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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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會如此,英國人怎能無故隨意扣押我們的人?」

  在派去打探消息的林永升等人回返,已然確認瞿朗已暫時失去人身自由,且被羈押地點不詳後,一股無名業火在貝錦泉的胸膛中騰地燃起。方才「萬年清」艦長在船上特意單設的一間小書齋之中焚香讀書,最近偶得清閒,能有時間翻閱久違的聖賢書好不愜意。他原本計劃待到今日瞿朗鄧世昌等從蹂躪號參觀回來,全體再休整兩天,之後便開始繼續後面的航程,哪知如今竟橫生枝節。

  「此事的確是蹊蹺,我與楊兄當時亦在場,先前一切如常。誰料想雨臣與我剛踏出門口頃刻,英人突然橫加崗哨,禁止我倆入內...」鄧世昌言道,與此同時兩道濃眉於方闊的額上虬結。

  「這事怪我,未有及時瞧出那個布萊頓的異狀端倪,枉大伙兒平日裡還誇讚我心思縝密,」楊用霖主動承攬起責任,眾人望去,他的面上儘是惱恨之色。

  貝錦泉將手中攥著的線狀書冊放下,緩緩起身踱到還在自責的楊用霖身前,一雙有力的手搭在對面的肩頭。那書冊也許因為年久的緣故,紙張邊緣已有些發黃捲起,又由於方才貝錦泉攥著時候太過用力的關係,卷邊程度比平常更甚,此刻放手後勁道一卸,扉頁慢慢回復到舒展的狀態,赫然顯露出書名《顏氏家訓》。

  「雨臣,這非是你的過錯,不必苛責自己。假若如你們所言,布萊頓那裡早有預謀,你又如何能夠預先勘破呢?」

  此時林永升,嚴復等人亦走上前來出言慰藉,他們這幫多年相交的同窗情深意篤,也是貝錦泉看來非常欣慰之事。

  「為今之計,該是商議如何救出瞿朗才是...羅伯特呢?我見他近來與瞿朗走動得頗是熱絡,我記得他今日不是同去參觀了嗎,請他從中斡旋可否?」

  「我看都是一丘之貉...況且,此事即便羅伯特不知情,未有參與其中,然而他的職銜微末,所謂人微言輕,能夠說得上話嗎?」劉步蟾於一旁不無擔憂地吐露出自己的顧慮。

  貝錦泉輕嘆一聲,道:「如今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了...步蟾,泰曾,你們二人隨我立刻去見格倫威爾爵士。此間他是布萊頓的頂頭上司,或許作出扣留瞿朗決定只是布萊頓一人之舉...格倫威爾爵士應該會在直布羅陀暫留幾日,隨後將乘船返回本土,問題是我不知道他的確切行程,所以我們要快;世昌,你帶餘下的人去找羅伯特請他盡力從中轉圜。目下情況不明,大家即刻分頭行事!」

  眾人唱個諾,林永升私下裡和瞿朗最為投契,此刻也最是心焦,頭一個急急而出,差點兒和迎面而來的一人撞個滿懷。

  「小心啊...」來人謙恭有禮,也算眼疾手快,伸手扶住幾乎失去身體平衡的林永升。

  林永升抬頭,但見這位不速之客天庭飽滿,方臉闊鼻,眼睛卻不大。中等身材,頭戴黑色圓頂帽,身著燕尾服,一身標準的英倫裝扮,卻是如假包換黃種人的面孔,腦後亦垂著一條引人注目的尾辮。

  來人越過林永升,踏上前一步,詢問道:「哪位是貝錦泉貝管帶?」

  「我便是貝錦泉,貴客是...?」

  來人面上浮現恭敬之色,向前微微躬身行了一個拱手禮,而後仿若感覺不妥,便又用右手搭帽檐,從容將圓禮帽脫下,由斜下往上輕輕揮出一記圓弧,做了一個簡潔的英式脫帽禮。

  「貝管帶,在下韓林童,表字幼山,現為總理衙門派駐英國公使幫辦...此趟自倫敦而來,駐英公使郭大人特遣我有重要之事來尋貝管帶相商。」

  貝錦泉眼見對方身著洋人的禮服,卻下意識使用中國的傳統禮節施禮,初始不由覺得頗是怪異。而後一想也難怪,駐英公使館只不過是去載新設立,派去的人許是還沒有完全適應洋裝和洋人的禮儀,畢竟從小是為孔老夫子,為四書五經薰陶良久,華夷在禮節、服飾、生活習慣諸多方面相差太多,不是一朝一夕能馬上改過來的。

