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教書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1940年6月,日軍占領宜昌。戰火開始蔓延到三斗坪、母豬峽和湖南的江津一帶,我們在百歲溪也住不成了,全家又搬到了巴東。

  搬家後,我自己去了宜昌縣中讀初中,就在現在三峽大壩的後面,從武廂廟往裡走三四里路,到龍潭坪,就是當時的宜昌縣中。雖然中間有段時間我失學了,但我自己在家裡自學,也不需要人督促,哥哥根本不在家裡,姐姐看她自己的書,只是偶爾會稍微提醒一下。在小學我就一直很好強,門門功課都要考100分才滿意。我自學也很自覺,到時間了我自己就會去學。三妹四妹就比較貪玩,不喊她們幾遍都是不行的。

  初一上學期考試,我的成績不僅是全班第一,而且還是全校的第一,但是在初二下學期的時候,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1943年6月底,二下的期終考試,第一堂課是考地理,第一道題目是:分別列出新疆、吉林、福建三個省的省會城市。當然吉林是長春,福建是福州,但是新疆的省會呢?

  新疆的省會當時並不叫烏魯木齊,民國時的地名叫迪化,迪化這個名稱是清朝征服回疆的準噶爾汗國叛亂後,乾隆皇帝給改的地名。新疆這兩個字也是乾隆皇帝定的,意思是新開闢的疆土,因為在此之前,清朝政府並沒有控制這一片地區。也就是我們過去一直說的西域維吾爾族地區,在乾隆改名迪化之前,這個地方最早的名字也是烏魯木齊,直到解放後,迪化市才又重新恢復為烏魯木齊。

  我卻堵在那裡半天也沒想起來,並且第一題問的就是新疆,我想完蛋了,100分是別想了。愣在那裡十幾分鐘後,我的牛脾氣突然一下就上來了,我恨我自己得不到100分,那其它的題我也懶得做,我站起來就直接交了一張白卷上去。

  監考的地理老師叫黎祥念,他平常也很喜歡我,攔住我問是怎麼回事?我說第一道題答不出來。他看了一下說:「這道題答不出來,怕什麼呢,那下面的題呢?」我說:「吉林省會是長春,福建省會是福州。」他說:「對啊,你接著做下面的題不就好了。」我說:「不好,肯定也得不到100分,我就不想考了。」

  黎老師開始還很耐心地勸我,因為剛開始考試不久,所有同學都在埋頭做題,他也不好說太大聲,我當時正被一股無名之火衝上頭,犟得很。後來他也煩了,說:「你這樣就不對了,再要這樣胡鬧,我開除你。」

  「什麼?你開除我?」聽他這樣說,我氣壞了,把卷子往他身上一扔,轉身就衝出門去。黎老師追在後面喊我,我也不理他。回到寢室,把被窩行李一捆,背著包我就跑了,他還跟在後面喊,讓學校門口的校工攔我,也沒有攔住。

  我徑直衝出了校門,心裡慪著氣,一心想著回家,回巴東。

  從宜昌回巴東,必須要坐兩次船,從武廂廟出發,先到太平溪,再到百歲溪,百歲溪上面就是黑崖子,在那裡必須要坐船過青灘,基本沒有陸路可走,只是江南邊有一條棧道,所謂的棧道主要是拉縴的路,大白木船上江去四川,需要十幾個人來拉,如果是小木划子就不用,直接用撐杆撐。江北邊更是連棧道都沒有,根本沒法走。我就這樣坐船到了香溪,這裡是王昭君出生的地方,香溪上面是屈原廟,再往上走是秭歸。

  按以前的慣例,在香溪是要停下過夜的,三伯母逃難住在香溪舊州河,以前每次回家,我都是去她那裡過夜,但這次心裡不痛快,我也沒有停下,日夜兼程往回走。

  當天晚上河邊有船,但船夫也都睡下了。我叫醒一個船夫,跟他好好講了講,雖然只有我一個人,他也願意送我走,小心翼翼把我接上船,送進船艙,生怕我天黑摔倒。

  這一路我走了兩天一夜,途中在青灘和香溪都有吃飯的去處,渴了就隨便走進一戶農家討口水喝,碰到的農戶都很熱情,不是到缸里隨便舀碗涼水,都是提著茶壺出來,倒碗茶水喝。那時候,農戶家裡基本都是喝三皮罐茶葉,顧名思義就是三片茶葉泡一罐,其實這個茶葉的學名叫湖北海棠,解暑功效很好。當地農民都是非常實在,儘管書讀得不多,但真的是非常善良,很容易相處。中途走到牛駝,五伯父家住在這裡,我也沒進去,一口氣走回了巴東,到河對岸已經是傍晚六七點,因為姨婆住在山上,出巴東縣城還要走十五里的坡路,才能到山頂。

