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漏網之魚
槍聲停息了,呻吟也停息了,就連意識也停止了感知。這裡不是流滿了血的大街,是某處樓梯間,昏暗的光線和塵土的氣息證明了這一點。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的身體癱在牆角,血跡從下面一路拖上來。有一個模糊的人影正在用一張粗糙的黑色布條為他包紮,布條被染成極深的深紅。
意識恢復到能控制聲帶後的第一時間,他立刻蠕動麻木的舌頭:「特恩頓?你不是說你,不來嗎?」
「我事後來的,我聽到了槍聲……馬特,我得用力了,忍住。」特恩頓疲憊地回答道,一把拉緊布條為他止血。他痛得叫了一聲。
「武裝、工會武裝呢?工會武裝呢?」他吃力地問道。
「沒、沒看到,」特恩頓將他攙扶起來,兩人小心翼翼地上樓,「槍聲沒有持續多久,工會武裝一直沒來。」
他們走到樓上,特恩頓叮囑道蹲下。外面就是屠殺發生的大街,街上一個檢查傷亡的警察差點發現了他們。躲了一會兒,他們繼續上樓,繞了幾圈樓梯後打開一扇生鏽的大門,來到樓頂。這裡什麼都沒有,除了兩三盆長勢喜人的龍舌蘭,和地上積著的昨天的雨水。二人通過頂樓間的私自搭建的天橋去到背對屠殺大街的一棟樓,連續繞過數棟樓房,最後逃脫了。
特恩頓將馬特送到了一家巷子裡的小診所,付了醫藥費,並安全地處理了與個人身份有關的問題,然後跑回了家裡。工會武裝一直沒出現,馬特之前一直以為他們就待在某幾間房子裡,蓄勢待發,等待一聲令下。只有倖存者才知道昨天晚上工會裡的修正派和政府達成了協定,只要工會武裝解除,關於工時和工資的問題都可以協商。那位負傷的朋友因為處在隊伍後方而大難不死,但排頭的那些人無一生還。
特恩頓坐在客廳的一個木箱上,翻閱著借來的報紙。他身後的牆上釘有一排釘子,用來掛一部分衣服。一縷陽光透過玻璃窗射進來,正好灑在報紙上。特恩頓抓起腳邊的水杯喝了一小口,然後抓緊時間把最後一個板塊看完。
這裡不是貧民窟,是一座年久失修的公寓。在這裡生活的人都是些有點生活追求但又窮困潦倒的傢伙。與這裡的其他人不同,特恩頓手頭更緊,但卻不必為房租憂心。幾年前,在軍隊裡犯了一個致命錯誤的特恩頓被遣送回來,被剝奪了一切,身無分文。他像個乞丐一樣摸爬滾打回到自己家鄉,可到最後他的父母卻沒來迎接他,擺在他面前的只有一堆垃圾的鈔票和兩個盒子。政府居然沒有吞掉這筆遺產,簡直是奇蹟。
避開風頭難如登天,不去工作也不可能,明明目光是在千篇一律、粉飾太平的報紙上打轉,可他的思緒卻做不到止步於此。
第二天中午。
「特恩頓!」在將貨車開回工廠的路上,途經居民區附近的一家超市時,特恩頓看見一個裹著厚重風衣的人影在向他招手,似乎是要他停車。
特恩頓將車窗搖下來,。「哦,帕薩莎,有什麼事嗎?」帕薩莎是特恩頓在工廠里的同事,主要工作是在城裡的各個倉庫和銷售點到處跑動、上下打點,和特恩頓關係還算不錯。
「你是回廠子那邊吧?捎我一程行不?」她禮貌又友好地詢問道。他點了點頭,打開副駕駛座車門,「上來吧。」
「特恩頓,今天中午一起去吃飯不?」路上,帕薩莎問他。
「我有事,去不了。」特恩頓回答道,並伸出一隻手扶正了駕駛室里的後視鏡。
「哦,那……那我請你。」帕薩莎頗為大度地說。
「謝了,但,我中午有事。」
貨車一路顛簸而行,以重鉛柴油為食的引擎持續發出一種苦苦支撐般的刺耳聲音,讓人覺得這輛滿載的破舊貨車隨時會就地報廢。行駛在這座沒有生氣的城市,越往他們的目的地走,道路兩旁的景象就越是顯現出破敗和頹唐。被長期局部戰爭拖累的地方經濟,效益不明顯的重工業所污染的灰色天空,宗教迫害、政治打壓和幫派鬥爭帶來的壓抑和沉悶……鑄就了這樣一座任何事情發生於此地都不足為奇的城市。
貨車在後面揚起塵土,離工廠越來越近。
「你要去看望馬特,對吧?」帕薩莎突然用生硬的口吻問,但她卻沒看向特恩頓,而是凝視著前方,前面有個十字路口,有紅綠燈。
特恩頓遲疑了幾秒鐘,最後小幅度的點了點頭。貨車停住了,二人都因為慣性而略微前傾了一下。「對。」這句話他說得很小聲。
「特恩頓,你最好還是先別去,真的,他們查得緊。有六個人被工廠開除了,全都是因為和罷工扯上了關係。」她開始低頭撥弄自己手指頭,依舊沒有看向特恩頓。
「知道了。」
