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決死之戰（上）
亞歷克斯睜開眼睛，覺得眼前一片模糊不清，就像是做了一場漫長的夢境。
他在那夢中看到永恆璀璨的天國，六翼的天使為他接引，洗去身上的塵埃，引他在四季如春的花園中漫步，本該在不同季節開放的花朵一齊盛開，永不凋零；遊覽金碧輝煌的宮殿，通天的巨柱林立而起，支撐起那如雲般聖潔如天般高遠的穹頂；泛舟在靜靜流淌的河流之上，河中飄蕩著緊閉雙眼面帶微笑的魂靈，穿著白裙的女孩們在河岸邊嬉戲，飛濺的水花在她們優美的小腿曲線上跳躍，美好得像是春天綠意盎然的遠山。
這一切都是那麼的美好，讓人想要永遠留在這裡，再也不回到人間，受那塵世的磨難與艱辛……
亞歷克斯覺得有些累了，就坐在一棵樹下，看著那遠不枯萎的綠茵在地平線的盡頭蔓延向不可知的遠方，那金碧輝煌、永恆璀璨的宮殿直入雲霄、通天徹地——那裡居住著偉大的神聖，一切苦難的救主，為善的人們死後將到那兒去，受祂的洗禮，自此永享安樂、永不困苦……
他為自己的人民和國家做了那麼多，無論怎麼說，也該拿到進入著永恆樂園的門票了吧？
可是，他為國家和人民付出了什麼來著？他一直在對抗什麼東西來著？
他的腦袋沒來由地隱隱作痛，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膨脹，馬上就要炸開了。
我死前……到底做出過什麼……來著？
紛紛擾擾的念頭就像是被驚動的飛鳥一樣四散吵嚷，攪得他的腦袋一片漿糊，幾乎不能集中精神進行思考，唯獨這句話在他的腦海中盤旋不去，就像固執的牛皮癬。
我死前……究竟……幹過什麼呢？
我真的……存在過嗎？
我……已經……死了？
頭越來越痛了，像是一枚什麼圓滾滾的東西要在他的腦袋裡炸開了一樣。
他哀嚎著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滾，抓撓身下的草坪，指甲的縫隙里滿是漆黑的焦泥。
可這裡是天國，是永恆的樂園，是不允許痛苦存在的。
於是潔白的羽翼層層疊疊，從天空中降下，投下大片大片的陰影，把那個痛苦的可憐人層層圍住。
聖潔的天使們穿著潔白的長袍，面帶安詳的微笑。它們走上前來，抽出腰間的長劍，對著亞歷克斯刺下，動作輕盈而溫柔，像是在安撫一隻受驚的兔子。
一劍又一劍，密集得像是一場暴雨。亞歷克斯身上流出殷紅的血，卻在流到草坪上時消失不見。
他的意識漸漸模糊，大腦一片空白，再也不想繼續思考下去了。
也許就這樣也很不錯……就這麼死去……再無一絲……痛苦……
可是……我……生前……真的死了嗎？
我真的死了嗎！
他猛然驚醒，突然抬起手，抓住落下的劍刃，這具快要衰亡的軀體裡那點即將消散的可笑意志突然之間再次熊熊燃燒起來，堅硬如磐石。
天使們停下了動作，像是被獵物突然爆發出來的氣勢所震懾。它們歪著腦袋看向亞歷克斯，表情依舊在微笑，可眼睛裡卻透露出茫然不解。
亞歷克斯盯著那一幅幅僵硬的、猙獰殘酷的微笑，突然感到沒來由的暴怒，他咬牙切齒，那張一向陽光溫暖的臉龐猙獰得像是剛剛爬出地獄的惡鬼。他盯著那一雙雙漠然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即使有一天我死了，躺在棺材裡腐爛發臭，你們也不夠資格審判我——你們不配審判一位守護者！」
