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4章:折花無言道先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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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間幽靜,群林蔥翠。

  陳歌在溪邊拋出石塊,一連打了二十七個水漂,激出二十七圈漣漪,石塊終是會沉入溪底。清澈的溪面,漣漪擴散。

  陳歌背靠青石,凝望著水面,神遊天外——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這首詩是陳子昂在神功元年所著。

  陳歌能深深的體會到陳子昂當時那種孤寂鬱悶且憤憤不平的心境。不是因為陳歌被真人誤會而身有同感,而是寫這首詩的時候——陳歌便站在陳子昂的身旁。

  陳歌出身燕雲之地,北地苦寒,父親陳玄道時任漁陽參將,母親孫氏乃是永樂縣公之女。因陳玄道時常調和契丹諸部矛盾,所以在漁陽一帶名聲甚響。

  通天元年,燕雲、遼東等地蝗災四起,米價飆升,各地接連鬧發饑荒,朝廷為遏制民變,下詔發糧賑災,陳玄道亦率軍兵熬粥救濟難民。

  營州都督趙文翽卻以炎黃正統自居,警告上下各級官員,道:「朝廷賑災糧不得發放給契丹人種,契丹人自古便是下等奴隸,只配茹毛飲血。」拒不發糧。

  這激起了契丹諸部的不滿情緒。

  那一年的冬月,燕雲百姓過得好不悽慘。

  二月的雪剛停,陳玄道就率領部眾出城狩獵,陳歌與父親同乘一匹駿馬,鐵蹄翻飛,軍旗招展,左右兩翼散開,對一頭外出覓食的野豬展開合圍。中軍嚴陣以待,一聽草叢動靜,陳玄道「嗖嗖」幾箭,草叢傳來豬鬣嘶鳴,野豬帶傷繼續逃竄,中軍鐵蹄追出,連趕帶追,後軍包抄而上,最終負隅頑抗的野豬身中三十多箭,倒在地下力竭而死。

  陳歌下馬,摸了摸野豬的獠牙,眼中只有好奇,絕無懼意。

  陳玄道本想將野豬帶回漁陽軍營,跟眾兄弟分食。軍隊若是吃不飽,還如何打仗?目今燕雲局勢難料,饑荒未平,隨時都可能引起流民叛亂。單獨遼東一帶,這個月便有十二名地方官員被百姓所殺。

  忽然,府中家奴傳報:「陳將軍,永樂老縣公來訪,請速速回城為老縣公接風洗塵。」縣公乃是朝廷所賜爵位,孫萬榮官拜玉鈐衛將軍兼歸誠州刺史,隨身帶了五百名契丹兵丁。

  老泰山遠道而來,陳玄道又驚又喜,即刻回城,將所狩野豬獻上,道:「祝老泰山萬壽無疆!」

  孫萬榮年逾五十,頭髮花白,滿臉滄桑,眼中飽含殺意,這是一種常年在遼東征戰所砥礪出來的特有氣質,他道:「你可聽說遼東官員被殺之事?」

  陳玄道點頭。孫萬榮道:「都是老子乾的!」

  陳玄道早就猜到一半,此時一聽,果真如此。孫萬榮還有一個身份,是契丹大賀氏族首領,向來歸附朝廷,鎮守遼東。

  孫萬榮道:「是可忍孰不可忍,趙文翽那鷹犬小人,時常侮辱我們契丹人,早晚一天宰他祭旗。」

  陳玄道示意噤聲,這可是漁陽,不可亂言,謹防隔牆有耳。

  陳玄道跟孫萬榮在書房閉門長談,周邊有親兵護衛,任何人都不得靠近半步。

  陳歌很久沒見外祖父了,很是想念,便一直等在書房外的庭院裡。可父親跟外祖父進書房一待就是一個多時辰,竟還傳出瓷碟碎裂之聲,外祖父怒火中燒,抽出刀來要殺愛婿陳玄道,最終還是隱忍住了,「哎」了一聲,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惱怒模樣,踢開房門大步而出。

