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父親的鐵匠大『走』了,世道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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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鐵匠走了,白天還好好的,父親打著鐵他看著,父親給他買了不錯的茶,他躺在躺椅上,喝著茶,有一句沒一句的和父親嘮著,看著精神不錯。父親時時說一些好聽的逗著他。父親說,他也學會了做長長的麵條,明天他就做給他吃。鐵匠微閉著眼,隨著躺椅的搖動哼著小曲兒,父親也附和著,火紅印在父親的臉上,父親渾身閃著油光,好溫馨的畫面,父親說,他不會忘記。

  晚飯後,鐵匠說有些累了,早早的上了炕。父親也沒多想,算計著明天的活計。晚飯時,父親還特意為鐵匠弄了一碗花生米,鐵匠本想喝兩杯,父親沒讓。

  天亮了,父親做好了早飯,黃澄澄的穀米稀粥,黃澄澄的玉米面餅子,一小碗鹹菜。

  父親輕聲的叫著鐵匠:「大,起來了,該吃飯了」。兩聲過後,父親忽覺出了什麼,忙把手放在鐵匠的鼻子下,父親呆住了。

  父親真的盡到了一個兒子該盡的義務。鐵匠的出殯簡樸卻又隆重,父親為他披麻戴孝,就是一個兒子。

  往日溫馨,暖融融的家如今空洞、冷清,安靜的只有父親的喘氣聲。父親從天亮坐到天黑,呆呆的,一動不動。

  父親也終於要離開了。他要離開這個本就不屬於他的地方。他收拾好了這個給他留下了一生都不能忘記的地方,他賣掉了它,把錢一分不剩的裝進了泥罐里,又緊緊的綁在前胸。

  當父親的大腳踏上那讓他傷心欲絕卻又無時無刻不在想念的土地時,父親哭了,哭的好傷心,他坐在那滔滔黃河的邊上放聲大哭著:「大,媽,俊俊,我回來了」。

  父親終於又回來了,此時的父親一米八的個子,壯的如一頭牛,眉目雖依舊清秀,但卻是結實的清秀、硬朗的清秀。渾身的腱子肉在陽光的照射下散發著誘人的光,渾身上下又無不透著成熟的氣味。父親又急不可耐的來到爺奶的墳前,他以為爺奶的墳早已破爛不堪,哪知被修整的整整齊齊,父親大概知道是誰。父親為爺奶準備了幾樣點心和那雪白雪白的白面饃饃。父親為他們擺好吃喝後坐了下來,父親一樣一樣的掰給他們:「大、媽,兒子回來了,兒子不孝,這麼多年都沒來看你們」。父親抹著眼淚:「大、媽。兒子給你們帶來了好吃的,你們吃吧,大口的吃,還有你們最喜愛的白面饃饃」。父親邊哽咽著邊為爺奶掰著各式好吃:「大、媽,你們儘管吃,兒子這兒有很多,管夠。兒子也有錢了,兒子回來要為你們買土地,然後種白面,讓你們有吃不完的白面」。父親雖五大三粗,但顫抖的後背還是讓人心酸。

  父親深深的吐口氣,為爺奶磕著頭:「大、媽你們就等著吃白面吧」。

  父親的大腳板子把地踩得噔噔響,好像當年的爺爺。他要去找俊俊。

  五年多了,所有的一切已不是當年,父親站著直直的,胸挺得高高的,他底氣十足的環視著這讓他傷心欲絕又每時每刻都牽腸掛肚的地方。父親勒勒褲腰帶:「龜孫子們,你爺爺回來了,給爺爺等著」。

  父親的大腳板子有力而快速,他當然最想即刻回到那個他曾經的家,見到他的俊俊。他甚至想著家會變成什麼樣,俊俊又會變成什麼樣,父親想著,大腳板更像是生了風。

  到了,父親愣住了,這根本就不是父親想的,父親呆呆的看著,眼裡是酸、苦,又是滿腦子的擔心。

  這分明已好久沒人住了——原本就低矮的土房孤零零的被無情的,毫無人性的寒風吹的縮卷著,身上的破衣爛衫根本就遮不住它瘦弱的身子,五年多的時間它忍受著什麼,父親不知道,但他肯定它定是飽受著那可惡至極的鐵面寒風的摧殘。父親定定的看著它,儘管如此,它依然屹立昂首著,父親知道,它是在等著父親的回來。父親的眼睛又在微濕,他似乎看到本應該濃黑烏髮的它卻白髮蒼蒼,好似奶奶的頭髮,在無情又極度殘忍的寒風中無奈的飄著,飄著,是那樣的無助。雖飽受著摧殘、飢餓,但它依舊看得出來,它剛硬著。它又似笑了,因為它看到了父親,它似乎在等著的就是父親。它看見父親時的樣子如同奶奶見到了父親、又好像是俊俊見到了父親。

