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地獄來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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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的德爾格林街還是一如既往的令人不安,充斥著陰冷的警察、刻板的軍隊和意圖不明的教衛軍。他們粉墨登場,此起彼伏,就像那河道里巡迴遊動的水蛇和食人魚,總是讓人想到那些發生過的和沒發生過的陰謀詭計、危險人物和險惡鬥爭。

  在那家有四十年歷史的的咖啡館裡,兩個無所事事的工薪階級正在享受難得的帶薪假日。兩人各點了一杯咖啡,不是很上道但確實比較認真地品嘗,再順便交換自己對當今世事的見解。

  「肯定是布匿人要打回來了。」他們中的一個捏著咖啡杯,心事重重地說。他的父母住在北方海岸,是首當其衝之地。

  「布匿人還沒死絕啊?」他們中的另一個漫不經心的問道。

  「你在想什麼?十九年前,我們塔拉也是依靠教衛軍的契約縱隊才勉強贏得了勝利。當年的那些契約人都死的差不多了吧?國內的工會也不安分,成天煽動別人去送死。而且,聽說,神之戰錘好像都換人了……」他了一口杯中的醇厚摩卡,想顯出一副見聞淵博的模樣。

  「神之戰錘?什麼東西?戲班子嗎?」

  「在北方以一己之力打垮機械巨人的詛咒契約,』神之戰錘』啊!你這都不知道嗎?」

  「哦,那傢伙啊,你直接說戰錘不就行了。戰錘貌似十多年沒登上過報紙了,我都差點忘了還有這號狠角色了。但是,你說的戰錘換人這事,你打哪兒聽來的?」

  「坊間傳言……」

  「那你說個屁。」他沒好氣地把自己那杯冰拿鐵往實木桌子上一擱,響聲又重又清脆,咖啡在杯中激盪,差點濺出來,但並沒有。

  兩個人沉默了十幾秒鐘。咖啡店外面,人群還是這麼熙攘,日落尚很遙遠,這只是一個對於某些人來說閒來無事的下午。可愛的金髮女服務生走上前來,微笑著詢問他們還想喝點什麼。

  「謝謝,但是不必了——去城東玩玩如何?」喝冰拿鐵的人又發問。

  「可以!」他聽起來很樂意。

  他們正準備起身,旁邊的一桌傳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帶著些許輕蔑和疲憊,將場面弄得十分尷尬:

  「戰錘確實換人了,可是,布匿人也確實不好對付,他們很厲害。」那個聲音不懷好意且憤憤不平。

  他們向一旁看去,隔壁的那一桌上,一位清秀的黑髮女子正好在起身,她看起來大概二十歲。而與那個黑髮女子面對面坐著的是一位灰發男子,年齡可能和她相近,一副吃驚不已的表情,似乎是在驚訝她的突兀言論。

  「漢萊爾,你在說些什麼啊。我們也該走了,走、走吧,該去、去上班了。」那位灰發男子含糊不清地著,支支吾吾地向他們說了幾句客套話,然後趕緊起身,推著他同桌的女人踉踉蹌蹌地出了咖啡館。

  「別推,我自己會走路!」漢萊爾往後一記肘擊,將他逼退了幾步,然後氣沖沖地加快步伐,假裝要把他甩開。「卡夫卡,別老掛著一副把我當累贅的表情,你要知道,」她回過頭來,擺出了一張苦大仇深的臉,然後壓低了音量,「是我是你的上級。」

  咖啡館裡,那兩個人想了想,考慮了一下,於是也結伴離開。

  一個操著警棍的中年警察正好面向漢萊爾走來,好奇地問了一聲:「你是……布匿人嗎?」

  「咦!警官?」她如同觸電般瞬間把身子繃直了,兩隻手像沒地方放似地在空中胡亂筆畫著,「是在布匿出生的塔拉人啦。」漢萊爾臉上立即堆滿了尬笑,然後再次加快了步伐,頭往另一個方向一扭,一副大難臨頭的樣子。

  「等等我!」卡夫卡扯了扯衣領,趕緊追上去。

  但所幸那個中年警察並沒有太在意她,他沒有改變自己去西城警局的路線,也沒有回頭去看他們兩個哪怕一眼,而只是輕輕地念了一聲:「切——布匿人。」

  這座城市的工廠和低收入人群基本都分布在城市的西北部。

  那裡的天空多數時候為煙霾和霧氣籠罩,而地面被生產機器周而復始的運作嘈雜聲支配著。政府的基建資金基本不會下撥至此,在這裡,綠化和公共設施十分罕見,即使有,也不過是最低限度滿足工人需要的敷衍之舉。城市的西北角是灰色的,像鐵的顏色,沉默是一場葬禮。這裡無數生活的希望流浪而來,並消亡無聲,但今天有些不一樣。