下一刻，熾白的焰火咆哮著從天空之上降臨、從大地之下升起、從河流之中湧現！
那火焰怒吼著前進，將這一切的邪惡、一切的墮落通通燃燒殆盡。
天空、大地、河流乃至如茵的草地和聖潔高聳的宮殿，所有的一切都在燃燒，仿佛神端坐雲端之上，朝著世間的罪惡投下代表憤怒的硫磺與火，要摧毀不義、不善、不潔的索多瑪與蛾摩拉！
天使們渾身裹滿了火焰，卻仍提著劍靜靜佇立，歪著頭盯著亞歷克斯，如殉道的聖徒般對這即將燒死自己的火刑渾然不覺。
它們突然大笑起來，扔下長劍指著亞力克斯哈哈大笑，因為表情太過用力，它們的嘴角都被撕裂，一直扯到耳根，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露出扭動搖晃的舌頭，露出蠕動的咽喉。
亞歷克斯沒有理會它們，只是靜靜地站著，看著它們燒成一根凝固的鹽柱，看著那焰火將自己也徹底吞沒……
下一秒，他睜開眼睛！
一口鮮血猛然噴出，染紅了鐵十字冰涼的面甲里內嵌的呼吸器。
亞歷克斯翻身坐起，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眼前一陣模糊，身體各處都傳來陣陣不止的刺痛。
超劑量的弗洛伊德藥劑保護了他的精神，讓他能夠在那場可怕的噩夢中醒過來，但也極大地損傷了他的肝臟、腎臟和神經系統，這給他的身體造成了沉重的負擔。
緩了好一會兒，他才能抬起頭來觀察四周的情況：那是一片濃稠得像是某種凝膠般物質的霧氣，如果不佩戴呼吸器，亞歷克斯甚至懷疑自己會窒息。
他操縱著沉重的鐵十字站起來，拔出腰間長劍，腰腹部的雙聯裝機槍也同時彈起，露出泛著森森寒意的槍管，隨時準備對任何可能出現的異常開火。
太安靜了，四周一點聲音都沒有。如果不是還能清晰地感受到穿在自己身上的鐵十字，感受到握在他手中的長劍，他恐怕還會以為自己尚在夢境之中沒有脫離。
他身形微躬，慢慢地邁步，長劍的劍鋒劃開粘稠的霧氣，像叢林中伏行的猛虎，在狩獵之前亮出利爪。
哪怕用膝蓋來思考也知道這裡不對勁，這裡實在是太空曠了，作為一座地下建築，考慮到當時的工期與工程技術，雖然根據結構圖來說它是一座重要的地下工廠，但也不可能存在如此廣闊的空間。
更何況先前持續不斷像是雷鳴一般的心跳聲也消失不見了，按照那個獵魔人的說法，這心跳是那個所謂的「妖魔之母」甦醒前的徵兆，根本不可能停下，除非它已經死了，或是……徹底甦醒！
半空中的霧氣里閃過些許微光。亞歷克斯感到一陣難言的惡寒，仿佛正在與深淵對視。他抬起頭，想要看清楚那迷濛的灰霧之中到底藏著什麼，可他瞪大眼睛，仍然什麼都看不到！
雙聯裝機槍的轟鳴瞬間打破這死一般的寂靜，子彈在空中串聯成漆黑的火蛇。亞歷克斯一邊開火一邊連連後退，巨大的恐懼如同一隻手掌，狠狠地攥住了他的心臟，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以為自己胸膛里那顆紅彤彤的小玩意兒已經在巨大的壓力下停擺了。
全身上下的每一塊肌肉每一根骨頭都在吱吱作響，那令人驚懼的噩夢在胸膛和腦海中炸開，亞歷克斯咬緊牙關，依靠著僅剩的勇氣和守護者經歷過的精神特化強撐著身體站住。
他不能轉身逃跑，也不能停下火力投送，這是刻在人類血液中的記憶，在那沒有火光的黑暗世代，這噩夢般的扭曲怪異便是人類無可逃脫無可迴避的噩夢。太古的幽靈在黑夜中獰笑，黑夜織成了它們的影子，它們狂笑著起舞，大啖活人的血肉與魂靈，它們是惡魔，是妖鬼，是以恐懼為食的怪物，被人類冠以「妖魔」之名的怪誕之物！
