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杜松子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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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什麼好怕的呢,孩子,相信我,就像你相信母親一樣。」碎花手帕拱起了一個誇張的弧度,它的語氣也變得堅決而不容抗拒。

  尤西的手頓時產生了自我意志般,抬起來接過了杯子。

  柔軟的杯子,觸感滑膩膩、濕漉漉,似乎還有什麼柔軟的生物穿梭在這件東西的表皮上,拱了拱尤西的手指。

  這不可能是常規意義上的杯子,更像是……腐爛多日的肉的手感。

  尤西低下了頭,他正握著一條魚。

  高度腐敗的魚。

  它已經變成了一灘深黑色的凝膠,魚刺戳出表皮,像一面旗幟。唯有它的眼睛,腫脹多汁的眼睛,完整地留在了黑色凝膠上,隨著尤西的注視緩慢地遊動著,像是在回應他的問候。

  尤西崩潰地鬆開手,凝膠狀的魚掉落在空洞的地面上,發出「咕嘰咕嘰」的聲音。

  「麥瑟爾太太」感知到了尤西的恐懼,這份恐懼讓它興奮了起來,它放聲大笑著,凝膠也隨著它的聲音起伏和收縮。

  恐懼,這是一種多麼美妙的情感啊?

  它能輕易地摧毀一個人的意志,讓人變得卑微、脆弱。

  麥瑟爾太太就是這樣。

  得知自己要死時,她痛苦極了,哭喊著尖叫著祈求著。

  她不斷聲稱這是個誤會,它找錯了對象,但她身上濃郁的熱可可味道作不了假。

  於是她便跪在地上絮叨著自己家中年幼的孫子和鴿子棚屋,試圖喚醒它的良知,發現不起作用後她就又開始無措地誦念起禱告的篇章。

  它很喜歡這個場面,它很擅長欣賞、品嘗人類的絕望和恐懼。對它來說是甜美的、滾燙的、有如潑在烈火中的燈油,燃燒不止。

  它俯下身,凝望著被籠罩在自己陰影下的少年,和龐大的自己相比,對方顯得那麼渺小又脆弱,它輕輕一捏就能按碎人類鬆脆的外殼。

  尤西也正凝望著它,更確切地說,他看著的是那塊碎花手帕。

  如此突兀的擺設,簡直像在引誘他出手……

  尤西抬起手,銀色的匕首捅出,輕易地穿透了碎花手帕,深深沒入了其後的陰影中。

  尖笑聲突兀地停止了,它像被掐住了嗓子一樣,突然變得靜默又乖順。

  碎花手帕溶解、滑落了下來,露出了一個空洞的眼眶。

  尤西知道自己並沒有殺死它,但是碎花手帕的掉落就像一個信號,它露出了「臉」,也露出了被隱藏在粘膩液體中的本體。

  黑色的陰影潮水般爭先恐後地退去,似乎在畏懼什麼,只是幾秒,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麥瑟爾太太」曾站立的地方只剩下了一個消瘦纖長的人形。

  對這個走廊來說,它的身高有些過高了。因此它佝僂著身體,低垂著頭,鞠躬一般,將尤西包在了它頭顱與胸口形成的拱形空間裡。

  黑影正在注視著他。

  尤西沒看到它的眼睛,但他清楚地知道這一點。

  他身體裡的血液開始沸騰,一些水泡掙扎著要撞破他的皮膚逃出來。他現在雖然還維持著正常的人形,也有基本的思考能力,但他的身體內部已經被融化成了黑色的凝膠狀液體。

  麥瑟爾太太就是這麼死的。

  只因為「它」的一次注視。

  必須要做點什麼,不能坐以待斃!

  尤西慌張地摸索著周圍,試圖找到一個能解決當前危機的辦法。最後,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拿了個什麼。

  「啊啊啊……」一道語句含糊的聲音黏膩地在他耳邊呢喃著,像大笑又像嚎哭。

  尤西的大腦一片空白,只記得要緊緊捏住自己找到的東西。

  聲音的主人伸出手撫摸著尤西的頸部,那是一雙乾枯到只剩關節的手,通體漆黑,像夜色也像深淵。尤西感覺有什麼東西正輕輕地摩擦著自己的耳朵。

  「啊……啊啊……」它從背後捏住尤西的下巴,一點點地向上抬起。斑駁老舊的天花板在尤西的視線里一晃而過,尤西脖頸的骨頭「咯咯」作響。

  他看到了那張臉。

  面孔漆黑,雙眼空洞,乾瘦修長,散發著靈魂腐爛的氣味。

  尤西不受控制地盯著它,著了迷般,面前一切風景都在褪色,他忘記了自己的名字,忘記了自己來到這裡的目的,忘記了自己正在緩慢地死去。


  「啊啊……尤……西……」它哭泣著,流下了深黑色的眼淚。

  這一刻,它仿佛重新變回了麥瑟爾太太。

  友善的親切的麥瑟爾太太殘餘的意識為他哭泣。

  這是哀悼嗎,抑或是歉疚?

