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9 京師智慧
遇上此等大事，陳覺的膽子再大，也不可能當場就答應下來。他讓手下從官帶領黃彥威來到城中驛館入住，等候裁斷。
驛館位於御街東側開州路北側，看起來檔次不低。黃彥威一人獨占了一個小院落，但一舉一動都有不少於兩名軍兵跟在身邊監視。這顯然就是給人家「看起來了」，說得好聽點就是軟禁。
但軟禁總好於公開的監禁不是麼。
晚飯相當不錯，四菜一湯還有羊肉，份量還挺足，羊肉之外還有兩壇清酒。這待遇已經相當不錯了，這當然是朝廷花錢，但也得陳覺這個樞密副使事先有交待才行。對於黨不黨、奸不奸這些事情黃彥威本就沒有多大感覺，南唐朝滅不滅亡他也半點都不關心，他只關心誰對他好，誰不坑他。
酒足飯飽洗浴之後，黃彥威提出他需要從裡到外全新的換洗衣服，需要有解悶的書籍，想要知道病在半路上的李叢怎麼樣了。
看守們倒也沒有多推脫，取來一套低級文官的綠袍，從里至外都是全套。取來一本戰國策一本貞觀政要，回答說李叢還在驛站治病，並說李叢康復後將從原路返回楚州，不會再來金陵了。
次日早飯過後，黃彥威問可不可以出去「走走看看」，回說當然可以，還拿來兩串銅錢讓他收起來作為零用。看來昨晚換下來的舊衣已經被取走細細搜檢過，人家知道他是個窮先生。
三人一色的綠色低級文職的常袍，扎黑色幞頭，腳穿六縫靴，身上看上去見不到有兵器金鐵。
出門向南隨街依巷走出不上二里地便是內秦淮河，國子臨就在河的北岸，時時能看到學子打扮的士人沿街閒逛。國子監的學子非貴即富，絕少黃彥威這種無力讀書的清寒子弟，眾學子春裝齊楚，呼朋引類御風而走，倒也營造出幾分盛世的歡樂景象，讓人們忘記了北線剛打完一個敗仗，南線還正處在失敗中。
見得多了，黃彥威忽然想起，這些學子們難道都是不用上課的麼？
隨口問起來，陪同監視的人說：「都頭難道不知道今天是上巳節麼？官府衙門和國子監全都放假過節。」
二月七日黃彥威他們從淮北下邳撤軍，折騰了這麼多天，也應該到上巳節了。
上巳節俗成三月三，節日氛圍和清明寒食兩節差不太多，主要活動也就是登高、踏清、野餐游宴、男女集會等等。因為特點不夠鮮明，後世也就漸漸混為一談。五代時期還是很講究的，並且還保留著特有的古香古趣。
黃彥威心情大好，開玩笑道：「各位因為我的緣故，今日卻不能休假過節，實在是對不住了。」
兩名看守面帶尷尬：「都頭說笑了。」
秦淮河自城東上水關流入城牆後分作兩股，一股向西流向宮城為宮城的護城河提供水源，一股流向西南再轉向西北形成內河，河水分流處河面寬闊，周圍的人流也更多些。
這條內秦淮河雖然位於城牆之內，但河兩岸的風貌卻相差頗大。河西岸雖然說不上是摩肩接踵，卻也是個市鎮的模樣，河東岸卻宛然是鄉村，有田地有菜園，竟然還有人趕著幾隻羊在放。這種奇特的「市容市貌」就算在楚州這個小地方也見不到。
河中船隻不少，半是游賞所用，半是不大的實用小船，卻看不出來有專一往來兩岸的渡船。黃彥威四下打量，想要那一條船跟人家商量商量花幾個錢渡至對岸去轉轉。
唉，對岸的風景永遠更好，只要是人都不能免俗。
正在張看，就見河中央一隻遊船的中艙走出一個漢子，下身穿一條及膝的薄單褲，赤著兩隻大腳，上身穿單布背心，露出兩條長臂。