  陳歌蹦跳過去,抱住外祖父大腿。孫萬榮揪起陳歌,就如抓小雞仔一般輕而易舉。陳玄道追出書房,道:「老泰山請留步。」

  孫萬榮道:「我這外孫就帶走了,免得毀在你這懦夫手裡。」陳玄道苦苦哀求:「我就這麼一個兒子……」

  孫萬榮看著陳歌稚嫩的小臉,滿是暴戾的雙瞳,忽然間有了笑意,那是一種長輩特有的欣慰喜悅之情,他放下陳歌,從懷中取出一柄貼身匕首,摸了摸陳歌的小腦袋,道:「三個月後,外公再來看你,到時候讓你小傢伙看看外公的兵威有多強盛。契丹英雄就當血戰疆場,心懷沖天之志,立不世之功。」匕首虛劈一下,隨後放在陳歌的小手裡,「誰要是欺負你,就用這柄刀殺了他,要讓他們怕你,知道嗎?」

  陳歌堅定說道:「外祖父,我知道啦!誰要是欺負我,我就用刀割破他的喉嚨。」

  孫萬榮哈哈大笑:「不錯,不錯,有契丹男兒的血性。」很是欣慰。

  陳玄道心中惴惴不安,道:「這頭野豬還望老泰山笑納。」


  孫萬榮老臉一橫,道:「野豬就留給你,讓你的士兵都吃飽了肚子,才有力氣跟我一決勝負。」回頭又道:「記住,戰場上只有敵人……」

  「契丹的恥辱,一定要用血來洗!」

  說著,率領契丹親兵連夜離開漁陽,馳回遼東。

  孫氏跑出來,埋怨道:「你怎麼不留父親住幾天?」

  陳玄道滿臉憂鬱,不置理會,自行回了書房,終日閉門不出。

  陳歌拉著孫氏的小手,道:「母親,外祖父他很生氣,後果很嚴重的!」

  果不其然,遼東燕雲一帶的契丹諸部,長年飽受朝廷惡吏欺壓侮辱,於通天元年三月,趁大地回春之際整頓軍馬,孫萬榮傳檄契丹一千六百七十二部,共同反叛。

  其時,朝廷為控制契丹一族,下詔契丹種族分住關內、關外,又在此基礎上分割成上千個小部落,分散居住,各部不得私自來往,統一由當地官府管轄。

  檄文一發,僅遼東就有兩萬部眾響應,群情激奮,勢如破竹,不三日便即攻克營州,自立旗號。孫萬榮尊妹婿李盡忠為「無上可汗」,孫萬榮自領契丹主帥,於營州誓師,斬營州都督趙文翽祭旗,雲集契丹部眾十萬,兵分三路,分別從努兒虎山突進遼西;第二路奇行居庸挺進燕雲;第三路遠繞宣州震懾突厥諸部,與其餘二路前後夾擊,干擾朝廷馳援軍隊。

  孫萬榮戰略部署完備,連戰連捷。

  龍山軍招討使劉飲寂戰敗,崇州失守,揚鷹衛將軍曹仁師戰死。

  洛陽,也就是亞太政權樞紐。聞聽此訊無比震驚,龍顏大怒。下詔全國囚犯、奴隸、贅婿、凡驍勇者,一律充軍,三個月內必須在冀州集結完備。又詔令山東二十四州設武騎兵團,以做軍事力量儲備,若是河北淪陷,可做第二道防線。再下詔武攸宜為清兵道行軍大總管,武懿宗為神兵道行軍大總管,舉兵三十七萬鎮壓契丹叛亂。

  平州、檀州相繼被孫萬榮攻克。金吾衛大將軍張玄遇被俘,左威衛大將軍李多祚潰敗,逃回幽州。契丹兵鋒極盛,又接連攻克薊州、漁陽、幽州、瀛州,占領燕雲全境,兵鋒直指河北冀州。

  朝廷名將王孝傑戰死硤石谷。

  陳子昂時任行軍總管參謀,多次勸諫武攸宜出兵,但武攸宜生性懦弱,不在其位反謀其政,畏懼契丹軍眾,屯兵駐守黃河以南。神兵道行軍大總管武懿宗聞契丹兵來,率軍退守河南當陽。