  讓目光更深入些,在城市之中詳細觀察,這裡是城市西北角,一個接近十字街頭之處,而今天這裡正扮演的角色,是罷工的發生地。

  工人有大概五百名,多數在附近的紡織廠打工,可能也有兩三成工人來自更遠的地方,但他們都屬於這座城市,不可能有來自外界的。


  兩旁的街道上,有的建築懸掛著斑駁的國旗,有的建築什麼都沒懸掛,但無一例外的是,都沒有任何生息。西北方向的大風肆無忌憚地狂吹著,旗幟們在風中舞蹈,就像被懸掛在地獄裡掙扎的痛苦靈魂。

  五百三十四個工人在大街上行著,雖然很稠密可是並不擁擠,幾乎可以稱之為紀律嚴明。他們多數人穿著破舊、粘有油漬的工裝,有的是灰綠色,有的是灰藍色,有的是淺黃色,反正都不是什麼明亮的顏色。他們渴望爭取自己應有的權利,所以他們在這集合起來,高聲疾呼,搖旗吶喊,可是效果並不顯著。半個多世紀以來,罷工有無數次,遊行示威也有無數次,可最直接的回報是多了三天帶薪假期——一年裡的三天。

  隨著罷工隊伍如升起的潮水般徐徐向前,前方的路面上顯現出一道黑壓壓的牆壁一般的事物。這是警局為了防止事態惡劣化而豎起的街壘和鐵棘,橫貫了整條公路。在危險鋒利的障礙物後面,數目相比之下不算太多的警察佇立成稀疏的一排,荷槍實彈。

  才上班沒兩天,居然就撞上了這檔破事……警察隊伍中,一個新人在心中默念。在他的左邊,之前與韓萊爾發生些許誤解的那個中年警察也在。中年警察手中的半自動手槍低垂著,保險已開。槍上的彈夾是滿的,而且他身上還有兩個彈夾。

  一個警察舉起喇叭大吼了一句「停下!」,但罷工隊伍並未因此止步。按照形式,他繼續大喊,但這次宣告的內容不是「停下」,而是宣稱開槍警告。

  「如果他們走到了十米範圍內還不停,你先往他們腳邊開兩槍。」中年警察將臉輕微側過去,低聲提醒右邊的新人。

  「如果開槍之後,他們還是不停呢?」新人不安地反問道。他感覺那群身強力壯的工人可以徒手把他撕碎。

  「那就射他們的腿,小腿,別射大腿。」

  「停止前進!否則開槍!」激昂的警告迴蕩在整條大街上。

  但看起來罷工隊伍並沒有太多要停下來的意願,就算有,也只屬於極少數。

  「要開槍嗎……」新人的聲音聽起來顫抖不已且細若遊絲,仿佛是別人在拿槍指著他。

  「可以。」

  這是今天這裡的第一聲槍響,沒裝消音器,如雨夜裡的一聲雷鳴,壓過了現場所有其他喧鬧聲。排頭的一個工人的左腳尖前半米處,一些水泥被擊碎成屑,短暫地躍升了兩根手指的高度,但馬上又落回地面。

  可是工人們沒有絲毫退縮,罷工的隊伍還在前進。

  排列整齊的人潮如潮水般緩緩湧來。那個新人向後退了半步,腦中一片天旋地轉,眼前只有面目堅毅的工人、狂舞的旗幟和無形的四月春風——

  ——以及一團因背向太陽而丟失了視覺細節的黑影。

  「惡魔!!」幾個警察不約而同地尖叫道。那刺耳叫聲仿佛喉嚨里有十萬隻黑蜘蛛在爬。

  它順著西北方向刮的春風飛行而來,仿佛一條長著蝙蝠翅膀的蜈蚣。它在刺眼的陽光下留下的只有一道黑影,看起來像一個扭曲蠕動的十字架。首先陷入慌亂的是警察隊伍,但頃刻之間,那些工人也聽見了後面傳來的呼嘯——由泛黃骨架支撐的肉膜翼攪動氣流產生的聲音。工人們開始回頭,然後就和警察們一樣發瘋般地潰散崩逃開來。或許在它的眼裡,獵物正如魚群一樣有預謀地散開。

  所有人都在歇斯底里地尖叫,在它的陰影下亡命奔跑,可它並未直接展現明顯的攻擊性,而是在上空盤旋了幾圈。那個新人警察抬起右手遮擋日光,一邊向一棟居民樓的入口跑去,一邊做一些純粹由好奇心驅使、與求生欲無關的事:觀察那個地獄生物。忽然它叫了一聲,如金屬刮擦一樣刺耳的噪音,像防空警報迴蕩在這條街上。

