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 摩爾鬥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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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5章 摩爾鬥士

  轉眼間,地中海世界進入了乾旱少雨的7月,天空晴朗,惠風和暢,伊比利亞的南部迎來了1474年的盛夏。

  伊比利亞南部多山地高原,瀕臨地中海和大西洋,即使是夏季也不太炎熱,平均溫度維持在25℃左右。

  在過去的八百年裡,生活在伊比利亞半島上的摩爾人已經度過了無數個這樣的夏季,勤勞而智慧的他們在這裡建立了許許多多的水利設施,農田和果園即使在夏季也不會因為乾旱而枯死,反而由於更強烈的光照而茁壯成長。

  在農業生產上,相比於缺乏降水,缺乏光熱顯然更加難受,降水的缺乏還能通過河流湖泊和地下水來彌補,光熱的缺乏就真的令人無能為力。

  歐洲是一塊高緯度大洲,平均光照和熱量均不如其他幾片主要人口聚集區,緯度越靠北,光熱條件就越差,能被利用的農耕土地就越少,這也是文明之花首先在地中海一帶燦爛盛放的重要原因。

  在這樣一片大陸中,地處南方的伊比利亞就顯得彌足珍貴,沿海地區既不缺乏光熱,也不缺乏水源,適合多種糧食作物的生長,除了小麥,燕麥等常規穀物外,伊比利亞東部和南部還是整個歐洲少有的能夠種植水稻的地區。

  位於最南部的安達盧西亞地區就是伊比利亞半島的核心農業區之一,這裡雖然群山環抱,但土地肥沃,水源充足,格拉納達王國的摩爾人發展出了發達的農業文明,尤其是格拉納達周邊和南部沿海,到處都是良田,每逢豐收,滿眼金黃。

  可是,隨著東羅馬帝國的入侵,這些現象一去不復返,大將軍貢薩洛率領的遠征軍從日不落要塞出發,沿海岸線一路向東進軍,接連攻克馬拉加城和阿爾梅里亞城兩座重鎮,占據了整個太陽海岸,格拉納達王國的半壁江山盡數淪喪。

  由於伊比利亞大區特殊的匹配機制,這裡的軍事戰術相當原始,軍事改革的春風尚未吹到這裡,火槍和火炮的使用率嚴重不足,在很多戰役開始前,雙方將領甚至還得來上一場一對一單挑。

  原時空中,直到天主教雙王上位後,西班牙的軍隊才真正走向近代化,在他們之前,中世紀「騎士+徵召農民」的老舊體系依然大行其道,無論是卡斯蒂利亞,阿拉貢還是格拉納達。

  對於原時空中的西班牙來說,格拉納達戰爭和後續的摩里斯科戰爭意義重大,他們不僅在這兩場戰爭中實現了再征服運動的徹底勝利,還完成了初步的民族構建,完成了軍事體系的簡單革新,通過戰爭從封建莊園主和天主教騎士團手中收回了大量特權,初步完成了內部整合,為大航海時代的對外擴張提供了最好的土壤。

  歷史上,格拉納達戰爭之所以耗時良久,進展緩慢,一方面由于格拉納達的陡峭地形和摩爾人的充沛武德,另一方面就是由於卡斯蒂利亞和阿拉貢同時還得面對來自內部的反對聲音,在內部整合上耗費了大量時間。

  因此,格拉納達王國也在這場戰爭中得到了一些成長,火槍和火炮開始進入摩爾貴族的視野,他們不僅將其利用了起來,還創造出了一些針對性戰術,用以反制雙王聯軍的火器壓制。

  不過,在1473年的這場由東羅馬帝國發起的霸權主義侵略戰爭中,格拉納達王國顯然沒有這樣的機會,東羅馬帝國憑藉領先時代的軍事戰術碾壓了摩爾人的老舊軍隊,也沒有貿然進入連綿的群山,而是選擇了南部沿海的低地平原,從西到東,一路橫掃。

