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人破壞了綠色,但人也能創造綠色,人還能創造人,這就是人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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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進門,媽出門,曉敏在照鏡子,兩個手指在撫弄著頭髮,兒子兵兵跑到無影無蹤,家裡只有我、曉敏和父親。

  我看得非常真切,父親還未醒,但他笑了一面,夢中的微笑,我敢肯定,儘管笑得萬分艱難。我的心瞬間象扎入了千萬鋼針,一種酸酸的東西由心底竄入喉嚨,眼眶。誰知,父親將老厚老厚的眼皮睜了幾睜,也沒睜出一點兒小縫兒,倒溢出股濁水來,迅速灌滿了那溝溝壑壑,印出付透亮的老臉,卻沒有絲毫的光彩。我不想再看父親的臉,因為我的那股酸楚任憑我怎樣費力的阻擋都難以攔截,可我的身體卻又不由自主。我小心的,象侍弄嬰兒般的為父親擦拭著溝壑中的濁水,動作輕的連我自己都難以想像。父親人生的起始並不是在苦海里的,直至十歲以後。如果說鐵匠大救了父親,那也只是父親生活中的一小撮作料而已,直至遇到了雲花,父親的苦難似乎才真正結束,可如今又因為我的獨斷,------。

  其實,父親的心地太狠是假,只是面對現實不得不狠,可在我看來,父親狠的遠遠不夠,由此父親心中的苦才會那樣多,那樣深。父親從未念過一天書,1、2、3對他來說都像外星人,可他卻有著自己的真知卓見,而這個真知卓見有時真的又是那樣的准,准到連母親雲花都對父親豎著大拇指。真心話,我不怕母親雲花,可真真是膽怯父親,打小就是如此,雖然父親從未動過我一個指頭。然而這膽怯里更多的卻是欽佩。

  盯著父親的臉腦子裡又在胡思亂想著——我咋就這幸運來到了這個家,又咋這幸運選擇了這樣的父母、妻兒。象徵母親的是她的那雙臂,她想,說的確切點兒,是她曾想擁抱一個世界,母親識字比父親多一些,但也總共不到一百個,可她卻有一雙超乎想像的手臂。我曾不止一次這樣想,如果母親生在現在,那她將是怎樣的一個人呢?也真是苦了母親,到頭來,母親只擁抱了父親、我和這個家,她遠沒有擁抱過一個世界,相反,那個世界離她卻愈遠。我曾不止一次替母親惋惜著,而母親雲花卻說她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因為她擁有了父親,又擁有了我,後來又有了曉敏和兵兵。

  曉敏我自認為是了解的,可她的眼睛卻一直是個謎,那就是不會流眼淚,直到最近才算搞清楚。曉敏每夜必叫我給她揉眼睛,我曾問過她好幾次,可她卻總是含含糊糊、閃爍其詞,甚至有時乾脆故意避而不談。為此,我只知道她小時候受過洋罪,但從曉敏的閃爍其詞裡我知道這個罪痛徹心扉。我問曉敏她是否天生就不會流眼淚,曉敏笑說,哪有人天生不會流眼淚的,她也是七八歲時就在沒流出過一滴眼淚,最多只是紅了眼眶,眼淚是無論如何也流不出來。並且有時眼睛還有些撲朔迷離。她的母親很忙,根本無暇顧及她,她說,童年時她和哥哥相處的時間要比母親的多得多。哥哥很小就學會了做飯,那時的面是雜糧面,是媽媽背回來的,曉敏的媽媽雖忙,但會時不時給他們背一些雜糧回來,曉敏倒也不挑,她哥哥給她做什麼她就吃什麼,所以小時候長得還算壯實。曉敏說,敏哥給她做的最多的是干硬的雜糧餅和雜糧糊糊,再臼一碗她媽媽用各種蘿蔔頭、菜櫻子、菜幫子醃的菜就是一頓飯。有時曉敏實在吃不下,她哥哥就給她把餅子掰碎泡在糊糊里,再舀點兒鹹菜湯湯。母親有時一走就是半個月,回來後也從不關心他們兄妹倆,只是會背一些雜糧回來。曉敏雖小,可她看得出母親很疲憊,甚至有時臉上、身上還會有一些傷。懂事的哥哥在母親回來時還會滴上一滴如同黃金般的豆油把鹹菜炒炒,哥哥從來不吃,給母親吃,也會給曉敏夾點兒。