絕不能逃跑，絕不能停下！這是最後一根維持住理智的弦，名為「勇氣」的弦，一旦這根弦崩斷，侵蝕便會趁虛而入，將他扭曲成它們的一員！
如今的人類早已不再像他們太古的祖先一樣弱小。生生不息，一代代傳承，拼盡一切握住了鋼鐵與火藥的偉力，握住了那堪稱神明的權柄，握住了在妖魔肆虐的威脅之下活下去的希望，那又憑什麼輕易跪下，向那可恨的憎惡屈服！
微不足道的凡人的意志在這絕境之中如寶石般熠熠生輝，爆發出不屈的光華。亞歷克斯的口鼻之中流出殷紅的血液，眼底布滿血絲，牙齒被咬得咯咯作響，可他沒有後退一步，反而頂住那海潮般洶湧撲來的侵蝕，緩慢而沉重地向前邁出一步！
這是人類意志的勝利！
「閃開！」
怒吼聲從遠處傳來，可又像是在耳邊響起。
亞歷克斯下意識側過頭，戴維的身影像是離弦的利箭爆射而來，手中的長劍繚繞著神聖的火焰。
他伸手抓住黑騎士頭盔上的凸起，克服巨大的慣性將自己的身體拉停，手中的長劍被他順勢投出，以鷹隼俯衝般的氣勢直插入地面，火焰的浪潮從劍身上湧出，咆哮著撲向迷霧，將粘稠的灰霧生生炸開一道缺口。
「這就是你們獵魔人所謂的『妖魔之母』嗎？」
亞歷克斯收起雙聯裝機槍，帶著半趴伏在他身上的戴維沿著那道即將合攏的缺口前進。
在那短暫的一瞬，他看到了——
那是散發著淡淡微光的不規則幾何體，它的每一道線條無時無刻都在進行扭曲與變化，非曲非直，非圓非方，世間最偉大的修辭學家都無法用任何一種凡俗的文字準確地描述出它的外貌，像是一道永不停歇的漩渦，把所有直視它的東西的目光、靈魂與意識都牢牢吸住，永遠無法逃脫……
「那東西能夠干擾人的感官與認知，別被它影響！」戴維提醒著身下的戰友。
「這能有什麼用！又不是人人都是獵魔人！」亞歷克斯回以大聲的抱怨。
侵蝕已經在逐漸影響他的情緒與感知，先是不安，再是狂躁，最後就是失去理智、陷入瘋狂，墮落成可憎的妖魔。
耳邊突然傳來玻璃破碎似的脆響，亞歷克斯的眼前浮起影影綽綽的黑影。他們高大而沉默，扁平得像一張紙，卻又血肉豐盈、神完氣滿，矛盾重疊，空洞的眼睛看著亞歷克斯竊竊私語，發出陣陣細碎的怪笑，像午夜時分墓地樹林中的梟鳥發出的悽厲嚎叫。
無聲無息間，侵蝕再度將他拖入噩夢，可這一次不等他主動掙脫，便有熾白的火焰熊熊燃起，將這噩夢燒成碎片，把他的精神拖了出來。
「這是怎麼回事？」亞歷克斯來不及喘一口氣，清醒之後當即詢問道。
「我也不知道——這似乎是某種將人類的意志拉入幻境的力量，但我的聖言能夠克制它。」戴維說完，不由得想起那個隱藏在靈魂最底層中的「心鏡」，按照米迦勒所說，那是人類潛意識的映射，那是不是就意味著，這頭妖魔操縱認知的力量的本質就是操縱「心鏡」呢？
真的有東西能夠越過重重靈與肉的阻隔，直達一個人的靈魂最深處嗎？還是說就像米迦勒猜想的那樣，所有人的心鏡在某個更高的層面上都是連接在一起的？
「你是獵魔人，連你也不知道這是什麼嗎？」
「右邊，閃開！」戴維突然大喊，同時雙腿借力向左側閃去。
在這能夠扭曲感官與認知的灰霧之中，獵魔人的獵魔感官遠比守護者的五感更加敏銳，可以輕易發現即將襲來的危險。
亞歷克斯同樣閃向左邊，卻慢了半拍，被一股巨力轟飛出去。
鐵十字重重地砸在地上，右側身體被撕開一道巨大的傷口，從肩頸直貫腰腹，將隱藏在右側腰間血肉裝甲下的機槍炸成一團廢鐵。