  貢薩洛率領的大軍在太陽海岸一路燒殺搶掠,將無數良田燒為荒土,將無數村莊化為廢墟,東羅馬帝國的奴隸販子則跟在大軍背後,隨時隨地地接收最廉價的戰爭奴隸。

  在高額補貼和鐵血律令的作用下,東羅馬帝國的軍隊稱得上西方世界紀律最嚴明的軍隊,在帝國國內從不擾民,在針對其餘基督教地區時也比較收斂,但在摩爾穆斯林的土地上,他們依舊和當今世界的大部分軍隊一樣,是一群土匪和強盜。

  在敵人的土地上,無須在乎任何條例,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

  當然,貢薩洛在太陽海岸進行的大掃蕩並非為了泄憤,並非為殺而殺,除了摧毀摩爾人的戰爭潛力外,東羅馬大軍的掃蕩還具有更深層的目的,諸如絲綢紡織,羊毛紡織和橄欖種植等產業基地是首要打擊目標,這些產業是格拉納達的支柱產業,但同樣也是東羅馬帝國的關鍵產業。

  在資本主義的引導下,東羅馬帝國需要更多的銷路和更少的競爭者,終極目的是霸占整個地中海市場,實現商品壟斷,為了這個目標,除了盡力提升產品質量和生產效率外,對競爭者的嚴格打擊是必不可少的。

  於是,擁有八百年歷史的格拉納達絲織業遭到了嚴重打擊,桑樹林被焚燒,手工工坊被毀為廢墟,熟練桑農被成批運走,部分價值較高的優良蠶種和優良桑種則被運回君士坦丁堡,由帝國農業研究所進行專業分析。


  對於紡織業來說,這種針對性打擊是致命的,在新一輪的絲綢旺季中,歐洲各大市場已經幾乎看不到格拉納達的產品,東羅馬帝國的絲綢則銷路旺盛。

  環地中海一帶的手工業中心裡,威尼斯和佛羅倫斯已經在東羅馬帝國的干涉下急劇衰落,現在輪到了格拉納達。

  逐步剪除這些潛在的競爭對手後,東羅馬帝國的民間資本將會繁榮興旺,民間資本家們無需擔心虧空賠本,只會拿著掙來的錢繼續開設工坊,繼續生產各種商品,一個季度的時間,足以將產量翻上數倍。

  不過,在好啃的骨頭被啃完後,東羅馬帝國在伊比利亞的進軍同樣受到了阻礙,縱橫起伏的山脈將大軍牢牢鎖死在沿海地區,摩爾人依靠地理上的優勢襲擾著東羅馬帝國的據點,燒毀重要棧道,強化關鍵堡壘,將大軍分散開來,在山地打著游擊。

  1474年7月4日,一支負責穿插的東羅馬分隊在翻越山脈時,遭到了格拉納達王國的扎加爾將軍的伏擊,這位勇敢善戰的王族後裔為東羅馬帝國帶來了進軍格拉納達以來的第一場敗仗,五百餘人被俘,兩千餘人死傷。

  扎加爾將軍是格拉納達王國現任國王阿里·哈桑的弟弟,格拉納達主戰派的領袖,一位強悍的軍人,一位不屈的貴族。

  這場戰役的失敗讓東羅馬遠征軍見識到了伊比利亞摩爾人的頑強,也認識到了山地作戰的不利局面,大將軍貢薩洛停下了進軍的腳步,開始原地休整,補充物資。

  但是,格拉納達王國的日子也不好過,他們已經丟失了富庶的南部沿海,全國第二大城市馬拉加和第三大城市阿爾梅里亞雙雙淪陷,近一半的人口,絕大部分的水上艦船和所有的出海港口灰飛煙滅,失去富饒的糧食產區後,現在的格拉納達城甚至不能滿足糧食自給,如果不是阿里國王在開戰之前便做好了準備,饑荒恐怕早已蔓延開來。