「這幾天都別去,信也別寫,真的。你看到了嗎?警察。」帕薩莎指向擋風玻璃,一個裹得嚴嚴實實、將帽沿壓得很低的警察剛好走過斑馬線。帕薩莎扭過頭來盯了他一眼,這時綠燈亮了。
行駛過程中,特恩頓觀察著瞬息萬變的路況,思緒卻無法全部集中在上面。昨天,他把馬特安頓好之後正準備裹緊衣服離開,診所的老醫生叫住他:
「如果被政府查上來,你希望他們從帳單上找到你的名字嗎?我這裡雖然隱蔽,但政府只要想查,」那個大褂上還殘留有上次手術的血污的老醫生站在門口,像一棵快要枯死的樹,「他們隨時都查得到。」
「用化名吧,就叫……艾尼·馮·切卡。」特恩頓吞吞吐吐地說。
「好吧,慢走。」老醫生說,並轉身回到診所裡面。他翻開帳單,一邊擦去鉛筆寫的「特恩頓·達·塔密」並重新寫上「艾尼·馮·切卡」,一邊暗自思索:
包庇暴亂分子加畏罪潛逃,罪加一等啊……
買了幾塊干硬的麵包之後,特恩頓首先想到的去處就是那個診所,但最後他決定先緩緩。這次罷工遭到殘酷鎮壓的消息已經被靈活的政府有效壓制,而且後續工作做得也很好,即使是工業區這種破地方也開始有警察不罕見地在街頭閒逛。於是特恩頓收回了剛邁出去的左腳,退回了那塊雨棚的陰影之中,找到一處乾淨的水泥台階坐下去,繼續嚼那幾塊難吃的麵包。
「聽說了嗎?」一名同事同樣也在嚼麵包的同事已經挪到特恩頓身邊,含糊不清地問,不過他的麵包沒這麼難吃。
「聽說什麼?」特恩頓也含糊不清地反問。
「漲工資啊!你不知道?」
「在這種關頭?漲工資?」特恩頓的語氣略有疑惑,但總體而言依舊平靜。
「哦,你一上午都在外面開車,怪不得不知道。是今天早上赫里爾在秘書那裡套的話。唉——」他把嘴裡的麵包咽下去,再把手裡捏著的麵包像酒杯一般憂愁地搖晃,「血沒白流。」
下午的溫度要稍微暖和一些,但依舊要穿兩層衣物才能禦寒。這個下午特恩頓多數時間都坐在車裡,駕駛著貨車在城裡到處跑,到處奔波,到處拉貨和卸貨,到處處理勾銷那本每天都會更新的清單。
下午六點二十四分,為一家購物中心運完一批陶指燈盞後,特恩頓計劃將貨車開回工廠,再去附近的小攤隨便買點東西吃,可他在等紅綠燈時又一次遇到了帕薩莎。
「特恩頓!」她提著一隻布口袋小跑過來,等到特恩頓放下車窗之後,立刻把一個扁平的紙盒遞到他手裡。
特恩頓一時沒反應過來,「你這是……」
「你還沒吃飯對吧?請你的……芝士豬肉披薩,哈,我自己會再買一份的——那,再見了。」這時綠燈亮了。
貨車漸行漸遠,揚起嗆人煙塵。特恩頓仍然有條不紊地駕駛著貨車,帕薩莎送的披薩放在副駕駛位。
晚上九點零七分,天空中有一輪橢圓的明月提供照明——工業區大部分地方並沒有安裝路燈——在記錄了一天的工作量之後,特恩頓就借著這微波的光線,從工廠走回家裡。那條路他熟悉得很,閉著眼睛都能走回去。
幾棟公寓樓在遠離街道的地方共同圈出了一塊不大不小的地,有四個小小的花壇,種著已經長得很高了的樹和墨綠的草,只不過現在看不清。特恩頓在花壇邊緣坐了坐,勉強看得清對面長滿苔蘚的灰牆,呼吸那比周遭長期遭受污染的工業廢氣新鮮一些的空氣。他休息了一會兒,本就是石墨色的瞳孔在黑夜裡映不出色彩。他長吁了一口氣,才想起風也吹不進這個地方。
沒坐多久,他起身了,自己的公寓就在不遠處。
第三天中午,熄掉貨車的引擎後,特恩頓飯都沒吃就去到那家巷子裡的診所。
一家隱藏在陋巷中的診所,門口安裝著幾塊鑲嵌玻璃的木板,上面斑駁陸離,土黃色從暗紅的漆面中滲透出來,玻璃上也滿是劃痕和風蝕的印記。
診所裡面昏暗無比,只有幾盞搖搖欲墜的電燈在天花板發亮,特恩頓還沒走到臥床區,一名目光無神的護士忽然問他:「您是來找馬特的吧?」
特恩頓點了點頭,然後繼續往裡面走。
「抱歉,切卡先生,他被警察帶走了。」護士在他身後用低沉的聲音說。
聽到這消息,特恩頓的眼神變得迷惘,「什麼、什麼時候?」
「昨天中午。」
特恩頓睜大了眼睛,走向診所的深處,記憶中馬特的床位就在那裡,一面靠著牆壁一面靠著格柵,有一盞檯燈擺在一旁的抽屜柜上。但特恩頓沒有接近那裡就止步了,相隔五六米他也能看清那張床上躺的是個剛剛才把菸頭摁滅的中年男人,鬍子拉碴,滿臉愁容,而不是那個朝氣蓬勃的青年馬特·維特。
特恩頓像個遲暮的老人一樣僵硬地走到靠牆的地方,呆滯在那裡,看似無神的雙眼不知道是不是在思考,但很快就有人打斷了他的停息時間。
「特恩頓·達·塔密?」那個老醫生走過來了,身上的白大褂好像換了一件,連血跡也是新鮮殷紅的。
