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父親的俊俊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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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似悠閒但卻心情複雜的走著,腦子裡時而清楚時而糊塗。眼前的綠吸引了我,綠的裡面時而傳出嬉笑打鬧聲,我停下腳步坐在地堰上。

  綠的裡面有幾團粉,紅,她們或是彎腰或是直立,她們手中忙碌著,嘴中也忙碌著。今年的莊稼長勢很好,可陪伴的野草長勢也不錯,大閨女、小媳婦們正在地里鋤著草。

  「毛花兒,還是你厲害,愣愣找了個穿四個兜兜的。」

  「哎,毛花兒,穿四個兜兜的多會兒來看你來呀,到時候別忘了讓我們也開開眼。聽說人家是正經師範畢業的,上兜兜里還別著鋼筆,嘻嘻嘻-----」

  被稱為毛花兒的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圓臉,微胖,兩根又黑又粗的鞭子搭在胸前,一件粉底白花的小褂已被汗水浸濕了背部,不知是因為害羞還是熱,圓潤的臉緋紅。

  「甚四個兜兜的,就是個教書的,離咱們這兒可遠了。」毛花兒半羞半自豪的回應著。那時的農村姑娘能找上一個穿四個兜的城裡上班的那可不是一般兩般。要不說曉敏不是一家人不進一門呢。

  「你四嫂同意了?你在一走你四嫂把個好幫手也沒了,你四嫂一天就知道個開會,小隊開完大隊開,大隊開完公社開,家裡的營生、娃娃甚不是全憑你了。」說話的人似有些憤憤。

  「你四哥也不說管管」。

  「毛花兒是里外一把手,,誰娶了誰享福」。另一個也說道。

  「再甚人家毛花兒也得找人家呀哇,不能一輩子就伺候她們一家哇。」又一個說道。

  她們口中的毛花兒從小便沒了媽,媽也只生了她一個便生了病,我聽母親雲花說過,毛花兒的母親是後嫁到這兒的,頭一個男人死了,留了幾個孩子,她母親後嫁後,以前的婆家只讓帶了一個小兒子過來,這就是人們口中的毛花兒四哥,雖只帶了一個過來,但毛花兒的母親還是讓毛花兒認了那幾個哥哥。她媽死後不久,她大也死了,毛花兒從此便和從小一起長大的四哥一起生活,四哥又娶了四嫂。四嫂是一個官迷,當了個大隊婦女隊長,便常年開會,大會小會一次也不拉,字不識幾個工作倒是很積極。哥哥是公社有名的大夫,內、外、婦、兒沒有不拿手的。雖對毛花兒很好,但工作太忙,所以,家裡家外的活只有靠毛花兒一人。由於四哥能掙錢,毛花兒的兜里從不缺錢。毛花兒身體好,這點兒活兒倒也累不到她。又由於家裡家外都是毛花兒一人,所以在這個家裡毛花兒有絕對的主動權,毛花兒的日子也是快樂的忙著。

  「毛花兒,你四哥多會兒回來了,我在倆天牙疼的,想讓你四哥給看看。」

  「咦-----,牙疼了,想女婿想的。」

  「你個死女子,你才想女婿想的。」一團紅和一團紫追打著。-------

  我出現了幻覺,眼前的似是雲花、胖鳳鳳、瘦彩彩------,又像是低頭沉默的俊俊、壯實如牛的父親------

  遠處翻滾的麥浪,像那黃水,一波接一波。或是齊刷刷的像右斜或是齊刷刷的像左斜。麥浪里點點紅、綠、黃,一團、一個、兩個,或遠或近。

  父親不知道,其實他回來的時候,正值土改。土改時的氛圍、土改時的黃牛和木犁,隨處可見,幾年的鐵匠生活父親早已不知道窗外的世界,遺憾的是父親真真沒有看到那非常非常壯闊的世界。蘇老支書回憶(蘇老支書回憶時是閉著眼睛,嘴角的笑卻抑制不住):受苦人們前所未有的興奮、激動,整日整夜的不睡覺,說著、笑著、忙著,而這個忙不是為了地主,而真真實實的是為了自己。孩子們則跑著、跳著。整個村子似乎沒了黑夜,只是無休無止的白天。人們沒有了疲倦。

  父親的黃叔和蘇支書說著,蘇支書便在全村的現有人口中就加上了鍾奎、閆俊俊。

  父親回來的那一天是一個晴空朗朗的世界,父親深感突然,就覺得有股溫馨的春風吹動著他寬厚的胸膛,沉悶憂鬱的心開始激盪,仿佛周身的血夜也開始沸騰了。父親以為是許久沒回來的緣故,又以為馬上要見到大、媽、俊俊的緣故,然而,父親知道除了這些還有原因,但父親不知道也說不清。父親是個最能壓抑感情的人,也是個最易激動的人,可就在那個此時此刻,他無法控制自己,當蘇支書走後、當只剩下他一個人後,又當他告訴了爺奶、俊俊之後,他便亮開了略帶沙啞的嗓子吼了幾句:「天亮啦,龜孫子們;冰消啦,龜孫子們;陽婆出來了,狗日的龜孫子們!」蘇支書還給父親分了頭黃牛,父親剛見到它第一面時還真是愣了一下,那黃牛倒是溫順的看著父親。父親又忍不住摸著它。