  曉敏印象中的母親總是疲憊,也很少說話。小敏已經幾年都沒見到父親了,想問問母親,可總是不敢開口,哥哥也從來不問。母親在時,曉敏說他們家安靜的地上掉根針都能聽到。

  為了給她變花樣敏哥不知從哪裡竟學會了蒸花饃饃,哥哥從鄰居家要了點兒面肥,像模像樣的發了面,哥按照鄰居阿姨教的方法,第二天中午面竟然發了。敏哥放學回來不知從哪裡弄來了一把小綠菜,雖有些蔫了,但迷人的綠光還是足以讓曉敏眼前一亮,哥伸手摸摸在院中玩耍的曉敏的頭,開心的說今天要給她改善生活,曉敏的嘴裡叼著一小塊兒干硬的餅子跳著小方格,敏哥給她梳的羊角小翹辮上下跳動著,像兩隻翻跳的蝴蝶。

  哥真的蒸出了花饃,花饃上還粘了幾粒兒沙棗,只是哥不知道放鹼,饃是酸的,由於沒放鹼,哥辛苦發的面也失去了它的作用,儘管如此,曉敏還是連手都忘了洗,迫不及待的大大咬了一口,饃的酸香,沙棗的甜,曉敏滿足的咀嚼著。哥提醒她慢點吃,還要給她炒個小青菜。那一餐,曉敏吃的好滿足,肚子都撐了。哥看著她,愛惜的抹著曉敏嘴角的饃渣,哥輕輕的捏著它們,放到了自己的嘴裡。曉敏現在說起來都好自責,一小碟豆油炒青菜曉敏竟吃的連一片葉子都沒剩。待曉敏吃完了,滿意的放下筷子,敏哥才拿起饃,一小塊兒一小塊兒的掰碎放在曉敏吃剩的菜湯里,哥哥也滿意的吃著,還不時望著曉敏笑笑。小時候的敏哥就是曉敏的媽、大。那時的敏哥也只有十三四歲。


  敏媽回來了,依舊背著一小袋雜糧,手裡還提著兩個餅子,餅子看起來很好吃,敏哥是做不出來的。敏媽放下雜糧,拍拍身上的土,把手裡的餅子分給曉敏和哥,敏哥遞給媽一杯熱水,掰了媽手中餅子的一個小角,剩下的推向了媽,媽愛憐的摸摸哥哥的頭,笑笑,生硬把餅子塞到了敏哥的手裡。媽說她好累,想睡一會兒,曉敏看見媽的眼睛有些紅腫。敏哥輕輕的拉著曉敏的手出了門。敏哥始終沒吃那塊餅子,而是用一張白紙包了起來。

  曉敏出生以來第一次吃這種餅子,咬一口,酥酥的、甜甜的,餅渣直往下掉,哥哥讓曉敏用手接著,曉敏懂事的坐在台階上,雙手捧著,一小口一小口吃著,慢慢的嚼著,細細的品著,生怕吃的快點兒就會瞬間沒了。餅渣掉了一手,曉敏添得乾淨的像洗過了手,幾年以後,曉敏知道了餅的名字『桃酥』。哥的那塊兒終究沒吃,生硬的餵了媽一口後,還是留給了曉敏。只是又過了半個月。

  敏媽那一次在家住了好幾天,每晚都是摟著曉敏睡。敏媽白天洗著衣服、被褥,收拾著家,為曉敏和哥哥做著可口的飯菜,晚上摟著曉敏,只是還是說話很少,敏媽的臉有些蒼白,手指還有些抖。但曉敏和哥已經很滿足,哥放學回來是哼著歌進來的。曉敏很喜歡跳皮筋,她小,別人不帶她玩,她只能遠遠地看著,敏哥不知從哪裡弄來了一根電線,費勁的刮乾淨上面的毛,一根嶄新的皮筋出現在了曉敏的眼前,曉敏高興地原地跳了好幾跳,睡覺都要抱在懷裡。

  曉敏說,那幾天是她和哥最幸福的時光。敏媽每天忙碌著,曉敏和哥都以為媽不再走了,他們小心翼翼的,不敢問,生怕一問媽又離開他們。夜深了,曉敏和哥早已進入了夢鄉,敏媽在昏暗的燈光下縫補著。似有些累了,伸了伸腰,關了燈,溫暖的唇輕輕吻了下曉敏,緊緊挨著曉敏躺了下來。

  「嘭嘭嘭,嘭嘭嘭------」急促的砸門聲像是要破門而入。驚醒的曉敏緊緊捲縮在媽媽的懷裡,敏媽則緊摟著她,曉敏明顯感到了緊摟著她的那雙粗糙的手顫抖著。曉敏的心在砰砰著,緊挨著她的那顆心更是在猛烈撞擊著。曉敏的手緊緊的揪著媽媽,媽媽的手又緊緊的摟著曉敏,敏哥也驚恐的從外屋跑了進來,但瞬間他似乎淡定了許多,他從容的穿好因慌張跑掉的鞋,套好外褲,打開門。