特恩頓不知道能說些什麼,可最後還是自嘴角里擠出來一句客套話:「您記憶力真好。」
「外面有人找你。」老醫生這樣對他說。
這時,似乎是電路故障,診所里所有的電燈在極短時間內熄滅了一瞬間,短到難以察覺,就和眨眼一樣短暫。特恩頓把身子打直,向老醫生形式性地道謝,再略有遲疑地往外走。外面是白天,但透過門口磨損嚴重的玻璃,特恩頓卻看到了一片朦朧的黑色。顯然對方是知道他的身份的,這樣的話逃跑的可能性就徹底為零了。
特恩頓咽了咽口水,然後舉起雙手走出去。
他們早已經等候多時,一個警察一直蹲在門旁,在他出來的第一時間給他腿上來了一棍。特恩頓沒有去防備,立即倒地,然後是硬物抵住背部的感覺傳來。通過臉貼在地上的有限視野,他看見一堆穿著警服的人將自己團團包圍。現在特恩頓不能看到他們的上半身,但他能聽到半自動手槍撞針滑動的清脆聲音,還有為首的一個義正言辭的話語:「特恩頓·達·塔密,你現在被捕了。」
負責審訊特恩頓的人有兩個,一個戴無框眼鏡的女人坐在鐵桌的另一頭,而滿臉橫肉的男人在旁邊杵著,基本上不會說話。到目前為止,他們還沒對特恩頓施用可以高效獲得證詞的手法,現有對他唯一的暴力手段是通過一枚鐵環連在桌子上的一副手銬。
「讓我們再確認一遍,你的名字是特恩頓·達·塔密對吧?」她一直擺著一副友好的表情,同時勤勉地整理著手頭的資料。
「嗯,特恩頓·達·塔密。」特恩頓低聲下氣地點了點頭。
她抬起左手食指,將眼鏡壓低,「那,為什麼診所的帳單上的署名是艾尼·馮·切卡!」她攥緊了手裡的文件,朝著特恩頓吼了一句。
特恩頓沒有回話,他只是低著自己的頭顱。
她往後一仰,拿起一張牛皮紙文件夾當扇子使,「呵,這有什麼好隱瞞的?塔密先生,你跟工會也沒什麼交集吧?」
「我只是……不想像現在這樣淪落於此。」
「好吧——其實,也沒必要審訊你了,在這個崩壞的時代,我覺得你還能算個清白人。好了,解開他的手銬,請德米西馬神父大人進來。」
昏暗的房間裡,特恩頓將右手放在冰冷的鐵桌上的那本真皮聖經鎦金的標題上。德米西馬神父坐在桌子的另一面,臉上堆滿了慈悲和肅穆。「特恩頓·達·塔密,你能否保證你所說的全部屬實?」
「我向上帝發誓,全部屬實,神父大人。」
「很好,你言行一致,沒有令你手中的聖經蒙羞。另外,我能問你一個與案件無關的問題嗎?」
「請問吧。」
「你最喜歡這裡面的哪些章節?」德米西馬神父指著特恩頓的右手。
特恩頓想了想,把手抽回來一點,露出那幾個鎦金大字。「當然是讚美詩篇了,神父大人。」
神父臉上的皺紋線條馬上就舒張開了,「啊,我也喜歡讚美詩篇。」
跟在德米西馬神父後面,從審訊室里恍如隔世地走出來,剛接觸到外面電燈明亮的光線,一隻強有力的手忽然按在他的肩膀上。是那個一直沉默不語的男人,但發話的卻是負責審訊他的那個女人。
她像上司提醒下屬一般高聲告知到:「馬特·維特已經被送到省監獄了,你沒機會找他敘舊了,省點力氣吧,塔,密,先,生。」
警局把特恩頓放出來了。警察們沒有找到逮捕他的合理理由,因為他根本沒有同工會保持任何形式的直接聯繫,他表示自己連工會的郵政編碼是多少都不知道。警察的態度算是相對溫和的,德米西馬神父的態度更是令人感動。可惜特恩頓並沒有見到那幾個最近名聲大噪的警官——指揮鎮壓工人示威的那幾個。
暖黃的日光照耀城市,咖啡館裡聚集著品味下午茶的閒人,有的餐廳已經開始某些接納晚飯吃得早的怪人,而沒有工人在這較為繁華的地段看似無所事事地走著,除了特恩頓·達·塔密。
打車花銷太大了,只能走回去,但其實,無論怎麼什麼回去都來不及。特恩頓寧願選擇走路。回到工廠時天色已逐漸黯淡,正好是工人們吃晚飯休息的時間。所有人都在像重獲自由的籠中鳥一樣向外魚貫而出,有的人滿臉怨氣,有的人滿腹牢騷,有的人滿面春風,還有的人在同特恩頓打招呼。
疲憊的帕薩莎從人群中鑽出來,懷裡依舊抱著一堆紙質文件,走到特恩頓面前:「假已經幫你請了,唉——特恩頓,你一點都沒變,該忍的時候從來不忍。」她看起來很頹廢,或許是消耗了很多精力,「這個給你,上面的意思。我得先走了。」一個包裹得很工整的文件夾被遞到特恩頓手中。說罷,她就要走開。
「我向上帝發誓,我和工會沒有任何關係。」特恩頓有氣無力地說明,右手抓著著裹得嚴嚴實實的文件夾,不停顫抖。
「我也一樣。」帕薩莎說。
特恩頓慢慢往回家的方向走,天色也漸漸黯淡。所謂的溫暖黃昏就要落地摔碎,崩散顯露出裡面漆黑的夜晚。他把文件夾夾在腋下,明明走在路上沒什麼可做的但就是不節約時間邊走邊拆開文件夾去一看究竟。