  父親手裡攥著根濕柳棒,唱到高興處又忍不住照黃牛屁股狠狠揍了幾下,又吼道:「黃牛、黑牛、花犁牛,犁耬耙杖跟著走,出了那片賊殺地,一條大路亮悠悠。」


  黑黝黝的地當中有個很高很高的土圪旦,上面依然長著茂密的蘆葦、紅柳、哈貓兒,父親想起了他和爺奶踏上這片土地上的第一腳,父親仰頭,閉眼,深吐出一口。父親咬著牙又舉起柳條棒,黃牛慢悠悠的走著,父親放下了。

  父親分到地和牛的那一晚幾乎在地里坐了一夜。望著比自己性命還要重要的這塊土地,他還是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時而笑著時而又皺起了眉。蘇支書本來要給他分快更好的,可他專門要了村東頭的這塊地,因為這塊地的不遠處就是爺奶的墳。爺奶的墳整齊的並列著,墳頭還算乾淨,亂草也不多,父親知道,他的黃叔在沒走之前一定常來。父親和蘇老支書商量後,天微微亮在腰間系了一根紅布條,拿著那把特製的鐵杴下了地。他在地的中央規規整整挖了一個寬敞的、方方正正的大坑,把裡面的土鏟的乾乾淨淨,又用鍬背儘可能拍的瓷實。一切都弄好後,太陽紅了起來,蘇老支書領著兩個壯後生走了過來:「都弄好了?」蘇老支書走得有點兒急,邊走邊咳嗽。

  「行,夠寬敞。」蘇老支書彎腰低頭往坑裡眊著。

  「那咱們就開始吧。」蘇老支書腰間也系了根紅布條,並往兩後生手裡一人遞了一根,示意他們也繫上。父親是要把爺奶的墳遷到他地里。父親輕手輕腳弄著,似生怕弄醒熟睡的爺奶,嘴中喃喃到:「大,娘,咱家有地了,咱家自己的地,我現在就接你們過去。」

  「大,娘,你們好好睡吧,安安心心,踏踏實實的睡,沒有任何人敢吵你們,這真真實實是咱家自己的地。」父親的動作好溫柔,像輕輕擦著爺爺有些髒的臉,撫弄著奶奶有些凌亂的發。

  送走蘇老支書他們後,父親又呆呆的坐了好久。像是如釋負重又像是思緒萬千。他望著剛剛新埋好的爺爺奶奶的墓子,望著在不停地搖曳著的草林,在想,大媽的命苦,那苦海以為是無邊的,卻不知離岸頭才幾步、才幾步------!

  人生半步千古恨,命里註定受活罪。爺爺奶奶實實在在沒熬出來呀!而父親是熬過來的人,卻掉進了又一個無邊的苦海深淵。

  父親像是又有了一個家,一個爹娘都在的家。他起早貪黑伺弄著地,伺弄得那樣精細,同時開心快樂著。傍晚收工後,他總要坐在爺奶的墳前靜靜的看著,傻傻的笑著。

  一日,父親收工晚了些,他拍拍身上的土,安安靜靜坐在爺奶墳前,點起一鍋煙,默默地抽著,傻傻地笑著。黑沉沉的寂靜過後,草林里響起了一陣子的騷動,騷亂漸漸紛亂雜沓並愈近,可父親一點兒也沒感覺出來,直到父親被驚醒,他才有了感覺,可他已經大吃一驚:

  咋就沒有料到會是父親的黃元壽叔叔!父親驚愕的瞪著眼,嘴半張著。他以為是在做夢,揉眼,用力。他的黃叔笑著。以父親的性格他是不會撲到黃叔的懷裡,他只是看著,外加微低頭。黃叔走了過來,拍父親的肩:「個子長得真高,也壯了,和你大真像」。父親沒躲,這便說明父親接受了黃叔,其實,在父親的心裡他早已把黃叔當成了自己的親人,並常常想念著。父親抬起了眼,黃叔沒變,還是那個黃叔。但,眼神卻比從前更加堅定,更加有神。父親說心裡話很想開口,可卻想不出半句。

  黃叔側了下身,父親看到一個人,父親更加傻眼了,嘴直接成了半圓形,眼睛也成了圓圓的,微皺著眉。

  「沒錯,是俊俊」。黃叔拍著父親的肩,露出了身後的俊俊。父親看向黃叔,還是不敢相信。黃叔拉父親來到俊俊眼前:「你仔細看,是不是」。

  父親掐著自己的臉,生疼,黃叔又笑了:「不是做夢吧」?

