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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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伯倫斯,北區,梅克家族住宅。

  豐盛而愉快的晚宴過後,在海勒姆的帶領下,賽琳娜和他一起來到了他的私人文物陳列室——當然,能夠有此殊榮的人也僅限於賽琳娜,戴維很自然地留在了外面的房間裡。

  作為一位嚴謹的文物收藏家,海勒姆一向不允許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踏進自己的收藏室,哪怕是他的子女也不行,但今天他還是為賽琳娜破了例。

  旋鈕轉動,煤氣燈明亮的火焰亮起,那些陳列著形形色色的展品的玻璃櫥櫃展現在賽琳娜的眼前,燙金的手工銘牌釘在玻璃櫃的下方,在躍動的火光中熠熠生輝。

  這間陳列室已經很老舊了,就連照明都是用煤氣燈而非已經在伯倫斯市民階層中很普遍的電燈。

  「我雖然喜歡研究歷史和收藏文物,但事實上我收藏的文物並不算很多。」海勒姆走過一個個展示櫃,輕輕撫摸,眼中滿是關愛與珍視,仿佛他撫摸的不是冰冷的死物,而是他的孩子,「很多時候我都過於挑剔了,以至於錯過了不少值得收藏的文物。不過我也感謝這種挑剔,這些古董都是最好的,歷史沉澱在它們當中。」

  「能看出來,您是一個品味獨特而高雅的人。」賽琳娜微笑著禮貌回應。

  雖然她對什麼古董和文物並不感興趣,但為了情報還是得裝裝樣子的。

  「當然還有另外一個原因:我們的國家博物館在搜集新大陸文物上付出的努力可遠比我們這些私人收藏家更多。也許未來的某一天,新大陸的殖民地會擺脫我們的統治,成為獨立的國家,但即使到了那一天,他們也還是要遠渡重洋來到英格斯特尋找他們的歷史。」海勒姆開了個玩笑,然後接著說道:「我們先來看這一件吧。」

  說著,他停下腳步,站在一個陳放著一枚黑色箭頭的展示櫃前,半轉過身體來,對賽琳娜介紹道:「新大陸的土著們有著悠久的文明,卻對如何運用鋼鐵幾乎一無所知。這是因為儘管新大陸分布著為數不少且易於開採的淺層鐵礦,但卻鮮有易於開採的煤炭,至於銅礦,在新大陸上幾乎不存在可供大量人口開採與使用的銅礦,所以他們連青銅器也無法製造,直到我們的探索船登陸新大陸時,他們都還在用石頭製成的鋤頭刨地。」

  他頓了頓,緩了口氣,接著說道:「當然,雖然沒有鐵器,但土著們還是製造出了足夠鋒利的武器——就是您眼前的這枚箭頭所使用的材料。它是由黑曜石製造的,這是一種由火山噴發出的岩漿在快速冷卻後形成的石頭,經過打磨後有著不遜色於鐵製武器的鋒利。」

  「但它們十分脆弱,非常易碎,沒有金屬那種優良的延展性,所以能夠完整保存到今天的黑曜石箭頭少之又少,這一枚箭頭嚴格意義上來說並不是真正的武器,他是我從一個新大陸種植園裡的土著奴隸的手中買下的,是他的家族代代相傳的護身符,為了躲過莊園主與管家們的搜查,他將這東西藏在床板的夾層之中。」

  「這真是一件令人嘆為觀止的藏品。」賽琳娜做出驚嘆的樣子,迎合著海勒姆的解說,「如果沒有您的講解,又有誰能想到一枚小小的箭頭上居然會承載著如此之多的知識呢?」

  「您過譽了,伊利亞特小姐。」海勒姆呵呵笑道。很顯然,賽琳娜的讚美讓他很有成就感。

  「我們再來看下一件藏品。」海勒姆將手指向另外一個展示櫃,那裡面裝著一顆泛著銀光的人類顱骨,表面坑坑窪窪,「新大陸的土著們雖然原始而野蠻,但他們並不是現在的某些文學作品中所描述的那樣,像一盤散沙一樣散居,七零八落地分布在新大陸中部遼闊的草原上。」

  「事實上,他們曾經建立過不少原始國家,龐大而鬆散,每個部落的首領們都臣服於一個最強大的部落的酋長,將他尊為國王,土著們將這個國家成為『圖塔瓦』,這是土著語,意為『太陽之國』。」

  「按照我們的經驗來看,這樣的國家必然充滿叛亂、戰爭和矛盾,但不可思議的是,直到我們發現新大陸為止,這個國家至少已經穩定存在了200年之久,如果那些古老的古文字能夠被破譯,那麼也許圖塔瓦的歷史會更加悠久。」

  「這是為什麼呢?」作為一個優秀的聆聽者,賽琳娜適時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因為宗教。宗教的力量雖然看不見摸不著,但是卻實打實的存在著,對於這樣一個原始國家來說,宗教是鬆散的部落與城邦之間最好的粘合劑。」