  與此同時,東羅馬帝國針對格拉納達的征服行動也從軍事轉為外交,密探們開始進入格拉納達的每一個角落,進行滲透和攻心。

  格拉納達城,摩爾紅堡,阿爾罕布達宮。

  王室成員的居所內,格拉納達國王阿里·哈桑靜靜凝望著窗外的壯美王宮,眼眶通紅,嘴唇緊抿。

  宮殿的紅牆白瓦依舊鮮艷明麗,愛神木中庭的植物依舊翠綠欲滴,牆上的壁畫和浮雕依舊栩栩如生,似乎與過去並無太大差別。

  然而,如今的紅堡卻似乎瀰漫著一股灰敗之色,並非來自於外,而是出自人們的內心。

  對于格拉納達來說,這是一場實力對比過分懸殊的,幾乎不可能勝利的戰爭,他們所面對的敵人不是同樣內鬥頻仍的卡斯蒂利亞和阿拉貢,不是老舊的天主教騎士,不會因為暫時的失利和經費的不足而罷兵言和,只要君士坦丁堡的皇帝願意,戰火就能持續不斷地蔓延下去,直到格拉納達戰爭潛力的徹底耗盡。

  開戰初期,格拉納達人對他們的「衛國戰爭」抱有一絲希望,只要法蘭西的阿拉貢的聯盟可以給希臘人造成足夠的麻煩,他們或許就會因為得不償失而放棄西地中海的擴張,格拉納達依舊可以苟延殘喘下去。

  然而,隨著威尼斯的滅亡和佛羅倫斯的政變,困擾東羅馬帝國的「多線作戰」問題一掃而空,繼黑海之後,東地中海成為了帝國徹徹底底的後花園,從威尼斯潟湖的沼澤到高加索的群山,從埃及沙漠的尼羅河到東歐草原的頓河畔君士坦丁,東羅馬帝國的水面力量是無可匹敵的。

  威尼斯和佛羅倫斯退出戰爭後,巴塞隆納同盟的張揚之勢為之一滯,阿拉貢王子費爾南多急得四處求援,法蘭西國王路易十一則並沒有對此做出任何回應。

  無論如何,這場紛爭進行到現在,路易十一併沒有失去任何東西,反而獲得了庇里牛斯山脈以北的魯西永和西地中海上的科西嘉,趁著勃艮第公爵進攻安茹家族的時機將國王權力延伸到了普羅旺斯一帶,又趁著東羅馬帝國無暇他顧之際渡過大西洋,在北美洲東部一條大河的出海口建立了法屬哥倫比亞殖民地。

  義大利城邦的衰頹同樣為法蘭西的市民資產階級帶來了好處,南部城市中,里昂的手工業和維希的資源業蓬勃發展,沿海港口雖然面臨威脅,但他們依舊憑藉發達的內河航運和道路系統將商品售往遠方,法蘭西民族認同從北向南逐步擴張,一個擁有千萬級人口的巨型民族國家正在逐漸成型。

  對於過去或未來被路易十一有意無意間欺騙的君主來說,這位陰謀家當然是詭譎而可恥的,但對於法蘭西來說,他的確是一位強而有力的君主,說法語的核心人口足足有一千餘萬,在歐洲大陸上位列第一,略多於拋開非德語地區的神聖羅馬帝國,是希臘語人口的好幾倍,只要能夠團結起來,無論是以何種方式,都是一項偉大的成就。


  至於信譽,承諾,盟約,或許在路易十一眼中,比起他自己的權力和法蘭西的命運,這些東西一文不值。

  義大利「同病相憐者」的迅速倒台,阿拉貢人的無能為力和法蘭西人的冷漠無情像是一塊塊巨石,重重壓在格拉納達摩爾人的胸口,讓他們喘不過氣。

  但是,即使在這個時候,紅堡上層依舊沒有自暴自棄,格拉納達的末代君主阿里·哈桑用盡了自己的一切努力,為自己的國家延續壽命,他的弟弟扎加爾更是有勇有謀,創造了開戰以來的第一場勝利,打破了東羅馬軍隊不可戰勝的神話。

  扎加爾歸來之時,阿里·哈桑在格拉納達城中為他舉辦了盛大的慶功宴,拋開了一切繁文縟節,放下了一個君主的全部身段,親自出城遠迎,和自己的弟弟相互擁抱,與每一位將士親切交談,用對待穆斯林勇士最崇高的禮儀接待他們,無論他們來自格拉納達,的黎波里,突尼西亞還是阿爾及爾。