  孫萬榮攻克冀州,陣腳已穩,羽翼方成,隱隱有渡過黃河,直撲洛陽之勢。

  恰逢其時,無上可汗李盡忠病逝,孫萬榮統帥契丹全族,難以支撐局面。突厥部眾趁契丹後方空虛,奇襲遼東諸州,配合朝廷軍隊前後夾擊,一輪搶攻下來,連戰八十四場,孫萬榮頹勢初顯。

  孫萬榮感嘆:「人到中年萬事休,馬行無力皆因瘦。」

  最終,孫萬榮受到前後合圍,力戰而死,首級獻往洛陽。

  武懿宗奉命率軍挺進遼東,震懾突厥,以防有變。

  武攸宜、陳子昂搶攻漁陽,戡平燕雲六十八州。

  一人謀反,九族連坐。

  自古忠孝兩難全,陳玄道一直被孫萬榮拘禁在家中,此刻朝廷軍隊大舉反攻,本意表示忠誠,但謀反之罪已定,如何洗脫?

  武攸宜立功心切,率軍衝進陳府,馬蹄慌亂,喊殺聲四起。陳歌躲在一處昏暗的竹林,見一隻受驚的小白兔亂跑,心下好奇,便追了去,一路鑽出庭院之外。抓到小白兔固然欣喜,但抬頭一看,面前卻是一排排整齊劃一的帝國軍官,火把之下,映照著殺氣森森的臉龐。

  劉校尉抽出刀來,道:「這小孩必是逆党家屬,寧殺錯不放過。」

  陳歌能切身感受到小白兔怦怦亂跳的心臟。

  陳子昂率眾安撫漁陽百姓,路過此地,但見火光沖天,屍橫遍野,心下頓生悲憐。陳子昂又對武攸宜的恣意跋扈十分不滿,多次勸諫不聽,以至於錯失多次戰機,損兵折將。

  陳子昂馳馬奔來,喝道:「住手!」

  校尉均下馬參拜。

  陳子昂因與武攸宜政見不同,被貶為軍曹,但終歸是進士及第,隨軍出征,為人謙遜,賞罰分明,受到上下軍士的敬仰。陳子昂一把將陳歌抱上馬來,馳出漁陽,徑直往中軍大營行去。