陰曆的三月三日這一副盛夏打扮，怎麼說都足夠吸睛。
這人來到船頭上，跳幾跳蹦幾蹦，擴了幾下胸，一縱身跳入水中，濺起老大一片水花水珠。
黃彥威是知道冬遊的，也為這傢伙的蠻勇嚇了一大跳。
更妙的是往來遊船上的那些春裝女郎並沒有覺得自己受到了冒犯，沒有搖頭閉眼轉身迴避用團扇遮臉，反而都好奇地看向河面，想等那漢子浮上來再看上幾眼。
早在一個月前的中和節，男人和女人都有到河邊洗浴的風俗，洗春天裡的第一個澡，然後發生一些理所當然的事情。
在這個前程朱理學時代，人們在性靈上還能保有許多自由，有一點點詩經鄭風衛風唱誦過的大膽與粗野。
漢子從水中鑽出來，踩水來到船邊翻上艙面，單衣沾水後緊貼在身體上，露出一身好看的線條。各船上的大女小女中女不約而同發出歡叫，那漢子竟似吃受不住這一宏大場面，迅速鑽入船艙中再也不敢出來了。
一名看守笑道：「這個邵大，原來也有他害怕的時候！」
另一名看守道：「我看他這是自找的，多數又是賭輸了只能願讀服輸，看他往後還怎麼說嘴。」
黃彥威好奇：「二位認得這位邵大郎？」
看守道：「他是邵大，卻不是邵大郎。邵大只是他的外號，說這個傢伙口氣太大，一開口就是天下大勢。膽子也大，能為也大，還有各樣都大，有幾分取笑的意思。他呢，也就能認下了。」
另一名看守道：「這邵大在江寧府還是有點名氣的，生意做得不小，遇到水旱災荒也會施捨錢物，也會出來牽個頭，是個熱心腸。」
南唐人說起都城，尤其是本地人說起都城時，會棄金陵古稱不用，更傾向於使用江寧府或者江寧這兩個相對較新的稱呼，也只有黃彥威這個穿越者滿腦子都是金陵。
看到黃彥威興頭極大，兩名看守的談興也就越高，象是在炫耀本地的名景名勝名產一般：「這邵大常常過江去出海去做生意，見識還是有的。就在年前吧，他又從北邊回來，又說起天下大勢。說什麼淮北周朝皇帝郭威很不簡單，恭儉仁義，知道做正經事，詔書法令一道道地往下發。說我朝征閩征了個空，征楚又很是不順，周朝很可能會趁虛而入，三五年內就會有大戰，不得不防。」
另一名看守補充道：「有人就說他說大話，問他敢不敢給朝廷上書。他還真敢，真上書了。」
黃彥威不由得打了一個激靈，心說這個邵大也太厲害了，莫非也是個穿越體吧。事實上就在三年之後，後周的世宗皇帝郭榮就大舉南征，苦戰之後完全占有南唐長江以北的十四個州府，南唐不得不去國號稱江南國主，奉周正朔，年年進貢稱臣，從此只能苟延殘喘。
這個邵大沒能預料到郭威早死郭榮繼位，但他敢斷言三五年內江北會有大戰，也稱得上是先知先覺了。
黃彥威整理整理心情，問道：「上書有什麼結果麼？」
看守回道：「沒有結果，哪有什麼結果。」
另一名看守回道：「都頭，京師這個地方各樣人等全都有，不缺談天說地的人。就說上書這種事，不說是月月有天天有，三幾個月就有一回。前幾年征閩，有人上書說征閩必敗，這時南邊征楚，又有人上書說主將主事欠缺無能，如不更換征楚必敗。」
「其實這都是在賭，打仗麼，不是勝就是敗，胡猜一個就是了。把話說得兇險一點，萬一蒙對了就能落個料事如神的好名聲，多多少少能得點好處，說不定還能得個官做，這好處可就大了。所以說，對於這種上書，也不能特別當真。」
