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尋找新生活(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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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圓環學生理學得更加起勁。這回,是個人興趣和現實需要的雙重動力——畢竟專業的生命信息報告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大學新生能輕易看懂的。另外,分析胞元點陣還要用到精深的數學。因此,圓環全身心投入學業,再無旁騖。寒圓那頭,也再沒有什麼動靜。他遲遲沒有發表自己在那10(三)個多月里的研究成果,也一直沒有那11(四)只密粒的消息。

  第一學年結束的時候,圓環幾乎完成了兩年的功課。他已經完全讀懂了檢測報告。報告明明白白地顯示:自己的生命信息,有近0.0002122(約零點零三五七一四三)來自密粒。大概推算一下,接近1001(二十八)分之一。這個結果,跟圓環心裡的猜測對上了。

  這一年裡,圓環不僅學到了許多,也知道了許多。他又和若離討論過幾次,知道了宇航學家們最早也喜歡拿密粒做實驗。利用假期里很短的一段時間,圓環回鋰城看望了自己的朋友們,也向他們確證了一件事:自己出生前孢體所在的那個宇航模型座椅上,過去經常坐著密粒。只是有一樣他還沒搞清楚:如果確實是密粒的孢子融合到了自己身上,那顯然這隻密粒離開宇航模型的時候並未帶走自己的孩子,或者那根本就只是一個孢子,不是一個「孩子」,可脫離舍主這麼長時間的密粒孢子,怎麼又會與人的孢體融合,發育出一個新人呢?他再向朋友們詢問最後一次往模型座椅上放密粒是什麼時間,朋友們早已記不清了。

  「雜種」的身份既已確定,圓環反倒什麼都不怕了。他想起一年前,自己在新生見面會上自稱是密粒的「朋友」。看來,這句話是「一語成讖」了。奇怪的是,寒圓一直沒有找他打聽檢測結果。也許,根本就用不著再打聽。

  第二學年一開始,寒圓卻突然把圓環叫去,告訴他,要與他聯名發表實驗報告。圓環擔心這麼做會把自己的一些秘密泄漏出去,但他又想不出除個人原因之外的理由阻止寒圓,只好提議自己不署名。

  「那怎麼行!你做了這麼重要的工作!你放心,我只發表第一個月的研究成果,不會涉及任何關於你個人的信息,人們只會知道你是參與了這項研究的一名大學生。」

  經不住寒圓苦口婆心、不厭其煩地多次勸說,圓環終於答應在論文上署名。於是,一篇密粒研究史、甚至有可能是生物學史上劃時代的論文——《密粒之間的同類身份辨別方法》問世了。那個有些畫蛇添足的「同類」,是定稿以後,寒圓又特意加上的,圓環當然明白其中緣由。

  不出所料,這篇純科學論文很快引起了全社會的關注。一部分人類至上主義者抓住了機會,借這篇論文大做文章,說他們「早就看出」密粒的智慧相當發達,有可能威脅到人類萬物之靈的地位,這回得到科學證明了。他們提出種種控制密粒智慧發展的建議和措施,並呼籲全民支持。另一些人類至上主義者則認為,這篇論文正說明,像密粒這樣的低等生物,只能通過最原始的物質信息確認身份,人類卻是通過意識和情感信息確認身份,它們之間有本質區別,根本不用擔心密粒會「崛起」,人類永遠是「萬物之靈」。還有一些持中立觀點的人認為,誰崛起、誰衰落,都要順其自然。如果密粒進化到比人類還聰明,而人類卻逐漸喪失好奇心、喪失探索和冒險精神、養尊處優的話,被密粒取代也是必然的。他們當中更有人調侃說,目前人類社會中已經出現了一些享樂主義者,與其讓這些寄生蟲主宰圓球,不如讓位給更具發展潛力的新物種。