  陳子昂囊中羞澀,身上沒帶什麼瓜子水果,還好陳歌並不是一個貪吃的小孩。

  聽陳歌訴說經歷,陳子昂感慨萬千,自己有才而無用武之地,陳玄道又難就忠孝之名,枉自背負叛逆之罪,不禁起了惺惺相惜之情。


  次日,幽州舉城投降。

  陳子昂登幽州台,滿臉惆悵。眼見燕雲六十八州饑荒過後,又逢兵災,民不聊生,哀鴻遍野,不禁哀怨:「若有賢君當政,何至於此?何至於此?」

  氣概超群:「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悲憤之下,詩詞一就而成。

  《登幽州台歌》正是著於神功元年十一月,幽州飄雪。

  正月,皇帝為慶賀戡平契丹叛亂,改元:聖歷,隧大赦天下,與民同樂。洛陽長安揚州并州——金吾不禁,開元宵燈會,展現歌舞昇平之假象,以穩民心。

  陳子昂洞察朝政腐敗、酷吏橫行,早生退隱之心,便上表告老還鄉,回家頤養天年。

  陳子昂籍貫蜀地遂州,本意要將陳歌順路送到天台山,拜白雲真人為師。但入蜀地必過三峽,不期在夷陵與蒼梧峰李真人邂逅。

  陳子昂素有「仙宗十友」的名頭,固然在朝廷為官,道門中亦有諸多至交,遠遠呼喚:「莫不是李道兄?」

  李真人道:「伯玉賢弟,此子骨骼驚奇,送給白雲真人可不是埋沒了英才?不如與我一同歸山,李洵那小子太粘人了,給他一個玩伴,也不至於打擾老道清修。」

  陳子昂喜道:「如此就多謝李道兄,也省了在下跋涉天台山之苦。」催促陳歌道:「快叫爺爺!」

  李真人一本正經,道:「叫師傅!」

  大手牽了小手,李真人與陳子昂告別,帶了陳歌歸蒼梧峰。

  暮然回首,十載一晃而過,陳子昂在遂州老家鬱鬱而終,已去世四年有餘。

  陳歌見溪水間幾條紅魚游得很是歡樂,無憂無慮,自己心中卻思緒萬千。

  一股濃郁的肉香味,順著山風飄來。

  陳歌猛然驚醒,後知後覺間溪水對岸生了一堆碳火,張真人正在反反覆覆翻烤一個泥球。陳歌不解其意,端詳許久,以為張真人又在研究什麼奇怪的武學招數。

  張真人打個哈哈,道:「你小子別看了,快過來,快過來!」

  陳歌蹙眉,裹足不前。

  張真人舉起燙手的泥球,道:「吃得好,才睡得香!人一生下來,不都是為了歡樂而活?誰一生下來就背負痛苦煩惱?簡而言之,一切折磨焦慮都歸於心魔萌芽,因果相生啊……」

  陳歌一怔:「心魔?難道是在指我?」

  「火候的掌握也有技巧可言,世間萬物,不離一個道字。」張真人向陳歌招手,道:「還愣著幹什麼?這泥殼太燙了,來替為師剝一下,我這老手都快被烤焦了。知道你擒拿手比為師精通……哎喲,好燙呀……還不快來?」

  陳歌彷徨片刻,終是踏入溪間。

  張真人丟下泥球,雙手揪住耳垂,道:「春秋時期,有一個糟老頭子名叫莊子,三月開春那一天,他跟惠子觀禮完畢,同到濠水春遊踏青,都是兩個老頭子,又不是什么小情侶,所以一路上也就沒什麼可聊的,除了看風景就只能看風景,氛圍十分尷尬呀!惠子痰多咳嗽,偶爾還能出出聲音。」

  陳歌站在溪中,山風輕拂,身心清涼。

  張真人接著道:「莊子這時候看見水裡面有六條魚,紅的、黑的、白的正在返水,魚鰭浮動,話題這不就來了?莊子便開口稱羨:這魚好快樂呀!」

  陳歌心想:「與其說魚好快樂,還不如說今天天氣真好。沒想到南華真人也會有語塞之時,看來這惠子也並非常人。」

  張真人道:「所謂:敵不動,我不動!惠子聞言,反唇相譏:你他娘的又不是魚,怎麼知道魚好快樂?這一下,給了莊老爺子一個下馬威。」

  陳歌往前邁步,溪水漸深,已淹至膝蓋。

  張真人道:「莊子可不服氣了,說:你不是我,又怎麼知道——我不知道魚快不快樂?」

  陳歌一躍上岸,道:「您說的可是——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張真人搖頭否定,道:「惠子在春秋列國盛名遠播,豈能就此認輸?」

  至於認不認輸,陳歌也就不清楚了,但好像莊子說的也很有道理,好奇問:「後來怎麼樣?」

  張真人一笑,道「惠子抽出佩劍,一劍將魚刺傷,血染濠水,惠子斬釘截鐵,一字一頓說:現在我知道魚很不快樂!」

  陳歌笑道:「口頭辯論魚快不快樂?逞一時之氣,居然還拿魚出氣。這兩人可真有趣。」


  「那條紅魚可就無辜被刺了一劍。」張真人道:「此之謂:兩人慪氣,殃及河魚!什么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又什麼白馬非馬,什麼石非石的……終日辯論不休,自我勞神。在大道面前這些全是細枝末節。」

  張真人遞出泥球,道:「這可是我一百年來研究出的手藝,以最簡單的方式做出天下一等一的美味。」

  陳歌依言剝開泥球,裡面赫然是一隻雞,雞毛隨著泥殼掉落,白嫩鮮香。

  陳歌雙手呈上,道:「師傅請用!」

  張真人撕下一隻雞翅膀,道:「我給它取名為叫花雞,你也嘗嘗為師的手藝,全天下只有我一個人會做。」心中引以為傲,又道:「行萬里路,吃盡天下美食,豈不是比那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快哉得多?莊老爺子晚年才著《逍遙遊》,一大把年紀才想明白這個粗淺道理,哎……可惜,可惜。」

