小青怎麼樣？」
「還是老樣子……」她不願意再說，我想起原住民的八卦，應該不是很樂觀。
氣氛又陷入了尷尬。
「家裡沒人來幫你分擔一下嗎？」
「分擔什麼，他們巴不得小青馬上死掉。」
可能我的話觸碰到了她的不快，不僅言辭直白，也讓氣氛降到冰點。
可隨後她又嘆了一口氣，「不過，我能理解他們的想法了，小青死掉，我也死掉，他們就解脫了。」冷靜甚至冷酷地說出這些話，讓我對她有點陌生。
「你想不想在海市找個臨時工？」我只能轉移話題。
「我托房東幫忙問了保潔的工作。」
「如果不順利可以來找我，我認識幾個朋友做些小生意，他們應該會有需求。」在海市呆了這麼多年，多少也有一點人脈。
「好，如果我有需要的話。」
店老闆端上來兩碗牛肉麵，麵條配上燉好的紅彤彤的牛肉再加上點綴的香菜，對於人類來說應該很好吃吧。
「快吃吧。」我拿起筷子招呼她一起。
剛拿起筷子準備動手的她停住了，又放下筷子，用手捂住臉，止不住的抽噎起來。我放下筷子沒有說話，靜靜地等她平復心情。
過了一會她抬起頭，通紅的眼眶裡溢滿了淚水，我抽了張紙巾遞給她，她拿著紙巾遮住按壓在眼窩，躲過我的視線看向一旁，哽咽著說：「小青今年剛八歲，在學校一直都是第一第二名，從來不用我們操心，他爸常年在外面打工，他知道心疼我，每天寫完作業就幫我做家務，暑假和我一起去地里干農活，是我們不爭氣，沒錢給他治病，開始他爸也是很積極，能借的錢都借了，但真的看不起了，我不怪任何人，只怪自己沒本事。」
「很多事情的我們不能決定結局，但至少能決定過程。」
「什麼意思？」
「你為什麼總是化妝呢？」
我看出了她的疑惑，繼續解釋著，「雖然你的心情很不好，但你不想讓小青看出來，所以努力在他面前假裝很開心，你不希望小青看到你憔悴的樣子，所以總是化了妝才去見他，希望在他面前呈現的還是原來那個能幫他扛住天的媽媽，我猜的沒錯吧。」
「被你看出來了。」她不好意思地苦笑了一下，擦了擦眼角的眼淚。
「所以我們都不能決定小青的結局，但你已經在嘗試怎麼走這條路會讓小青輕鬆一點。」
沒想到我的這番話竟然讓她的陰雲散去少許，我很開心。
但……並沒有持續多久。
第六天下午我又來到醫院，拎著果籃拐到神經外科。
她一邊哼唱著輕快的歌，一邊坐在病床旁的凳子上給小青削蘋果，小青正端著一本書在翻看，從他神情來說似乎恢復的不錯。
「吃口蘋果，平平安安。」她仔細的把蘋果削成小塊，遞到小青嘴邊，臉上掛著我沒見到過慈愛的微笑。
這回小青比她更快地發現我的到來。
「媽……」小青喊了她一聲，向門口使了個眼色。
她隨著小青的眼神看向門口。「誒？你怎麼來了？」她放下蘋果迎了我一下。
「我爸今天出院，順便來看看小青。」我的謊話真是越來越流利，「小青今天精神不錯。」我把買好的果籃遞了過去。
「不能再要你的東西了。」她焦急地想把水果推回來。
我直接繞開她，將果籃放在柜子上，「買給小青的。」
反倒是小青不那麼拘謹，朝我咧嘴笑了一下，「謝謝叔叔。」
她找到杯子想給我倒些水，卻發現水壺空了，「你坐會，小青陪叔叔說會話，媽媽去接點熱水。」
「看來你恢復的不錯。」我順勢坐在她剛坐過的凳子上和小青聊起了天。
「你怎麼知道。」雖然是在反問，但他好像看透了我的問題。
「你媽媽明顯開心了很多。」
「其實我都知道……」小青眨了眨眼，說出了不屬於他這個年紀的言語：「她為了讓我安心，才每天裝的那麼快樂。」
「你都知道？」
「嗯……」
好像現在和我對話的不是一個八歲孩子，而是和我外表看起來差不多大的同齡人。
「我們家裡沒錢治了，我爸爸和奶奶不想讓我治了，我都知道。」他說話的時候用食指和拇指不斷搓著被單，垂下長長的睫毛，擋住眼裡的光，又避開我的眼神看向窗外，一隻烏鴉恰好落在床邊，朝病房內咿呀叫了兩聲，又用嘴巴啄了下窗戶，發現「此路不通」悻悻然飛走。
「小孩子，不用想那麼多。」觀察完烏鴉的一系列動作，我又重新打量著眼前的「小朋友」。
「你為什麼叫小青。」
「我媽希望我像青草一樣永遠有生機。」他也把頭轉回來，棕黑色的瞳孔折射著太陽光。
我和她並排坐在手術室外，這回她沒有哭，只是眼睛死死盯著手術室門口亮起的燈，兩隻手都緊緊捏著佛簽，指甲已經泛白。醫院裡冰冷的頂燈仿佛在驅散一切熱量。我雖然沒有觸碰到她，但能感覺到她身上的溫度已經到了零下。
「別擔心，小青……」我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話來安慰她。
她沒有回覆我。
不知道過了多久，「要是我早點回來就好了。」她說。
當時她剛拎著暖壺走進病房，小青和我正在愉快地聊天。
看到她回來，小青的視線趕緊追隨過去，愉快地喊了一聲：「媽，你回來……。」
然而一句話還沒結束，病床邊的監視器像發現「寶藏」一樣不正常的鳴起了笛。暖壺落地的碎裂聲、椅子倒落的碰撞聲、醫護人員衝進來的腳步聲混雜在一起。這些聲音遮天蔽日，淹沒了窗外明媚的日光。
「家屬先出去，我們要搶救。」醫護人員扔下這句冷冰冰的話，拉起了帘子。
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她拖到病房外。我感覺到她在顫抖，她是在恐懼小青要離開她嗎？我從來捉摸不透人類的情感關係，但她的顫抖讓這種情感變成可以觸碰到的實物。
病房裡面機器還在鳴叫，醫生們說著我聽不懂的術語，她癱坐在門口的角落不肯起來。沒過多久，醫生急促地拉開門，焦急地通知她：「小青要二次手術，風險很大，你現在要馬上決定是不是要做手術。」
原本癱坐在地的她聽到醫生的話想要站起來卻失敗了，我扶了她一下，她緊緊拉著醫生的白大褂不鬆手，眼神有些渙散，過了一會才哆哆嗦嗦的說：「做……做手術……我們做手術。」