  在這樣一個屬於地中海穆斯林的絕望時代中,阿里·哈桑的堅定和扎加爾的剛烈像是兩顆耀眼的明星,照亮了無盡的寒冷黑夜,為那些已經失去家園和正在失去家園的孤獨者點燃了一絲希望的燭火。

  然而,夜是寒冷的,路是絕望的,燭火的光芒也是微弱的,除了軍事和經濟上的雙重壓力外,阿里·哈桑還面臨著一個更大的危機——內部鬥爭。

  作為一個沒有嚴格繼承法的穆斯林政權,圍繞繼承權的紛爭是十分常見和不可避免的,在許久之前的過去,格拉納達因此而衰,在即將到來的未來,格拉納達也會因此而亡。

  阿里·哈桑稱得上西歐穆斯林最後的有為之君,他已經維持了格拉納達王國十年的和平,這十年裡,這個國家似乎擺脫了從15世紀初開始的漫長內鬥,一切都在緩慢地穩中向好。

  如果阿里·哈桑沒有子嗣,國王的大位理所應當應由年富力強而堅決勇敢的王弟扎加爾繼承,但阿里不但有繼承人,還是一位實打實的廢物和懦夫。

  現在,格拉納達的內部鬥爭分為兩派,一派支持王弟扎加爾,希望在阿里死後,由他帶領這個即將崩毀的政權繼續抵抗,這一派多為主戰者,來自北非和西亞的逃難穆斯林也是這一派的忠實擁躉。

  另一派則支持年紀尚輕的王子阿卜杜勒,他是阿里·哈桑最年長的兒子,好大喜功而性格軟弱,唯一的優點就是熱衷文藝,在吟詩作賦和繪畫音樂上是一把好手,圍繞他的一群人要麼是畏敵如虎的「主和派」,要麼是食古不化的老一輩得利者,他們不喜歡扎加爾的強勢和霸道,將那些穆斯林逃難者視為「蛀蟲」,對東羅馬入侵者的態度也模稜兩可。

  在戰爭之前,作為一個父親,阿里·哈桑當然會更青睞阿卜杜勒,希望將王座傳於子孫而非兄弟,也因此對扎加爾一派採取了打壓政策,幫助阿卜杜勒培養自己的勢力。

  但是,開戰之後,國內一團亂麻,阿里·哈桑不得不依靠被扎加爾團結起來的堅決主戰派,政治資源和戰爭資源都開始向王弟傾斜,尤其是扎加爾得勝之後,威望一時無兩,無數人將他視為吉哈德英雄。

  反觀阿卜杜勒,老國王也曾將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為他組織了一支不錯的軍隊,試圖讓他在戰場上建立威望,奪取功勳。

  事實證明,老國王的希望全部落空,阿卜杜勒王子的表現差到了極致,阿爾梅里亞的爭奪戰中,阿卜杜勒王子直接被黑壓壓的東羅馬軍隊嚇得呆愣原地,在第二天的夜晚便拋下一切逃回北方,給從馬拉加撤到此處的哈梅特將軍留下了一灘爛泥。

  結果是,王子的臨陣脫逃讓守軍心氣全無,從北非一路逃難而來的哈梅特將軍氣得吐血,痛罵阿卜杜勒的懦弱與無能,認為就連聚集在阿爾梅里亞的拉丁海盜都比他勇敢,這位失意者最終率領兩千殘兵戰鬥至死,阿爾梅里亞城不到一周便宣告陷落。

  老國王自然對此大為震怒,嚴厲懲罰了阿卜杜勒,解除了他的一切職務,但還是將戰敗的真實原因進行了一些修改,對哈梅特將軍的光榮大加讚揚,卻對王子的失職閉口不談。

  阿里·哈桑本以為事情將以這樣的方式草草收場,但阿卜杜勒又為他送上了一份「大禮」,這位王子得知扎加爾叔叔的勝利後,感到的不是鼓舞和激動,而是危機和嫉妒,在慶功宴上當著全體將士的面,對叔父的「北非流亡者」部下陰陽怪氣,隨時隨地地擺出一副正統繼承人的高傲姿態和文藝貴族的「高雅風範」,壓根看不起這些來自鄉下的難民。