  於是,我只能先去姐姐家。

  姐姐在太平溪小學教書時,94軍121師駐紮在武廂廟。姨婆搬家到巴東以後,大姐結了婚,嫁給了94軍121師政治處副處長鄧瑞屏。姐夫是荊門拾橋人,也是耶穌徒,家裡信奉天主教。

  他們結婚以後,姐夫當了國民黨湖北省巴東縣縣黨部的幹事長,國民黨縣黨部的主要職責是招收黨員,當時縣黨部幹事長名義上類似縣高官,但職能完全不一樣,幹事長雖說可以指導和監督政府,讓縣長按照黨的政策來做,但只是一個說法而已,當時的縣長不見得對縣黨部的幹事長買多大帳。


  姐夫當幹事長以後,姐姐也當上了縣黨部宣傳科的科長。我到現在還這樣想,姐姐那麼一個不善言辭的人,到宣傳科能做些什麼宣傳工作呢?但事實上,她在宣傳科還真是把各方面的工作都處理得很好。

  姐姐和姐夫的生活很平靜,姐夫性格隨和、也很活躍,印象里總是嘻嘻哈哈的。現在想起來,我還感覺奇怪,姐夫和姐姐性格迥異,他們是怎麼相處的呢?一個是那樣的活躍,愛唱歌,也愛哼點戲,而我的姐姐是屬於很文靜的類型,除了看書,就愛彈風琴,但他們的相處卻是那麼的和諧。

  姐姐家住在一個小商店的樓上,說是樓,其實也就是在房子上面另加的一間房,大小也就12平米,剛好夠擺張床,我去了只能打地鋪。

  我進門時,他們剛吃完飯,姐夫在收碗,我敲門進去,他很驚喜:「哎,弟弟回來了。」我把東西放下,姐姐疑惑地問:「現在還沒有放假,你怎麼回來了呢?」

  我把事情的經過前前後後講一遍,姐姐聽完就發了火。

  我這一輩子啊,包括家裡所有的人,只有我這個姐姐跟我斗過兩次狠。第一次是揪我的耳朵,揪得我好疼。這次她把桌子一拍,當時態度就好兇地說:「一道題不會,你就不讀書了,你怎麼這麼能幹呢,那你現在回來又能做什麼?」

  我姐夫人很好,趕緊把我拉到一邊,對我姐姐說好話:「別吵別吵,回來就回來嘛,怕什麼呢。」

  我站在旁邊不作聲,擱幾年以前,他們哪裡敢說我,我姓郭嘛,又不是李家的人,但現在知道了,我也是李家的人,她是我的親姐姐,我見識過姐姐的厲害,耳朵一緊,自然是不敢犟嘴的。

  姐夫說:「不要緊的,就在巴東上學,巴東也有初中的。」

  姐姐生氣的說:「他連二下的考試結業單都沒有,怎麼去接著上初中?」

  姐夫又說:「算了算了,這個書不讀了,天天飛機轟炸躲警報,乾脆去教書。」因為姐夫也經常看到我讀中庸、大學這些書,他說:「東弟的文化程度還是可以的,要不就讓他去教書,其它等抗戰勝利了再說吧。」

  就這樣,通過他這個巴東縣黨部幹事長的關係,他幫我拿到了教育科的任命書,讓我到巴東城廂中心小學當教員。

  巴東城廂中心小學的校長叫魯成美,教導主任張念青,訓導主任王彤輝。張念青和王彤輝都是宜昌人,魯成美是巴東人。雖然當時我年紀不大,但是塊頭大,十六歲多一點,身高已經有一米七四。因為是縣黨部介紹來的,幾個老師都對我很熱情。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考慮的,安排我教二年級的自然課。

  後來我說:「我能不能教音樂呢?」我還唱了一首歌給他們聽,唱的是黃河三部曲,黃水奔流向東方。我的嗓子唱歌還可以,其實我沒有真正學過樂理,平常我姐姐喜歡彈風琴,我也跟著她學會了彈風琴,真正的樂理並不太懂,但是教小學也還可以將就吧。