  「正如這個國家的名字一樣,土著們崇拜太陽,在他們的信仰中,太陽神才是創造一切的神明,祂最先從混沌黑暗中醒來,然後又創造出了萬事萬物和所有的神明。」

  「而圖塔瓦是個政教合一的國家,國王同時也太陽神的大祭司。在他們的信仰中包含著大量的人體崇拜,所以大量的祭祀儀式都是極其血腥的,很多用來進行祭祀的物品都是由人骨製成的,其中也包括您眼前的這一件。」


  「它的前任主人是一個大部落的祭司,他的部族因為屢次伏擊在殖民地之間運送物資的火車而被軍隊覆滅,我在軍隊撤走後留下的廢墟中發現了它。那個死去的祭司將它埋在身下的土地中,躲過了戰後的掃蕩。」

  「覆蓋它表面的是銀,因為沒有鍍銀的技術,他們只能將熔融的銀一點點塗抹在被剝去皮肉的顱骨上,所以才會坑窪不平。它在祭祀中的作用可能是盛放被獻祭的奴隸的鮮血,因為我在它的內側沒有銀覆蓋的地方發現了大量的陳年血跡。」

  賽琳娜蹙起眉:「天吶!真是殘忍的行徑,簡直令人不齒。」

  「古老、黑暗、幽邃、血腥……這也是我對那個古老文明的最初印象,但深入了解之後,才能感受到這個原始文明的魅力。」海勒姆微笑道,「時間好像在他們身上停滯了,他們幾千年來都重複著同一種生活。研究他們的文物與歷史,就像是在研究遠古時代的我們,這令我感到痴迷。」

  「當然,他們的文化並非全部如此,比如您左手邊的那個展櫃,那是一件造型獨特的陶瓶。」海勒姆指了指她的身側,「它是我從一個部落酋長的墳墓中挖出來的,上面用一種特殊的紅色顏料描繪了圖塔瓦信仰中掌管酒與火焰的神明的形象,所以我推測它應該是一件酒具。」

  「它真漂亮!」賽琳娜隔著玻璃發出誇張的讚嘆,「我能把它拿起來看看嗎?」

  「嗯……呃……當然可以,我的小姐。」海勒姆猶豫片刻後還是同意了她的請求,「不過要小心一些,它很脆弱。」

  「我會小心的,我保證!」

  海勒姆從展示櫃的下方拿出兩副橡膠手套和一把鑰匙,將其中一副遞給賽琳娜。兩人帶好手套後,海勒姆打開了展示櫃,從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了這件珍貴而精美的陶器,遞給賽琳娜。

  「簡直不可思議!」賽琳娜隔著橡膠手套輕撫它的表面,輕輕轉動瓶體,鮮紅的線條均勻抹開,構成簡約而不失精美的圖形,在煤氣燈的火光下呈現出一種粗獷而野性的美感。

  「我已經觀賞夠了,為了不對它造成傷害,您還是將它放回去吧。」賽琳娜將這件精美的陶瓶遞給海勒姆,海勒姆伸手來接,但似乎是跳動的火光影響了賽琳娜對距離的把握,海勒姆尚未拿穩,她就鬆開了手。

  陶瓶朝著地面墜落,賽琳娜的臉上露出驚慌的表情,但它尚未落地,就被海勒姆穩穩地接住,身手矯健得不像是個老人。

  「對不起……對不起……我……」賽琳娜慌忙開口道歉。

  「要小心一些,我的小姐。」海勒姆看了她一眼,眼神奇怪。

  賽琳娜的呼吸微微一滯……

  ……

  「不對勁!那個老頭子絕對不對勁!」剛剛關上馬車車廂的門,賽琳娜就急不可耐地對戴維說道。

  戴維的臉色瞬間變得嚴肅——也許這次真的找對了:「仔細說說。」

  「他帶我參觀文物的時候我假裝失手,想將一個陶瓶摔在地上,來試試地面下是否還有隱藏空間,但那個老頭輕鬆地接住了掉落的陶瓶,動作甚至快到我都看不清!那絕對不是一個老人能做到的!」

  無論是哪種精靈,都有著遠超人類的敏銳感官,雖然由於父親是人類的緣故,賽琳娜並沒有一雙標誌性的精靈長耳,但因為有著一半精靈血統,她的感官仍然比普通人要優秀很多,能讓她看不清楚動作的,絕對不是一般人。

  戴維為自己倒滿一整杯威士忌,一飲而盡:「看來這次我們是找對了。」

  ……

  入夜,天色晦暗如幕。

  海勒姆結束了一天的疲憊,在僕人的攙扶下回到自己的臥室,準備休息。

  他穿著絲綢睡衣,坐在桌前,打開檯燈,翻看自己以前寫下的、早已泛黃的日記。他翻得很慢,每一頁都看得認真仔細。良久,他才合上日記本,為自己倒上一小杯朗姆酒,送入腹中。

  這有助於他在對往昔的懷念中安然入眠。

  辣烈冰涼的酒液入喉,他放下酒杯,卻突然發現面前的鏡子中突然多了一個人!