  這個東西大概有五米長,能夠勉強分辨出其全身上下泛黃的骨頭似的顏色;它長得像一條被科學怪人改裝過的人的脊柱,修長、消瘦,基本沒有軟體組織附著在上,很難想像它行動的力量來自哪裡;在離頭部較近的位置,有一對碩大的膜狀翼在撲騰,翼展約有四米,半透明,在陽光照射下隱約透露出猩紅的顏色。新人觀察的結果就是這些。

  然後它停止了盤旋。

  「耶和華在上啊……」

  「不算失蹤人員的話,倖存者總共有十二名,其中三人輕傷,四人重傷,四人皮外傷,一人安然無恙——就是他,這個新來的警察——這隻塔哀斯僕從是被潛入市中央聖約翰教堂的蠕蟲密教成員召喚出來的,那兩個雜種當時就服毒自殺了。而這隻塔哀斯僕從……它的行動邏輯……和六五年的那隻不太像,和五二年那隻也不太一樣……搞不懂它為什麼要飛過半座城來到這裡,但這至少給了我們準備時間,雖然人沒救回來幾個,可我們至少把建築損失降到了極低水準,對吧?」薩科亞·杜林面對那隻塔哀斯僕從的屍體,向長官逐一解釋,並猛吸一口煙,然後吞雲吐霧。


  「不過,」薩科亞·杜林轉過身來對那個仍在瑟瑟發抖的新人說,「你當真沒事?還是去醫院做個體檢吧,內傷什麼的都說不準。」

  「我真的沒事……呃,基本上沒事。」那個新人用滿是厭惡的眼神打量著眼前這具蜈蚣般的屍體,嘴裡的話囉嗦著。

  「去警局報導此事,告訴你的上級。」薩科亞·杜林的長官冷不丁地說了一句,是對那個新人警察說的。

  「快去。」薩科亞·杜林的長官補充說。

  他往另外二人的方向盯了一眼,卻又把目光向左轉去,在那個方向,兩輛黃色貨車以及一輛吊車正駛來,這是前來處理純粹惡魔的屍體的工程隊。

  「那……我走了,謝、謝謝……」

  工程人員利用油鋸將塔哀斯的僕從攔腰鋸斷,白色的脊髓液四處飛濺,染白了水泥路、施工器具和工程人員的紅色制服。隨後工程人員又鋸下它的肉膜狀蹼翼,這下薩克亞似乎看見了少量暗紅色液體在切口附近流淌。最後,在一位領隊的高效指揮下,他們用鋼纜分批栓緊固定這具屍體的各個部分,依靠吊車將其裝入其中一輛貨車。

  「這下可以徹底送走你了,」薩科亞·杜林對著那輛已經啟動引擎、即將離開貨車自言自語,「幾十年才可能出現一隻的塔哀斯僕從啊。」然後他笑了笑,回過頭來對他的長官說:「您有頭緒嗎?關於這東西怪異的行為邏輯。」

  「這裡可能不是它的目的地,」長官站在那裡紋絲不動,「它可能是在尋找什麼,只不過在飛過這裡的時候,可能,餓了。」

  聽到這一猜測,薩科亞·杜林有些一言難盡。他以手托住下巴思索了幾秒,說到:「還有一個異常情況,長官,剛才我和那東西交手時,您注意到了嗎?被打得只剩一隻眼睛的時候,它在那兒亂扇翅膀,我好像是看到那翅膀上的尖刺,一下子扎進了它自己的腦袋裡,那一擊穩得要死。」

  「你的意思是……」

  「對,這狗東西自殺了。」薩科亞·杜林毫不懷疑地說。回想起這些惡魔生物的醜陋和恐怖,再一想「自殺」這一行為的寓意,他的心臟又開始加速跳動。

  「你覺得它為什麼會自殺?」長官顯然在引導他的思維。

  「這雜種不是在找東西嗎?沒準它是聽命於哪個在找,明知道完不成任務了,就畏罪自殺了。有這種可能沒有?」

  「我不知道,」長官轉身走開了,薩科亞·杜林緊隨其後,「我又不來自地獄。」長官挺佩服他的想像力。

  教衛軍和工程人員都走了,現在,現場那些尚未處理的殘骸和廢渣就留給能處理它們的人了。走的時候,薩科亞·杜林感覺似乎有什麼粘稠液體滴在了自己左邊肩頭上,如果是鳥糞的話,那以他的運氣來說是倒霉,可是並不是。他抬頭一看,頭頂的路燈上掛著一段繩子似的條狀物。那是半截切口一點也不整齊的腸子,於微風中輕微晃動,每隔半分鐘左右,上面的血液和糞便的混合物就會完成匯聚,滴落下來。這次被他撞上了。

  薩科亞·杜林輕聲罵了一句,一邊走一邊掏出手帕擦了擦污漬,勉強擦掉了顏色,可味道短時間內是處理不掉的,看樣子得破費拿到洗衣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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