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大膽,你敢腹誹西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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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76,農曆丙子年,河北保定,直隸總督部院。

  此時正是盛夏時節,酷熱難耐,饒是有幾絲微風吹來,也是裹帶著暑氣襲上人的面頰。

  北宋書畫巨擘黃庭堅所題「公生明」牌坊所在的第一重院落內,十幾株兩人方可環抱的國槐樹靜靜矗立,羽狀的葉片層層疊疊,為世人撐起幾多賴以納涼的樹蔭。這些國槐樹斑駁的樹皮,還有那些破出土層,盤亘於泥土之上壯碩的根系,向人們訴說著自己諾大的年紀與歷經的風霜雨雪。然而,這些樹的枝椏上仍舊依稀有新芽發出,幾抹嫩綠與蒼結的枝杈相映成趣,倒也不顯得違和。

  位於三堂的「求闕齋」,懸於書房匾額上的這三個大字,是上任總督曾國藩的手筆。傳聞這位「曾剃頭」當年還未出仕興辦團練之前,曾經投到同鄉前輩鏡海先生門下,每日修習檢身之法,於日記中寫滿痛罵自己不成器的話,以致於最後改號「滌生」,即是取蕩滌污穢,矢志新生之義,從某種角度上說,已經比古人說的三省吾身升了一大級。而現任總督,作為曾國藩的得意門生,把自己業師親撰的警言高懸於書房,想來也是要時刻警醒自己,雖官居高位亦不能忘了本心。

  求闕求闕,意同求缺,隱隱含有人無完人,有缺點不可怕,求取再改之的意思。

  此刻,求闕齋中一場手談正進入焦灼狀態。兩名弈者其中坐於上首之人,頜下髭鬚紛茂已屆灰白,顴骨分明,身形瘦削,上身著一件藕色琵琶襟,下身穿一條絳藍長袴,雖說在這內堂中穿著便服,卻儼然有不怒自威的氣勢。而坐於下首的另一人明顯年紀更輕的模樣,一襲洗得發白的馬褂穿在其身上松松垮垮的感覺,奇怪的是,此人馬褂的下擺並未像尋常讀書人般掛著塊玉佩,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晶晶亮的東西,卻看不分明。

  「大人,您輸了……」

  年紀較輕那人臉上笑意浮現,將本來下一回要落定的一枚白子投諸棋盒,隨後從容起身垂手立於一旁。

  李鴻章略一定睛觀察棋盤上形勢後,無奈搖頭,道:「哎,這左下方大龍在前,老夫一時貪念,想要一屠為快,罔顧了這裡,怎料到師爺留手於此……當真是棋差一招,滿盤皆輸。不過老夫屬實是不服,再來再來!」

  大概是今天興致特別高的關係,這位年屆五旬的一方大員猶像是剛學棋不久的蒙童一般,非要爭個高下短長來。

  窗外,蟬鳴聲由遠及近聒噪個不停,屋內拐角處擺放著用以降溫的冰塊桶,今日是入伏以來最熱的一天,然而李鴻章卻一副全然不覺這惱人暑氣的模樣。他的目光還在那小小的紋枰上停留,顯然,他對剛才那盤幾近要贏下的棋仍是耿耿於懷。

  看著李鴻章全神貫注於剛才那盤棋的復盤,錢姓師爺微微搖動手中摺扇,嘴角彎出一縷弧度,道:「大人,這黑白兩色的棋子,十九道的棋盤,看得煩膩在所難免……今日何不改換下口味,容小可陪大人改弈一回西洋棋如何?」剛說完這話的師爺撇下摺扇,變戲法般手裡多了樣物什,是個瞧著很是精巧的長方形木盒。

  李鴻章把盯在棋盤上的目光抽離,這會兒才後知後覺發現暑熱的存在,知了們還在室外有氣無力地叫著。即便是有降溫冰桶,他的腳邊地上已然積起一小攤水窪,此刻還在不斷擴大,隨手一抹額頭,汗涔涔還在間或往下滴。他稍稍作了個手勢,旁邊僕人趕忙遞上一塊汗巾和一盞茶,那茶湯早已特意涼過數回,還是老爺最喜的瓜片。李鴻章用汗巾擦過面,再端起茶碗啜了幾口,臉上顯然多