黑騎士的血肉迅速增生、蠕動，把傷口迅速填滿，再次硬化成新的裝甲，受到損壞的機槍被血肉再生時的怪力擠出，以防影響新生成的血肉裝甲的強度和外形。
亞歷克斯迅速調整鐵十字的姿態，轉頭回望，然後……然後他就看到一門冰冷堅硬的二十四磅榴彈炮黑洞洞的炮口正對著他，緊接著更多的二十四磅榴彈炮的炮口從灰霧中冒了出來。隨後，這足夠毀滅一支步兵師的火炮集群中傳來整齊劃一的裝彈聲……
「這他媽的是什麼東西！」亞歷克斯怪叫一聲，隱藏在手臂上的鉤爪彈射器彈出，強韌的繩索射入迷霧之中，鉤鎖死死釘入遠處的地面，拉著他沖向那些尚未填裝完成的榴彈炮。
這裡再空曠也經不住一大堆榴彈炮的轟炸，想要贏，就必須突入戰陣，讓這些見了鬼的榴彈炮無法開火！
「它不僅能扭曲感官與製造幻境，還記得大門外那些數量多到不正常的妖魔嗎？」戴維拔出長劍，跟了上去，「那是『妖魔之母』用灰霧塑造出來的，這些榴彈炮也是，它們本質上就是一種妖魔，一種長著榴彈炮外形，能發射炮彈的妖魔。」
「我以前可從來沒遇到過這麼扯淡的妖魔！」亞歷克斯大吼著揮劍，把連片的榴彈炮妖魔砍成漫天的灰霧，「這些霧氣無窮無盡，我們會被拖死在這兒的！得先想辦法解決這些霧氣！快用你身為列迷人的經驗想想辦法！」
「我也只是個年輕獵魔人！」戴維同樣揮劍，劍上的火焰散成漫天火雨，「上一次彌賽亞級災難響應出現的時候我爺爺的爺爺都還沒出生呢！」
「見鬼！我以為你們獵魔人都是活了幾十上百年的老古董，只是在蒼老的靈魂上披了一張年輕的皮囊呢！」亞歷克斯用僅剩的腰間機槍開火，掃射成群的妖魔，子彈打在它們堅硬的炮身上，火光四濺。
戴維想要回敬兩句，可突然僵住了。
他經歷過彌賽亞級災難響應。
在那個地獄般的夜晚，那個神背叛人類的夜晚……
他在那夢中看到永恆璀璨的天國，六翼的天使為他接引，洗去身上的塵埃，引他在四季如春的花園中漫步，本該在不同季節開放的花朵一齊盛開，永不凋零；遊覽金碧輝煌的宮殿，通天的巨柱林立而起，支撐起那如雲般聖潔如天般高遠的穹頂；泛舟在靜靜流淌的河流之上，河中飄蕩著緊閉雙眼面帶微笑的魂靈，穿著白裙的女孩們在河岸邊嬉戲，飛濺的水花在她們優美的小腿曲線上跳躍，美好得像是春天綠意盎然的遠山。
這一切都是那麼的美好，讓人想要永遠留在這裡，再也不回到人間，受那塵世的磨難與艱辛……
亞歷克斯覺得有些累了，就坐在一棵樹下，看著那遠不枯萎的綠茵在地平線的盡頭蔓延向不可知的遠方，那金碧輝煌、永恆璀璨的宮殿直入雲霄、通天徹地——那裡居住著偉大的神聖，一切苦難的救主，為善的人們死後將到那兒去，受祂的洗禮，自此永享安樂、永不困苦……
他為自己的人民和國家做了那麼多，無論怎麼說，也該拿到進入著永恆樂園的門票了吧？
可是，他為國家和人民付出了什麼來著？他一直在對抗什麼東西來著？
他的腦袋沒來由地隱隱作痛，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膨脹，馬上就要炸開了。
我死前……到底做出過什麼……來著？
紛紛擾擾的念頭就像是被驚動的飛鳥一樣四散吵嚷，攪得他的腦袋一片漿糊，幾乎不能集中精神進行思考，唯獨這句話在他的腦海中盤旋不去，就像固執的牛皮癬。
我死前……究竟……幹過什麼呢？
我真的……存在過嗎？
我……已經……死了？
頭越來越痛了，像是一枚什麼圓滾滾的東西要在他的腦袋裡炸開了一樣。