這片街道是灰色的,工廠、廉價公寓、倉庫和各種色調壓抑灰暗的小商鋪排滿了大街小巷,在式微的自然光的照射下仿佛褪色的老照片。色彩、燈光、繁華和燈紅酒綠只存在於下城區。特恩頓往那邊走,走過四分之一條街,路過許多店鋪,和許多行人有半秒鐘的對視,最後走進一家麵包店,買了一袋充了氮氣的機器生產的牛角麵包,這就是晚餐了。
特恩頓拿著這兩樣東西回到家中,坐在那個木箱上,打開文件夾看了看,長嘆了口氣,再把文件放到一邊,慢慢啃這袋麵包。吃完晚飯之後他出門丟垃圾,回來時順便打開門口的郵箱檢查了一下。郵箱裡存放有一封白色的信件,透過不厚實信封,油墨的香氣散發。特恩頓關好門,坐回木箱上,撕開信封,上面的字是手寫的,稱得上工整。
如此細心縝密,如此高效灑脫,可能是怕特恩頓短時間離開不了警局或者離開警局後直接回家,他們甚至準備了兩份工廠的辭退書。
特恩頓並沒有崩潰或瘋狂,他很快找來兩根火柴,把那兩份辭退書揉成一團,直接燒掉,不再思考。可能是麻木了,他走進起居室躺在床上,用略有悲傷的表情凝視著天花板。只是人生中的又一次天崩地裂罷了,大壞時節,工作不好找。
是誰出賣了他?是馬特嗎?是帕薩莎嗎?是呻吟聲不斷的陰暗診所里的老醫生嗎?還是工會?或者是其他?是否有人從中作梗,還是說自己只是鬥爭中的被迫的犧牲品。
風中傳來恐怖的轟鳴和尖銳刺耳的叫聲,塔拉軍隊如潮水般衝鋒,死亡、恐懼和暴力橫行八方。混亂之中有槍聲響起,但很快被北面來的轟鳴覆蓋,然後不再發聲。
黃綠色氣體開始瀰漫,能做的只有戴好防毒面具,透過全是劃痕的玻璃觀察戰場,規避死亡。世界似乎是模糊的,所有事物都難以被看清。雖然視覺受到了阻礙,但聽覺依舊值得依賴。槍聲在苦苦支撐,炮聲偶爾會炸響,塔拉人的呼喊和慘叫不絕於耳,只有一種聲音萬古長青——那種轟鳴,呼嘯,來自布匿人的陣線,遵循著某種韻律不斷發出,越來越近……
迷幻的黃綠色迷霧中似乎有東西在動。
是衝鋒的塔拉士兵,現在看來已經潰退。他們有的已丟下武器,有的面罩都跑歪了,有的剛跑回來兩步就被不知道哪兒來的子彈擊中,倒在地上不再動彈。
一個友軍跳回戰壕里,然後以最快速度找到前線指揮官,並像餓狼一般撲過去,結果被特恩頓和另外兩名士兵果斷攔下。
「幹什麼!?」本就神經緊繃到了極點的長官撕開喉嚨般怒吼,就像一把抖動不已的油鋸。
「風暴、風暴之喉……」那個士兵痴呆似地念叨著。
又有可怖的轟鳴傳來。特恩頓往前一趴,架起槍準備面對已經奪回戰場主動權的布匿人,但黃綠色迷霧裡卻沒有任何人影。
「撤退!」身後傳來長官音調高亢的命令。
特恩頓想先用手臂把身體往後推動再邊退邊起身,以提防可能的流彈和亂槍,但剛完成第一個步驟時,他察覺到了異樣。這本是由爛泥和木板疊加成的地面似乎有些柔軟,他感覺自己的身體不受自己控制,被無形重物壓制住了,難以支持自己活動。詭異駭人的轟鳴再次傳來,伴隨著數顆敵軍的子彈,從他頭頂飛過,刺耳難聽。
特恩頓盡力把礙事的機槍推開,鼓足力氣一撐,終於從軟綿綿的地面上起來了,然後看見了枕頭。
即使工作都沒了,早上起來刷牙洗臉還是得照做不誤。這個月的水費還有剩餘,至於電費……現在可以準備過不插電生活了。
吐掉漱口水後,特恩頓抬起頭,看見了鏡子中的自己。這面鏡子也有些年代了,早已破損。兩條醒目的裂縫將鏡面貫穿,分為四個大小不一的部分。
看看你自己吧,仔細看看,一個傀儡、牛馬、走狗、被拋棄的老兵、沒有工作的遊民、還算比較虔誠的天主教徒……只有兩種人會認真對待你,一種是和你一樣窘迫的低收入人士,一種是教堂和修道院裡的神職人員,而且要是夠正派的那種。再仔細看看你自己,你還有力氣翻越塹壕和山海嗎?你的頭髮還是這麼黑亮,一根白髮也沒有;你的黑眼睛亦未被滾滾流動的時間污染混濁,但是這又有什麼用呢?你從來都看不清局勢,小到工廠,大到國家。你基本上每周都要去一次教堂,心情不好時會去兩次。你還年輕,雖然戰爭給了你傷疤,但是都是可癒合的淺傷。隨著時間推移,你約等於從戰場上全身而退。看看吧,你身上夠用的肌肉都還在,沒被不知打哪兒飛來的彈片削掉;你的肺和眼睛依舊為你勤勉而正常地工作著,從未被毒氣侵害過;你的耳朵也是,雖然曾遭受巨大的炮聲某些轟鳴聲的刺激,可你還是聽得一清二楚……所以你聽見有人在敲門了嗎?已經敲了很久了!