看守細細解說，透露出一股子京師人特有的精明與通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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驛館位於御街東側開州路北側，看起來檔次不低。黃彥威一人獨占了一個小院落，但一舉一動都有不少於兩名軍兵跟在身邊監視。這顯然就是給人家「看起來了」，說得好聽點就是軟禁。
但軟禁總好於公開的監禁不是麼。
晚飯相當不錯，四菜一湯還有羊肉，份量還挺足，羊肉之外還有兩壇清酒。這待遇已經相當不錯了，這當然是朝廷花錢，但也得陳覺這個樞密副使事先有交待才行。對於黨不黨、奸不奸這些事情黃彥威本就沒有多大感覺，南唐朝滅不滅亡他也半點都不關心，他只關心誰對他好，誰不坑他。
酒足飯飽洗浴之後，黃彥威提出他需要從裡到外全新的換洗衣服，需要有解悶的書籍，想要知道病在半路上的李叢怎麼樣了。
看守們倒也沒有多推脫，取來一套低級文官的綠袍，從里至外都是全套。取來一本戰國策一本貞觀政要，回答說李叢還在驛站治病，並說李叢康復後將從原路返回楚州，不會再來金陵了。
次日早飯過後，黃彥威問可不可以出去「走走看看」，回說當然可以，還拿來兩串銅錢讓他收起來作為零用。看來昨晚換下來的舊衣已經被取走細細搜檢過，人家知道他是個窮先生。
三人一色的綠色低級文職的常袍，扎黑色幞頭，腳穿六縫靴，身上看上去見不到有兵器金鐵。
出門向南隨街依巷走出不上二里地便是內秦淮河，國子臨就在河的北岸，時時能看到學子打扮的士人沿街閒逛。國子監的學子非貴即富，絕少黃彥威這種無力讀書的清寒子弟，眾學子春裝齊楚，呼朋引類御風而走，倒也營造出幾分盛世的歡樂景象，讓人們忘記了北線剛打完一個敗仗，南線還正處在失敗中。
見得多了，黃彥威忽然想起，這些學子們難道都是不用上課的麼？
隨口問起來，陪同監視的人說：「都頭難道不知道今天是上巳節麼？官府衙門和國子監全都放假過節。」
二月七日黃彥威他們從淮北下邳撤軍，折騰了這麼多天，也應該到上巳節了。
上巳節俗成三月三，節日氛圍和清明寒食兩節差不太多，主要活動也就是登高、踏清、野餐游宴、男女集會等等。因為特點不夠鮮明，後世也就漸漸混為一談。五代時期還是很講究的，並且還保留著特有的古香古趣。
黃彥威心情大好，開玩笑道：「各位因為我的緣故，今日卻不能休假過節，實在是對不住了。」
兩名看守面帶尷尬：「都頭說笑了。」
秦淮河自城東上水關流入城牆後分作兩股，一股向西流向宮城為宮城的護城河提供水源，一股流向西南再轉向西北形成內河，河水分流處河面寬闊，周圍的人流也更多些。
這條內秦淮河雖然位於城牆之內，但河兩岸的風貌卻相差頗大。河西岸雖然說不上是摩肩接踵，卻也是個市鎮的模樣，河東岸卻宛然是鄉村，有田地有菜園，竟然還有人趕著幾隻羊在放。這種奇特的「市容市貌」就算在楚州這個小地方也見不到。
河中船隻不少，半是游賞所用，半是不大的實用小船，卻看不出來有專一往來兩岸的渡船。黃彥威四下打量，想要那一條船跟人家商量商量花幾個錢渡至對岸去轉轉。
唉，對岸的風景永遠更好，只要是人都不能免俗。
正在張看，就見河中央一隻遊船的中艙走出一個漢子，下身穿一條及膝的薄單褲，赤著兩隻大腳，上身穿單布背心，露出兩條長臂。
陰曆的三月三日這一副盛夏打扮，怎麼說都足夠吸睛。
這人來到船頭上，跳幾跳蹦幾蹦，擴了幾下胸，一縱身跳入水中，濺起老大一片水花水珠。
