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淑昭的繡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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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光在花窗簾上影,總是溫存美麗的。遇到無雲的夜,那月光會將屋裡映得通明。這通明不是白日裡那種無遮無攔的通明,而是蒙了一層紗似的,婆婆娑娑的通明。牆紙上的百合花、被面上的雙鳳鳴春,全都像是用細筆描畫過的,清楚的不能再清楚,然後用那赤、橙、黃、綠、青、藍、紫、白、黑、紅的十色絲線細細地繡,方能有如此逼真,栩栩如生的圖案。隱隱約約的,好像有留機的聲音傳,像是唱的周旋的《四季調》。

  無論是多麼嘈雜混淆的環境,淑昭的繡閣總是寧靜的,衛生香燃到一半,那一半已經成灰塵;自鳴鐘十二響只聽了六響,那一半巳經入夢,夢也是無言無語的夢。在櫥窗花形的格柵中,不知那個格子就嵌著這純潔無瑕的夢,就像塵囂之上的一片浮雲,恍惚而短命,卻又不知自己的命短,還是一夜復一夜的。繡花繃上的針腳,書頁上的字,都是細細密密,一行復一行,寫的都是心事。心事也是無聲無息的心事,被月光浸透了的,格外的醒目,又格外的含蓄,不知從何說起的樣子。

  那月亮西去,將明未明,最黑漆漆的一刻里,夢和心事都歇息了,晨曦亮起,便雁過無痕了。這是萬籟俱寂的夜晚裡的一點活躍,活躍也是雅致的活躍,溫柔似水的活躍,也是塵囂上的一片雲。

  屋子裡連個人影都沒有的,卻滿滿的都是等待,等待也是無名無由的等待,到頭總是空的樣子,到頭總是空卻也是無怨無悔。這是騷動不安聞雞起舞的清晨唯一的一個束手無策似的,無依無靠、無求無助的,卻是滿懷熱望。這熱望是無果的花,而其它的全是無果的花。

  淑昭嫁入李家已一年有餘,學智對她體貼,從外地回來時總要給她捎帶回胭脂、銀簪之類的女人用品討她喜歡,從這些小物件中看出了學智的細心。沒亊的時候,學智常常同淑昭談論一些琴棋書畫、古玩刺繡和有關成都、龍都、嘉州等地的人文風貌、時事新聞等方面的話題,在談論中,學智了解了淑昭的知書識禮和社會知識的多面性,常常感嘆淑昭是女兒身,若是男兒的話,跟著四伯爺出去做生意,只怕比自己還強許多。

  淑昭是個閒不住的人,在娘家做姑娘時除了學習琴、棋、書、畫外,最喜歡的就是女紅中的刺繡。因為劉家除了經營鹽業,還開有一個叫做《天香蜀繡》的作坊,作坊的刺繡產品在清朝是被宮庭定為「貢品」的,在淑昭母親這一輩巳是第五代了。淑昭從小耳濡目染,加上她天資聰慧,因此刺繡技藝很快就趕上母親甚至在某些細部之處超過了母親。所以在嫁入李家後不久,淑昭便讓人把「天翠樓」的第三層打掃乾淨,將從家裡帶來的繡花繃、幾箱籠的絹、綾以及繡花工具都搬了上去,在淑昭的布置下,這層樓就成了她的繡閣。

  這一天閒來無亊,淑昭上樓來到繡房,把一幅已描了一大半的睡蓮圖打開。從漫天撒開的睡蓮圖上,淑昭仿佛看見了娘家庭院裡那幾口大缸里的蓮花停在水面上,機房裡傳出走梭和提花的聲響,軸在樞機中咬合,嘰一聲、嘰一聲,因隔了幾重院門,灶屋裡的柴、煙、油、汽一絲絲也走不到這邊來。那浮蓮的淡香便滲透盈滿,身上、發上、拈針的手指尖上都是,人就像是花芯中的一株芯。漸漸地,缸里的睡蓮移到了面前的花繃綾上,沒有顏色,只有碳筆的黑和綾面的白,很像睡蓮在月色中的影。

  看了會兒睡蓮圖,淑昭拿起了繡花針繡起花來。

  丫環曉燕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淑昭身後,靜靜地看她飛針走線,淑昭換針線的時候,她才輕輕地開口說道:「少奶奶,別太累了,咱們去園子裡走走吧!」