「一會有別的醫生來和你詳細溝通，我現在要去準備手術。」醫生說完急匆匆的跑向走廊盡頭。
失去了另外一個支撐點的她突然一個趔趄，我趕緊加了些力氣穩住她，把她扶到門口的椅子上。
我看了眼牆上的掛鍾，指針已經溜到了三點，但手術還沒有任何結束的徵兆。她整個人看起來比我剛見到時要冷靜許多，又或許已經到了崩潰邊緣。我不知道該怎麼樣回答她的問題，只能看著秒針一圈一圈的跳躍。
太陽即將出現的時候，手術室門口的燈滅了，她趕緊沖了過去，慌亂中跑掉一隻涼鞋也絲毫不知，她趴在玻璃上張望著，手上緊緊捏住的佛簽仿佛要被手指按出一個洞，我也跟著湊了過去，路過涼鞋時撿起放在她腳下。又過了一會，醫生從裡面推門走了出來，醫生還帶著口罩但從湊在一起的眉頭中可以發現一些端倪。
「小青……」她撲到醫生面前，佝僂著腰，險些直接跪下。
醫生趕緊扶住她。「小青媽媽。」醫生摘掉口罩露出了通宵手術後的疲憊，認真看著她說，「手術還算順利小青已經轉到了ICU。但現在不能探視，你先回家休息一下保存體力，等他醒過來醫院會給你打電話。」
「醫生……」她拽住白大褂不肯鬆手。「我兒子……」這一晚上她應該積攢了很多問題，但能提問的時候卻不知道從哪一個先開口。
「今天和明天很關鍵。」醫生拍了拍她繃緊了力氣的小臂。
她鬆開了牢牢抓住的醫生的衣袖，但手指還維持著彎曲的姿勢，泛白的指尖殘留著剛剛用力的痕跡，雙手微微顫抖。
我跟在她後面大概三步遠的距離陪她慢慢往回走，剛走出醫院大門的時候，太陽終於一躍而起，向大地鋪灑著溫熱。走到大雜院附近，剛好碰上一個個早點攤支了起來，豆漿、油條、包子、小米粥的香氣充盈著整條小巷，然而這些香味與她無關。她應該只想回到那個勉強轉身的小房間安放一身疲憊，她趿拉著涼鞋向前走著，從背後照來的陽光在她面前形成一條瘦長的影子，任憑她再努力地走著，也甩不開粘在一起的陰影。
把她送回到「家」門口後，她好像忘了我的存在，頭也不回的走進了院子裡，我站在原地尷尬地撓了撓頭，今天已經第七天了，雖然消息局給的範圍是十天內，但按照我自己的工作經驗，從沒有超過第八天才出現的壞夢，所以她應該即將進入這個壞夢中。
為了能隨時出現在他的夢裡，我必須控制我和她之間的距離，只能在大雜院周圍閒逛，這一片是市中心的老城區，犄角旮旯里有很多有意思的小店，只不過都還沒有開門。
我的手機響了是消息局的來電，我走到一個牆角接起電話，「工作完成得怎麼樣。」他們不用四處奔走，不用出調查報告，坐著打打電話就好了，我在心裡暗暗吐槽。
「還沒出現，不過應該快了。」自認為我的語氣很平靜，但我還是踢了一下牆角。
「辛苦了。」對方掛了電話。
我像個遊魂一樣在馬路上來來回回的走。終於熬到了十點整，路邊的小店接連有人走過來掀起了沉重的捲簾。我熟練地走到一家常去的書店，和店老闆打了個招呼走到懸疑小說的角落，拿起幾天前沒看完的《絕叫》認真讀了起來，最近沉迷社會派推理無法自拔。
「桂花拿鐵嗎？」老闆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可以。」為了不讓老闆厭煩我是來蹭書的，每次我都點一杯桂花拿鐵，像那些文藝青年一樣邊喝邊看，咖啡和酒是我唯二能嘗出一些味道的東西。
「我清理一下咖啡機，馬上就好。」
之所以常來這家書店，是因為我很喜歡老闆的性格，即便經常來的顧客他也不會有事沒事找你閒聊天，從不推銷，從不趕人。
老闆把做好的咖啡放到我面前，指了指我的書，「《絕叫》？有品位。」我擠了一下嘴角微微點了點頭，只是格式化的笑容眼角都懶得演戲，不過老闆說完就撤出我的空間，不再打擾。
直到我把書看完，已經快到一點了，熬了一宿的她難道她還沒入睡？我怎麼一點感應都沒有。我拿著書和空的咖啡杯到前台結帳，看完的書我一般都會買走，放到家裡的書架上，沒有工作又不想出門的時候隨手再讀一遍打發時間，還能學一學優秀的作者是怎麼寫小說的。
我又重回遊魂的狀態，在她一公里的範圍內不斷閒逛。買了一對手工耳環，下次見面的時候可以送個隔壁組的阿梅，她喜歡以女生的面貌出來工作，並不是我喜歡她。
眼看著太陽失去動力即將墜落，不受控制的腳步帶我走回大雜院附近，眼熟的幾個原住民坐在家門口一邊摘菜一邊閒聊八卦。
「她兒子又進ICU了。」
「說是昨晚上做了一宿的手術，差點沒挺過來。」
「也不知道這個坎兒能不能過去。」
「估計又得一大筆錢。」
「……」
第一次覺得組合在一起的文字發出聲來像鳴笛一樣刺耳，不間斷的炸彈斷丟向我的耳朵，我趕緊走出攻擊範圍，找到一個不會引人注意的牆根處坐下，我的第六感告訴我壞夢馬上就要出現了。
果不其然在我剛掏出耳機想聽歌的瞬間，壞夢來了。
【我站在一個院子裡，面前是一個沒什麼生氣的平房，院子東北角有一口壓水井，小青正在奮力的壓著水，這對於一個八歲的孩子來說可能有點費力，他的頭上飄滿了汗珠，院子的地上一半鋪了水泥，一半被當作小菜園，裡面種滿了黃瓜和生菜以及我不認識的青菜，小青壓滿了水後搖搖晃晃的提著水桶走進菜園，剛要提起水桶準備澆水，一個聲音從房子裡傳來：「青，別澆太多，天氣預報說明天有雨。」
「知道了。」
聲音的源頭逐漸和我拉進距離，她從房子裡走了出來，邊朝菜園走邊用圍裙擦了擦手。
「晚上拌個黃瓜？想吃嗎？」她隨手摘下一根黃瓜，舉起來問小青。
「都行。」
「那你一會澆完水，看看咱家雞下蛋了沒。」
「好。」小青放下水桶，用胳膊擦了擦汗。
我走進屋裡，仔細打量著四周，雖然房子很小但被她整理的很乾淨，滿是維修痕跡的柜子卻一塵不染，餐桌上擺放著小青剛寫完的作業和100分試卷，牆上貼滿了小青的獎狀，柜子上擺放著一家三口的合影，她在笑，小青在笑，她丈夫也在笑。