  王弟扎加爾當然對此大為震怒,他本來就不喜歡這個弱不禁風的侄子,對阿爾梅里亞的慘劇十分痛苦,只是礙於兄長的面子和家族的尊嚴忍而不發,他可以容忍侄子的不作為乃至「亂作為」,但不能容忍他對吉哈德戰士的不敬和侮辱。


  面對阿卜杜勒的羞辱,扎加爾當場發飆,一拳砸在阿卜杜勒的嘴巴上,指著他的鼻子痛罵一頓,將阿爾梅里亞失敗的緣由全部抖落了出來,隨後便拂袖而去。

  他的部下也都對阿卜杜勒報以不屑的目光,跟著扎加爾揚長而去,留下滿眼怨毒的阿卜杜勒和一臉痛苦的阿里·哈桑。

  此事過後,王弟和王子的矛盾公開激化,愈演愈烈,阿里·哈桑正面臨著一個至關重要的艱難抉擇。

  如果為了國家著想,他現在最應該做的就是廢黜阿卜杜勒,暴力清除王子黨勢力,立王弟為繼承者,與他一起抵抗,直到生命的終點。

  但是,沒有人是真正的聖人,在兒子和弟弟之間,但凡是個正常人,都會選擇親生兒子,這才是血脈的傳承,生命的延續。

  扎加爾得勝之後,貢薩洛停止進攻,不少格拉納達貴族開始抱有一絲僥倖,認為格拉納達的群山能夠將他們鎖在南邊,他們可以保住格蘭納達城和周邊村鎮,繼續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

  在此背景下,兩派矛盾迅速激化,各自目標也明確了起來,王弟黨主張將希臘人徹底趕走,王子黨則試圖見好就收,就此談和,試著通過朝貢,臣服,贖金和賠款的方式請東羅馬退兵,甚至還想用金錢贖買已經淪陷的國土。

  但是,阿里·哈桑當然不會相信王子黨的論點,東羅馬皇帝不缺金錢,不缺附庸,他們的目標十分明確,就是要置格拉納達於死地,將穆斯林勢力徹底清掃出局。

  即便如此,他還是沒有徹底倒向王弟一派,扎加爾的威望已經太過隆高,他不希望重蹈幾位先祖的覆轍。

  他愛格拉納達,但前提條件是,格拉納達是他的。

  由於年老力衰,阿里·哈桑還是給了阿卜杜勒一個機會,讓他去督管王城衛隊,這是一支由京城良家子組成的部隊,基層軍官多為貴族子弟,他們的家族大多有權有勢,這是萬萬不能交給扎加爾的一支力量。

  令老國王感到驚喜的是,阿卜杜勒對新職務似乎十分上心,衛隊士兵們也竟然十分喜歡他,這為阿里·哈桑帶來了極大的慰藉,以為兒子終於開始成長了。

  於是,他於一日傍晚興致勃勃地跑去大營犒賞士卒,卻震驚地發現,他的兒子竟然把軍營化為了遊樂場,軍官們飲酒縱歌,抽大煙,嫖妓女,一個個奢靡享受,一個個放浪形骸。

  阿里·哈桑被氣得渾身顫抖,指著阿卜杜勒略有恐懼但還是滿不在乎的眼睛,好半天也說不出話。

  「你不配為王!」

  這是阿里對兒子說的最後一句話。

  回去之後,積勞成疾的阿里當場病倒,昏迷前派人召王弟回城。

  現在,阿里·哈桑甦醒了過來,比起開戰前,他臉上的皺紋愈發深重,頭髮白了一片,曾經總會精心打理的鬍鬚也變得凌亂不堪。

  「陛下,依您的吩咐,扎加爾大人正在門外等候。」

  侍女走了進來,對老國王低聲說道。

  「好,讓他進來吧。」

  阿里緩緩地說。

  不一會兒,門房再次打開,一位孔武有力的中年人走了進來,腳步鏗鏘,聲音洪亮,君臣禮儀一絲不苟。

  阿里甦醒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召見王弟,經過最激烈的心理鬥爭後,他已經做好了最終的抉擇。