  文章的兩位作者——寒圓和圓環,也成為公眾競相關注的焦點。這裡面自然也少不了科學界的同行、甚至非同行們。一些大學開始邀請作者到它們那裡去講課。不過,它們絕不是要跟風「密粒威脅論」或者「人類至上論」,也不是為了請作者過來把自己的文章再念一遍,而是另有考慮:一般來說,論文中公開的成果僅僅是實驗結果的冰山一角,科學家的職業敏感性讓他們猜測,論文之外肯定還有更多信息。

  寒圓推掉了大部分邀請,他應邀而去的講座,圓環也沒有同行。不過有一所大學的邀請,是圓環說服寒圓去的,那就是金城大學。圓環去那裡只是為了要見小環一面。他和寒圓說明了:自己不準備發言,寒圓的演講,只要小環不參加,他也不會去。對於這種假公濟私「搭便車」的事,寒圓心裡有點不痛快,但也沒拒絕。其實作為這項研究的重要參與者,圓環本該得到更多的東西。搭這麼一次便車,看看朋友,也算是對他的補償吧。

  剛滿101(十)歲的圓環只去過兩個地方:鋰城和氦城,它們恰好是圓球上最小的兩個城市。金城的熙攘繁華,把他搞得暈頭轉向:地上是人流滾動,天上是飛球穿梭,各種頻率的電磁波、空氣波、粒子波嘈雜交匯,質能場隨聚隨散、此起彼伏。這兒空氣里的養分夠這麼多人用嗎?難道他們全靠營養液幫助維持生命?

  小環早聽說圓環要來,提前跑出老遠來接他。即便有小環帶路,圓環也差點走迷了。小環看著圓環小小的身軀在人流里左躲右閃、畏首畏尾,忍不住停下來大笑。等他笑完,圓環也正好趕上。


  「這就是大城市。」小環半是介紹,半是解釋。

  「城市要都這樣,我寧願回到原始文明去。」

  「你只看到大城市的這一面,卻沒見到它的另一面!」

  「另一面?和鋰城一樣的?」

  「不,不是指這個。你有10(三)天時間在這裡,我帶你慢慢看。」

  「另一面」來得比圓環預料的早些。走到一幢形制怪異的大門前,小環停住說:「到了。」

  「到了?」圓環這才注意到,大門的一側用金晶石堆著小小的「金城大學」幾個字(另一側空空如也)。「哦,你們學校到了。」

  「你知道這個城市為什麼叫金城?」

  「不就是化學元素麼?」

  「可為什麼它叫金城,而不是別的城市?」

  「那……我不知道。」

  「嘿嘿,你會知道的。」小環賣了個關子。要是換作別人,就會追著他問。圓環卻不會——你不告訴我,我也不強求,你一輩子不說,我也一輩子不問。

  走進大門,小環伸出觸手一指,原來金晶石背面還有文字,講的就是金城大學和金城的來歷:

  「舊元21011221(五千二百三十六)年112(十四)月,一支探險隊為尋找傳說中金晶鳥的鳥巢,一路追趕著晨曦來到這裡。他們沒有見到金晶鳥,卻意外地發現一座全部由金晶石堆成的山。當時人們以為,金晶石是金晶鳥分泌的排泄物風化脫水後凝結而成的,它們用這種石頭為自己構築巢穴。因為金晶石在人類已知的生存範圍內非常稀少,人們相信,能見到金晶鳥的地方必然會有大量金晶石。可是,每個人都只是道聽途說,從未見過這種神奇的鳥兒。好奇心驅使著一群又一群人跋山涉水,走遍圓球的每個角落,但沒有人見過更多金晶石,更沒有人見到過金晶鳥。如今,竟發現了一座金晶石山,這支探險隊興奮異常,便在這裡定居,終日挖掘金晶石,希望找到他們企盼已久的『神鳥』。挖山的同時,他們還在這裡開發礦物、興建工廠。天長日久,他們甚至有了後代,後代跟著他們繼續挖山。直到某日,有人用冶金工廠里新設計的高壓爐將金晶石燒成粉末,在粉末中發現了一種稀有金屬——金。這讓他們相信,金是金晶石的組成成分,進而更激起了他們的好奇心,一個原始的『研究所』便在此建立,專門研究金晶石。漫長的年代過後,這塊飽經歲月風霜鍛鍊的人類聚居地逐漸發達。隨著整個圓球上人類文明的交流漸趨頻繁,現代城市、大學、研究院和公司也開始興起。新元元年,圓球統一了城市命名規則:用化學元素為城市命名。很多城市以其相對儲量最豐富的元素為名,率先搶占了一些元素的名稱。這裡也不甘示弱,把『金晶城』的『晶』字去掉,順理成章地變身為『金城』。最早發現金晶石中含有金元素的這個『研究所』,便叫做金城大學。」