  陳歌一愣,道:「可惜什麼?」

  張真人道:「可惜莊老爺子牙齒都落得差不多了,一大鼎的山珍海味,他也享用不得。」

  「詩酒且圖今日醉,休問功名幾時成!」

  張真人拍拍肚子,道:「你看我體態臃腫,李道兄讓我減肥,這個月來每天都少吃八碗飯了。對了,我還給你帶了一壺好酒。」

  「師傅常說,為道者當清心寡欲,忌葷少酒,吸風飲露,我們這樣……」陳歌提著雞脖子,左右為難道:「這樣不好吧?」

  張真人拍開酒罈泥封,道:「村民所奉,不食有違天理!」吃了一口雞翅膀,連連讚嘆,「這酒霸道,得有十年的功底才能醞出如此美酒。」

  「為人者,有大度,成大器。肅清萬里,總齊八荒。那李老兒肚子沒我大,心眼小得可憐……」

  師徒兩人在溪邊飲酒吃雞,坐擁青山綠水之間,其樂無窮。

  陳歌酒量尚淺,雙頰緋紅,問:「聽聞村民說山下鬧鬼,張師傅你說這世上到底有沒有鬼?」

  張真人道:「有!」

  陳歌問:「李師傅說天地浩然正氣,哪有鬼神之說?」

  「李老漢?他懂個屁,他只會推車磨豆腐。」張真人一口塞進雞腿,道:「天有神而地有鬼,陰陽輪轉;禽有生而獸有死,反覆雌雄。生生化化,孕女成男,此自然之數,不能易也。」又揪下雞屁股,道:「比如這隻老母雞,它的屁股是圓的,下輩子依舊是圓的。」

  陳歌半信半疑:「雞屁股圓不圓跟有沒有鬼,又有什麼相干?」

  張真人鄭重其事:「先有雞而後有蛋,我們今天吃的這隻母雞卻從未下過蛋,所以下輩子它的屁股依舊是圓的。」

  陳歌茫然:「那跟鬼也扯不上關係啊?」

  張真人道:「傻小子,你知道它為什麼不下蛋嗎?」陳歌搖頭。張真人道:「因為下蛋之後,一群公雞會啄它!」陳歌問:「啄它幹什麼?母雞不下蛋關公雞什麼事?」張真人笑道:「因為這隻母雞心中有鬼!生怕下出來的是一大堆鴨子蛋!」

  兩人哈哈大笑,飲酒吃雞。

  張真人把雞腿遞給陳歌,自己啃雞頭,說道:「你晚上睡覺是否時常聽到後山一陣嘶吼,氣沖蒼穹?」

  陳歌點點頭:「弟子經常被那吼聲驚醒。平日裡向後山看去,總是一片霧靄,難以窺其真面目。昨夜一場雷雨,更是奇特,雷霆竟發自後山,由下而上,仿佛上擊蒼穹。」

  「聽師傅之言……莫非後山便有鬼怪?」陳歌頓時毛骨悚然。

  張真人遞出酒罈:「把酒飲干!」

  陳歌急忙搖手道:「弟子不善飲酒,不可再喝了,不然醉態畢露,在師傅面前出醜,可就不雅觀了。」

  張真人道:「雅觀個屁,你沒聽過酒後壯膽嗎?我帶你去後山一探究竟,看看何為邪魔。」

  後山分外神秘,被列為禁地,一直以來除了兩位真人,任何人不得進入。陳歌對其抱有好奇之心,始終想一窺究竟,既然張真人主動提出,陳歌自然求之不得,幾大口喝光了酒罈,隨手一丟,落入山溪,長身而起,道:「走吧!」