  淑昭也覺得有點乏了,於是和曉燕下了樓往園子裡走去。此時的太陽巳近中天,樹蔭投了一地,其間無數的碎日頭,就像是漫撒了金幣。有一股生機勃勃然,遍地都是花與草,蓮池旁邊的竹棚木屋,路旁的雜草,湖中的碧漪堂,滿園子的桃李樹、花與草,此時都沒有了冬天的荒蕪氣,而是蠻橫的很。還不是園子裡自身拔出來的力道,更是來自園子外頭,似乎是從空中、地面,四面八方合攏了匯聚起來的生機,使這園子裡一派生機勃勃、欣欣向榮的景象。

  在這鶯飛草長的日子裡,蚯蚓一團一團地拱土,漫池塘撒下的魚子,眨眼工夫變成了針樣的小魚,將水面都遮睛了,樹林裡總有幾十種鳥、蟲在同時啁啾,吵得嘰嘰喳喳,讓人耳朵生疼。也不知什麼時候,湖中飛來了一對白鶴,在那裡漫步覓食……。

  淑昭和嘵燕慢慢地移步走入花蹊,有一些極細的刺扎著手,勾起衣裙上的絲,緊接著又被花和葉撫平了。

  那些花芯長短不一,將無數的粉蜜點在淑昭和曉燕的臉上、身上。一種盤旋的莖纏在她倆發間的簪上,扯也扯不開,倒把簪子搖落了。往裡去,花叢愈密,幾乎無從插足,讓人站立不穩。

  淑昭和曉燕都不敢走動,怕驚醒了什麼似的,蝶群又回來了,還有落在她們衣裙的繡花上的,蜂也來了,嗡嗡地從耳邊一陣陣地掠過。那天地間的響就是它們攪的,通過這些嗡嗡聲,就知道有多少野物在飛舞。


  腳下的地仿佛也在動,又是什麼活物在拱、拱、拱出土,長成不知什麼樣的東西。這些光、色、動、止全都鋪排開來,織成類似氤氳的虛靜,人處在其中有一種茫然和悵然,不知何時何地,又是何人,要說是會駭怕的,可卻又長了膽子,無所畏懼地享受這大自然賜予的美……。

  瞧,蜂蝶又飛回來,撓著人的視線,真是迷亂!淑昭和曉燕只得攜起手來,一步一步地掙著走。花事何等繁榮,縱深處各樣的花擠成一團,嘁嘁喳喳說著花語,一球球的花,錘子似地敲打著淑昭和曉燕的肩、臂,它們似乎是惱了,因為她倆的穿行,攪亂了了它們的心事呢……。

  走了好一會兒,穿過花蹊,淑昭和曉燕都覺得有些累了,便坐在了池塘邊邊的青石板上歇息。曉燕為淑昭墊上碎花布縫成的褥子,等淑昭坐下後她坐在了旁邊,倆人看著微風輕輕吹過岸邊的柳樹,轉而在水面拂起一波又一波的漣漪。半晌,曉燕開口道:

  「少奶奶,你能教我學刺繡嗎?」

  「你是習武之人,這刺繡的活兒跟飛檐走璧可差得遠呢。」自從父親「草猴子」把夜明珠賣給李光榮後,因為要去西嶽華山赴約辦事,所以把小徒弟雷明鋒和女兒曉燕託付給了李家,一來看家護院,二來重點是守護夜明珠,李光榮就讓曉燕做了淑昭的貼身丫環。那淑昭脾氣好,又會待人,沒過多久就和曉燕成了無話不談的姐妹,所以淑昭知道曉燕的身世,才這樣直言不諱地跟她講話。

  「少奶奶,那是過去的亊,我也厭倦了那種整天東奔西跑、提心弔膽的日子,現在想跟你學刺繡,過點安穩日子。」

  「那你就打算一輩子這樣做丫環,寄人籬下嗎?」

  「是呀,我想就這樣伺候你一輩子!」

  「就算你願意,只怕是有人不答應呢。」

  「誰會不答應呀?」

  「別瞞我了,那個雷明峰三天二頭往這邊跑,難道你沒看出他對你的心思?」

  「他只是我父親的徒弟,我的師兄而巳,我對他沒有那種感覺!」

  「是嗎?但我看他對你不僅僅是師兄師妹之間的關心,看你的眼神里另有一層意思呢。」

  「少奶奶,你就答應教我學刺繡吧!」曉燕懇求道。

  「那就從現在開始學吧!」淑昭動了側隱之心,想讓曉燕學點女紅、刺繡手藝,以後嫁了人,也不至於什麼都做不來。

  就在淑昭和曉燕說話的時侯,一條小船從遠處的水面上劃了過來,雷明峰站在船上,手持一根長約丈二的竹竿。當船要靠近岸邊時,他用竹竿頂在岸邊的堤石上,將船穩穩停住,放下竹竿,雷明峰從小船中提起一串蓮蓬,輕輕一躍上岸,來到淑昭面前放下手中的蓮蓬說道:

  「少奶奶,這是剛從池塘中摘的蓮蓬,送過來請你嘗嘗鮮。」

  淑昭看了看蓮蓬,又看了看曉燕說道:「你恐怕不是讓我一個人吃的吧?」說完咯咯地笑了起來。

  雷明峰被淑昭的話和笑聲弄得不自在起來,漲紅了臉道:「就是給少奶奶送來的,你要給誰吃那就是你的事了。」說完扭頭看了一眼曉燕,疾步走回塘邊,跳上船拿起竹竿,向岸邊堤石上用力一點,小船飛也似地向塘中駛去。

  望著雷明峰遠去的背影,曉燕輕輕地嘆了口氣,不知是什麼原因,曉燕覺得和這位師兄之間有種說不出的隔閡。自從父親去西嶽華山辦事,把自己和師兄託付給李家,到現在巳有六個多月,但義父沒有一點消息,這雷明峰每天除了守夜就是划船、打魚,似乎他巳習慣了這裡的生活,從未向自己透露一點有關父親的消息和今後怎麼辦的問題。難道他也想在李家就這樣呆一輩子嗎?這個念頭在曉燕的腦海中一閃而過,她決定先冷落雷明鋒一陣子,看看他會怎麼做。

  幾天以後,淑昭開始教曉燕學起了刺繡,她從怎麼選針、穿線、配色到圖案的造型、刺繡的技巧要領都逐一讓曉燕掌握,並親自做給她看。曉燕也用心揣摩、反覆練習,三個月後,當她把一幅繡好的《鴛鴦戲水圖》拿給淑昭看時,淑昭連連稱讚道:「真想不到一個習武的姑娘會有這麼一雙巧手,也不知這對鴛鴦中的那一位是誰呢?」一席話,把曉燕羞得紅了臉,低下頭不說話,只是擺弄著手中的針線。

  在濡濕的陰雨天裡,淑昭和曉燕坐在繡樓里一件件地翻看著前幾天去榮州大佛寺燒香後帶回來的蝴蝶、香草等動植物的圖案。因為這樣的天氣不宜刺繡,所以淑昭一邊看花樣一邊在粉紙上描摹,最後將圖案拼在一張(幅)上,只見一條龍斜貫左右上下,鳳從龍身上盤纏過去,空隙中是薰衣草和各種顏色的小花朵,四邊一周魚咬尾。當淑昭帶著曉燕把圖在粉本人上拼全、描好,天巳出梅、入伏了,中午熱、兩頭涼,無論熱和涼,都是爽朗的。於是,打開花繃,將粉本上的式樣繪到綾面上。接著,淑昭就教曉燕劈絲,每一色絲線劈成十幾二十絲,劈成的絲披在花繃上方的橫架上,風一吹,波光鱗鱗,然後就引線開繡了,一拈上針,淑昭感覺自己做姑娘的歲月又回來了。


  耳邊是燕子的呢喃和人聲嘰喳,是在繡閣里呢。池塘里的荷花幾乎映在窗欞上,知了在柳條上盪鞦韆,身前身後則是織錦和彩繡,細細密密、層層疊疊、絲絲縷縷、婆婆娑娑,那歲月好比珠簾,揭開一看,又有一重,揭開一看,又有一重,叮咚作響,就是看不到頭。分明是那鏡中月、水中花。再又一重放下,閉上一重,一重放下,閉上一害,淑昭覺得眼前一陣眼花繚亂!好一時方才風平浪靜,眼前又是一張繡繃,針下是一朵長辮子花、吐著蕊,仿佛有花香撲鼻而來。

  一日夜裡,淑昭和學智躺在床上絮話,說起淑昭的刺繡巳在榮州府很有名氣,但究竟落什麼款沒有定下來,這是刺繡品不完美的地方。但落什麼款呢?學智的意思是淑昭巳嫁入李家,當然應該落款《李記繡品》,然而淑昭卻不答應,理由是李記繡品這四個字太俗氣,辱沒了刺繡作品,她覺得《龍綾》與自已從小就有關聯,因為小時候常隨父母去杭州府遊玩,而杭州府就有一個很有名氣的龍綾綢緞莊,所以取「龍綾刺繡」這個名字一來符合刺繡產品的特點,也顯示出刺繡品的高貴。