不一會窗外飄起了雪，她坐在爐子邊拿著剪刀做著小手工，我湊近看了看，應該是可以賺錢的簡單重複性工作。院子裡的大門嘎吱響了一聲，一個歡快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還沒見到人就先聽到了聲音：「媽！媽！我又考了第一！」
她聽到喊聲趕緊放下剪刀向聲音迎去，她和小青一起掀開厚重的棉質門帘，小青被撞了個屁墩，坐在地上的小青咧開嘴揚了揚手裡拿著的獎狀，「媽你看！獎狀！」兩人的笑聲疊在一起。
她認認真真的把剛拿到的獎狀貼在牆上，又站遠了端詳著牆面，掩飾不住的喜悅從眼角流出，「咱家這牆怕是不夠你用了！」
「明年帶著小青，咱們一塊去市里，我聽說那邊教學質量好。」一個陌生又有點熟悉的男聲傳來。
「還得租房子，挺貴的。」
「沒事兒，咱們不是存了點錢嘛，我還能掙呢。」
「要不我也去市里找個家政乾乾？聽他們說不少賺呢。」
「行，兒子，多吃點肉。在市里上學可比老家難多了，看你到時候還能不能考第一，哈哈。」男人開心的拍了拍小青的後腦勺，又把手放下認真的盯著小青，過了一會才移開視線倒了點劣質的散裝白酒一飲而盡。
「存款都帶上了吧，等我回去和工頭催一下去年的工資，拿到了就打給你，到廣市還不知道啥情況呢，有事你隨時給我打點話。」
「嗯。」她答應完轉頭看了一眼小青。
小青拿著語文書坐在他們旁邊一頁一頁的翻著，此刻的他明顯比菜園裡的他要憂鬱一些。
火車站外下著小雨，淅淅瀝瀝的沒個盡頭。
「乘坐K357次列車的旅客現在開始檢票……」候車室里傳來廣播。
「青，別看了走了。」她抑制住發紅的眼眶牽起小青的手朝檢票口走去。
而那個男人在他們走後又坐回了座位，像個雕塑一樣一動不動，又過了一會我看到他發紅的眼眶裡流下了淚水。
一列奮力奔跑的火車上，開到最大的冷氣也打壓不了找不到主人的汗味，她正站在兩節列車交界處接聽電話，對面依舊是那個男聲：「兄弟們給我湊了三萬塊錢我剛給你打過去。」
「嗯，收到簡訊了。」
「……聽聽專家怎麼說吧。」
「嗯……」
「娟兒……如果……」
「沒有如果……他是我兒子。」她的情緒激動起來，大聲的叫喊惹來四周目光，她閉上眼掛了電話，無力的扶住門框，看向窗外長勢良好的青色麥田，深呼吸幾口氣重新收納好情緒，像一條魚一樣輾轉回到小青身邊。
憔悴的小青坐在靠窗的位置拿著語文課本在翻看，發青的手背上隱藏著這段時間的痛苦，但他很懂事，不哭鬧也沒有說話。她摸了摸小青的頭，又看向窗外。
我又一次環顧四周，這是一個只有展臂寬的房間，陰暗、細長，和物外的陽光明媚形成了反義詞，一張搖搖欲墜的單人床在房間的最裡面，她正坐在床沿低聲啜泣，床對面是一個簡單的衣架上面掛著一兩件夏天的衣服，灰色牆壁連接著屋頂，角落零星的掛了幾個蜘蛛網。她從啜泣轉向沉默，夢裡沉默的時間換算成真實時間，她足足坐了一整天，直到天色暗了下來，她像做了一個重大決定似的擦乾眼淚打開門走到灶台邊，這個灶台搭在一個簡易的棚子裡，旁邊是一個老舊的冰箱，她從裡面拿出失去靈氣的菜和不及巴掌大的一塊肉，是巧合嗎？菜的種類和那天我在菜市場「偶遇」她時的一樣。可能是為了省錢，調料只有簡單的醬油和鹽，不一會兩盤菜出鍋了，她端著盤子走回屋裡的背影看上去輕快了一些，甚至有儀式感的在桌子上挪了挪盤子的位置，她又返回廚房把灶台和水池認認真真地擦乾淨。重新坐回桌邊她沒有著急拿起筷子，而是沉思了一會，直到嘴角上揚變成微笑的神態，她的身邊充斥著說不清的捨棄、遺憾的氛圍。她從容地起身走向靠近門的角落，那裡有一個黑色瓶子……又過了一會，小青和爸爸笑嘻嘻地說著話從外面推門進來。
原來如此……】
幾天後我又來到人民醫院的住院部，這一次我沒有拿任何東西，我的工作已經結束，不需要再和她們一家有任何交集。
我站在504門口向里探望，小青已經從ICU全須全尾的出來了，只是頭上纏著厚厚的紗布，我來的不巧他正在睡覺，此刻床邊也不再是她孤零零的一個人，又多了一個身影是她丈夫。他們什麼都沒做，就安安靜靜的坐在那，看著熟睡的小青。
我從口袋裡掏出那個沾上體溫的佛簽，塞在了504門口鬆動的牆磚里。
天空飄來幾朵無所事事的雲，遮擋住仿佛有使不完力氣的太陽，給灼熱的大地一絲喘息。這也讓我看清了她的裝扮與長相，洗到發白甚至有些染色的短袖，被磨薄了底的涼鞋，奮力托住她瘦小的身材，黝黑的皮膚到臉部戛然而止，被廉價的粉底液遮蓋了真實的顏色，眼淚沖刷出兩條「跑道」，又被手背抹成加寬的「高速公路」，不算好看的五官被皮膚捏在一起，整個人透露出一絲淳樸的氣質。醫院和痛哭，讓我對她的遭遇有些好奇。
消息局打來電話的時候，說一定要引走她的「壞夢」，我們要保護她的兒子，這是一個在40年後對歷史有決定意義的人。這些前提條件對我沒什麼意義，都是工作嘛，只是和人類溝通時要儘量保證我們的身份不出現破綻。為了順利推進我提前做了一點小調查，看她哭的差不多了，我拿起手裡早就準備好的紙巾走了過去。
「謝……謝。」她接過紙巾帶著濃厚的方言像我道謝，聽不出來是哪裡，不過我們天生能聽懂任何語言，可以和每一個地方的人順利交談。
「不曬嗎？」我給她指了一下旁邊，挪動一點點就可以被大樹遮擋住，顯然她沒注意到。
她慌亂的站起來向陰涼處挪了一下，可能哭得太久導致缺氧，她的身體在微微顫抖，我挨著她並排坐在了台階上。
「是家裡人病了嗎？」為了隱藏我的身份，我用普通話問她。雖然我已經知道具體答案。
「嗯，是我兒子。」她的聲音有點沙啞，不過聽到我說話後，明顯感覺到她克制了方言，用儘量標準的普通話回復我。