特恩頓走出洗手間,路上順手從牆上抓來一件乾淨的黑色外套穿上,然後沒抱什麼指望的走過去開門。這時敲門聲逐漸減緩了。
那時她正以為自己找錯了地址,或者說特恩頓不在,但當她失魂落魄地轉身要走開時,她聽到了吱呀作響的開門聲。
無論登門造訪的是何方神聖,工廠還是工會還是警察或者教衛軍,特恩頓都做好心理準備了。最好是警察,如果更好的話就把他關到監獄裡,這樣就不用為生計發愁了。
一個披著及腰深藻綠色長髮的女人站在那裡,本來是要離開,但此刻止步並且轉身了。驚訝和驚喜像一枚炮彈般打開了她的神情,而她的臉龐仍如那時一樣,熟悉、親近、可愛。
「特恩頓?」
「塞、塞特?」
意識恢復到能控制聲帶後的第一時間,他立刻蠕動麻木的舌頭:「特恩頓?你不是說你,不來嗎?」
「我事後來的,我聽到了槍聲……馬特,我得用力了,忍住。」特恩頓疲憊地回答道,一把拉緊布條為他止血。他痛得叫了一聲。
「武裝、工會武裝呢?工會武裝呢?」他吃力地問道。
「沒、沒看到,」特恩頓將他攙扶起來,兩人小心翼翼地上樓,「槍聲沒有持續多久,工會武裝一直沒來。」
他們走到樓上,特恩頓叮囑道蹲下。外面就是屠殺發生的大街,街上一個檢查傷亡的警察差點發現了他們。躲了一會兒,他們繼續上樓,繞了幾圈樓梯後打開一扇生鏽的大門,來到樓頂。這裡什麼都沒有,除了兩三盆長勢喜人的龍舌蘭,和地上積著的昨天的雨水。二人通過頂樓間的私自搭建的天橋去到背對屠殺大街的一棟樓,連續繞過數棟樓房,最後逃脫了。
特恩頓將馬特送到了一家巷子裡的小診所,付了醫藥費,並安全地處理了與個人身份有關的問題,然後跑回了家裡。工會武裝一直沒出現,馬特之前一直以為他們就待在某幾間房子裡,蓄勢待發,等待一聲令下。只有倖存者才知道昨天晚上工會裡的修正派和政府達成了協定,只要工會武裝解除,關於工時和工資的問題都可以協商。那位負傷的朋友因為處在隊伍後方而大難不死,但排頭的那些人無一生還。
特恩頓坐在客廳的一個木箱上,翻閱著借來的報紙。他身後的牆上釘有一排釘子,用來掛一部分衣服。一縷陽光透過玻璃窗射進來,正好灑在報紙上。特恩頓抓起腳邊的水杯喝了一小口,然後抓緊時間把最後一個板塊看完。
這裡不是貧民窟,是一座年久失修的公寓。在這裡生活的人都是些有點生活追求但又窮困潦倒的傢伙。與這裡的其他人不同,特恩頓手頭更緊,但卻不必為房租憂心。幾年前,在軍隊裡犯了一個致命錯誤的特恩頓被遣送回來,被剝奪了一切,身無分文。他像個乞丐一樣摸爬滾打回到自己家鄉,可到最後他的父母卻沒來迎接他,擺在他面前的只有一堆垃圾的鈔票和兩個盒子。政府居然沒有吞掉這筆遺產,簡直是奇蹟。
避開風頭難如登天,不去工作也不可能,明明目光是在千篇一律、粉飾太平的報紙上打轉,可他的思緒卻做不到止步於此。
第二天中午。
「特恩頓!」在將貨車開回工廠的路上,途經居民區附近的一家超市時,特恩頓看見一個裹著厚重風衣的人影在向他招手,似乎是要他停車。
特恩頓將車窗搖下來,。「哦,帕薩莎,有什麼事嗎?」帕薩莎是特恩頓在工廠里的同事,主要工作是在城裡的各個倉庫和銷售點到處跑動、上下打點,和特恩頓關係還算不錯。
「你是回廠子那邊吧?捎我一程行不?」她禮貌又友好地詢問道。他點了點頭,打開副駕駛座車門,「上來吧。」
「特恩頓,今天中午一起去吃飯不?」路上,帕薩莎問他。
「我有事,去不了。」特恩頓回答道,並伸出一隻手扶正了駕駛室里的後視鏡。
「哦,那……那我請你。」帕薩莎頗為大度地說。
「謝了,但,我中午有事。」
貨車一路顛簸而行,以重鉛柴油為食的引擎持續發出一種苦苦支撐般的刺耳聲音,讓人覺得這輛滿載的破舊貨車隨時會就地報廢。行駛在這座沒有生氣的城市,越往他們的目的地走,道路兩旁的景象就越是顯現出破敗和頹唐。被長期局部戰爭拖累的地方經濟,效益不明顯的重工業所污染的灰色天空,宗教迫害、政治打壓和幫派鬥爭帶來的壓抑和沉悶……鑄就了這樣一座任何事情發生於此地都不足為奇的城市。
貨車在後面揚起塵土,離工廠越來越近。
「你要去看望馬特,對吧?」帕薩莎突然用生硬的口吻問,但她卻沒看向特恩頓,而是凝視著前方,前面有個十字路口,有紅綠燈。
特恩頓遲疑了幾秒鐘,最後小幅度的點了點頭。貨車停住了,二人都因為慣性而略微前傾了一下。「對。」這句話他說得很小聲。
「特恩頓,你最好還是先別去,真的,他們查得緊。有六個人被工廠開除了,全都是因為和罷工扯上了關係。」她開始低頭撥弄自己手指頭,依舊沒有看向特恩頓。
「知道了。」
「這幾天都別去,信也別寫,真的。你看到了嗎?警察。」帕薩莎指向擋風玻璃,一個裹得嚴嚴實實、將帽沿壓得很低的警察剛好走過斑馬線。帕薩莎扭過頭來盯了他一眼,這時綠燈亮了。
