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父親有了今生最最摯愛如命的土地——十三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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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有了今生最最摯愛如命的土地——十三畝。當父親看到自己的土地時,足足小半個時辰不相信,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自己是清醒的。他傻傻的站著、看著,一動不動。蘇支書的嘴一張一張,父親一句未聽見。蘇支書不說了,獨自蹲在一旁吧嗒著,他是想讓父親先看個夠。蘇支書裝了三次菸葉,磕了三次菸灰,終於站了起來:「時間差不多了,以後每天都得看,不但要看還要伺候它,更要好好的伺候它,它現在就是你的孩子了」。蘇支書的這幾句話父親聽見了,而且句句刻在了腦子裡,父親看著蘇支書,用力的點點頭。

  父親笑著,自從他確定這是真的以後,他的嘴就沒合住過。父親不識字,他在每張紙上按著紅紅的手印,父親生怕按的不清楚,每一次都用著力。父親按手印也是跟了鐵匠後才有的,鐵匠生病後把一切都交給了父親,父親不會寫字,便用按手印代替簽字。每一次的按手印父親都是那樣認真的,這次的更是。父親不但用著力,且小心翼翼,似乎心還在顫動著。

  這一夜,父親睡的好踏實,從十歲以後從未有過的踏實。父親很少做夢,但這一晚父親做了,且一個接著一個。這夢是父親想做的,他想在夢中告訴爺奶一切,最主要的還是他們視為比性命更重要的土地,父親大聲對他們說:「大、媽,我們有土地了,真真實實的有了,大,媽你們等著,我要讓你們頓頓有白面吃」。說著,父親還砸著嘴。

  父親還想在夢裡知道俊俊、俊大,他想知道俊俊、俊大在哪兒。他也想對俊俊說,他們有土地了,是自己的。

  父親把那個泥罐兒埋在了屋子的中央,他原本是想用其中的一部分買地,剩下的放好,等那孩子回來時還給他,如今,他有了土地,而且是不花一分錢,所以,父親決定等那孩子回來時全部還給他,父親想,這本身也不是自己的東西,鐵匠這幾年給了他家,給他吃飽了飯,讓他不受凍、不挨餓,父親已是很感激了。父親是一個知足、不貪心的人。

  自從父親有了土地,父親的人生似乎進到了一個新的開始,父親變了,變得不再沉默,雖然還是不愛說話,但面部表情足以說明父親開朗了許多。父親走路更加快,大腳板噔噔噔-----,父親的腰板也更加挺直。沒人時,父親竟拉開了嗓門:「太陽出來紅艷艷,照的我心裡暖洋洋,邁過一道道坎兒繞過一道道梁,我的心裡亮堂堂,亮呀麼亮堂堂,-------)。

  父親喜愛土地真到了瘋狂的地步,他恨不得吃住都在地里,父親沒種過地,但活生生卻是一把種地能手,每當有人問起時,他便自豪的說:「土地是我的命」。

  『土地』的確是父親的命根子。我真的錯了。曉敏說的對,我分析人生,但卻怎能不知道「土地」就是父親的命!

  父親種的地喜人著,綠油油,顆顆飽滿。父親看著地,就像看著自己的孩子(蘇支書說得對),常常是呆呆的,但臉上又是笑嘻嘻的。有時一看就是半晌,不吃不喝。父親也開始了吧嗒了,是鐵匠走後開始的。鐵匠入棺時父親把鐵匠用了一生的煙鍋擦了又擦,父親這才看清,原來它是翡翠的,翠綠翠綠的長柄,黃銅的鍋子,裝菸絲的袋子一看就是出於一有錢人家的小姐之手,雖鐵匠已用的分不清顏色,但一對水靈的牡丹花依舊活靈活現,閃著它亮麗的靈性。父親竟還把那袋子洗的露出了顏色,父親記得鐵匠說過,是那大小姐送的。鐵匠很珍惜它,是自然的。父親放它於鐵匠的身旁。