「嚴重嗎？」我裝作關切地問。
不問還好，聽到我的關心，她又克制不住的淌起了眼淚，不過這次時間比較短，只過了一分鐘就停止了抽噎，可能眼淚真的哭幹了吧。
「他還在ICU，但醫生說……說情況不是很好。」斷斷續續的聲音就像壞掉的鋼琴，無法演奏出完美的音樂。
「別擔心，他會好起來的。」我們天生就沒有感情，但在人間生活太久再加上看一些書，總能學到點人性洞察。我總不能告訴她你兒子在40年後還活得好好的，並且有很大的成就吧。她一定覺得我是瘋子。
「嗯……謝謝……你。」
「你……」
我的話還沒說完，她的手機響了起來，她從褲兜里掏出古董一樣的手機，尖銳到裂開的喇叭聲咿咿呀呀的唱著歌，她看了眼屏幕又快速的抹了兩下眼淚，走到一邊去接起電話。手機不知道經歷過什麼樣的摧殘，沒開免提聲音卻大得離譜，我和她隔了幾步遠都能聽的清清楚楚。
「小青怎麼樣了？」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只是一句普通的詢問聽不出任何情緒。
「他還在ICU，但醫生說情況不是很好。」她克制著自己的哽咽佯裝鎮定。
「還需要多少錢？」
「不知道……你給我的錢都存進去了。」
「哎……娟兒……哎……要不咱還是別治了吧。」對面企圖用接連的嘆息掩蓋真實的目的。
「他是我兒子！你憑什麼讓我放棄！」她說到這不再掩飾自己的哽咽，大聲嚷了出來，但氣流的極速衝擊使剛剛哭過的她劇烈地咳了起來，從嗓子裡噴出的口水在太陽下畫成一道小彩虹。她的身體左右晃動了兩下，仿佛就要倒了下去，我剛要起身扶住她，結果她靠著毫無支撐力的涼鞋繼續站穩腳跟，我在她看不到的背後縮回了手。
「他也是我兒子！但不能為了治病咱們就不活了。」對面也嚷了起來顯然也不想再掩飾自己的想法。
「那就離婚，我自己帶他治！以後他和你沒有任何關係！」
她說完決絕地掛了電話，搖搖晃晃地走回剛才的位置坐下，坐下後她一言不發，用雙手捂住臉，我看她並不排斥和我接觸，又抽出一張紙巾準備遞給她。
「你也有親戚朋友在住院嗎？」她突然側過頭問我，從語氣上聽起來情緒似乎平復了一些。
「哦……哦……我爸，在心外。」人和事都是我隨口編的。
「放心，都會好的，咱們得相信醫院相信醫生。」她拿右手輕輕地拍了拍我的手背，熱到能蒸發的天氣里一陣冰涼的觸感傳來。明明自己的處境更糟糕卻還想著安慰我。她像想起什麼似的，開始從隨身的帆布袋向外掏著東西，帆布袋已經磨漏了幾處，原本的印花也模糊不清，一個紅色的三角隨著包的震盪掉在地上，她撿起來抖落了一下灰遞給我。
「我昨天去廟裡求來的，給你一個，他們說家裡有人生病這個很靈的。」說到這她恢復了一些笑意，乾巴巴的臉上皺起淺淺的溝壑。
我是個無神論者，但又不好拒絕她的好意，只能接了過來。
我注意到她的左手緊緊的握住手機，好像要把手機捏碎了一樣。
「小青……是你兒子？」我準備更進一步。
「你聽到了？手機被我摔壞了。」她有點尷尬地攥緊了手機。
「他得了什麼病？」
「腦瘤……從發現到現在剛過去三個月，沒想到進展的這麼快。」平靜的語調裡帶了一些懊惱，獨自帶孩子來看病應該也憋了很久沒人聊天，沒等我再問她就都說了出來。「從老家省里的大醫院確診的，那邊讓去廣市，我帶他去了那邊治了一段時間沒有效果，他們不敢動手術，又讓我們來這裡，張醫生說來晚了，只能先做手術，剩下的都看他自己。」她低下了頭停止講述。
「會沒事的，這不還有它嘛。」我晃了晃手裡的紅三角，笑著對她說。
她沒有接話，沉默了一會站起來說：「不早了，我要回去了，明天再來。」她晃晃悠悠地起身抓緊帆布袋和我告別。
我把剩下的紙巾塞到她手裡，她沒說謝謝，努力扯了扯嘴角，沿著曝曬和樹蔭的陰陽交界線走向醫院大門。遮擋住太陽的雲跳開了，原本陰涼的地方也逐漸暴露在陽光下，她無處可逃向前走著。
接連跟蹤了她兩個晚上都沒發現壞夢，但我很能沉得住氣，我最喜歡執行任務前和客戶的接觸，能融入他們的生活讓我覺得我也是一個鮮活的人，雖然感受不到他們的情緒，但看著他們又哭又笑的過程讓我很嚮往。
第三天，我在神經外科打探到她兒子已經出了ICU轉入了普通病房，我準備偽裝成因為收了她很靈的佛簽，父親病情大大好轉，所以要來找她道謝。我提著男孩子應該會喜歡的玩具走向504病房。
房間裡四張病床，都是八九歲的男孩，我很快鎖定她的位置，病房最裡面靠窗的角落。她正拿著毛巾給小青擦洗胳膊，還輕輕地哼著歡快的歌。依舊不變的衣服和涼鞋，以及面部有些突兀的妝容。我徑直走了過去。
「你好，是小青吧？還記得我嗎？」我把玩具放在病床旁邊的柜子上，和她們母子打了個招呼。
一個瘦小的男孩穿著能裝下兩個他的寬大病號服，安靜的躺在床上，應該就是小青了。他明顯比同齡人看起來更瘦小，沒有什麼肉的臉頰和一雙長著長睫毛的大眼睛，黝黑的皮膚倒是和她很像，這個男孩未來對歷史有什麼影響？我很好奇。
她聽到聲音停止擦拭，抬頭看向我，延遲一秒鐘的迷惑從眼神里一閃而過，她用手拍了拍腦門不可置信的語氣和我打招呼：「是你啊，你怎麼找到的。」
「和服務台打聽了一下，我是來謝謝你的，我父親已經沒事了，再觀察幾天就能出院了。」我從兜里摸出來放了兩天的佛簽，在她面前晃了晃。
「啊，真的嗎？」
我沒注意她的表情，但那一刻我好像聽到了沉寂多年的植物破土而出的聲音。
「嗯！所以我來謝謝你，不知道小青喜歡什麼，隨便買了個玩具。」我拍了拍放在柜子上的盒子。「希望你喜歡，小青。」我看向小青，但他好像有點高冷，沒有要理我的意思。
「快坐快坐。」她突然熱絡起來，想要給我倒水。好像我的到來給她帶來很大希望。
「別麻煩，我坐一會就走。」我攔住了她的一系列動作，坐在了病床旁邊的凳子上。