行駛過程中,特恩頓觀察著瞬息萬變的路況,思緒卻無法全部集中在上面。昨天,他把馬特安頓好之後正準備裹緊衣服離開,診所的老醫生叫住他:
「如果被政府查上來,你希望他們從帳單上找到你的名字嗎?我這裡雖然隱蔽,但政府只要想查,」那個大褂上還殘留有上次手術的血污的老醫生站在門口,像一棵快要枯死的樹,「他們隨時都查得到。」
「用化名吧,就叫……艾尼·馮·切卡。」特恩頓吞吞吐吐地說。
「好吧,慢走。」老醫生說,並轉身回到診所裡面。他翻開帳單,一邊擦去鉛筆寫的「特恩頓·達·塔密」並重新寫上「艾尼·馮·切卡」,一邊暗自思索:
包庇暴亂分子加畏罪潛逃,罪加一等啊……
買了幾塊干硬的麵包之後,特恩頓首先想到的去處就是那個診所,但最後他決定先緩緩。這次罷工遭到殘酷鎮壓的消息已經被靈活的政府有效壓制,而且後續工作做得也很好,即使是工業區這種破地方也開始有警察不罕見地在街頭閒逛。於是特恩頓收回了剛邁出去的左腳,退回了那塊雨棚的陰影之中,找到一處乾淨的水泥台階坐下去,繼續嚼那幾塊難吃的麵包。
「聽說了嗎?」一名同事同樣也在嚼麵包的同事已經挪到特恩頓身邊,含糊不清地問,不過他的麵包沒這麼難吃。
「聽說什麼?」特恩頓也含糊不清地反問。
「漲工資啊!你不知道?」
「在這種關頭?漲工資?」特恩頓的語氣略有疑惑,但總體而言依舊平靜。
「哦,你一上午都在外面開車,怪不得不知道。是今天早上赫里爾在秘書那裡套的話。唉——」他把嘴裡的麵包咽下去,再把手裡捏著的麵包像酒杯一般憂愁地搖晃,「血沒白流。」
下午的溫度要稍微暖和一些,但依舊要穿兩層衣物才能禦寒。這個下午特恩頓多數時間都坐在車裡,駕駛著貨車在城裡到處跑,到處奔波,到處拉貨和卸貨,到處處理勾銷那本每天都會更新的清單。
下午六點二十四分,為一家購物中心運完一批陶指燈盞後,特恩頓計劃將貨車開回工廠,再去附近的小攤隨便買點東西吃,可他在等紅綠燈時又一次遇到了帕薩莎。
「特恩頓!」她提著一隻布口袋小跑過來,等到特恩頓放下車窗之後,立刻把一個扁平的紙盒遞到他手裡。
特恩頓一時沒反應過來,「你這是……」
「你還沒吃飯對吧?請你的……芝士豬肉披薩,哈,我自己會再買一份的——那,再見了。」這時綠燈亮了。
貨車漸行漸遠,揚起嗆人煙塵。特恩頓仍然有條不紊地駕駛著貨車,帕薩莎送的披薩放在副駕駛位。
晚上九點零七分,天空中有一輪橢圓的明月提供照明——工業區大部分地方並沒有安裝路燈——在記錄了一天的工作量之後,特恩頓就借著這微波的光線,從工廠走回家裡。那條路他熟悉得很,閉著眼睛都能走回去。
幾棟公寓樓在遠離街道的地方共同圈出了一塊不大不小的地,有四個小小的花壇,種著已經長得很高了的樹和墨綠的草,只不過現在看不清。特恩頓在花壇邊緣坐了坐,勉強看得清對面長滿苔蘚的灰牆,呼吸那比周遭長期遭受污染的工業廢氣新鮮一些的空氣。他休息了一會兒,本就是石墨色的瞳孔在黑夜裡映不出色彩。他長吁了一口氣,才想起風也吹不進這個地方。
沒坐多久,他起身了,自己的公寓就在不遠處。
第三天中午,熄掉貨車的引擎後,特恩頓飯都沒吃就去到那家巷子裡的診所。
一家隱藏在陋巷中的診所,門口安裝著幾塊鑲嵌玻璃的木板,上面斑駁陸離,土黃色從暗紅的漆面中滲透出來,玻璃上也滿是劃痕和風蝕的印記。
診所裡面昏暗無比,只有幾盞搖搖欲墜的電燈在天花板發亮,特恩頓還沒走到臥床區,一名目光無神的護士忽然問他:「您是來找馬特的吧?」
特恩頓點了點頭,然後繼續往裡面走。
「抱歉,切卡先生,他被警察帶走了。」護士在他身後用低沉的聲音說。
聽到這消息,特恩頓的眼神變得迷惘,「什麼、什麼時候?」
「昨天中午。」
特恩頓睜大了眼睛,走向診所的深處,記憶中馬特的床位就在那裡,一面靠著牆壁一面靠著格柵,有一盞檯燈擺在一旁的抽屜柜上。但特恩頓沒有接近那裡就止步了,相隔五六米他也能看清那張床上躺的是個剛剛才把菸頭摁滅的中年男人,鬍子拉碴,滿臉愁容,而不是那個朝氣蓬勃的青年馬特·維特。
特恩頓像個遲暮的老人一樣僵硬地走到靠牆的地方,呆滯在那裡,看似無神的雙眼不知道是不是在思考,但很快就有人打斷了他的停息時間。
「特恩頓·達·塔密?」那個老醫生走過來了,身上的白大褂好像換了一件,連血跡也是新鮮殷紅的。
特恩頓不知道能說些什麼,可最後還是自嘴角里擠出來一句客套話:「您記憶力真好。」
「外面有人找你。」老醫生這樣對他說。
這時,似乎是電路故障,診所里所有的電燈在極短時間內熄滅了一瞬間,短到難以察覺,就和眨眼一樣短暫。特恩頓把身子打直,向老醫生形式性地道謝,再略有遲疑地往外走。外面是白天,但透過門口磨損嚴重的玻璃,特恩頓卻看到了一片朦朧的黑色。顯然對方是知道他的身份的,這樣的話逃跑的可能性就徹底為零了。