  讀完這段文字,圓環覺得像是在時空隧道里遊歷了一番,又回到現實。眼前這所大學、這個城市,幾乎和人類文明一樣古老。不用說,這是只有區區一個新元歷史的鋰城、氦城無法相比的。這些城市裡絕對沒有這樣歷史悠久的文字、文物和典故。金城大學讓他看到了這個世界的另一面——從前他只專情於自然、專情於自然史,很少關注人類自身、人類文明和人類文明史。金晶鳥的傳說,他還是第一次聽到。古人常年累月住在這裡,甚至世代相繼,只為一個信念,挖山不止,直至「挖」出今天這座超巨型城市。多少代人,都只是它的匆匆過客、普通的文明傳承者,誰也不是顯聖出奇、改天換地的大英雄。

  整個世界又如何呢?漫漫歷史,悠長久遠,每一個個體的影響都微乎其微,所能留下的東西也少之又少,又有什麼是普遍、永恆、必需的呢?無論物質還是精神,個體無法不朽,能做的只有傳承。

  可話說回來,沒有每一個個體的存在與傳承,又何來的整個世界和整個歷史?

  圓環不禁想起遠在鋰城的朋友們:他們的精神、他們的理想,又由誰來傳承呢?

  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冰涼涼的——在圓環心裡升騰起來,由內而外,直至表皮。他不由得打了個寒顫。看看身邊的小環:他和他的朋友們一樣,都是研究信息載體的。自己呢?自己究竟有什麼可承、可繼、可傳、可載呢?我:無數個個體存在之一,能給世界帶來什麼,又能給世界留下什麼呢?

  沒有任何個體是不可替代、不可或缺的,但每一個存在著的個體都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它在這兒,就有它的意義。無論是大是小,是對他者還是對自己。

  我的意義是什麼?

  「唉——」隨著一聲長嘆,圓環縮緊渾身的胞元,因壓縮而排出的氣體透過表皮散逸到大氣中,使他身體周圍的空氣迅速流動起來,形成一股微風。這是圓球人最惆悵、最傷感時的自然表現。


  見圓環這樣,小環很是莫名其妙,問道:「你怎麼了?」

  「沒……」圓環晃了晃身子。他此刻的心情,又怎能用語言表達?

  「一小段文字就讓你傷感成這樣?」

  圓環將思緒收回,沒回應小環的問話,只說了句「走」,便主動伸出觸手攬住小環。小環覺得這個小朋友有些奇怪,但他沒多想,跟著圓環一起走進校園。

  金城大學幾乎就是金城市的歷史博物館,歷代城市狀況、事件、人物、交往、發展,都以文字或圖像的形式,遍布於校園每個角落。越往裡走,資料記載距現代越久遠。最後,在校園正中心,立著一塊刻有銘文的古代石碑。這塊石碑與眾不同:不僅形狀怪異、外觀粗糙、劃痕簡陋、圖文模糊,而且石碑上還有一片巨大的圓形印記,正好一人大小,好像一個投射到石碑上的人影。圓環左看右看看不明白,也讀不懂碑上的符號。小環示意他升到那片圓形印記的高度。圓環用力場將身體托起,一點一點往上挪,對正了石碑上那塊圓形印記。當他身體的影子完全進入那塊圓形印記時,周圍的景象突然全變了——圓環意識到,這是虛擬全息影像。