  在鎮上,父親留意起了煙鍋,他其實並不是十分贊同吧嗒它,在鐵匠後來的日子裡父親還專門藏起了它。可如今,父親卻也想抽它。父親看了一圈,他想買一個玉的,或至少像鐵匠的一樣是一個翡翠的,父親拿起來但還是放下了,父親是受苦人出生,節儉是父親這輩子乃至下輩子都難以改的毛病,儘管父親此時已有了一些錢,但他始終認為窮日子才是他應該過得。父親當時是這樣想的,父親一輩子也是這樣想的。父親的這輩子真的沒有奢侈過一次。這也是我為何不和父親商量就要把土地承包出去的最主要原因。我是想讓父親享福,想讓父親真正的奢侈的過著不多的餘生。可我卻沒真正的分析過父親的人生,父親對土地的人生!

  父親最終還是買了一木頭的煙鍋,但鍋子是銅的。菸袋也自然是買的,父親挑菸袋是很是細心。父親說,他挑菸袋時,腦子裡想起了太奶,想起了太奶的純銀簪子;想起了那猶物二太太,還有她手腕上的粗粗的純銀手鐲;父親還說,他還想起了奶奶、俊媽,想起她們本該烏黑的頭髮卻黃白著,任憑冷酷、無情的風肆意吹的無助而又淒伶的搖擺著,活像餓著肚皮的哈貓兒。

  鐵匠走後,父親時常坐在鐵匠的躺椅上發著呆,他的眼看著窗外,嘴吧嗒著,那一套,父親熟悉,爺爺、俊大都喜歡吧嗒。父親抽的樣子又與他們不同,父親的性格基本屬於慢、穩,抽菸亦是如此,菸嘴在他嘴裡至少吧嗒四五次才微微張開唇,露著不寬的縫慢慢的吐著,濃煙也慢慢流出,沒有急躁、沒有擁擠,而是有條不絮,你謙我讓的,先是薄薄的一層,之後便是一團濃霧。父親的抽更像是在享受。


  父親的煙鍋保留到了至今,但很久不用了,父親現在改為了紙捲菸,原因,不知道。母親雲花也不知道,父親是突然換的。煙鍋被父親保存的很好,木柄油光閃著亮,黃銅鍋子依舊黃燦燦。兵兵又是好奇,父親便拿出來讓他欣賞,但最多時,父親則用一塊藍色的老粗布包裹著。

  父親的地種的好,收成好是毋容置疑的。方圓幾個村,父親成了種地高手。蘇支書有意讓父親當『老師』,父親拒絕了,倒不是怕什麼,只是父親覺得有些好笑,受苦人一輩子只和土地打交道還用教?其實,父親覺得種地沒有別的,只要不偷懶、勤勞就沒有種不好的。父親今生最恨懶惰之人。父親沒有忘了他還有另一個身份——鐵匠。父親後悔沒有好好給自己打上幾把趁手的種地用的家具。村裡有發,但父親還是專門去了趟鎮上,買了幾把農具,其中就有一把父親用到至今的鐵鍬,那是父親最喜愛的,他愛夾它於胳膊下,如今,已成了父親的一『專利』。鐵鍬明晃晃的,它陪伴了父親小半生,還繼續著。

  父親的鐵匠生涯似已結束,說心裡話,父親並不是心甘情願,鐵匠生活雖只有短短的五年之久,但它銘刻父親的心,任憑怎樣也是根本抹不掉的。只有在夜深人靜時,父親會常常想鐵匠,鐵匠鋪子,父親仔細回憶著,生怕漏掉任何一個環節。父親就想,沒有鐵匠鋪子哪有他的今天,鐵匠是他的另一個大;父親還想,不忙時,他要去看鐵匠;父親又想,那孩子也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他看了眼屋中間埋的泥罐兒,那裡面是大洋,父親早已把紙鈔換成了袁大頭,那裡面本身還有一部分買地的錢,可如今竟連一分也沒花父親就擁有了十幾畝好地,父親想著又笑了。父親現在好愛笑,他似乎把這一輩的笑都用完了。