特恩頓咽了咽口水,然後舉起雙手走出去。
他們早已經等候多時,一個警察一直蹲在門旁,在他出來的第一時間給他腿上來了一棍。特恩頓沒有去防備,立即倒地,然後是硬物抵住背部的感覺傳來。通過臉貼在地上的有限視野,他看見一堆穿著警服的人將自己團團包圍。現在特恩頓不能看到他們的上半身,但他能聽到半自動手槍撞針滑動的清脆聲音,還有為首的一個義正言辭的話語:「特恩頓·達·塔密,你現在被捕了。」
負責審訊特恩頓的人有兩個,一個戴無框眼鏡的女人坐在鐵桌的另一頭,而滿臉橫肉的男人在旁邊杵著,基本上不會說話。到目前為止,他們還沒對特恩頓施用可以高效獲得證詞的手法,現有對他唯一的暴力手段是通過一枚鐵環連在桌子上的一副手銬。
「讓我們再確認一遍,你的名字是特恩頓·達·塔密對吧?」她一直擺著一副友好的表情,同時勤勉地整理著手頭的資料。
「嗯,特恩頓·達·塔密。」特恩頓低聲下氣地點了點頭。
她抬起左手食指,將眼鏡壓低,「那,為什麼診所的帳單上的署名是艾尼·馮·切卡!」她攥緊了手裡的文件,朝著特恩頓吼了一句。
特恩頓沒有回話,他只是低著自己的頭顱。
她往後一仰,拿起一張牛皮紙文件夾當扇子使,「呵,這有什麼好隱瞞的?塔密先生,你跟工會也沒什麼交集吧?」
「我只是……不想像現在這樣淪落於此。」
「好吧——其實,也沒必要審訊你了,在這個崩壞的時代,我覺得你還能算個清白人。好了,解開他的手銬,請德米西馬神父大人進來。」
昏暗的房間裡,特恩頓將右手放在冰冷的鐵桌上的那本真皮聖經鎦金的標題上。德米西馬神父坐在桌子的另一面,臉上堆滿了慈悲和肅穆。「特恩頓·達·塔密,你能否保證你所說的全部屬實?」
「我向上帝發誓,全部屬實,神父大人。」
「很好,你言行一致,沒有令你手中的聖經蒙羞。另外,我能問你一個與案件無關的問題嗎?」
「請問吧。」
「你最喜歡這裡面的哪些章節?」德米西馬神父指著特恩頓的右手。
特恩頓想了想,把手抽回來一點,露出那幾個鎦金大字。「當然是讚美詩篇了,神父大人。」
神父臉上的皺紋線條馬上就舒張開了,「啊,我也喜歡讚美詩篇。」
跟在德米西馬神父後面,從審訊室里恍如隔世地走出來,剛接觸到外面電燈明亮的光線,一隻強有力的手忽然按在他的肩膀上。是那個一直沉默不語的男人,但發話的卻是負責審訊他的那個女人。
她像上司提醒下屬一般高聲告知到:「馬特·維特已經被送到省監獄了,你沒機會找他敘舊了,省點力氣吧,塔,密,先,生。」
警局把特恩頓放出來了。警察們沒有找到逮捕他的合理理由,因為他根本沒有同工會保持任何形式的直接聯繫,他表示自己連工會的郵政編碼是多少都不知道。警察的態度算是相對溫和的,德米西馬神父的態度更是令人感動。可惜特恩頓並沒有見到那幾個最近名聲大噪的警官——指揮鎮壓工人示威的那幾個。
暖黃的日光照耀城市,咖啡館裡聚集著品味下午茶的閒人,有的餐廳已經開始某些接納晚飯吃得早的怪人,而沒有工人在這較為繁華的地段看似無所事事地走著,除了特恩頓·達·塔密。
打車花銷太大了,只能走回去,但其實,無論怎麼什麼回去都來不及。特恩頓寧願選擇走路。回到工廠時天色已逐漸黯淡,正好是工人們吃晚飯休息的時間。所有人都在像重獲自由的籠中鳥一樣向外魚貫而出,有的人滿臉怨氣,有的人滿腹牢騷,有的人滿面春風,還有的人在同特恩頓打招呼。
疲憊的帕薩莎從人群中鑽出來,懷裡依舊抱著一堆紙質文件,走到特恩頓面前:「假已經幫你請了,唉——特恩頓,你一點都沒變,該忍的時候從來不忍。」她看起來很頹廢,或許是消耗了很多精力,「這個給你,上面的意思。我得先走了。」一個包裹得很工整的文件夾被遞到特恩頓手中。說罷,她就要走開。
「我向上帝發誓,我和工會沒有任何關係。」特恩頓有氣無力地說明,右手抓著著裹得嚴嚴實實的文件夾,不停顫抖。
「我也一樣。」帕薩莎說。
特恩頓慢慢往回家的方向走,天色也漸漸黯淡。所謂的溫暖黃昏就要落地摔碎,崩散顯露出裡面漆黑的夜晚。他把文件夾夾在腋下,明明走在路上沒什麼可做的但就是不節約時間邊走邊拆開文件夾去一看究竟。
這片街道是灰色的,工廠、廉價公寓、倉庫和各種色調壓抑灰暗的小商鋪排滿了大街小巷,在式微的自然光的照射下仿佛褪色的老照片。色彩、燈光、繁華和燈紅酒綠只存在於下城區。特恩頓往那邊走,走過四分之一條街,路過許多店鋪,和許多行人有半秒鐘的對視,最後走進一家麵包店,買了一袋充了氮氣的機器生產的牛角麵包,這就是晚餐了。