小青有點迷惑的看看我又看看她，用嘶啞的嗓音發出疑問：「媽，他是誰？」
「前幾天媽媽在醫院認識的……朋友。記不記得媽媽跟你說在廟裡求來的平安符，媽媽那天送給這位叔叔一個，他爸爸的病好了，小青也一定能平安的。」她把手裡的毛巾放進放回水盆，坐在病床邊上，低下頭握住小青的手。
她側臉對著我，我看到一滴淚珠在眼尾翻滾兩下又被眨了回去。
她收拾了一下情緒，對小青說：「快，謝謝叔叔送的玩具。」
「謝謝叔叔。」小青把頭轉向我。
「不用不用……」
氣氛有點尷尬，我也不知道怎麼和人熱絡交談。
「小青，恢復的怎麼樣？」
「醫生說還要密切觀察。」
「一定會沒事的。」
「嗯。」她摩挲了幾下小青的手，點了點頭。
已經第五天了，壞夢還是沒有出現，我也沒閒著像特工一樣摸清了她的住處，醫院南邊胡同里的一間小臥室，上世紀殘破的大院子堆滿了無人認領的雜物，住在這裡大部分都是外地來人民醫院看病患者的家屬，每人一個勉強轉開身的小房間，準時準點在擁擠的公用廚房碰面，給住院的病人做一點營養餐。小院裡四下透風的牆體遮擋不住院子裡每一個暫住者的八卦。一些原住民總愛以此為樂。
「聽說她兒子情況不好啊，差點又進ICU了。」
「才八歲就得了腦瘤。她老公和她婆婆想放棄，想讓她回家再生一個，都是她在自己撐著。」
「前幾天問我有沒有保潔的工作，想一邊打工一邊照顧兒子，我給她介紹了一個中介，能幫就幫一點。」
「真是不容易，這樣的老公我早就大嘴巴子抽過去了，離了得了。」
「哎，誰家有錢治能放棄一個八歲的大兒子。」
「苦命人啊。」
「天天去菜市場買一些放了一天的菜葉子，這不又去了，也捨不得吃肉，早晚得熬壞了。」
「今天我燉了肉，一會給她留點。」
偷聽完他們的談話後我轉身朝菜市場走去，距離倒是不遠，拐過兩個路口我追上了她的身影，天有點陰沉起來，海市的盛夏最容易突發暴雨，持續半個小時的電閃雷鳴，又像是和時間商量好一樣瞬間撤退什麼都沒發生過。
我和她保持著相隔了五六步的距離進了菜市場。我胡亂買了幾樣菜讓自己看起來自然一些，即使被她撞見也能說成偶遇。
傍晚的菜市場人並不多，進去了之後她放慢了腳步，盯著幾個菜攤上早已失去了水靈氣的乾巴巴的菜，像是一隻隨時準備出擊藪貓，不疾不徐等待最佳時機，我正在疑惑的時候，只聽一聲哨響，各個攤主放下手機不情願的從桌子底下拿出一塊板子，上面寫著：晚七點，菜三折。解答了我的問題。
伴隨著哨聲她加快了移動腳步，湊到一個菜攤前陪著笑，挑挑揀揀著那些還能看過去的菜，即便三折，她也只買了一兩頓飯的量。付完錢後她並沒有轉過身而是繼續朝里走，裡面是肉攤，按照那幾個人說的話她能買得起嗎？
隔著菜市場厚重的牆壁，我依舊聽到外面還是想起轟隆隆的雷聲，掩蓋了掛在牆壁上不起作用的電風扇的嗡嗡聲，雷聲有點悶，看來大雨是逃不過了。
走到肉攤前她停住了，磨薄了底的涼鞋剮蹭著有水的地方，發出咯吱咯吱的刺耳聲，但拉長了音甚至有些變調的聲音出賣了她的遲疑。
她慢吞吞的轉向攤主。
「老闆，是新鮮的吧。」
「都是今天新到的，想要哪一塊？」攤主嘴上應答著卻並沒有抬頭，繼續刷著短視頻，過大的音量和肉攤本就昏暗的燈光混雜在一起，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給我來點五花肉吧。」
「好要多少？」攤主慢悠悠地把手機扔到一邊，拿起刀和磨刀石用力的蹭著，有一種要現宰一頭豬的架勢，沒有被關掉的背景音繼續唱著歌，我認真辨別了一下，應該是最近正在流行的歌《起風了》，我在心裡跟唱了幾句。
「那個，就這一塊您幫我切三分之一。」
看不到她指了哪一塊肉，但從攤主的隨後說的話，感覺應該是非常少的一點，「這些都不夠炒一回的。」攤主磨刀的速度都慢了些。
「我家人少，吃完了再來。」她有點窘迫。
手起刀落，攤主利落的把肉扔到稱上，「三塊錢。」說完又拿了一個黑袋子裝好提在半空中等她接過去。她從口袋裡掏出三個鋼鏰完成這一次交換。
買完肉之後她依舊沒有轉頭，繼續市場裡面走去，最裡面是魚攤，對面是一個看起來像賣調料的和雜物的獨立店鋪，我踮腳張望了一下，繼續跟著她向前走。她走的有點猶豫，完全丟失剛才搶菜時的利落身手。
我跟到魚攤前停了下來，身體假裝在挑魚耳朵和眼睛卻跟進了雜貨店。
她走進只容下一人轉身連牆面都充分利用的雜貨店，老闆坐在麵店外走廊的櫃檯前正在打著遊戲，看到她的到來打了個招呼：「想買點什麼？」
她的一瞬間有點慌張：「啊，沒事，我自己找一下。」
她上上下下搜尋了好幾圈，但看起來不像沒找到，而是在拖延時間，老闆看她看她進來這麼久還沒決定，從椅子上起身，站到她身後，問：「想買什麼？我幫你找？」
老闆的問句好像把她驚醒了一樣，有點慌亂地回答：「那個，我想要個強效的殺蟲藥。」
她為什麼要買殺蟲藥？
但老闆卻沒有在意她的情緒，「殺蟲藥啊，你看看這個，賣的最好。」老闆說著踮起腳從頂層的柜子上拿下來一個藍色的小瓶子遞給她。
「還有更厲害的嗎？」
「一般家用足夠了啊。」老闆小聲叨咕著。
「這個，都能拿到莊稼地用了。」老闆收回藍色瓶子，換了一個黑色瓶子給她。「但是這個勁兒很大啊，要稀釋很多倍再用，噴灑的時候帶上口罩，不然會中毒。」
「好……就它吧。」
魚攤後面是個大窗戶，噼里啪啦的雨點伴隨著雷聲一起砸了下來，突然一個閃電劈下，整個菜市場的燈泡都跟著眨了眨眼，本來鼎沸的市場被動消音兩秒鐘，然後又開始沸騰。
「好大的雨啊。」
「剛才那個雷看到沒！」
「看到了，嚇我一跳。」
人類總是願意在一起經歷的事上找到共鳴。
她提著買好的東西走出來，毫無意外地撞見了久等的我。