他哀嚎著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滾，抓撓身下的草坪，指甲的縫隙里滿是漆黑的焦泥。
可這裡是天國，是永恆的樂園，是不允許痛苦存在的。
於是潔白的羽翼層層疊疊，從天空中降下，投下大片大片的陰影，把那個痛苦的可憐人層層圍住。
聖潔的天使們穿著潔白的長袍，面帶安詳的微笑。它們走上前來，抽出腰間的長劍，對著亞歷克斯刺下，動作輕盈而溫柔，像是在安撫一隻受驚的兔子。
一劍又一劍，密集得像是一場暴雨。亞歷克斯身上流出殷紅的血，卻在流到草坪上時消失不見。
他的意識漸漸模糊，大腦一片空白，再也不想繼續思考下去了。
也許就這樣也很不錯……就這麼死去……再無一絲……痛苦……
可是……我……生前……真的死了嗎？
我真的死了嗎！
他猛然驚醒，突然抬起手，抓住落下的劍刃，這具快要衰亡的軀體裡那點即將消散的可笑意志突然之間再次熊熊燃燒起來，堅硬如磐石。
天使們停下了動作，像是被獵物突然爆發出來的氣勢所震懾。它們歪著腦袋看向亞歷克斯，表情依舊在微笑，可眼睛裡卻透露出茫然不解。
亞歷克斯盯著那一幅幅僵硬的、猙獰殘酷的微笑，突然感到沒來由的暴怒，他咬牙切齒，那張一向陽光溫暖的臉龐猙獰得像是剛剛爬出地獄的惡鬼。他盯著那一雙雙漠然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即使有一天我死了，躺在棺材裡腐爛發臭，你們也不夠資格審判我——你們不配審判一位守護者！」
下一刻，熾白的焰火咆哮著從天空之上降臨、從大地之下升起、從河流之中湧現！
那火焰怒吼著前進，將這一切的邪惡、一切的墮落通通燃燒殆盡。
天空、大地、河流乃至如茵的草地和聖潔高聳的宮殿，所有的一切都在燃燒，仿佛神端坐雲端之上，朝著世間的罪惡投下代表憤怒的硫磺與火，要摧毀不義、不善、不潔的索多瑪與蛾摩拉！
天使們渾身裹滿了火焰，卻仍提著劍靜靜佇立，歪著頭盯著亞歷克斯，如殉道的聖徒般對這即將燒死自己的火刑渾然不覺。
它們突然大笑起來，扔下長劍指著亞力克斯哈哈大笑，因為表情太過用力，它們的嘴角都被撕裂，一直扯到耳根，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露出扭動搖晃的舌頭，露出蠕動的咽喉。
亞歷克斯沒有理會它們，只是靜靜地站著，看著它們燒成一根凝固的鹽柱，看著那焰火將自己也徹底吞沒……
下一秒，他睜開眼睛！
一口鮮血猛然噴出，染紅了鐵十字冰涼的面甲里內嵌的呼吸器。
亞歷克斯翻身坐起，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眼前一陣模糊，身體各處都傳來陣陣不止的刺痛。
超劑量的弗洛伊德藥劑保護了他的精神，讓他能夠在那場可怕的噩夢中醒過來，但也極大地損傷了他的肝臟、腎臟和神經系統，這給他的身體造成了沉重的負擔。
緩了好一會兒，他才能抬起頭來觀察四周的情況：那是一片濃稠得像是某種凝膠般物質的霧氣，如果不佩戴呼吸器，亞歷克斯甚至懷疑自己會窒息。
他操縱著沉重的鐵十字站起來，拔出腰間長劍，腰腹部的雙聯裝機槍也同時彈起，露出泛著森森寒意的槍管，隨時準備對任何可能出現的異常開火。
太安靜了，四周一點聲音都沒有。如果不是還能清晰地感受到穿在自己身上的鐵十字，感受到握在他手中的長劍，他恐怕還會以為自己尚在夢境之中沒有脫離。