  去學校之前,姐夫特別跟我交待:「你們學校的教務主任張念青和訓務主任王彤輝,可能都是共產黨的人。你去了以後,要少跟他們接觸,不要談太多。」

  姐姐也一再叮囑:「你一定要注意,一定要聽話,你看你這次弄得多不好。」

  說實話,當時我對共產黨、國民黨都還不太了解。順著姐夫的話多問了幾句,姐夫也跟我談了些時事,也談到了國共的第一次合作。

  1922年的陳炯明叛變給孫中山及南方革命政府以沉重打擊,孫中山經歷到各路軍閥的背信棄義,也痛感沒有自己的武力之憾,後來創辦黃埔軍校,創建革命軍,而中國軍閥割據,背後各有勢力,蘇俄也一心想聯合國民黨,希望在中國輸出革命。孫中山在這種情況下,在1924年國民黨一大召開時,做出了聯俄容共的決定,促成國共第一次合作。

  孫中山雖然爭取和接受蘇俄援助,也吸納共產黨員加入國民黨,但卻不同意在中國實行共產主義和試行蘇維埃制度。在國共合作的同時,又簽訂了《孫文越飛聯合聲明》,在聲明中寫入「共產組織,甚至蘇維埃制度,事實均不能引用於中國」等字樣。

  孫中山認為,蘇俄實行的是傳統的均平主張,和三民主義理念背道而馳,中國的問題與西方有所不同,外國是患不均,中國是患貧,只有大貧與小貧之分,還不是蘇俄那樣的階級鬥爭。

  正是有這種理念上的差別,國共合作也是反反覆覆,後來又經歷了清黨,在日本全面侵華和西安事變以後,才又開始國共二次合作。

  姐夫講了這些事情給我聽,他說:「現在國共第二次合作,一致對外,打倒日本帝國主義,雙方等於都是友好的。但你畢竟年輕,道理懂得不多,還是少接觸些好。」


  我們談了很久,姐姐在旁邊說:「哎,你哥哥說的話,你聽進去沒有?」

  我說:「我聽到啦,你儘管放心。」

  姐姐說:「你就是頑皮,什麼東西你都想考第一,你考第一,結果連初中都不能畢業,你還考第一?你這脾氣真要好好地改改。在學校里要互相尊重,他們是訓導主任、教導主任,有什麼不懂的地方,你要向他們多請教,但其它的事情,就別說那麼多,聽到沒有?」

  我連說:「哎呀,聽到了、聽到了。」

  巴東縣城地方不大,過去有句俗話就說:「遠看巴東縣,近看像豬圈,大堂里打板子,大門口都聽得見。」說得是巴東縣地方小,縣衙里在打犯人屁股的時候,你站在大街上都聽得見。巴東縣是這樣的,一條街,靠街裡面的房子,建一層是一進,上個樓梯就是第二進,再上個樓梯是第三進。靠河邊的那條街基本上都是木頭撐起來的,跟吊腳樓一樣,大門口都是鐵坎子,確實是又髒又小。

  在小學教書,我也並不閒著。有一次心血來潮,我跟學生們說,你們以後早點起來,我教你們吊嗓子唱歌。五點多鐘,我就把學生們都弄起來吊嗓子。大清早一大群的學生,大家一起吊著嗓子唱起歌來,那陣勢,全巴東縣城都被我們搞的不得安逸。

  沒過兩三天,姐姐又把我叫過去,說我真是胡鬧,搞得雞犬不寧的,大家都不能好好睡覺。就這樣,我的歌唱生涯戛然而止。這次姐姐倒是還好,她沒有吼我,也沒有罵我。

  1944年11月,陰曆10月16日,是姐姐21歲的生日。下午放學,姐夫叫我趕快回去幫忙照顧家裡,晚上的時候,姐姐生了我的大外甥鄧明政。巴東地方小,也沒有專業的婦產科醫生,請了個接生婆過來,看著還不是很利索的那種。我現在還跟我的大外甥說,他第一個澡就是我給洗的,我也是忙前忙後的,第三天才想起來把二姐從山上叫下來幫忙照顧。

  這是姐姐生的第一個孩子,大家都很高興。別人為什麼高興,我不管。我最高興的是,生了小孩那得吃雞蛋慶祝啊,吃完姐夫給我打的一碗雞蛋,我還嫌不夠,又要吃第二碗、第三碗,總共吃了得有十幾個。

  那一天,真的是很高興!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