  尤西猛然清醒了片刻,他怔怔地注視著它的眼淚,只感覺全身的骨頭正在一寸寸斷開,有隻尖利的指甲扎穿了他的身體,在裡面不停地攪動,鮮紅色的屬於活人的血液滴落下來,血液的溫度燙得黑影瑟縮了一下。

  這都是幻覺。這都是幻覺。這都是幻覺。

  尤西一遍遍地告訴自己,他無法移開視線,只能咬緊了嘴唇強迫自己清醒。

  他開始反胃,感到噁心,臟器在身體裡跳動著,想要逃離這具軀殼。眼前的景象漸漸模糊,碎成一條條不停閃爍的光斑。

  尤西的思緒開始發散,漸漸飄散到了很遠的地方,他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了。

  與之相對的,是思維和記憶開始變得無比清晰。

  他突兀地想到了家人。

  想到了和父親一起練習劍術的早晨,看太陽一點點升起,穿過練武室的落地玻璃;想到了聽母親講歷史學的晚上,燈光搖曳著,母親溫柔的聲音像在唱歌;整個白天的時間是留給老師的,老師教導他學習魔法陣的刻畫和刻印的製作。

  尤西最期待的,是姐姐回來的時候。她會帶自己去街上閒逛,買從外國運來的新奇商品。

  他的思緒在家人間轉了一圈,想到了宅邸樓下售賣麵包的婆婆和每天午後都去廣場上練習舞蹈的鄰居夫妻。鮮活熱烈,充滿了生命的氣息。

  尤西不想就這麼死去。

  他拒絕臣服。

  僵持片刻後,尤西調動了自己全身的意志力,逼迫自己鬆開了握在手裡的東西——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拿了什麼。

  精裝杜松子酒砸碎在地上,大片金黃色的液體飛濺,帶有強烈刺激性氣味的酒精大面積地揮發開來。

  尤西窒息了一瞬間,感受到身後黑影像蟲子一樣尖叫。

  他猛烈地咳嗽著,推開黑影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跪倒在樓梯前,再也挪不出一步。

  黑影在他身後咆哮著,這下尤西能清清楚楚地分辨出,它確實在大笑著,也確實在嚎哭著。尖利的叫聲讓尤西想起了蟲子,被碾死的蟲子在最後時刻就是這麼瘋狂地尖叫和扭曲肢體的。

  不知是酒精的作用,還是氣味的作用,黑影很快就像冰一樣蒸發,大量的水霧從它身上蒸發出來,又雨水般落下,沉入地毯。

  當全部的黑色水霧都散去後,地板上只剩下了一隻雪白的眼球。

  一顆帶著死魚特有的青白色質地的眼球。

  眼球滾動了一圈,露出了一小點深紅色的瞳仁。瞳仁很小,綴在大面積的眼白間,仿佛刺破了手指後冒出的小血珠。

  尤西汗毛乍起,感覺到強烈的被注視感。

  有別於黑影對自己的注視,這種注視並不來自於具體的哪個方向,而是……他在從上到下,從內到外,從過去到未來,所有的他,都在此刻被同一個生命體嚴肅地審視。他很想發抖、尖叫,但他什麼也做不到,只能呆滯地與那隻眼球對視著,被人掌控和剖析。

  他看不清那個生命體具體的樣子,只能隱約感覺到對方相當龐大。

  數不清的猩紅色觸鬚環繞著祂,祂在有力地跳動著,海水也跟著祂跳動的節奏在翻湧,掀起一陣洶湧的波濤。

  船隻緊跟著震動了下,尤西站立不穩被拍打在牆壁上。

  他立刻意識到——

  祂就在此地,就在此時,就在尤西乘坐的白鯨號客輪的腳底下,在那無盡綿延的深海中。

  「來找我……」一個聲音低沉地嘆息,在他的意識里迴蕩。

  下一秒,所有的束縛都消失了,尤西猶豫地抬起頭。

  光線透過海水照射進來,溫柔的水波光斑蕩漾著,擁抱著這間空蕩蕩的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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