  雖寒冷,但父親忽的感覺到了溫暖。父親又笑了。

  房子已被摧殘的不能住人了。但『頑固』的父親好不容易回到了它的身邊又怎能舍的離開。父親為它梳洗著。僅幾個時辰的時間淒伶、襤褸的它竟幾乎又恢復了原樣,父親又笑了,擦著滿臉的汗水。父親看著熟悉的炕。炕上爺爺的煙鍋子竟一絲沒變。那是爺奶留給父親的唯一,父親走時本想回來拿走它,黃叔怕被人發現,攔住了父親。他答應父親,會保護好它的。如今完好無損的放在那,難道是黃叔?黃叔知道父親會回來的。房子收拾好後,天已微黑,父親來不及給喝上一口水,他要去找黃叔,他知道,只有找到了黃叔他才能知道所有,也才能找到俊俊、俊大、媽。父親又想著,等他做完了這一切,他會去那所院子,但父親心裡有些恍惚,因為他不知道那所院子是否還是從前。


  父親想到了受苦人住的院子,他也想去看看受苦人,那些日子裡,受苦人沒少幫他。院子依然,但靜悄悄的,按理說,這個時間受苦人已回來了,父親的大腳板子放慢了速度,也輕了許多。父親微皺眉環視著既熟悉又陌生地方。一切都沒變卻又好似都變了。院子乾淨了,雖然一排排的牲口棚,牲口們在悠閒地吃著草,但卻沒有了那時的氣味。父親看見了牛,也是黃色的。父親又是呆愣著,父親想起了------,父親忽然就唾著:「該死的龜孫子,害得老子害死了三條那麼好的牛,爺爺還餵了好長時間」。父親想用柳條棍抽打那牛,父親又停住了,他用手摸摸牛的頭,嘆著氣。

  「奎奎」?父親扭頭,一熟悉的受苦人。

  「是奎奎,沒錯,就是奎奎」。那人激動,又向後退了兩步:「你真是奎奎」?那人又似乎不敢相信。

  父親笑了,點頭。

  「你不是------,怎麼,難道」?

  父親又笑了。

  那人也笑了:「我們就說怎麼可能?奎奎不是還有水性嗎,怎麼就會」。那人笑的如釋負重,笑的欣喜。

  父親知道了一切。

  如今的天和父親想的一點都不一樣,簡直是翻天覆地的變化。父親生活的那個村離鎮上很近,父親倒是知道一些,但他沒有想到他們這個偏僻的村子也發生了這樣的改變。

  父親走後,太德堂病倒了,太老太太留下的那個管家接替了太德堂掌管著一切。那人要比太德堂善良很多,受苦人的生活還算穩定著。他也沒有追究受苦人的,默認為這一切都是父親做的,父親『死了』便一了百了。他也沒有多收受苦人的租子,他說,只要受苦人好好扛活就好了。受苦人議論著,他們說原來地主也有善良人。頭兒死後,那管家自然的接替了他,那管家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也許是受頭兒的欺壓多年,如今終於翻身了,便整日耀武揚威,搖頭晃兒,欺壓著受苦人,受苦人氣得咬牙切齒,商量著如何懲治他一下。然而,還沒等受苦人行動,他便開始了作孽。好的沒有,壞的他倒是學的淋漓致盡,他學著那個狗日的頭兒的樣子欺負俊媽,老實本分的俊媽是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良家婦女,她為了俊大和俊俊除了默默的拼死反抗沒有一點兒辦法,那日,被趕巧回來的俊大迎面碰上,俊大幾乎砍死那狗娘養的,俊媽跳了黃河。俊俊在父親『走』後(她以為父親死了)變得憂鬱寡言,以前和父親在一起有說有唱,開朗的引逗著父親,現在整日不說一句話,時常呆呆的坐在黃河邊望著,原本就瘦弱的身體也就更加消瘦。