我裝作不經意的轉身，「好巧啊，你來買東西？」為了打消她的疑慮，我先開口。
「啊，是啊，我來買菜。」
「我也是。」我把買好的菜做作的在她面前晃了晃。
「……太巧了，你慢慢挑，我先走了。」她說完就準備朝菜攤方向的大門口走去。
「下暴雨了，等會吧。」我追上她說，不知道她是沒注意，還是想要避開我，但為了我的工作報告和小說，我只能再套套話。
她停下腳步朝魚攤後面的大窗戶看了一眼，「還真是……」
「吃晚飯了嗎？」
「還沒，剛買了菜。」她有點侷促地想要遮擋住剛買好的農藥。
我假裝沒看穿她的動作，「我看那邊有牛肉麵，我請你？」
「不用不用，我買好了回家做點就行。」
「估計一時半會停不了，反正閒著也是閒著，走吧。」
她沒有再推辭。
我點了兩份加量的牛肉麵，我不需要吃飯，但不是不能吃飯，只是什麼東西到我的嘴裡都一個味道。
「這雨可真大啊，不知道要下到什麼時候。」我一邊找著話題，一邊按照人類的習慣，坐下後拿紙巾擦了擦桌子。
「沒有預警簡訊，應該不會下太久吧。」她左右張望著，企圖找到一個窗子看看外面，可惜麵攤周圍並沒有。「你也住附近？」她問。
「啊，對，我家在菜市場對面的巷子裡。」我用手隨便指了個方位。
「怪不得總能碰到，你爸爸怎麼樣了？」
「沒什麼問題了，再觀察一下就能出院了。」
「那就好。」
「小青怎麼樣？」
「還是老樣子……」她不願意再說，我想起原住民的八卦，應該不是很樂觀。
氣氛又陷入了尷尬。
「家裡沒人來幫你分擔一下嗎？」
「分擔什麼，他們巴不得小青馬上死掉。」
可能我的話觸碰到了她的不快，不僅言辭直白，也讓氣氛降到冰點。
可隨後她又嘆了一口氣，「不過，我能理解他們的想法了，小青死掉，我也死掉，他們就解脫了。」冷靜甚至冷酷地說出這些話，讓我對她有點陌生。
「你想不想在海市找個臨時工？」我只能轉移話題。
「我托房東幫忙問了保潔的工作。」
「如果不順利可以來找我，我認識幾個朋友做些小生意，他們應該會有需求。」在海市呆了這麼多年，多少也有一點人脈。
「好，如果我有需要的話。」
店老闆端上來兩碗牛肉麵，麵條配上燉好的紅彤彤的牛肉再加上點綴的香菜，對於人類來說應該很好吃吧。
「快吃吧。」我拿起筷子招呼她一起。
剛拿起筷子準備動手的她停住了，又放下筷子，用手捂住臉，止不住的抽噎起來。我放下筷子沒有說話，靜靜地等她平復心情。
過了一會她抬起頭，通紅的眼眶裡溢滿了淚水，我抽了張紙巾遞給她，她拿著紙巾遮住按壓在眼窩，躲過我的視線看向一旁，哽咽著說：「小青今年剛八歲，在學校一直都是第一第二名，從來不用我們操心，他爸常年在外面打工，他知道心疼我，每天寫完作業就幫我做家務，暑假和我一起去地里干農活，是我們不爭氣，沒錢給他治病，開始他爸也是很積極，能借的錢都借了，但真的看不起了，我不怪任何人，只怪自己沒本事。」
「很多事情的我們不能決定結局，但至少能決定過程。」
「什麼意思？」
「你為什麼總是化妝呢？」
我看出了她的疑惑，繼續解釋著，「雖然你的心情很不好，但你不想讓小青看出來，所以努力在他面前假裝很開心，你不希望小青看到你憔悴的樣子，所以總是化了妝才去見他，希望在他面前呈現的還是原來那個能幫他扛住天的媽媽，我猜的沒錯吧。」
「被你看出來了。」她不好意思地苦笑了一下，擦了擦眼角的眼淚。
「所以我們都不能決定小青的結局，但你已經在嘗試怎麼走這條路會讓小青輕鬆一點。」
沒想到我的這番話竟然讓她的陰雲散去少許，我很開心。
但……並沒有持續多久。
第六天下午我又來到醫院，拎著果籃拐到神經外科。
她一邊哼唱著輕快的歌，一邊坐在病床旁的凳子上給小青削蘋果，小青正端著一本書在翻看，從他神情來說似乎恢復的不錯。
「吃口蘋果，平平安安。」她仔細的把蘋果削成小塊，遞到小青嘴邊，臉上掛著我沒見到過慈愛的微笑。
這回小青比她更快地發現我的到來。
「媽……」小青喊了她一聲，向門口使了個眼色。
她隨著小青的眼神看向門口。「誒？你怎麼來了？」她放下蘋果迎了我一下。
「我爸今天出院，順便來看看小青。」我的謊話真是越來越流利，「小青今天精神不錯。」我把買好的果籃遞了過去。
「不能再要你的東西了。」她焦急地想把水果推回來。
我直接繞開她，將果籃放在柜子上，「買給小青的。」
反倒是小青不那麼拘謹，朝我咧嘴笑了一下，「謝謝叔叔。」
她找到杯子想給我倒些水，卻發現水壺空了，「你坐會，小青陪叔叔說會話，媽媽去接點熱水。」
「看來你恢復的不錯。」我順勢坐在她剛坐過的凳子上和小青聊起了天。
「你怎麼知道。」雖然是在反問，但他好像看透了我的問題。
「你媽媽明顯開心了很多。」
「其實我都知道……」小青眨了眨眼，說出了不屬於他這個年紀的言語：「她為了讓我安心，才每天裝的那麼快樂。」
「你都知道？」
「嗯……」
好像現在和我對話的不是一個八歲孩子，而是和我外表看起來差不多大的同齡人。
「我們家裡沒錢治了，我爸爸和奶奶不想讓我治了，我都知道。」他說話的時候用食指和拇指不斷搓著被單，垂下長長的睫毛，擋住眼裡的光，又避開我的眼神看向窗外，一隻烏鴉恰好落在床邊，朝病房內咿呀叫了兩聲，又用嘴巴啄了下窗戶，發現「此路不通」悻悻然飛走。
「小孩子，不用想那麼多。」觀察完烏鴉的一系列動作，我又重新打量著眼前的「小朋友」。
「你為什麼叫小青。」
「我媽希望我像青草一樣永遠有生機。」他也把頭轉回來，棕黑色的瞳孔折射著太陽光。
我和她並排坐在手術室外，這回她沒有哭，只是眼睛死死盯著手術室門口亮起的燈，兩隻手都緊緊捏著佛簽，指甲已經泛白。醫院裡冰冷的頂燈仿佛在驅散一切熱量。我雖然沒有觸碰到她，但能感覺到她身上的溫度已經到了零下。