  學智聽了淑昭的講述不禁嘆了口氣道:「我只聽說過桃花源、武陵是傳說故事裡的虛構地名,沒想到還有一個叫』龍綾綢緞莊』如此讓你記憶猶新。」淑昭聽了這話卻不服氣,對學智說不怕你不信,我一句一句對給你聽:桃花源記中所說的那武陵捕魚人的「綾溪行」,那溪便是現在杭州府的錢塘江,江濱一帶至今仍是漁浦地。五代之時,錢王抵擋了劉漢宏,水兵就由此地出發,可為證明。蘇東坡有詩曰:」沙河塘上插花回」,」沙河燈火照山紅」。那沙河塘從錢塘江引水,花樹夾道,至宋時還很繁華,接著「林盡水源,便得一山」,這山便是鳳凰山。入山之後即有羊原人家,說的是:「白雲先世避秦世之亂,率妻兒邑人來此絕地」,可不就是武陵麼?而我的「龍綾」就是從這時開始起源的,所以我的繡品就要落《榮州龍綾》這個款。學智一是不想再與她爭辯,二是為了討她歡心,於是便笑著回答:「好!我支持你的刺繡作品就落款《榮州龍綾》!」

  ……,……。

  李學智巳好久沒去淑昭的繡閣了。這也是前段時間,因為祖父去世,父親和四伯爺、六伯爺去料理喪事,便讓學智去監理德國進口織襪機的安裝、調試和新品襪子的製作。加上新招了幾名織襪工人,要讓杭州來的二位師傅教她們配色、上線、織襪,學智每天都在織紡里忙,回來的晚,洗漱完畢倒頭便睡。淑昭心疼自己的男人,只好把許多要說的話藏在心裡,等學智忙過這段時間再說吧,日子長著呢,也不急這幾天。

  這天上午,因織襪坊里的工人們巳基本上掌握了進口織襪技術,開始了新品襪子的製作,學智便睡了一個懶覺,直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喝了僕人端上來的蓮子羹後,他踱步來到了淑昭的繡閣。

  登上楠木樓的繡閣,學智便覺得清香撲鼻,一掀門帘跨進去,只見窗簾半垂,案上香爐里燃著三支藏香。窗前迎亮安著一張大花繃,含胸低頭坐著一個人,丫環曉燕站立在旁。花繃上是一幅《東山捲圖》,山水馬匹人物皆成,只剩零碎器物、石桌石凳、棋盤棋子、馬鞍馬纓尚未繡完。

  淑昭的針線正在兩個男人依憑的紅欄杆處行針。學智大氣不敢出,也不敢太靠近,生怕驚動了淑昭錯了針法,便靜靜地站在淑昭身後看她飛針走線。

  一枚針引了一縷絲線,上下傳遞著,不知不覺中,一截欄杆便橫在了美人的膝前。而欄杆內哪對奕的人,神情閒定,全神貫注於棋盤之上,與橋那邊送信人的十萬火急形成對照。畫面之間山石嶙峋,水流曲折,天地悸動中,唯有這一處靜謐從容……,……。