  「我來了,陛下。」

  扎加爾渾厚的嗓音傳進阿里的耳朵。

  「坐吧。」

  阿里淡淡地說。

  「我們之間,不必那麼生疏客氣。」

  扎加爾依言坐下,等待著兄長的開口。

  「情況如何了?」

  阿里沒有抬頭。

  「我生病的這段時間,格拉納達發生了什麼事?」

  扎加爾沉默片刻,舔了舔嘴唇,似乎在斟酌著用詞。

  「情況不好,陛下。」

  扎加爾艱難開口。

  「希臘人的艦隊重新回到了西地中海,但他們並未如預想的那樣死磕義大利,而是遊蕩在北非海岸邊,一方面保護貿易線路,一方面向伊比利亞持續增兵。」

  「西境邊疆區的那個阿貝爾公爵,他在被我擊敗後極為憤怒,重新從阿爾及爾徵調軍隊,三分之一的西境軍團正在我們的領土上肆虐。」


  「貢薩洛的亞巴頓蝗蟲大軍化為許多個小隊,不斷穿插到我們的聚居區,進行敵後破壞,十幾座鄉村和小鎮被焚燒殆盡。」

  「皇太子查士丁尼又從切爾克斯調集了幾千人的僕從兵,他們也是在山裡長大的,對山地作戰也有不少經驗。」

  「更別提希臘人的中央軍,就在兩周前,我率領部隊突襲了一處位於阿爾梅里亞以北的近衛軍駐地,沒有得到一點好處,他們的火器太強大了,現在乾旱少雨,天氣也不站在我們一邊。」

  「希臘軍隊在逐漸進步,逐漸適應,而我們,沒有這個時間,沒有這份精力。」

  扎加爾嘆了口氣。

  「還有醫院騎士團,他們已經完成了最後的交接,大部分醫院騎士抵達馬拉加城,他們裝備精良,正面對沖時,我們根本不是對手。」

  「希臘人壓根就沒想過留我們一命,馬拉加城的置換和醫院騎士團的到來就是最好的證明。」

  「真快啊。」

  阿里喃喃自語。

  「他們的資源就像用不完一樣,這樣下去,只會把我們硬生生地拖垮。」

  「陛下,根據情報,卡斯蒂利亞的恩里克國王快要不行了,隨時都可能一命嗚呼,卡斯蒂利亞亂局初現,希臘人很可能會趕在風暴到來前對我們發起全面進攻,掃清通往托萊多的最後障礙。」