  了幾分舒坦。

  「西洋棋?……我倒是聽說恭親王目下熱衷于洋人的玩意,他那王府書房一隅早堆滿了西洋鏡兒,好似赫德上回就送了他一副象牙雕的西洋棋,不過我卻是未曾得見。既然師爺現下有,老夫倒要好好瞧瞧。」說話間從錢師爺手上接過棋盒,泰然端詳起來。

  但見李鴻章輕輕打開那只能夠摺疊的棋盤,耐著性子數了數,一共有三十二枚棋子,分兩種顏色,盡數收納在那墊了墨綠絨布的盒中。他手中的這副分別是月白和紅棕色。若說材質,從觸摸的手感推測若非橡木便是金絲楠木,再放到鼻翼下嗅來一股淡淡的果香,是金絲楠木無疑了。反觀棋子的造型更是獨特,因為不同於象棋那千篇一律矮墩子似的模樣,西洋棋來說每顆棋子都呈立體形狀,雕刻工匠的手法也屬上乘,把玩在手裡感覺沉甸甸的。

  「老夫觀之,師爺你這勞什子以金絲楠木製成,價錢定然不菲。然而這金絲楠木向來是皇家御用,想必你也知道這屬於僭越,說,這東西從哪兒來的……?!」李鴻章陰鷙的眼神逼向自己的幕僚。

  喝問之下,瞧著四十出頭的師爺倒也不慌,從容不迫答道。

  「回大人,既然學生敢獻上此物,便不怕大人追問。這是小可一位從南洋回來的同鄉相送,至於金絲楠木的淵源,我的這位故交好友家族的莊園生意已在南洋經營數十載,這西洋棋所用木料便出產自那裡的莊園。」錢姓師爺不慌不忙,走到近前,微一躬身,從盒中摸出枚棋子來細細端詳,而後喃喃自語起來。那枚被他握在掌中的棋子形狀便是一隻精妙絕倫的馬首,馬鬃、馬唇、馬耳雕得俱是傳神。


  「先不論這西洋棋的棋理與布陣,即便是這三十二枚小小棋子的走法,就與我們傳統的圍棋與象棋是大相逕庭,說起來頗是有意思……」

  「那依師爺之見,兩者最大的䢛異何在?」方才李鴻章只是習慣性的抖了抖官威,其實並沒真的想盤根問底為難師爺,而且他知道此人確實有南洋那邊的關係,扯謊的可能性不大,故而此時語氣緩和了許多。此外,照著自己平日裡的生活作息,午飯後與幕僚們手談上一兩局就要照例午睡,今天不知為何卻毫無睡意,這燥熱的天氣使得人沒法心無旁騖很快入眠。然而更多的,自己眼前這位,今天一反常態說了許多題外話,讓他不由得想繼續聽下去。

  「就拿咱們的中國象棋來說,除了兩方的車、炮、兵、卒這少數幾種棋子能毫不受阻地滿棋盤通行以外,其他剩下的,就算你是穩坐中軍帳的老帥,也只能為楚河漢界天然隔絕,望河興嘆,囿於自己的一方天地罷了……」

  師爺下意識撫了撫自個兒稀稀拉拉沒幾根毛的下巴,好似那兒天然存在一副美髯須的樣子,同時偷眼瞧了下對過肅然危坐的李鴻章。

  然而,李鴻章那邊廂暫時還沒什麼反應,但師爺心中十分清楚這位現下朝廷的倚仗,權柄煊赫的中堂大人此刻並沒有在打瞌睡,他只是在等自己的下句話。

  錢師爺繼續點道:「若說相、象的活動範圍還大些,時不時可以來到河邊晃悠晃悠,可是老帥、老將和他們的貼身侍衛可就慘了,只能在一方九宮格內閃轉騰挪,真是應了那句「不敢越雷池一步……」