他身形微躬，慢慢地邁步，長劍的劍鋒劃開粘稠的霧氣，像叢林中伏行的猛虎，在狩獵之前亮出利爪。
哪怕用膝蓋來思考也知道這裡不對勁，這裡實在是太空曠了，作為一座地下建築，考慮到當時的工期與工程技術，雖然根據結構圖來說它是一座重要的地下工廠，但也不可能存在如此廣闊的空間。
更何況先前持續不斷像是雷鳴一般的心跳聲也消失不見了，按照那個獵魔人的說法，這心跳是那個所謂的「妖魔之母」甦醒前的徵兆，根本不可能停下，除非它已經死了，或是……徹底甦醒！
半空中的霧氣里閃過些許微光。亞歷克斯感到一陣難言的惡寒，仿佛正在與深淵對視。他抬起頭，想要看清楚那迷濛的灰霧之中到底藏著什麼，可他瞪大眼睛，仍然什麼都看不到！
雙聯裝機槍的轟鳴瞬間打破這死一般的寂靜，子彈在空中串聯成漆黑的火蛇。亞歷克斯一邊開火一邊連連後退，巨大的恐懼如同一隻手掌，狠狠地攥住了他的心臟，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以為自己胸膛里那顆紅彤彤的小玩意兒已經在巨大的壓力下停擺了。
全身上下的每一塊肌肉每一根骨頭都在吱吱作響，那令人驚懼的噩夢在胸膛和腦海中炸開，亞歷克斯咬緊牙關，依靠著僅剩的勇氣和守護者經歷過的精神特化強撐著身體站住。
他不能轉身逃跑，也不能停下火力投送，這是刻在人類血液中的記憶，在那沒有火光的黑暗世代，這噩夢般的扭曲怪異便是人類無可逃脫無可迴避的噩夢。太古的幽靈在黑夜中獰笑，黑夜織成了它們的影子，它們狂笑著起舞，大啖活人的血肉與魂靈，它們是惡魔，是妖鬼，是以恐懼為食的怪物，被人類冠以「妖魔」之名的怪誕之物！
絕不能逃跑，絕不能停下！這是最後一根維持住理智的弦，名為「勇氣」的弦，一旦這根弦崩斷，侵蝕便會趁虛而入，將他扭曲成它們的一員！
如今的人類早已不再像他們太古的祖先一樣弱小。生生不息，一代代傳承，拼盡一切握住了鋼鐵與火藥的偉力，握住了那堪稱神明的權柄，握住了在妖魔肆虐的威脅之下活下去的希望，那又憑什麼輕易跪下，向那可恨的憎惡屈服！
微不足道的凡人的意志在這絕境之中如寶石般熠熠生輝，爆發出不屈的光華。亞歷克斯的口鼻之中流出殷紅的血液，眼底布滿血絲，牙齒被咬得咯咯作響，可他沒有後退一步，反而頂住那海潮般洶湧撲來的侵蝕，緩慢而沉重地向前邁出一步！
這是人類意志的勝利！
「閃開！」
怒吼聲從遠處傳來，可又像是在耳邊響起。
亞歷克斯下意識側過頭，戴維的身影像是離弦的利箭爆射而來，手中的長劍繚繞著神聖的火焰。
他伸手抓住黑騎士頭盔上的凸起，克服巨大的慣性將自己的身體拉停，手中的長劍被他順勢投出，以鷹隼俯衝般的氣勢直插入地面，火焰的浪潮從劍身上湧出，咆哮著撲向迷霧，將粘稠的灰霧生生炸開一道缺口。
「這就是你們獵魔人所謂的『妖魔之母』嗎？」
亞歷克斯收起雙聯裝機槍，帶著半趴伏在他身上的戴維沿著那道即將合攏的缺口前進。
在那短暫的一瞬，他看到了——
那是散發著淡淡微光的不規則幾何體，它的每一道線條無時無刻都在進行扭曲與變化，非曲非直，非圓非方，世間最偉大的修辭學家都無法用任何一種凡俗的文字準確地描述出它的外貌，像是一道永不停歇的漩渦，把所有直視它的東西的目光、靈魂與意識都牢牢吸住，永遠無法逃脫……
「那東西能夠干擾人的感官與認知，別被它影響！」戴維提醒著身下的戰友。
「這能有什麼用！又不是人人都是獵魔人！」亞歷克斯回以大聲的抱怨。