  「希臘皇后伊莎貝拉和希臘皇子卡洛斯已經乘船來到馬拉加城,在羅維雷家族的大主教的見證下加冕為格拉納達國王。」

  扎加爾苦笑一聲。

  「希臘人恐怕壓根就沒把我們當成對手,我們只不過是希臘人野心之路上的一塊攔路石,擊垮了我們,他們就會顛覆卡斯蒂利亞。」

  「顛覆了卡斯蒂利亞後,他們的新大陸戰略就徹底安穩了。」

  阿里閉上眼睛,沒有說話。

  「國內呢?」

  扎加爾聞言,還是沉默。

  「怎麼了?這可不像你。」

  阿里勉強一笑。

  「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希伯來人出賣了我們。」

  扎加爾抬起眼,滿眼怨憤。

  「一群希伯來人收受了希臘人的賄賂,將龍達要塞的構造圖和弱點通通告訴了希臘軍隊,龍達要塞徹底失陷了。」

  「現在,希臘軍隊可以不受阻礙地穿過山脈,進入北方。」

  「怎麼會!」

  阿里站起身,難以置信。

  「無論是希臘還是羅馬,他們都是希伯來人的死敵!當年,就是羅馬皇帝將他們趕出耶路撒冷的!」

  「希臘帝國不會接納他們的信仰,他們就是背叛我們,又能怎麼辦呢!」

  「希臘人給了他們很多錢,雖然沒有接納他們,但派船把他們送到了英格蘭,那裡還算開明。」

  扎加爾說道。

  「我當初就反對您接納希伯來難民,他們總是那樣,為了金錢可以背叛一切。」

  「他們看不到希望了,他們害怕希臘人,在金錢攻勢下,直接順勢而為。」

  「我已經擅作主張,把已知的希伯來社區全部清除,望您責罰。」

  扎加爾單膝跪下。

  阿里怔怔無言,只得將弟弟扶起。

  「沒什麼,你做的對。」

  阿里長嘆一聲。

  「其他的呢?」

  「糧食儲存——」

  「我的兒子,阿卜杜勒,他怎麼樣了?」

  阿里打斷了扎加爾的話,挑明問道。

  「他……」

  扎加爾的眉宇間隱隱有些怒色。

  「他還是老樣子,整天沉湎在酒色財氣之中。」

  「但是,支持他的那些商人,勛貴和老傢伙可沒有那麼安分,對您的……對您的舉動議論紛紛,還試圖攔下我,不讓我回城。」

  「不少富商已經逃跑了,他們害怕一無所有,帶著財產跑進了阿拉貢,儘管阿拉貢國王會徵收近一半的財富。」

  「阿卜杜勒也有些慌張,我聽說,他曾數次前來探望,但由於您的命令,都被攔下了。」


  「哼,探望?恐怕是想看看我還能不能活著吧?」

  阿里冷哼一聲。

  扎加爾沒有繼續說話,這是兄長的家事,他也不好置評。

  他知道,雖然阿卜杜勒是個純粹的懦夫,但阿里的統治還算賢明公正,在位十餘年,在民間和官場威望很高,手上還掌握著最多的部隊,如果他想當上國王,軍事政變顯然是死路一條。

  發泄完畢,阿里轉過頭,盯著扎加爾黑色的眼睛。

  「早在你取得勝利之後,就有人告訴我,打到現在已經可以了,足夠證明我們對安拉的忠誠,應當為自己爭取一個體面的結局。」

  「現在,我想問問,如今戰局,你還有什麼看法?」

  扎加爾想了想,緩緩開口。

  「如果您在問,我有沒有必勝的信念,那麼我可以明確地說,沒有。」

  扎加爾也直視兄長的雙眼。

  「但是,如果您在問,我有沒有必死的決心,那麼,我會用鮮血和生命向世人證明!」

  「好!好!好!」

  阿里重重點頭,鬍鬚都在顫抖。

  「看來,我的選擇沒有錯,我們奈斯爾家族,或許出過懦夫,或許出過叛徒,但是只要你我尚在,絕不會允許外人的玷污!」

  「以安拉之名,我決定立你為繼承人,如果有朝一日,我沒能看到驅除希臘人的那一天,你將會成為新的君王,帶領全體人民繼續抵抗。」

  扎加爾一愣,狂喜和悲哀一起湧來。

  扎加爾知道,自己的兄長最害怕的,就是讓奈斯爾王朝終結在自己的手上,這位摩爾鬥士一直盡最大努力挽救國破家亡的哀局,也和其他君主一樣,試圖把一個完整的王國傳給子孫。

  排開親生兒子,將他立為儲君,這隻證明了一件事:國勢的確危亡,希望的確渺茫。

  扎加爾按捺住內心的萬般思緒,知道自己不能表現得太過激動,整理著將要說出的話。

  「陛下,我認為,現在不是立儲的時機,希臘人的兵鋒已經打到了內華達山脈,格拉納達危在旦夕,他們不是卡斯蒂利亞人,他們的目的根本不是更換一個親希臘的君主,而是徹徹底底的毀滅。」

  扎加爾舔舔嘴唇。

  「如果您硬是要這樣做,我也會欣然接受,但還請您對王子阿卜杜勒和他的朋党進行合理安置,如果不這樣,只會造成更大的混亂。」

  阿里看著扎加爾,何嘗不知道他的心思。

  合理安置,那就是放權給他,武力鎮壓。

  「你放心,王國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我會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妥當。」