  伴隨著荒涼的曠野和一座高聳入雲的金晶石堆成的石頭山,還有山間常年呼嘯的狂風,一個人開始解說:「早在金城歷史上第一支探險隊到來之前,已經有一個人來過這裡。他究竟是為了尋找金晶鳥,還是為了其他目的,我們已無從知曉。只能推測他經過了很長時間、很長距離的遠行。在幾近蒙昧的原始時代,隻身一人長途跋涉,又是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中,艱難程度可想而知。走到這裡的時候,他已經精疲力竭,生命也即將耗盡。古人的壽命遠低於現代人,他們平均只能活到210(二十一)歲,這個孤獨的人當時也應該不少於這個年齡。他知道自己不久於人世了,索性坐在一塊巨大的石頭上,一邊休息,一邊等待死亡。靜坐等死的時間裡,他在石頭上刻下了也許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的符號。他想告訴我們什麼?他是幸福、快慰、滿足、安詳,還是痛苦、憤懣、失望、無助?面對陌生的曠野,他坐在這塊石頭上,就像一個穿越了宇宙來到一顆孤獨星球上的太空人,在那裡留下了他曾經存在過的證據。因為長時間沒有挪動身體,他的身子漸與巨石融為一體。待大部分死亡胞元的殘骸隨風飄散,餘下的無機物便永遠印在了這塊巨石上。隨著歲月的流逝,新的金晶石將它掩蓋了起來,這也使它能夠免於更多的風雨侵蝕。直到有一天,我們的探險隊在這裡紮根繁衍,挖出巨石,這塊史前人類的遺產便擺在了你們面前。」

  影像和解說同時結束。圓環收攏力場,落回到地面上。這個孤獨英雄的故事讓他產生了一些其妙的共鳴,他想起了小時候朋友們給他講的宇航故事:很多太空人因為技術事故,穿越蟲洞飛到宇宙的另一個角落以後,再也無法返回,只能等死。他們的境遇與這個史前英雄何其相似!

  正感慨著,思想又開了小差,圓環想起「雙舍星」來。一瞬間,生物、雙舍星、宇航、孤獨、好奇、探險……這幾個詞在他心中蹦了幾蹦,也像孢子似的,融合到一起了。啊——他想到了……想到了什麼?想到了什麼!當這個念頭——不,這個計劃在他心中閃現的時候,他感覺身邊的一切都消失了,只有他自己。但在這個沒有任何參照物的「虛空」里,他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了!一個人與密粒雜合的後代,一個有可能被世人厭惡、排斥甚至拋棄的異類,此時此刻,終於找到了實現自己人生價值的方式!

  小環在一旁看著圓環呆了半天,見他由呆滯轉為興奮,准知他又有了一些新奇的想法。但這些想法是關於什麼的,他一無所知,也猜不出。他想說些什麼,卻一時失語了,反倒是圓環連蹦帶跳地拉住他說:「小環,再帶我去逛逛金城!只有10(三)天,以後就沒機會了!」

  「嗯?」——什麼叫「以後就沒機會了?」小環來不及問,已經被圓環拖著向學校後門走去。

  短短10(三)天,健壯的小環被嬌小的圓環「折騰」得夠嗆。圓環好像不知道什麼叫疲倦,一刻不停地在金城各地穿梭,似乎要把過去101(十)年裡沒看過、沒經歷過的東西在這10(三)天裡全都看完、經歷完。離開金城的時候,小環把圓環送到三天前自己接他的地方,伸出觸手向他告別。圓環也伸出無數隻觸手,把小環從上到下拍打了一遍。小環心裡想的是:「終於走了,我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圓環心裡想的是:「再見了,小環!也許這一別就是永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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