  狗娘養的沒被俊大砍死報了官,那人給官府的人不知送了多少錢,俊大被打入了大牢。俊俊幾乎瘋掉。還是黃叔救了她,但,俊俊真的變了。

  三年後,俊大出來了,他帶著俊俊也離開了這可惡、傷心的地方。但去了哪裡,沒人知道。

  太德堂雖然太老太太不惜花著重金為他瞧著病,但也在第三個年頭的時候撒手人寰了。那猶物女人原本也就是活著個太德堂,太德堂死後,兒子還小,她成了斷了線的風箏,無依無靠,好似在風雨中飄搖著。大太太原本就對她恨之入骨,如今更是明目張胆的欺壓著她。太老太太也只是喜歡那孩子而已,對她從未感冒過。以前太德堂活著的時候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今,也只能靠她自己的命了。但那孫子,太老太太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放手的。太老太太好言相勸,以給土地和房屋作條件來交換,那女人表面和內心是完全不同的。她絲毫沒有感動,而拒絕著。眼看好言不行,太老太太便來硬的。在一個漆黑的夜晚,他們搶走了孩子。那女人幾乎瘋了,失去了往日的樣子,披頭散髮、衣衫襤褸。後來也不見了,有人悄說被那接替太德堂的主藏了起來。不是因為別的,只因他是善良的人。

  黃叔也走了,是在父親走後的第四個年頭,一直說,黃叔是一個幹大事的人,沒錯,黃叔幹大事去了。受苦人說不清,只知道黃叔是幹大事,其實,黃叔是參加了革命,跟著共產黨打天下。

  受苦人為父親講著。他興奮的告訴父親他們不再給地主扛活,而是有了自己的土地,眼前的這頭牛就是他的。受苦人們都有了自己的土地和牛。受苦人還說,這裡改名了,不叫紅柳圪旦了而叫紅柳村,村里來了個支書,人們都叫他蘇支書,也是受苦人出生,但能識文斷字,和黃叔差不多,明事理,是咱們受苦人的頭兒。受苦人還說,讓父親去找這個蘇支書,應該也有父親的土地。

  父親像是在聽著天書,又像是在做著夢,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離開也不過僅五年多一點,卻發生了如此多的事情。父親整夜沒合眼,他想著俊俊、俊大。

  天亮了,父親由受苦人領著來到了蘇支書家。果然和父親的黃叔差不多,猛地一看,還真有幾分相似。但仔細看又似乎要比黃叔還小一些。受苦人向蘇支書介紹著父親。蘇支書也喜歡吧嗒,一股濃煙吐出後開口了:「你就是奎奎,你黃叔向我說起過你,還有俊俊」。蘇支書的菸癮不小,一口一口不停的吧嗒著,這一點和黃叔不像,黃叔是不吧嗒的,而且,父親也確信,現在的黃叔也一定不會吧嗒。一袋煙結束後,蘇支書停了下來,他磕掉菸灰,把煙鍋背在肩上:「地是按人頭分的,和我去辦手續吧」。說著,大踏步的走在了前面。

  有了村子,就有了村部,村支書,蘇支書就是我們的村支書,受苦人說,蘇支書是上面派來的,好像也鬧過革命,對這些,父親不懂,受苦人也不懂,但總感覺蘇支書和黃叔一樣。

  蘇支書走在前面,父親跟在後面——蘇支書三十四五的樣子,個子不高不低,比父親矮一些,背直挺、硬朗,原本是白的,如今發了黃的褂子長短、肥瘦正好的遮住著上半身,但從後背也可清楚地知道結實的胸、堅硬的肌肉。父親好像看到了黃叔,不胖不瘦,寬窄均勻的後背,筆直也還不算短的腿,褲腳挽到了小腿肚子,同樣結實的小腿肚子有著受苦人的黒紅但又不同於受苦人,腳板子不小,和父親的差不多,黑面白底的家做布鞋結實的很,那時的農村婆姨做的鞋都結結實實的,奶奶也是,鞋底就是傳說中的千層底。那時判斷婆姨的好壞就看老爺們身上的衣服和鞋子,衣服合身,鞋子針腳細膩,便可斷定這爺們定有一個賢惠、聰明的好婆姨。儘管父親不太懂,但父親絕對可肯定蘇支書有一個好婆姨。

  村委會好熟悉,原來是頭兒的家。舊頭兒死後那個管家接了他的班,成了頭兒後自然就住在了頭兒家,霸占了頭兒的一切。改天換地後,那個頭兒跑了,一夜之後便無影無蹤,裹走了能裹走的所有。村委會成立後蘇支書帶領受苦人把這裡改成了村委會。外表沒變,父親來過幾次,很是熟悉,包括那次放藥,父親走進院子裡時還有特意看看了『灶房』,如今早已變了,父親笑了,搖搖頭,嘴裡又恨恨的罵句:「狗日的」。正房也就是頭兒住的那間房成了蘇支書工作和與受苦人商量事的地方。父親忽的竟有些猶豫,蘇支書聊著門帘:「進來呀,這地方你不陌生吧」。蘇支書應知道了所有,黃叔告訴他的。黃叔還特意交代了他父親、俊俊的事。從這以後,蘇支書便成了除了黃叔外最了解父親、俊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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