  「睡死了,老子還以為屋裡的人都睡死了。」打頭的是一個滿臉橫肉,中等身材,年齡不大的男子,他一腳踢翻門口的凳子:「給老子翻,一定窩藏著什麼。」他的身後跟著十幾個年輕人。敏哥緊攥雙拳,怒目雙眼,曉敏似看到了哥哥緊咬的牙關。敏哥想幹什麼,回頭看了看敏媽,終究沒有邁開腿,只是雙手攥的更緊了。

  一陣激烈的翻箱倒櫃,一無所獲。頭依舊罵罵咧咧:「媽的,藏得還挺嚴實,過兩天再來,老子不信什麼也找不到,撤。」他略胖的手一揮,率領著一眾人便蜂擁而出。

  敏媽目光呆滯,望著一片狼藉的家。曉敏感覺到了母親的手冰涼,還有些抖動,她不自覺得抬頭望望母親,看到的是一張蒼白的臉。

  曉敏說,之後這樣的日子不知又發生了多少回,曉敏習慣了,敏哥習慣了,敏媽更是睡覺都不帶鎖門的,似乎隨時準備著他們的到來。

  不知從哪個時間段開始,曉敏的眼睛便開始負載過重,又導致撲朔迷離,嚴重的影響了她的視力。她忘了,敏哥忘了,敏媽也忘了,只是誰都沒在意。

  我沒有苦水,一丁點兒都沒有——父母愛我如命,供我讀書識字,又認識了曉敏。如果非要說有,那也是窮、飢餓。然而,又有幾個沒有經歷過的呢?其實,嚴格的說,不過是我把過去忘記了,因為我想看的只是前方。

  母親進來了,曉敏和我正呆呆的瞅著父親的淚臉。母親說:「你們都去歇歇。」

  回到我們自己的家以後,我說曉敏:「你還那樣脆弱。」

  曉敏這次竟哭了,她是真哭了,但卻是笑著哭,她笑著往外冒熱淚,淚水還不少。我震驚了,呆呆的望著,曉敏的眼睛竟流出了眼淚。我用手摸摸,是真的淚水,我又用嘴舔舔,鹹的。我看著曉敏:「敏,你流淚了,你可以流出眼淚了」!我興奮的抱住了曉敏原地轉著圈。曉敏還在笑哭著,流出的淚好燙。我又納悶著:曉敏原來也有眼淚,可她原來的眼淚又去了哪裡?

  家中有些悶熱,我喘著粗氣,胸中脹滿的難受。曉敏現在無心和我說話,她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做,雖然父親沒有同意,但我們的計劃還在進行著,並且一定要成功。這是我和曉敏一至的想法。這也是我和曉敏的『頑固』。曉敏說,我只是負責制定,但具體實施還得她去,也就是說:我制內她跑外。這一點我承認,想法子,定策略我比曉敏強,曉敏甚至誇我說:你就是專家!可跑外我就不行了,嘴不行,腦子也不行。而曉敏就不一樣了,別看在家裡事實都聽我的,一切也以我為主,可一出去,她就變成了我的家長,曉敏腦子靈活,嘴皮溜。遇到事情不慌不忙,總是能找到對付的辦法。如今,曉敏的哥哥又在當著某領導,曉敏辦起事來自然要比我強的更多。曉敏忙著,有點兒時間還要輔導著兵兵的學習,哪有時間顧我。可我心中卻有許多話要說。於是,我推門出去,我想碰上幾個後生,暢說暢說胸中的悶氣,還有我開場說過的一些想入非非,也想讓他們聽聽,說點兒意見。說實話,這兩天我也確有些苦悶——時間一天天過去了,父親仍沒有同意的希望,黃三伯那布滿紅血絲的眼睛我一想起來就心跳著。總之,好煩悶。我有這麼個特點,煩悶時,倒盡了肚裡的東西,一下子就舒暢了,和忘了的時候一樣。於是,出門尋找獵物。不巧,迎面碰上了幾個傻閨女,她們都不說話,板著面孔冷笑。

  她們肯定回頭望著我。她們不望我的臉蛋也不望我的眼睛,她們專掃描我的兩條不長不短的腿。我一掃牛仔褲興盛的那個時期的威風,穿著大襠褲。我昂著頭,任憑她們望個夠。『頑固』的我在穿衣上也與眾不同著。

  我感到這個世界窄小多了,土地變少卻一點兒也不寬廣,道路截斷而不悠長,泱泱的河水依舊浩蕩著,但不見了父親和俊俊曾經瞭望過的大天鵝。其實大天鵝有好多年不見了,也許以後也再見不上了。我想,人破壞了綠色,但人也能創造綠色,人還能創造人,這就是人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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