  父親雖沒機會打鐵了,但時常會犯癮。鎮上也有鐵匠鋪,父親去鎮上買東西時是絕對要到鐵匠鋪坐上一會兒,看著那紅紅的爐火,看那打鐵人汗流滿身,裸露著黑紅的上半身時,父親怎能不想起鐵匠大,不想起打鐵時的自己?父親有好幾次也脫了衣服上去輪兩把,直至滿頭大汗,父親說,從裡到外都暢快著。

  那時的父親依然做著『夢』,父親的『夢』從未中斷過,包括在鐵匠鋪子的那五年裡。最開始父親的『夢』是活下去,之後便是掙錢買地。如今地有了,父親的夢便是吃白面、等俊俊,父親說,他要等俊俊回來,他要攢很多的白面,他要讓俊俊吃不完,根本吃不完,他要把俊俊餵的胖胖的。父親『夢』到這兒時又笑了,父親喜歡胖胖的女人。父親說,胖胖的女人就好像暄暄的白面饅頭。父親眼中的俊俊太瘦了。父親又長嘆一聲:「俊俊,你在哪」?

  父親的麥子齊刷刷的壓彎了腰,父親整日的合不攏嘴。父親蹲在地頭吧嗒著。割麥子沒幾日了,父親想到鎮上去買兩把好鐮刀。

  鎮上共有兩家鐵匠鋪,其中的一家是一四十出頭的漢子,五短身材,但力氣大得很。長得濃眉虎眼,闊嘴、方臉。咋一看,一臉的兇相。其實,也是受苦人。父親不知為何,和他竟有些對眼,也就總愛去他家買。這鐵匠在院子裡打鐵,通年不管是冬天還是夏天上身赤裸著,渾身的皮膚黝黑透亮,腱子肉一嘠瘩一嘠瘩。胸前掛著一皮革圍裙。圍裙年代已久,窟窿斑駁,好像久經戰場的勇士。

  父親進門時,鐵匠正打著鐵,一錘一錘,聲聲震心。父親進來,鐵匠沒抬頭:「來了」?聲音平淡洪亮,和父親的鐵匠大如出一轍。

  「嗯」。父親答應著。

  「自己抽吧」。鐵匠也吧嗒,桌子上是煙鍋、菸葉。鐵匠的菸葉質量不錯,吐出的煙有股淡淡的清香味。父親每次來,他總讓父親抽他的菸葉。

  父親坐下,熟練地操作著,吧嗒著。

  安靜,通常都是這樣。鐵匠打鐵,父親吧嗒。鐵匠也和父親一樣,喜沉默,少言。也許就是這樣的相同趣味讓他們相投著。一袋煙的功夫,父親開口了。

  「兩把鐮刀」。聲音同樣沉默。

  鐵匠沒有說話,走到桌子旁也坐了下來。父親年歲要比鐵匠少很多,兩人坐在一起如同父子。但卻很是和諧。鐵匠也吧嗒著。鐵匠的吧嗒與父親不同,他是吧嗒一口吐一口,且嘴張成半圓,所以煙出來時是圓圈,而且很快濃煙便籠罩了整張臉。鐵匠也咳嗽,咳時臉是豬肝色,脖子撅的很粗。父親磕著菸灰:「還是少抽點兒吧」。

  鐵匠愛喝茶,桌子上常年沏著茶,茶具是白底兒藍花的,但被茶垢幾乎快覆蓋完了。父親不喝茶,他說,喝不慣,直至今日。父親只用大碗喝著涼水,他說,那樣才過癮。況且那麼甜的水放上茶葉哪有他原來的味道。父親的『頑固』無處不在。