  自稱韓林童的人說話間略微停頓,因為他已經發現一眾船政學子都擁在門口,分明想要往外去。

  「我見諸位的情形,是要出門?不知各位將欲何往?」

  「我們現下要去救人,不容半分耽擱,可否容在下辦完事情後再說...」貝錦泉的臉上分明寫著焦急二字。

  「閣下救人固然緊要,但郭大人托我的要事卻也非同小可,否則大人他也不會派我星夜兼程趕到此處面見貝管帶。」

  耳聽得對方這樣說,貝錦泉無奈只好停下腳步。

  「既然如此,也只好奉命了...」他轉身朝鄧世昌吩咐道:「正卿,你們先往去找羅伯特,我此間事畢即刻會往格倫威爾爵士那裡。」


  鄧世昌抱拳見禮出門,和嚴復,林永升等轉而急尋洋人教習羅伯特去。

  「時間緊迫,那麼就站在這裡說?」

  「倒也不必,不如進去坐下說吧。」來人說罷,當仁不讓首先邁過門檻,到得書齋內廳去。他見書案上有本線裝書,遂信手撿起翻看,光看不夠,還朗朗有聲讀出:「...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自芳也;與惡人居,如入鮑魚之肆,久而自臭也...」

  「沒想到貝管帶一介行伍出身,竟也如此愛讀書,殊為難得,殊為難得啊!」韓林童放下書卷,語氣里透著讚許。

  「韓幫辦不是說有十萬火急之事嗎?」眼見得對方這麼氣定神閒,並且還有閒情逸緻關心自己讀的什麼書,貝錦泉一時沒好氣起來。

  「貝管帶真是心急,看在韓某舟車勞頓的份上,能否討碗茶喝?」

  「步蟾,奉茶!」

  一盞茶下肚,韓林童終於斂起笑意。

  「駐英公使郭嵩燾郭大人自國內收到消息,頓覺茲事體大,拍電報又怕不夠穩妥,故派我持此消息直接來找貝管帶。」聽者終於能從說話之人的語氣里聽出幾分緊迫來。

  「是這樣,旬月之前山東巡撫衙門經由當地鄉民報官,緝捕了數名日本細作。經秘密送京師嚴刑拷問,他們供出針對我大清的滲透企圖,其用心不可謂不歹毒。這尚在其次,更讓人憂慮的是,從這些東洋諜子口中,日本人龐大的造艦計劃浮出水面...短短二十年內,他們竟然想要將自家艦隊規模擴充三倍以上,至於新造船艦從何而來,向外國採購與自造相與結合...並且東洋人的計劃還明確提到,鑑於當前國小民貧,物力不阜,強調一開始外購列強之船艦需結合自身實際需要,或則以防護為要,或則以火力稱雄,不可貪多求全...前期以外購加仿造為主,然數年後勢必要全部自行建造,實現國產,一舉超過我們...」

  「貝管帶想想,日本如若僅僅是保衛他們自己的彈丸列島,內河沿海緝盜,本用不著這麼多的兵船。而今卻要造這麼多的兵艦,是用來對付誰的?想來應該是不言自明了吧...」

  貝錦泉聽得專注,卻不發一言。近旁的劉步蟾與林泰曾垂手而立,先前因擔心同窗安危的焦慮神情,頃刻間已轉為牙關咬緊之態。

  韓林童繼續說道:「為此事,朝廷已廷議多次,諸如兩江總督曾國藩曾大人,船政大臣沈葆楨大人,陝甘總督左宗棠大人,江蘇巡撫丁日昌大人均奏請-除卻福建馬尾一隅外,另在直隸,山東等地新辟一址興造船廠,一則將來此處建造的兵船可直接拱衛京畿,二則今後這處船廠新造的艨艟也可與福建馬尾所造合兵一處,假若東南沿海有事便宜隨時支援。南洋大臣曾國荃,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李鴻章等也一併附議。

  船廠擇地想來是易事,只是如此一來耗費更巨,加之造船技工,駕駛管輪人才奇缺,這就給朝堂上的守舊之人落下口實。諸位應還記得去年內閣學士宋晉所上的《船政虛耗折》吧?上一次便是這位宋大人帶的頭要求停辦船政,反對繼續造船,這回他鬧得更凶,說什麼閩、滬造船八載成效甚微,長此以往國家將要不堪重負。不過幾位力主新造船廠的大人據理力爭,還說此事宜急辦,非可緩辦,兩派之間因此爭論不休。