  看到這裡,學智禁不住讚嘆了一句:「好美的繡畫!」

  聽到聲音,正在專心刺繡的淑昭轉過身來,嬌嗔一笑:「相公今天好清閒,怎麼有空來繡閣了呢?」

  「是啊,今天作坊里沒什麼事,我來看看我的』榮州龍綾』有什麼新作品,沒想到還真的看到了一幅刺繡傑作呢!」

  「相公你過獎了,我的這幅刺繡只能說是勉強拿的出手,真正的好作品,會讓你有身臨其境的感覺!」

  「哦,哪你什麼時候能繡出一幅那樣的作品呢?」學智問道。

  「相公你不用著急,等我把這幅《東山巷圖》繡完之後,我要繡一幅《富春山居圖》,等那幅作品繡完後你來觀看時,一定會有身臨其境、耳目一新的感覺!」

  「那我就等候你的好消息吧,不過你也不要太累,要注意保重身子,咱們的小寶寶有什麼動靜嗎?」

  聽到丈夫這樣問話,淑昭的臉上飛出一片紅暈,害羞的低了頭小聲說道:「小傢伙這幾天時不時的會鬧騰一下,還好沒什麼大動靜!」


  小倆口正你一言我一語的交談著,忽然一個僕人來報,說家母李柳氏傳話讓淑昭過去,學智便和淑昭一起向李柳氏的那幢園子走去。

  這是李家花園裡的一座獨門獨院的宅子,洋灰牆面,紅瓦上頂,木質檁梁。在門樓的上方開出了一個獨立的窗戶,形狀類似於西式建築中的飄窗,很大,並向外張著,上面呈半圓形,六扇窗依次向外敞開,向東南方向遠遠地能看到榮州大佛寺的輪廓。窗子的下面即是進門的門洞,門楣的上方也是一個半圓,與上面的窗戶相對應,兩扇朱紅大漆看起來很厚重,但推動時卻輕盈潤滑,沒有一絲聲音。穿過狹長的門洞,是一個很大的照璧,迎面寫了一個很大的「勤」字,卻不倫不類地被一龍一鳳環繞。拐過照璧,便是四面被樓房包圍起來的天井,中間一條也是朱紅大漆的木質樓梯通往樓上,和同樣也是木質的樓台連為一體。樓台前面兩個房間均為單扇門,房間兩側各有一個窗戶。東西裙樓各為兩個房間,其結構和中間的房間相同,樓下是廚房、傭人房和儲藏室。房間和樓上的基本相同,只是由於天井裡樹木的遮擋,顯得有些光線不足。天井裡種著幾棵法國梧桐樹,枝繁葉茂,東邊的牆下,長了一排翠綠的青竹。時值四月,萬物正是返青的時候,微風吹過,竹葉婆娑,一派祥和春色。

  來到李柳氏的堂屋,「母親大人好!」李學智、淑昭同時向坐在木質靠背椅上的李柳氏發出了問候的聲音。

  李柳氏笑眯眯地看了看倆人,對學智說道:「你到花圃里去散會兒步,我和淑昭說會兒話。」

  「是!」學智應了一聲,轉身走出了母親的房間。

  李柳氏讓淑昭坐在自己身邊,拿起她的手仔細端詳一會兒方才開口道:「好一雙巧手,做出的刺繡品,名聲把我家幾十年的』李裹兜』都壓下去了!」

  「母親過獎了,我的刺繡活怎敢和百年老字號相比!」

  「這有什麼不敢比的,長江後浪推前浪,你的刺繡能在榮州、龍都、遠威府揚名,這也是李家的榮譽啊!最近在繡什麼作品呢?」

  「回母親大人,我在繡一幅《東山巷圖》。」

  「哦,繡的怎麼樣了?」

  「回母親大人,巳經繡了一大半,剩下收尾的部分了。」

  「淑昭你慢慢繡,不著急的,要注意多走動,這樣對腹中的胎兒有好處,預產期是什麼日子呢?」

  「回母親大人,預產期是在明年三月,還有三個多月。」

  「哦!那你這段時間一定要多注意身體,讓廚房多做些魚肉、牛羊肉增加營養,多吃水果,對胎兒的發育有幫助。要讓學智陪你多多走動,這樣會對分娩有好處的。」

  「回母親大人,我一定照辦!」

  「好了,說了這麼多,學智還在外面呢,你去和他一起在園子裡走走吧!」

  「是!」告別李柳氏,淑昭來到花圃中,找到了正在欣賞十多盆金黃色、紫紅色、沁藍色秋菊的學智。

  學智帶著淑昭在園子裡散起步來。學智從腰間的裹兜里拿出一小袋茶葉,向淑昭介紹起昨天一個朋友從浙江帶回來的這種「海青茶」:

  極品中的海青茶需要在每年的四月採集。茶樹是要求二尺以上高度的成年茶樹,接受了足夠的陽光照射,凝入了足夠的紫氣,納進了當地的氣脈,呼吸了海洋氣息。由採茶者在太陽初升之時取其頂尖向陽的極嫩幼芽,其色微黃,背則白茸茸的細密,此乃「海青茶」的至尊極品。採茶者要求極為嚴格:二八處子或處女,不施粉黛,帶著激情、帶著羞澀、帶著一顆清純的心,用一雙纖細的手細心採摘。采一壺約八十片嫩芽,還需要帶著霧霾快速著手進行下鍋翻炒。炒工也極為講究:從殺青、揉捻、到提香必須一氣哈成,用柞木炭細火快炒,然後密封。飲用時,用炭火銅壺把水燒到說開還未開之時,鳳凰點頭地將茶衝上,須臾間,卻見壺中嫩芽全部上揚,根根朝上,輕輕吹口氣,茶葉才慢慢落下去,此時將初泡之水倒出,迅速加上銅壺中翻滾的開水,片刻之後,再看倒出的茶湯呈微綠色,香氣隨水蒸氣散漫而出,品一口清香宜人滿目生輝;品二口,恍若蓬萊如夢似仙;品三口,給個皇帝都不換!