  幾條紅魚繞著酒罈輕啄,以為是吃的,不禁吞了幾口余酒,醉了暈頭轉向,有的肚皮向天,悠然自得躺在水面上,隨輕波;逐緩流。

  陳歌踩熄火堆,又用水反覆澆滅,謹防山林火災。跟上張真人的步伐,迷迷糊糊向後山走去。

  張真人向山頂一指:「你小子,就在前面帶路吧!」


  陳歌道:「弟子從未走過這條小徑,不識山中路,我怕誤師傅之途。」後山密林蔽日,常年無人通行,小道上野草瘋長,荊棘叢生。

  「也罷!」

  「所謂老馬識途,老人識道,你就好好跟著我,可別誤入歧途!」

  張真人左轉右拐,道袍還被樹枝劃破了,耗費了一炷香的功夫,兩人又轉而向上,登上山嶺,嶺口豎立一塊巨大石碑,青苔滿布,年代滄然。

  石碑上用鳥蟲文寫了四個大字——玉律規真!

  山頂,古木成群,一大個溶洞上對蒼穹。向下一張望,溶洞甚大,天光射入,隱隱透出一股祥和之氣,與鬼神之論,大大相違。

  陳歌不禁疑惑起來。

  「我們下去吧!」張真人手托陳歌,衣袂飄飄,緩緩落入溶洞之內。此地幽靜,仿佛置身萬丈深海。耳邊水滴石穿,聲音極富節奏。

  溶洞之內卻是一大片池塘,蓮葉碧綠,荷花含苞待放,粉翠欲滴。幾條錦鯉,紅白黑黃,各色各樣,遊蕩在清澈的池水之間。溶洞口,偶有天露飄落,晶瑩點點,打入池塘,漣漪久久不散。

  「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尺高台起於累土。」張真人站在一塊突出的奇石之上,道:「奕鶴先生,近來研讀《無上道德真經》可有所心得感悟?小道不才,特來求教真言。」

  原來池塘中央有一座圓台,端坐著一人,身穿白衫,青紗罩體,頭梳朝天髻,一隻玉簪耀天光。兩指捏作泰山決,體態神韻,定睛一看倒有超凡脫俗之意境。

  陳歌心想,此人莫非是蒼梧峰高人?鴻冥霧豹,隱居於此?張真人不是來帶我看鬼怪的嗎?心中疑慮頗多,卻不敢枉自多言。

  兩人落下池中台,那人約莫三十歲年紀,眉宇間一點紅痣,頭髮烏黑如瀑,青紗之下兩肩已被琵琶鐵勾洞穿,兩條手腕粗的鐵鏈牢牢鎖住,難以動彈。

  奕鶴先生睜開眼來,悠悠道:「古琴好生寂寞,張兄可否彈奏一曲?」聲音迴蕩溶洞,自有一股無法言喻的威嚴。

  張真人道:「有何不可?」台中放有一架古箏,張真人與奕鶴先生相對而坐,隨即指按宮弦,口念:「道者,萬物之奧。」立轉羽弦,「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

  琴聲叮咚,幽幽迴響於溶洞之中,數條鯉魚圍道台吐納,似是有意聆聽道音。

  「人生的悲劇,往往是從自我的失衡開始;命運之陰霾,始於內心的烏雲。」

  「心靜自然。」奕鶴先生轉而看向陳歌,道:「此子可是張兄高足?」

  陳歌被目光凝聚,霎時感覺周身一陣清涼,數處經脈穴位竟不由自主的運行起來,內息來回遊走。心中無比詫異,更覺詭異非凡。

  急忙跪下,道:「弟子陳歌,叩見前輩。」

  奕鶴先生道:「此子道骨極佳,眼中隱隱有聰慧之光,但戾氣過重,凡事愛急於求成,若安處道門,恰如或躍在淵。」

  「多垂奕鶴先生指點。」張真人作揖。

  陳歌十分不解,看奕鶴先生手無縛雞之力,肩胛骨已被鐵鏈鎖住,形同一介囚徒。為何張真人卻對他如此恭謹?