「別擔心，小青……」我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話來安慰她。
她沒有回覆我。
不知道過了多久，「要是我早點回來就好了。」她說。
當時她剛拎著暖壺走進病房，小青和我正在愉快地聊天。
看到她回來，小青的視線趕緊追隨過去，愉快地喊了一聲：「媽，你回來……。」
然而一句話還沒結束，病床邊的監視器像發現「寶藏」一樣不正常的鳴起了笛。暖壺落地的碎裂聲、椅子倒落的碰撞聲、醫護人員衝進來的腳步聲混雜在一起。這些聲音遮天蔽日，淹沒了窗外明媚的日光。
「家屬先出去，我們要搶救。」醫護人員扔下這句冷冰冰的話，拉起了帘子。
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她拖到病房外。我感覺到她在顫抖，她是在恐懼小青要離開她嗎？我從來捉摸不透人類的情感關係，但她的顫抖讓這種情感變成可以觸碰到的實物。
病房裡面機器還在鳴叫，醫生們說著我聽不懂的術語，她癱坐在門口的角落不肯起來。沒過多久，醫生急促地拉開門，焦急地通知她：「小青要二次手術，風險很大，你現在要馬上決定是不是要做手術。」
原本癱坐在地的她聽到醫生的話想要站起來卻失敗了，我扶了她一下，她緊緊拉著醫生的白大褂不鬆手，眼神有些渙散，過了一會才哆哆嗦嗦的說：「做……做手術……我們做手術。」
「一會有別的醫生來和你詳細溝通，我現在要去準備手術。」醫生說完急匆匆的跑向走廊盡頭。
失去了另外一個支撐點的她突然一個趔趄，我趕緊加了些力氣穩住她，把她扶到門口的椅子上。
我看了眼牆上的掛鍾，指針已經溜到了三點，但手術還沒有任何結束的徵兆。她整個人看起來比我剛見到時要冷靜許多，又或許已經到了崩潰邊緣。我不知道該怎麼樣回答她的問題，只能看著秒針一圈一圈的跳躍。
太陽即將出現的時候，手術室門口的燈滅了，她趕緊沖了過去，慌亂中跑掉一隻涼鞋也絲毫不知，她趴在玻璃上張望著，手上緊緊捏住的佛簽仿佛要被手指按出一個洞，我也跟著湊了過去，路過涼鞋時撿起放在她腳下。又過了一會，醫生從裡面推門走了出來，醫生還帶著口罩但從湊在一起的眉頭中可以發現一些端倪。
「小青……」她撲到醫生面前，佝僂著腰，險些直接跪下。
醫生趕緊扶住她。「小青媽媽。」醫生摘掉口罩露出了通宵手術後的疲憊，認真看著她說，「手術還算順利小青已經轉到了ICU。但現在不能探視，你先回家休息一下保存體力，等他醒過來醫院會給你打電話。」
「醫生……」她拽住白大褂不肯鬆手。「我兒子……」這一晚上她應該積攢了很多問題，但能提問的時候卻不知道從哪一個先開口。
「今天和明天很關鍵。」醫生拍了拍她繃緊了力氣的小臂。
她鬆開了牢牢抓住的醫生的衣袖，但手指還維持著彎曲的姿勢，泛白的指尖殘留著剛剛用力的痕跡，雙手微微顫抖。
我跟在她後面大概三步遠的距離陪她慢慢往回走，剛走出醫院大門的時候，太陽終於一躍而起，向大地鋪灑著溫熱。走到大雜院附近，剛好碰上一個個早點攤支了起來，豆漿、油條、包子、小米粥的香氣充盈著整條小巷，然而這些香味與她無關。她應該只想回到那個勉強轉身的小房間安放一身疲憊，她趿拉著涼鞋向前走著，從背後照來的陽光在她面前形成一條瘦長的影子，任憑她再努力地走著，也甩不開粘在一起的陰影。
把她送回到「家」門口後，她好像忘了我的存在，頭也不回的走進了院子裡，我站在原地尷尬地撓了撓頭，今天已經第七天了，雖然消息局給的範圍是十天內，但按照我自己的工作經驗，從沒有超過第八天才出現的壞夢，所以她應該即將進入這個壞夢中。
為了能隨時出現在他的夢裡，我必須控制我和她之間的距離，只能在大雜院周圍閒逛，這一片是市中心的老城區，犄角旮旯里有很多有意思的小店，只不過都還沒有開門。
我的手機響了是消息局的來電，我走到一個牆角接起電話，「工作完成得怎麼樣。」他們不用四處奔走，不用出調查報告，坐著打打電話就好了，我在心裡暗暗吐槽。
「還沒出現，不過應該快了。」自認為我的語氣很平靜，但我還是踢了一下牆角。
「辛苦了。」對方掛了電話。
我像個遊魂一樣在馬路上來來回回的走。終於熬到了十點整，路邊的小店接連有人走過來掀起了沉重的捲簾。我熟練地走到一家常去的書店，和店老闆打了個招呼走到懸疑小說的角落，拿起幾天前沒看完的《絕叫》認真讀了起來，最近沉迷社會派推理無法自拔。
「桂花拿鐵嗎？」老闆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可以。」為了不讓老闆厭煩我是來蹭書的，每次我都點一杯桂花拿鐵，像那些文藝青年一樣邊喝邊看，咖啡和酒是我唯二能嘗出一些味道的東西。
「我清理一下咖啡機，馬上就好。」
之所以常來這家書店，是因為我很喜歡老闆的性格，即便經常來的顧客他也不會有事沒事找你閒聊天，從不推銷，從不趕人。
老闆把做好的咖啡放到我面前，指了指我的書，「《絕叫》？有品位。」我擠了一下嘴角微微點了點頭，只是格式化的笑容眼角都懶得演戲，不過老闆說完就撤出我的空間，不再打擾。
直到我把書看完，已經快到一點了，熬了一宿的她難道她還沒入睡？我怎麼一點感應都沒有。我拿著書和空的咖啡杯到前台結帳，看完的書我一般都會買走，放到家裡的書架上，沒有工作又不想出門的時候隨手再讀一遍打發時間，還能學一學優秀的作者是怎麼寫小說的。
我又重回遊魂的狀態，在她一公里的範圍內不斷閒逛。買了一對手工耳環，下次見面的時候可以送個隔壁組的阿梅，她喜歡以女生的面貌出來工作，並不是我喜歡她。
眼看著太陽失去動力即將墜落，不受控制的腳步帶我走回大雜院附近，眼熟的幾個原住民坐在家門口一邊摘菜一邊閒聊八卦。
「她兒子又進ICU了。」