  鐵匠今天似乎心事重重,比往日更加的沉悶。父親一直想著這個問題,這鐵匠是在哪裡見過,可又死活想不起來。


  鐵匠嘆一聲:「我明日要回趟老家」。

  「老家?沒聽你說過」?父親看向他。

  「婆姨不行了」。

  「婆姨」?父親放下了菸斗。

  「你有婆姨」?父親驚奇,因為父親從未聽他說過,也從沒見他回過什麼老家。

  「有兩年沒回了,昨個捎信來說婆姨病得厲害,怕是不行了」。鐵匠抬腳磕掉菸灰。

  「回去也不知能否見一面」。

  「唉,其實見與不見都一樣」。鐵匠苦笑著。又與父親的鐵匠大如此相似。

  父親看著鐵匠,卻又不知說什麼,也想問,可又不知從何問起。

  鐵匠起身,為父親打著鐮刀。

  「我也不和你說外話了,說婆姨也不算婆姨,在外人面前這樣叫,其實就是她要跳河時我收留了她,她也怪可伶的,酒鬼大把她賣給了一大地主,她給他生了一兒子,這大地主死了那地主的媽想要搶走她的兒子,但又不允許她進門,她就要瘋了,但還有著一半的清醒,她清醒的是要搶回她的兒子。直至那傢伙騙了她,那個地主的表弟,地主死後他接替了地主,說是地主老太太的一什麼侄兒子,表面上看文靜、善良,誰知也是一大壞蛋。他看著長相動人的她打了壞主意,他騙他說可以幫她,確是騙她,他說幫她但有條件,那就是讓她偷摸與他好,她走投無路,為了兒子,答應了。他根本就是大騙子、大壞蛋,搞大了肚子又逼她打掉,他給她買了藥,不知什麼藥,她吃了,肚子疼的幾乎要命,最後血流了一地」。

  鐵匠坐在了父親身邊,裝菸絲、點、吧嗒,一系列之後:「我是她家的家丁」。

  父親忽的想起了那個夢,夢中的那個粗聲悶氣的漢子不就是他嗎?

  「我正好回來,到進邊喝水,聽到吼聲也嚇我一跳,她躺在地下,褂子的領子半敞著,頭髮蓬亂,臉蒼白,嘴唇都是白的,下身在血灘里,血還在流著,她弓著身子,嘴裡是極痛苦的吼聲」。鐵匠喝口茶。

  「我不知道咋辦,心砰砰跳。忙跑出去叫來一受苦人的婆姨」。鐵匠又喝一口。

  「命不好的人命還真是大,她總算是沒事了,那管家回來了,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她半清醒半糊塗的昏睡著,面色、嘴唇依舊蒼白。那管家留下了受苦人的婆姨,說給工錢,讓照顧她和做飯」。鐵匠又點上一泡煙,待濃霧蓋住了整張臉後:「那幾天,我的心裡老是突突跳,眼皮也跳,不由的老想關心一下她,她也沒有人關心,反而還盼望她死」。鐵匠說到這時,牙齒咬得吱吱的。

  「那天我回來,從窗戶上看了一下沒看見她,我忽的一激靈,忙向河邊跑去,一串腳印清晰可見,她在河的中央,水幾乎沒過了她的胸,我什麼也沒想,跑進水裡,攔腰抱住了她」。鐵匠咳嗽了,和父親的鐵匠大一樣。

  「她瘋了」。鐵匠搖搖頭,無奈。

  「她能不瘋嗎」?鐵匠又是搖頭同時還有嘆氣。

  「多麼好的一個姑娘,我是看的她走進那個家的」。鐵匠望著前方,眼裡好像回到了那時。

  「跟在酒鬼大的後面,酒鬼大被酒折磨的瘦骨伶仃,但個頭還不算低。她低著頭,極度不願意,但又不得不。身子不胖不瘦,梳一半粑粑頭。紅花襖,綠花褲,小腳上靈巧的繡花小鞋,走起來一扭一扭很是好看。她大是用一頭小毛驢把她馱來的。她的胳膊上挎著一小花包裹」。鐵匠吐出一口。

  「我沒有看清她的眉眼,但十分肯定她是一美人兒」。鐵匠又是搖頭。

  「苦命的人」。

  「我收留了她,我不想讓她死,太可伶了」。鐵匠嘆氣。

  「我領她到了老家,請了一老媽子照顧她,我大是一鐵匠,我從小就會鐵匠手藝,我大、媽死後給我留了這間鐵匠鋪子」。鐵匠深咽一口。

  「我想醫好她的病,我也是喜歡她」。鐵匠說這話時低下了頭。

  「我掙的錢都給她看病了,我早知道她是不會好的」。鐵匠有些自嘲。

  「昨天捎來話說不行了」。鐵匠的眼有些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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