  奕鶴先生左指微彈,池塘中一支小荷竟被無形之力掃斷,一飛而起,來回三個筋斗,輕輕落在陳歌身前。

  奕鶴先生道:「初次照面,以此小荷相贈!」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歷萬劫終成道。」

  陳歌撿起荷花,無比潔淨。心中不解其意,抬頭看著奕鶴先生。

  奕鶴先生道:「釋迦傳法,拈花一笑。道可傳,而不可言。」說著閉上雙眼,做入定之狀。

  張真人拉起陳歌,一比劃手勢,兩人踏石而上,飛出溶洞。

  站在山頂,一陣清涼。

  張真人道:「奕鶴先生閉眼,就是送客的意思。我們再不知好歹的逗留下去,後果可就嚴重了。」

  兩人緩緩走下山來,陳歌問:「此奕鶴先生是何方神聖?竟受師傅如此尊崇?」

  張真人笑道:「你不是要來看鬼怪嗎?奕鶴先生便是一頭大魔,發起狂來,蒼梧峰都要被他移為平地。」

  「但我看他人挺慈祥和藹的啊!」陳歌更加費解:「還送自己一朵漂亮的小花。」送人小花,手中久留香。

  「夜間的咆哮嘶吼、乾坤之雷霆,山川之霧靄,便是因奕鶴先生受心魔侵蝕之故。」張真人道:「一個人的意念竟能溝通天地,干擾乾坤法則,奕鶴先生之道行已隱隱有超凡入聖之端。」


  「心魔?」陳歌問:「心魔為何物?」

  張真人道:「人生九竅,便有六欲七情;三魂七魄!」

  陳歌手持荷花,默想。

  「聖人之下,皆被七情六慾所困擾,世所難免。輕則終日悶悶,重則經脈逆行,氣沖肺腑。道家常言無欲無求,但又有誰能做到呢?」張真人道:「奕鶴先生已通大道,可惜……當年誤入魔道,為了一女子大殺四方,天下無人能與之匹敵,皆因受心魔侵蝕之故。」

  陳歌道:「怪不得,奕鶴先生的琵琶骨被鎖住了,原來是想以此自我克制。」

  張真人點頭道:「李道兄每逢月圓之夜,都得去念誦道藏典籍,以平息奕鶴之心魔。而我呢就在月新之時,彈琴以鎮其心。數十年來奕鶴先生憑藉深厚道行,強行克制心魔。若是受外物干擾,心境失衡,心魔狂亂,你以為區區兩條鐵鏈就能拴住奕鶴先生?」

  「亦魔亦道,亦正亦邪。」陳歌恍然:「之所以,後山才被列為禁地。」長長呼出一口氣,「奕鶴先生……不想被打擾。」低頭看著手中的荷花,「想來,奕鶴先生自我拘困,卻是為了抑制心中魔念,相信他有朝一日必能根除心魔。」

  張人人道:「我了個乖乖,根除心魔?你道容易?往小了說是邪念作祟,往大了說心魔一旦根除,奕鶴先生自然成聖。」

  「成聖?」陳歌撓了撓頭,「難道心魔卻是通往聖境的瓶頸?」

  張真人點頭一笑,道:「恭喜你,奕鶴先生向你傳道了。」

  「傳道?」陳歌問:「這荷花?」

  張真人率先沖向凌霄殿,聲音遠遠傳來:「道可道,非常道!道可悟,而不可言!」

  ——

  李真人道袍飄飄,站在凌霄殿屋檐之上。

  悠悠白雲。

  一頭白鶴在天上來回盤旋,鳴聲悽厲。

  獸有獸言,禽有禽語。張真人警然道:「山下村落,李洵等人有危險。」與李真人對望一眼。

  李真人大袖一揮,躍下屋脊,幾個點落,在叢林中七高八低,身影已遠遠消失。

  「等等我……」張真人一聲呼哨,白鶴低空落下,張真人一躍而起,單腳落在白鶴背上,道:「走罷!」白鶴雙翅一振,直飛遠空。

  陳歌看著兩位真人遠去,心中大道似較以前透徹許多。

  「但李洵師兄怎會有危險呢?難道猇亭村中當真有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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