特恩頓拿著這兩樣東西回到家中,坐在那個木箱上,打開文件夾看了看,長嘆了口氣,再把文件放到一邊,慢慢啃這袋麵包。吃完晚飯之後他出門丟垃圾,回來時順便打開門口的郵箱檢查了一下。郵箱裡存放有一封白色的信件,透過不厚實信封,油墨的香氣散發。特恩頓關好門,坐回木箱上,撕開信封,上面的字是手寫的,稱得上工整。
如此細心縝密,如此高效灑脫,可能是怕特恩頓短時間離開不了警局或者離開警局後直接回家,他們甚至準備了兩份工廠的辭退書。
特恩頓並沒有崩潰或瘋狂,他很快找來兩根火柴,把那兩份辭退書揉成一團,直接燒掉,不再思考。可能是麻木了,他走進起居室躺在床上,用略有悲傷的表情凝視著天花板。只是人生中的又一次天崩地裂罷了,大壞時節,工作不好找。
是誰出賣了他?是馬特嗎?是帕薩莎嗎?是呻吟聲不斷的陰暗診所里的老醫生嗎?還是工會?或者是其他?是否有人從中作梗,還是說自己只是鬥爭中的被迫的犧牲品。
風中傳來恐怖的轟鳴和尖銳刺耳的叫聲,塔拉軍隊如潮水般衝鋒,死亡、恐懼和暴力橫行八方。混亂之中有槍聲響起,但很快被北面來的轟鳴覆蓋,然後不再發聲。
黃綠色氣體開始瀰漫,能做的只有戴好防毒面具,透過全是劃痕的玻璃觀察戰場,規避死亡。世界似乎是模糊的,所有事物都難以被看清。雖然視覺受到了阻礙,但聽覺依舊值得依賴。槍聲在苦苦支撐,炮聲偶爾會炸響,塔拉人的呼喊和慘叫不絕於耳,只有一種聲音萬古長青——那種轟鳴,呼嘯,來自布匿人的陣線,遵循著某種韻律不斷發出,越來越近……
迷幻的黃綠色迷霧中似乎有東西在動。
是衝鋒的塔拉士兵,現在看來已經潰退。他們有的已丟下武器,有的面罩都跑歪了,有的剛跑回來兩步就被不知道哪兒來的子彈擊中,倒在地上不再動彈。
一個友軍跳回戰壕里,然後以最快速度找到前線指揮官,並像餓狼一般撲過去,結果被特恩頓和另外兩名士兵果斷攔下。
「幹什麼!?」本就神經緊繃到了極點的長官撕開喉嚨般怒吼,就像一把抖動不已的油鋸。
「風暴、風暴之喉……」那個士兵痴呆似地念叨著。
又有可怖的轟鳴傳來。特恩頓往前一趴,架起槍準備面對已經奪回戰場主動權的布匿人,但黃綠色迷霧裡卻沒有任何人影。
「撤退!」身後傳來長官音調高亢的命令。
特恩頓想先用手臂把身體往後推動再邊退邊起身,以提防可能的流彈和亂槍,但剛完成第一個步驟時,他察覺到了異樣。這本是由爛泥和木板疊加成的地面似乎有些柔軟,他感覺自己的身體不受自己控制,被無形重物壓制住了,難以支持自己活動。詭異駭人的轟鳴再次傳來,伴隨著數顆敵軍的子彈,從他頭頂飛過,刺耳難聽。
特恩頓盡力把礙事的機槍推開,鼓足力氣一撐,終於從軟綿綿的地面上起來了,然後看見了枕頭。
即使工作都沒了,早上起來刷牙洗臉還是得照做不誤。這個月的水費還有剩餘,至於電費……現在可以準備過不插電生活了。
吐掉漱口水後,特恩頓抬起頭,看見了鏡子中的自己。這面鏡子也有些年代了,早已破損。兩條醒目的裂縫將鏡面貫穿,分為四個大小不一的部分。
看看你自己吧,仔細看看,一個傀儡、牛馬、走狗、被拋棄的老兵、沒有工作的遊民、還算比較虔誠的天主教徒……只有兩種人會認真對待你,一種是和你一樣窘迫的低收入人士,一種是教堂和修道院裡的神職人員,而且要是夠正派的那種。再仔細看看你自己,你還有力氣翻越塹壕和山海嗎?你的頭髮還是這麼黑亮,一根白髮也沒有;你的黑眼睛亦未被滾滾流動的時間污染混濁,但是這又有什麼用呢?你從來都看不清局勢,小到工廠,大到國家。你基本上每周都要去一次教堂,心情不好時會去兩次。你還年輕,雖然戰爭給了你傷疤,但是都是可癒合的淺傷。隨著時間推移,你約等於從戰場上全身而退。看看吧,你身上夠用的肌肉都還在,沒被不知打哪兒飛來的彈片削掉;你的肺和眼睛依舊為你勤勉而正常地工作著,從未被毒氣侵害過;你的耳朵也是,雖然曾遭受巨大的炮聲某些轟鳴聲的刺激,可你還是聽得一清二楚……所以你聽見有人在敲門了嗎?已經敲了很久了!
特恩頓走出洗手間,路上順手從牆上抓來一件乾淨的黑色外套穿上,然後沒抱什麼指望的走過去開門。這時敲門聲逐漸減緩了。
那時她正以為自己找錯了地址,或者說特恩頓不在,但當她失魂落魄地轉身要走開時,她聽到了吱呀作響的開門聲。
無論登門造訪的是何方神聖,工廠還是工會還是警察或者教衛軍,特恩頓都做好心理準備了。最好是警察,如果更好的話就把他關到監獄裡,這樣就不用為生計發愁了。
一個披著及腰深藻綠色長髮的女人站在那裡,本來是要離開,但此刻止步並且轉身了。驚訝和驚喜像一枚炮彈般打開了她的神情,而她的臉龐仍如那時一樣,熟悉、親近、可愛。
「特恩頓?」
「塞、塞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