「說是昨晚上做了一宿的手術，差點沒挺過來。」
「也不知道這個坎兒能不能過去。」
「估計又得一大筆錢。」
「……」
第一次覺得組合在一起的文字發出聲來像鳴笛一樣刺耳，不間斷的炸彈斷丟向我的耳朵，我趕緊走出攻擊範圍，找到一個不會引人注意的牆根處坐下，我的第六感告訴我壞夢馬上就要出現了。
果不其然在我剛掏出耳機想聽歌的瞬間，壞夢來了。
【我站在一個院子裡，面前是一個沒什麼生氣的平房，院子東北角有一口壓水井，小青正在奮力的壓著水，這對於一個八歲的孩子來說可能有點費力，他的頭上飄滿了汗珠，院子的地上一半鋪了水泥，一半被當作小菜園，裡面種滿了黃瓜和生菜以及我不認識的青菜，小青壓滿了水後搖搖晃晃的提著水桶走進菜園，剛要提起水桶準備澆水，一個聲音從房子裡傳來：「青，別澆太多，天氣預報說明天有雨。」
「知道了。」
聲音的源頭逐漸和我拉進距離，她從房子裡走了出來，邊朝菜園走邊用圍裙擦了擦手。
「晚上拌個黃瓜？想吃嗎？」她隨手摘下一根黃瓜，舉起來問小青。
「都行。」
「那你一會澆完水，看看咱家雞下蛋了沒。」
「好。」小青放下水桶，用胳膊擦了擦汗。
我走進屋裡，仔細打量著四周，雖然房子很小但被她整理的很乾淨，滿是維修痕跡的柜子卻一塵不染，餐桌上擺放著小青剛寫完的作業和100分試卷，牆上貼滿了小青的獎狀，柜子上擺放著一家三口的合影，她在笑，小青在笑，她丈夫也在笑。
不一會窗外飄起了雪，她坐在爐子邊拿著剪刀做著小手工，我湊近看了看，應該是可以賺錢的簡單重複性工作。院子裡的大門嘎吱響了一聲，一個歡快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還沒見到人就先聽到了聲音：「媽！媽！我又考了第一！」
她聽到喊聲趕緊放下剪刀向聲音迎去，她和小青一起掀開厚重的棉質門帘，小青被撞了個屁墩，坐在地上的小青咧開嘴揚了揚手裡拿著的獎狀，「媽你看！獎狀！」兩人的笑聲疊在一起。
她認認真真的把剛拿到的獎狀貼在牆上，又站遠了端詳著牆面，掩飾不住的喜悅從眼角流出，「咱家這牆怕是不夠你用了！」
「明年帶著小青，咱們一塊去市里，我聽說那邊教學質量好。」一個陌生又有點熟悉的男聲傳來。
「還得租房子，挺貴的。」
「沒事兒，咱們不是存了點錢嘛，我還能掙呢。」
「要不我也去市里找個家政乾乾？聽他們說不少賺呢。」
「行，兒子，多吃點肉。在市里上學可比老家難多了，看你到時候還能不能考第一，哈哈。」男人開心的拍了拍小青的後腦勺，又把手放下認真的盯著小青，過了一會才移開視線倒了點劣質的散裝白酒一飲而盡。
「存款都帶上了吧，等我回去和工頭催一下去年的工資，拿到了就打給你，到廣市還不知道啥情況呢，有事你隨時給我打點話。」
「嗯。」她答應完轉頭看了一眼小青。
小青拿著語文書坐在他們旁邊一頁一頁的翻著，此刻的他明顯比菜園裡的他要憂鬱一些。
火車站外下著小雨，淅淅瀝瀝的沒個盡頭。
「乘坐K357次列車的旅客現在開始檢票……」候車室里傳來廣播。
「青，別看了走了。」她抑制住發紅的眼眶牽起小青的手朝檢票口走去。
而那個男人在他們走後又坐回了座位，像個雕塑一樣一動不動，又過了一會我看到他發紅的眼眶裡流下了淚水。
一列奮力奔跑的火車上，開到最大的冷氣也打壓不了找不到主人的汗味，她正站在兩節列車交界處接聽電話，對面依舊是那個男聲：「兄弟們給我湊了三萬塊錢我剛給你打過去。」
「嗯，收到簡訊了。」
「……聽聽專家怎麼說吧。」
「嗯……」
「娟兒……如果……」
「沒有如果……他是我兒子。」她的情緒激動起來，大聲的叫喊惹來四周目光，她閉上眼掛了電話，無力的扶住門框，看向窗外長勢良好的青色麥田，深呼吸幾口氣重新收納好情緒，像一條魚一樣輾轉回到小青身邊。
憔悴的小青坐在靠窗的位置拿著語文課本在翻看，發青的手背上隱藏著這段時間的痛苦，但他很懂事，不哭鬧也沒有說話。她摸了摸小青的頭，又看向窗外。
我又一次環顧四周，這是一個只有展臂寬的房間，陰暗、細長，和物外的陽光明媚形成了反義詞，一張搖搖欲墜的單人床在房間的最裡面，她正坐在床沿低聲啜泣，床對面是一個簡單的衣架上面掛著一兩件夏天的衣服，灰色牆壁連接著屋頂，角落零星的掛了幾個蜘蛛網。她從啜泣轉向沉默，夢裡沉默的時間換算成真實時間，她足足坐了一整天，直到天色暗了下來，她像做了一個重大決定似的擦乾眼淚打開門走到灶台邊，這個灶台搭在一個簡易的棚子裡，旁邊是一個老舊的冰箱，她從裡面拿出失去靈氣的菜和不及巴掌大的一塊肉，是巧合嗎？菜的種類和那天我在菜市場「偶遇」她時的一樣。可能是為了省錢，調料只有簡單的醬油和鹽，不一會兩盤菜出鍋了，她端著盤子走回屋裡的背影看上去輕快了一些，甚至有儀式感的在桌子上挪了挪盤子的位置，她又返回廚房把灶台和水池認認真真地擦乾淨。重新坐回桌邊她沒有著急拿起筷子，而是沉思了一會，直到嘴角上揚變成微笑的神態，她的身邊充斥著說不清的捨棄、遺憾的氛圍。她從容地起身走向靠近門的角落，那裡有一個黑色瓶子……又過了一會，小青和爸爸笑嘻嘻地說著話從外面推門進來。
原來如此……】
幾天後我又來到人民醫院的住院部，這一次我沒有拿任何東西，我的工作已經結束，不需要再和她們一家有任何交集。
我站在504門口向里探望，小青已經從ICU全須全尾的出來了，只是頭上纏著厚厚的紗布，我來的不巧他正在睡覺，此刻床邊也不再是她孤零零的一個人，又多了一個身影是她丈夫。他們什麼都沒做，就安安靜靜的坐在那，看著熟睡的小青。
我從口袋裡掏出那個沾上體溫的佛簽，塞在了504門口鬆動的牆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