  「我領俊俊來的,是專門來找你的」。黃叔把俊俊的手放在了父親的手裡,並按按。

  「俊俊我交給你了」。黃叔說這話時,眼裡是肯定和嚴肅。

  父親相信了,黃元壽叔叔咋就會領來他日夜思念著的俊俊!父親這幾天就差睡在地里了,沒日沒夜的勞作著,渾身上下除了土就是草。

  這突然過後,又實在叫他高興。他忙抽回手又擦擦手,又摸摸頭,又------,父親不知所措,他似從沒這樣慌亂過,但,父親笑了,笑得那樣開心、那樣像個吃白面饃饃的孩子,父親的頭頂上沾著荒草叢裡葦毛草,膝蓋上沾著幾片綠葉,一抖一抖地往下掉。小風颳來,頭頂上有幾絲葦毛,一點兒一點兒飛走了。父親的形象卡通、好笑。父親垂著手和黃叔相視了一陣子後,才又深深望著低著頭的俊俊。俊俊將頭深埋在胸,只露個尖尖的下巴和一片散亂著的灰褐色短髮,像個模糊不清的影子在父親眼前不停的閃現,於是,父親的心微微顫動了下。父親的手很大也很粗糙,他走過去,蓋住了俊俊的下巴和整個臉,然後輕輕托起,溫熱的淚水從父親粗壯的指縫裡慢慢流出,又滴答滴答。父親的眼睛依然模糊著,他模糊地望著一張又黃又瘦亮晶晶的淚臉,淚臉上的眼睛卻格外的大,睫毛也格外的長,僅有的一點兒光澤讓淚水給淹沒了。當那雙充滿了淚水的眼睛慢慢合上時,一串兒的淚珠滾了下去。

  俊俊才比父親大一歲,可眼角和腮面上已經有了皺紋,皺紋不規則的排列著,好像還在慢慢的蠕動著。俊俊明顯的老了。

  俊俊穿著素花夾襖和夾褲,胸脯扁平,頭上罩塊黑圍巾,鞋面上綴著塊白布,走路象過獨木橋,搖搖擺擺的。父親咋就一點兒也不明白:這是俊俊?!

  父親和俊俊分開快十年了。自從那日悄悄一別再無見過。不是黃叔,俊俊也許以為那日父親就死了。黃叔還說,那日後俊俊整整三天三夜沒吃飯,眼睛哭的腫成了一條縫。他是真的以為父親走了。在父親的心裡,父親那樣離開那個痛恨至極又留戀的地方,最對不起,也就最牽掛的人便是俊俊。父親是給爺奶報了仇才離開的,他害死了頭兒,也幾乎害死了太德堂。父親做了他該做的事後才離開了那個恨之入骨且心碎的地方。可無辜又深深喜歡他的俊俊卻為他忍受了這麼多。父親想著,心又痛了起來。記得那天臨走時父親跪下深深的朝俊爹俊媽家的方向磕了兩個響頭,又狠狠的勒緊系褲子的布條子,跺著土地咚咚響的走了。

  黃叔走了,昏暗的燈光下印著父親、俊俊的臉。這時的父親早已不餓肚皮,他為俊俊貼了玉米面大餅子,熬了黃粼粼的新穀米粥,俊俊似乎沒吃多少,臉上的愁容沒有絲毫改變。父親也只是望著,不知怎樣開口。夜深了,父親安頓好了俊俊,來到牛棚。父親又是睜眼到了天亮。父親想,黃叔或許早已告訴了蘇支書俊俊的事,蘇支書也一定早已為俊俊分了土地,但父親還是決定天亮之後帶俊俊到支書家一趟。

  父親剛回來時也不知是太過於興奮還是餓了幾天,在鋤地的時候昏倒了,醒來時,已是蘇老支書家的炕上。蘇老支書也是受苦人,後來參加了革命,再後來------。

  蘇老支書的家在村西頭,且一直沒變過——抹著紅泥的炕上鋪著一張半新的蓆子,炕的前方有一個一米長的泥台,泥台上是一盞昏暗的不能再昏暗的小油燈,冒著黒熏熏的煙。父親醒了,口渴的厲害。蘇老支書的女人是一略乾癟、又有些蠟黃,頭髮乾枯的女人,一看就知也是受苦人。手裡端著端著一個缺了幾個口,粗糙的碗,碗裡是剛熬好的菜粥,但不算稀。父親嘴巴沒動,只是喉結上下滾動著,一碗粥便下了肚。父親頓覺身上有了勁,想下地,支書走了進來,他摸摸父親的頭,聲音不大,但有力的說著:「再躺一天,還燒著,地,我給你伺弄著」。父親想反抗,卻沒有了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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