  朝堂之上,皇上倏然問起福建船政近況。沈大人呈報聖聽,言說船政辦得已初有成效,首屆學生畢業在即,不久後便能駕我們自造的兵艦馳騁大洋...值此國家用人之際,船政學子當責無旁貸!」

  貝錦泉此前一直在靜心傾聽,然而這時終於忍不住。

  「若是如此,恐怕我們...」

  「貝管帶心中猜的沒錯,如此你們便要改變原定行程速速回國。船政大臣,北、南洋大臣盡皆建議其中特別優秀者就近搭乘他國鐵輪先行返回,此請皇上已恩准。以韓某看來,現下國內對海防人才的需求甚是迫切吶...」

  韓林童說完,忽然想起什麼,開口問道:「方才貝管帶說要去救何人?」

  「哦,是我們萬年清寰宇遠航所攜的船政實習生其中一名,名喚瞿朗...」貝錦泉隨即將這兩天發生事情的前前後後,簡略和韓林童說了,言語中憂心顯露無疑,因為現在瞿朗被關在哪裡都無從知曉。

  韓林童口中把所聽到的名字反覆念叨,「瞿朗...瞿朗...,如若韓某記的不差,此人的名號正是沈葆楨大人上陳其中所論特優者其一,條陳上言明此人有大才,宜早歸來為國效力!」不經意間,那頂圓頂禮帽復又戴在他的頭上,其人利落站起。

  「既如此,幼山當與貝管帶同去,若對方堅持不放人,某將報請公使大人斡旋相助!」


  ......................

  停泊於直布羅陀軍港內某處的蹂躪號,下層甲板,三號禁閉室,下午四時。

  這間估摸著只有六尺見方的囚室,已經困住瞿朗多時。沒辦法,船上的空間著實有限,給關人的地方以太奢侈的空間實在是浪費,況且假若被關押之人住得過於舒坦,是否會死豬不拍開水燙一般與關押他的人硬扛到底也未可知。

  兩三個時辰以前,他為兩名五大三粗的守衛一左一右夾著「請」進這間逼仄無比的禁閉室。美其名曰相請,實則是他的兩邊胳膊被兩個英式猛男死死箍住,絲毫動彈不得。當走過整整121級台階抵達禁閉室門口,守衛放開他的一瞬間,他的第一感覺是自己的兩條胳膊那都要廢了,那上面好似有千百隻螞蟻在啃噬,又像被燒紅的銀針翻來覆去搦刺,總之難受得無以言表。稍事休息過後,腫脹和酸麻的感覺才略微有所退去。

  想想今天真是霉運當頭,早上還在興致勃勃參觀,暢想今天的所見所聞,對於往後海軍的發展大計能如何建言獻策,怎麼下午莫名就淪為了別人的階下囚?瞿朗一面揉搓著仍舊顯酸麻腫脹的臂膀,一面在不情不願作著心理建設。

  自己沒如期回去轉而被拘禁,同伴們一定會設法解救,況且從布萊頓的話里話外能夠推測出來,自己有至少七八成的把握是被這洋鬼子私自關押。然而這畢竟是在洋人的地盤上,自個兒估計沒那麼快能重獲自由,看來今天無論如何要在這暗無天日,狹小簡陋的囚室里度過了。

  剛剛只顧著叫疼,這方寸的囚室還未仔細端詳。這時瞿朗方才發覺這裡擺放了一張四方矮桌,桌上有盞油燈,在這個昏暗的斗室中發出如豆的星芒。矮桌上還擺著兩支炭筆,瞿朗走過去握在手中擺弄,一支極細,一支略粗。另外案上還攤開一卷剪裁好的白紙,紙質細密,是那種專門用來繪圖的;三角尺和其他繪圖工具一應俱全,這方小小的桌案已經沒有太多空餘的地方。

  這個布萊頓,看來真是早有準備,瞿朗心裡一陣戲謔。

  既然如此,百般思來想去也毫無意義。布萊頓這麼想要自己的圖紙,暫時不會把自己怎麼樣,閒著也是閒著,不如趁著眼前工具齊全,索性寫寫畫畫。

  布萊頓要的圖紙自然不是,先晾著他,別以為我瞿某人會乖乖就範...不畫那個,那麼就繪製...嗯那就是它了。

  不多時,斗室之中隱隱傳來炭筆摩擦紙張的聲響。那聲音聽來初起斷斷續續,而後卻連綿不絕,越到後來,卻似一首歡快的樂曲於空中飄蕩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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