  「反觀西洋棋可就完全不一樣了……」師爺的語調在此時重重轉了一個彎。

  「無論是衝鋒在最前邊的小兵,還是一開始在後方坐鎮的皇親國戚,都可以在那六十四格的深淺交錯的戰場上橫衝直撞,直殺得天昏地暗,無所顧忌。他們的「王」常常能夠在己方小兵的配合下殺到對手大營,攪動風雲,甚至做到倒反天罡,上演反敗為勝的好戲哩!」

  「關於這個,本督略有所知。咱們的象棋也好,紋枰論道也罷,雖是遊戲,想來無非只能在我們這兒生根發芽,為何?棋枰上均是對現實世界的投影罷了,人言象棋是兵仙韓信百無聊賴時所創,其實就是演練軍陣之用。西人蠻夷幾百年以前尚未開化之時,他們所謂的兩軍對陣,就那麼點兒人馬,在我們眼中與村野匹夫械鬥何異?要知道咱們早在春秋戰國時便有萬乘了,《孟子》有云:「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簞食壺漿,以迎王師……」因此,發明這西洋棋的洋人當初把他們的王預設為拎三尺劍直入中軍帳就不足為奇了。」

  師爺聞言微愕,想不到李鴻章的分析直切要害。這位出身於廬州望族的名臣果然家學深厚,為官多年還能將先賢的經典信手拈來,看來繁忙的公務間隙也沒有把往日功課全部荒廢,頗得自己業師的真傳。他一思忖間,不經意放下手中的那隻「馬」,再由棋盒中翻找出一枚棋子,眼中甚是玩味。

  「大人所言不錯……不過若是當真論起來,這西洋棋各枚棋子的走法中,還要屬這個最是匪夷所思……」語罷,師爺將手心一展,一隻比之其餘顯得最是頎長的棋子出現在視線中。

  「這便是皇后了……」

  「皇后?咱們的象棋里可沒這個子兒……」李鴻章一語中的,同時眼中閃過一絲驚異,沒想到在西方的世界觀里,女人竟也可以衝鋒陷陣,指揮三軍。因為他自己剛才也說了,供人們閒暇時候消遣娛樂的遊戲是現實里的投影,西洋人能夠把皇后做成一枚棋子,正說明女人,尤其是手握權柄的女人,在他們的眼裡能量極大,到了無可忽視的程度。遠的不說,就說那個沙俄的葉卡捷琳娜吧,她在位時讓此前強橫一時的奧斯曼帝國吃盡了苦頭。打服了奧斯曼帝國以後,聽聞這老娘們一度還想覬覦咱大清的黑龍江,只是正欲籌謀之時一命嗚呼。哎,說到咱們的大清朝,目下掌舵的何嘗不是位強凰呢?

  而隨後他所聽到的,自然驗證了自己的想法,在將自己的思緒重新收回後,他的耳廓里再次接收到錢師爺的話語。

  「這西洋棋中,屬皇后的威力最大,棋枰上橫直斜皆可行棋,攻殺時氣象萬千,防守時固若磐石……到了殘局階段,只剩單後的一方若行棋穩健毫不漏算,甚至能夠抗衡雙車。」

  「反觀在我們的語境中,皇后乃母儀天下的身份,後宮三千粉黛之首。身份雖尊貴無比,然只在重要典禮場合才會拋頭露面,職權亦僅限於內廷,雖則咱們古時也有商王武丁婦好征戰沙場的記載,那也僅是個例而已,所以我們的象棋里絕對不會出現後這個角色。」

  「言之有理……今日時候不早,這西洋棋的奕法,我看日後再教給老夫不遲。讓我先小睡片刻,一個時辰後軍機處的邸報該到了,師爺可自去,」說罷李鴻章將玩賞了一會的精緻棋盒放下,起身就要往裡間走。