  「我會將阿卜杜勒控制起來,等戰爭結束後再做安排。」

  「至於他的黨派,我會採取懷柔政策,如果還是不聽話,我會讓格拉納達城的軍隊進行鎮壓。」

  扎加爾重重點頭,但內心深處還是有些遺憾。

  將阿卜杜勒控制起來,等戰爭結束後,如果真有戰爭勝利的那一天,繼承鬥爭還會繼續的。

  「我希望你能夠挑起重任,保衛首都,以拖待變。」

  阿里繼續說道。

  「我的兒子阿卜杜勒是一塊廢材,絕不能委以重任,以後當個閒散貴族就好。」

  「多謝陛下的信賴,我會陪伴在您的身邊,戰鬥到最後一刻。」

  扎加爾堅定地說。

  「如此,便好。」

  阿里疲憊地點點頭。

  「我的兒子沒什麼本事,他不敢反抗,也沒能力反抗,這我十分清楚,但這件事還是不能拖得太久,遲則生變。」

  「犯下那麼多的罪過,好好冷靜一下,也好。」

  「我會立馬派兵拘禁阿卜杜勒和他的黨羽,那些富商也得全部監管起來,他們的財富和物資早該收歸國家了。」

  「這些事情你不用擔心,他們的不滿和憤怒由我一人承擔。」

  正說著,一位侍從急匆匆地闖了進來,臉上寫滿焦急。

  「陛下,王子叛逃了!」

  「什麼!」

  扎加爾怒吼出聲,一把揪住侍從的衣領。


  「這……這是從他住處發現的……」

  侍從嚇得腿腳癱軟,顫巍巍地將一個徽章遞給阿里。

  阿里接過,又是熟悉的樣式,又是熟悉的花體希臘文,只不過,這一次不再是主管技術的普羅米修斯,而是主管外交的雅典娜。

  看著徽章上栩栩如生的女神,阿里眼前一黑,癱軟在地。

  ……

  1474年夏,東羅馬帝國的情報部門在格拉納達進行了多場行動,最為重要的莫過於希伯來人的叛變和阿卜杜勒王子的叛逃。

  希伯來人的叛變讓龍達要塞落入東羅馬帝國之手,通往山脈北邊的通道就此敞開。

  阿卜杜勒王子的叛逃則是水到渠成之事,這位王子知道自己徹底失去了父王的信任,在得知父親召扎加爾進京後便陷入了絕望,整天以酒度日。

  懦弱的他才不敢揭竿而起,但在面對東羅馬帝國的提議時,幾乎立馬便答應了下來,走小路逃出格拉納達城,躲避在東羅馬帝國的旗幟下。

  阿卜杜勒的叛逃讓格拉納達的局勢雪上加霜,他在叛逃的路上通過自己的舊友親朋叫開了好幾座城鎮的大門,為東羅馬軍隊進一步掃清了障礙。

  1474年8月2日,大將軍貢薩洛率三萬大軍突襲阿爾馬哈城,就勢揭開了全面進攻的序幕。

  8月10日,又一個消息爆發開來,迅速傳遍了整個伊比利亞。

  卡斯蒂利亞國王恩里克四世死了,死於疾病和衰老,對於這樣一個荒誕而怪厄的傻子君主來說,這種死法稱得上善終。

  恩里克四世的死讓卡斯蒂利亞陷入了更深的混亂,各路諸侯拉幫結派,勾結外人,爭搶著瓜分特拉斯塔馬拉家族的殘軀。

  8月12日,得知恩里克已死的消息後,葡萄牙與阿爾加維聯合王國開始聲索加利西亞的主權,王太子若昂親率大軍出兵北伐,要求舉行全民公投,尊重人民意志。

  8月14日,恩里克之女,私生女胡安娜在部分忠誠者的擁戴下在托萊多加冕為王,是為卡斯蒂利亞的胡安娜一世。

  8月16日,同為特拉斯塔馬拉家族的阿拉貢王子費爾南多在卡斯蒂利亞北方諸侯的推舉和法蘭西王國的支持下自稱卡斯蒂利亞國王,在薩拉戈薩進行加冕,是為卡斯蒂利亞的費爾南多四世。

  8月20日,巴列奧略家族後裔,先王外甥,原公主伊莎貝拉之子卡洛斯在卡斯蒂利亞南方貴族的擁護和羅維雷教宗的背書下在馬拉加城加冕為王,是為卡斯蒂利亞的卡洛斯一世。

  至此,卡斯蒂利亞同時出現了三個國王,他們都堅稱自己才是卡斯蒂利亞王國唯一的合法君主,將其餘兩位視為篡逆者,一場三王之戰在所難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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