  聽丈夫說完這番話,淑昭莞爾一笑:「相公,聽完你的話,讓我對海青茶有了更深刻的認識。這段時間你沒來繡閣,我在刺繡之餘,讀了不的書呢。」

  「是嗎?有什麼心得體會,說來聽聽。」

  「古之欲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心正而後修身,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停頓片刻之後,淑昭又開始高談闊論起來:


  「法若真的《溪山白雲圖》描繪的全景山林景致,重山峻岭,煙雨縹緲,大氣而整合。畫中近景溪岸畸嶇、坡石壘壘、雜樹相擁;背後的大山順勢而拔,陡崖峭立險峻,山坳里多處有飛泉,那奔涌而下之勢,正如畫面中的題句寫的那樣:』山中一夜雨,樹梢百重泉。』作品構圖氣勢宏大,用筆細膩秀潤,山石以勁健的筆法勾勒筋骨、剛中見柔,而後反覆地進行渲染。水口的設置及處理則隨山而運,自然和諧,不死板且無程式之跡,充分發揮了用墨的巧妙,在虛虛實實、若有若無之間營造出畫面的整體氣勢和水汽淋漓的效果,是明末清初的大畫家法若真一生作品中的極品。」

  學智有些詫異地望著侃侃而談的淑昭:「有句古話叫做』仕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夫人這段時間的學問大有長進啊!還學了那些東西,說來聽聽。」

  淑昭羞澀地低下了頭:「我還仔細讀了老子的《道德經》。」

  「哦,有什麼感想?」

  「《道德經》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而常有,欲以觀其徽。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眾妙之門。天下皆知美為美,斯惡也;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也。這些論述,也許就是老子對我們這個混沌萬物世界的最好描寫,讓我們知道任何事物都有正、反兩個方面,關鍵是看我們怎麼去運用和掌控它。」

  「哦,夫人的感悟很到位,理解的很透徹,這真讓我高興!」學智伸手抓住淑昭的手,在偌大的李家花園漫步走著……。

  從沉沉睡夢中醒來的李光榮洗漱之後,吃了僕人端上來的蓮子羹、鹹鴨蛋、小籠包子。然後向母親李葉氏居住的《鵬雅居》走去。

  進入堂屋,李葉氏正雙目微閉,坐在靠背椅上轉動手中的佛珠,口中念誦著《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李光榮不敢打擾母親,只能站在堂下靜靜等候。

  李葉氏念經完畢,睜眼看了看李光榮:「五兒來了多久了?」

  「回母親大人,兒子剛來不久,見母親用心誦經,不敢打擾,故在此靜候,母親近來身體可否安好?」

  「我最近除了時常思念你父親,身體沒什麼大礙,五兒是有什麼事情要給我講嗎?」李葉氏知道李光榮平時要打理幾個作坊和商會的事情,不會僅僅是為了問候一句平安來的。

  「回母親,孩兒確有一件事需和母親商議,請屏退閒雜人等。」

  李葉氏轉頭吩咐兩個丫鬟和正在做清潔的一個老媽子:「你們先出去休息,等會兒我叫你們時再進來。」

  丫鬟、老媽子走出了堂屋,李光榮關上大門,閂上門栓,轉身來到李葉氏身旁,伏在她的耳邊,輕聲將自己的《狸貓換太子》交易計劃說出……。

  聽完兒子的計劃,李葉氏點頭又搖了搖頭,驚訝地發問:「五兒,你雖計劃周密,但人家回去之後發現被騙,豈不返回榮州與你理論甚至報官?」

  「母親,我巳仔細考慮過了,只要他帶著檀香木匣子離開了榮州城。按照古玩市場的交易規則:錢貨兩清之後,絕無反悔之說!」

  見兒子說的這麼肯定,李葉氏放下心來,走進臥室房間,取出用紅綢緞包裹著的檀香木匣子,來到堂屋雙手捧著交到李光榮手上:

  「五兒啊,你可千萬小心行事,絕不能讓這夜明珠落入外人之手!」

  「母親儘管放心,事成之後,我定會原物奉還!」

  (註:本文創作中,借鑑了王安憶《天香》的部分章節,謹向原作者致意。……石英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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