黃彥威是知道冬遊的，也為這傢伙的蠻勇嚇了一大跳。
更妙的是往來遊船上的那些春裝女郎並沒有覺得自己受到了冒犯，沒有搖頭閉眼轉身迴避用團扇遮臉，反而都好奇地看向河面，想等那漢子浮上來再看上幾眼。
早在一個月前的中和節，男人和女人都有到河邊洗浴的風俗，洗春天裡的第一個澡，然後發生一些理所當然的事情。
在這個前程朱理學時代，人們在性靈上還能保有許多自由，有一點點詩經鄭風衛風唱誦過的大膽與粗野。
漢子從水中鑽出來，踩水來到船邊翻上艙面，單衣沾水後緊貼在身體上，露出一身好看的線條。各船上的大女小女中女不約而同發出歡叫，那漢子竟似吃受不住這一宏大場面，迅速鑽入船艙中再也不敢出來了。
一名看守笑道：「這個邵大，原來也有他害怕的時候！」
另一名看守道：「我看他這是自找的，多數又是賭輸了只能願讀服輸，看他往後還怎麼說嘴。」
黃彥威好奇：「二位認得這位邵大郎？」
看守道：「他是邵大，卻不是邵大郎。邵大只是他的外號，說這個傢伙口氣太大，一開口就是天下大勢。膽子也大，能為也大，還有各樣都大，有幾分取笑的意思。他呢，也就能認下了。」
另一名看守道：「這邵大在江寧府還是有點名氣的，生意做得不小，遇到水旱災荒也會施捨錢物，也會出來牽個頭，是個熱心腸。」
南唐人說起都城，尤其是本地人說起都城時，會棄金陵古稱不用，更傾向於使用江寧府或者江寧這兩個相對較新的稱呼，也只有黃彥威這個穿越者滿腦子都是金陵。
看到黃彥威興頭極大，兩名看守的談興也就越高，象是在炫耀本地的名景名勝名產一般：「這邵大常常過江去出海去做生意，見識還是有的。就在年前吧，他又從北邊回來，又說起天下大勢。說什麼淮北周朝皇帝郭威很不簡單，恭儉仁義，知道做正經事，詔書法令一道道地往下發。說我朝征閩征了個空，征楚又很是不順，周朝很可能會趁虛而入，三五年內就會有大戰，不得不防。」
另一名看守補充道：「有人就說他說大話，問他敢不敢給朝廷上書。他還真敢，真上書了。」
黃彥威不由得打了一個激靈，心說這個邵大也太厲害了，莫非也是個穿越體吧。事實上就在三年之後，後周的世宗皇帝郭榮就大舉南征，苦戰之後完全占有南唐長江以北的十四個州府，南唐不得不去國號稱江南國主，奉周正朔，年年進貢稱臣，從此只能苟延殘喘。
這個邵大沒能預料到郭威早死郭榮繼位，但他敢斷言三五年內江北會有大戰，也稱得上是先知先覺了。
黃彥威整理整理心情，問道：「上書有什麼結果麼？」
看守回道：「沒有結果，哪有什麼結果。」
另一名看守回道：「都頭，京師這個地方各樣人等全都有，不缺談天說地的人。就說上書這種事，不說是月月有天天有，三幾個月就有一回。前幾年征閩，有人上書說征閩必敗，這時南邊征楚，又有人上書說主將主事欠缺無能，如不更換征楚必敗。」
「其實這都是在賭，打仗麼，不是勝就是敗，胡猜一個就是了。把話說得兇險一點，萬一蒙對了就能落個料事如神的好名聲，多多少少能得點好處，說不定還能得個官做，這好處可就大了。所以說，對於這種上書，也不能特別當真。」
看守細細解說，透露出一股子京師人特有的精明與通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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