  「不過……」此時錢師爺有意拖了一個長長的尾音,指間那柄摺扇幾番收攏後重又打開,恰好窗外一陣清風拂過推開窗欞,扇面上幾個大字「人間清醒」隨風若隱若現。

  「師爺還有見教?」正欲踱入內間臥房的直隸總督戛然停住腳步。

  「學生有幾句話不吐不快,叨擾大人午休了。」

  「師爺但說無妨。」李鴻章把身子轉了過來,就近扯過一把藤椅,一屁股坐下想聽聽對方究竟有何見教。

  「既然如此,小可斗膽了。敢問督爺自問與曾文正公相比何如?」

  「師爺如何突然問起這個,不過既然你問出了口,我也就勉為其難回答吧……曾文正公起於鍾靈毓秀之湘鄉,平定洪楊之亂當居首功,可謂文能治國,武能安邦,是當之無愧的朝堂領袖,我輩楷模,更是我的恩師,老夫自愧弗如,怎敢與他相提並論?」

  錢師爺知他是謙虛,只是含笑不語。

  「師爺,你笑什麼?」

  錢師爺將手裡摺扇一收,臉上笑意斂去,平靜道:「大人您太過自謙,您輔佐曾文正公戡亂東南,匡扶社稷,後又創立江南製造局,輪船招商局,上海廣方言館,平心而論,您的功績與曾公相比也不遑多讓......」

  李鴻章靜靜地聽著,沒有出聲。

  「然而,古往今來,無論中西,功勞愈大,位極人臣未必是絕對的好事。就拿您的業師曾文正公來說吧,削平太平天國這樣天大的功勞,為避嫌自裁湘勇,已然做到了揣摩上意,審時度勢,一番忠心可鑑,可到頭來卻只因天津教案處置偏頗就被調離直隸,最後鬱鬱而終,真是天可憐見......」

  「國家有政治強人,倘若一心察納雅言,用人不疑無分滿漢,未嘗對國家來說不是幸事;怕則怕通過血腥手腕上台得國不正,日夜思慮的不是如何治理好國家,卻是排除異己一味弄權,若再是女流之輩,只怕國家要遭殃咯。」

  「大膽,你何敢妄議朝政,腹誹西太后?方才老夫已不與你計較,何以得寸進尺!?」李鴻章聽出了對方言語中的暗指,就差直接說出辛酉事變了,遂大聲斥責道。

  師爺卻絲毫不懼,挺身而上。

  「曾文正公的例子就在眼前,督爺是進士出身,熟讀經史,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的先例看得還少嗎?

  今日朝廷能以淮軍取代湘軍,明天也大可以提拔他人;現下朝廷以發展洋務為要,需要您獻出鼎力,相應地您也借著這股東風,在朝中的風頭一時無兩,可誰能保證萬一今後洋務運動一朝受挫,皇上太后不拿您開刀呢?

  別忘了,說到底您畢竟是漢臣啊......」

  是啊,漢臣……自己再怎麼出身望族,戰功卓絕,榮譽等身,開洋務之先河,也終究擺脫不了是個漢人的事實。聽了錢師爺絮絮叨叨了一大堆,李鴻章剛欲發火,對方最後一句話瞬間將怒氣值化為烏有。

  他的怒氣才稍許平息,廊下傳來小廝的通報聲:「大人,新任兩江總督兼南洋通商大臣沈大人攜屬下瞿少參到訪,並軍機處的邸報也到了。」

  沈葆楨?他怎麼來了?此人與我的交情可說是泛泛,這次他卸任福建船政大臣,榮任兩江總督來京述職此事自己是知道的,這不那天在金鑾殿上早朝兩人也剛打過照面,不過也就是依例寒暄幾句而已,李鴻章內里一陣心裡活動。然而畢竟是同朝共事,況且人家現下還有個職銜是南洋通商大臣,與自己這個北洋大臣一南一北,日後洋務這一塊少不了要打交道,不好怠慢。

  「好,請沈大人至前廳,老夫更衣畢便來。」剛想拔腿,眼見師爺還杵在那裡,於是忍不住叮囑對方兩句。

  「我有貴客至,師爺請自便......今日你的一番言語多有隱含忤逆之辭藻,好在這是在我的總督府內,切記往後謹言,慎言。不過以前我卻是沒發現你對洋人的玩意兒如此精通,於寰外之事亦不能用略知一二搪塞......日後若有策詢,老夫還要多多仰仗師爺。」

  聽到李鴻章的話,錢姓師爺神色微動,然而稍頃便恢復了平靜。「督爺言重,但憑大人吩咐,小可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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