侵蝕已經在逐漸影響他的情緒與感知，先是不安，再是狂躁，最後就是失去理智、陷入瘋狂，墮落成可憎的妖魔。
耳邊突然傳來玻璃破碎似的脆響，亞歷克斯的眼前浮起影影綽綽的黑影。他們高大而沉默，扁平得像一張紙，卻又血肉豐盈、神完氣滿，矛盾重疊，空洞的眼睛看著亞歷克斯竊竊私語，發出陣陣細碎的怪笑，像午夜時分墓地樹林中的梟鳥發出的悽厲嚎叫。
無聲無息間，侵蝕再度將他拖入噩夢，可這一次不等他主動掙脫，便有熾白的火焰熊熊燃起，將這噩夢燒成碎片，把他的精神拖了出來。
「這是怎麼回事？」亞歷克斯來不及喘一口氣，清醒之後當即詢問道。
「我也不知道——這似乎是某種將人類的意志拉入幻境的力量，但我的聖言能夠克制它。」戴維說完，不由得想起那個隱藏在靈魂最底層中的「心鏡」，按照米迦勒所說，那是人類潛意識的映射，那是不是就意味著，這頭妖魔操縱認知的力量的本質就是操縱「心鏡」呢？
真的有東西能夠越過重重靈與肉的阻隔，直達一個人的靈魂最深處嗎？還是說就像米迦勒猜想的那樣，所有人的心鏡在某個更高的層面上都是連接在一起的？
「你是獵魔人，連你也不知道這是什麼嗎？」
「右邊，閃開！」戴維突然大喊，同時雙腿借力向左側閃去。
在這能夠扭曲感官與認知的灰霧之中，獵魔人的獵魔感官遠比守護者的五感更加敏銳，可以輕易發現即將襲來的危險。
亞歷克斯同樣閃向左邊，卻慢了半拍，被一股巨力轟飛出去。
鐵十字重重地砸在地上，右側身體被撕開一道巨大的傷口，從肩頸直貫腰腹，將隱藏在右側腰間血肉裝甲下的機槍炸成一團廢鐵。
黑騎士的血肉迅速增生、蠕動，把傷口迅速填滿，再次硬化成新的裝甲，受到損壞的機槍被血肉再生時的怪力擠出，以防影響新生成的血肉裝甲的強度和外形。
亞歷克斯迅速調整鐵十字的姿態，轉頭回望，然後……然後他就看到一門冰冷堅硬的二十四磅榴彈炮黑洞洞的炮口正對著他，緊接著更多的二十四磅榴彈炮的炮口從灰霧中冒了出來。隨後，這足夠毀滅一支步兵師的火炮集群中傳來整齊劃一的裝彈聲……
「這他媽的是什麼東西！」亞歷克斯怪叫一聲，隱藏在手臂上的鉤爪彈射器彈出，強韌的繩索射入迷霧之中，鉤鎖死死釘入遠處的地面，拉著他沖向那些尚未填裝完成的榴彈炮。
這裡再空曠也經不住一大堆榴彈炮的轟炸，想要贏，就必須突入戰陣，讓這些見了鬼的榴彈炮無法開火！
「它不僅能扭曲感官與製造幻境，還記得大門外那些數量多到不正常的妖魔嗎？」戴維拔出長劍，跟了上去，「那是『妖魔之母』用灰霧塑造出來的，這些榴彈炮也是，它們本質上就是一種妖魔，一種長著榴彈炮外形，能發射炮彈的妖魔。」
「我以前可從來沒遇到過這麼扯淡的妖魔！」亞歷克斯大吼著揮劍，把連片的榴彈炮妖魔砍成漫天的灰霧，「這些霧氣無窮無盡，我們會被拖死在這兒的！得先想辦法解決這些霧氣！快用你身為列迷人的經驗想想辦法！」
「我也只是個年輕獵魔人！」戴維同樣揮劍，劍上的火焰散成漫天火雨，「上一次彌賽亞級災難響應出現的時候我爺爺的爺爺都還沒出生呢！」
「見鬼！我以為你們獵魔人都是活了幾十上百年的老古董，只是在蒼老的靈魂上披了一張年輕的皮囊呢！」亞歷克斯用僅剩的腰間機槍開火，掃射成群的妖魔，子彈打在它們堅硬的炮身上，火光四濺。
戴維想要回敬兩句，可突然僵住了。
他經歷過彌賽亞級災難響應。
在那個地獄般的夜晚，那個神背叛人類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