  戴維斜倚著窗台,輕輕鼓掌:「真是不錯啊,男爵大人。」

  「你是誰!」海勒姆猛然轉過身,從抽屜里拔出一把海軍用的短刀。男人的臉藏在陰影中,模糊不清,卻渾身都散發著一股危險的氣息。

  「看來很有鬥志嘛……一點也不像個老人。」戴維完全無視了這小小的威脅,帶著滿臉的戲謔輕蔑自顧自地說道,「不用反抗,也不用裝傻充楞,你藏在你的陳列室下面的那個秘密地下室我已經去過了。」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滾出去!否則我要喊人了!」海勒姆神色緊張,舉著短刀盡力擺出一副對敵的架勢。

  戴維滿不在乎,雙肩一聳,挑挑眉:「你喊吧。」

  海勒姆剛要開口高呼,卻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他顫抖著開口:「你把……他們都怎麼了?」

  戴維咧嘴一笑:「放輕鬆,別多想,我只是把這間房子裡的其他人都打暈了而已,我可是遵紀守法的好公民,當然不會輕易殺人。」

  「你要什麼?黃金?珠寶?還是我的收藏?我都可以給你,只要你能放過他們。」

  「我都已經說了,不要裝傻,那一套對我不管用。」戴維無奈地擺擺手,「表面上是個狂熱的文物收藏家,背地裡卻在搜集禁忌之物,像你這樣的傢伙,在教會時代早就被裁判庭處死了。」

  偽裝被看破,海勒姆索性也就不再偽裝。他冷聲問道:「你到底是誰?為什麼找上我?」

  「你不用管我是誰,倒是我想問問你,你早年曾在新大陸積累了一筆不小的財富,後來回到英格斯特娶妻生子,日子幸福美滿,你又何必踏足未知的世界呢?」

  海勒姆從鏡子旁取下一個相框,相框裡的人笑容依舊,卻已染上時間的淡黃。

  他隔著玻璃輕撫相框裡那明媚的笑顏,平靜如湖的眼底泛起回憶的波紋。

  「她是我的第一任妻子,瑪麗,一個有一半新大陸血統的女孩。我記得她很愛笑,很喜歡夜皇后玫瑰的芳香。我們在新大陸的布拉倫城買下了一棟二層的小房子,屋前有一塊小小的花圃,她在那塊花圃里種滿了夜皇后玫瑰,每年花開的時候,那馥郁的芳香都縈繞著整座房子。」

  「我原本以為我和她會一直生活在一起,渡過平靜的歲月後慢慢老去,在夕陽下看著對方花白的頭髮說笑,可神卻總不讓凡人幸福。」

  「我們結婚後三年,她患了很嚴重的疫病,日漸憔悴、消瘦。我像瘋了一樣四處找醫生、買藥品,可那時三十年戰爭正如火如荼,大陸聯盟的軍隊登陸了英格斯特的本土,前線的士兵們捨生忘死地抵抗,卻在巨大的兵力差距下寸寸敗退,甚至一度丟掉了三分之一的領土。」

  「為了保衛祖國,每一處海外殖民地的英格斯特人都響應號召,他們不僅直接參軍入伍,也將巨量的物資遠遠不斷地輸送往本土,但這也使得生活殖民地的人們陷入物資短缺之中。」

  「當筋疲力盡的我帶著好不容易找來的醫生與藥品回家時,她卻已經病入膏肓,無藥可救。她枯槁的手輕撫我的臉,一遍又一遍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她沒有為我生下一個孩子,對不起她要先一步離我而去,對不起她平時經常很任性讓我為難……」

  海勒姆再也握不住手中的短刀了,他彎下腰跪在地上,老淚縱橫,緊緊地抱住那張相片,就好像這樣就能再一次感受到愛人的體溫。

  「所以你就選擇擁抱黑暗的未知,只為了讓自己活得更久一點,讓她在你的回憶里活得更久一點?」戴維的臉藏在陰影中,晦暗難明,表情模糊不清。

  「她是個孤兒,父母死在一場海難中,也沒有其他兄弟姐妹,又那麼年輕就離開了人世……她在人世間的痕跡實在太淺太淡了,如果我死了,這世上就沒人記住她了,她就真的消失了。」海勒姆抬起來,長滿皺紋和斑點的老臉上已滿是淚水。

  「神會記住她的。」戴維輕輕地說道,「所有人都不會被遺忘,死者的魂靈將永歸於神的懷抱,平靜安寧,永享安樂。」

  「你是個牧師嗎?」海勒姆看著站在自己眼前的男人,他穿著一襲黑衣,話語莊嚴肅穆,仿佛一位黑衣的牧師。

  戴維語氣平靜:「曾經是吧。但無論如何,我的靈魂都註定墮入地獄,哪怕神真的對我敞開通往天國的大門也一樣。我這種人,永不得安歇。」

  「她不信仰我們的神,主也會包容她的靈魂嗎?」

  戴維搖搖頭:「沒有什麼信與不信,沉溺在幸福美夢中的凡人,都是祂的孩子。」

  海勒姆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站起身來,拉開抽屜,從最內側的暗格中取出一張精緻的卡片和一枚刻著家徽的紋章,遞給戴維:「你就是為了這個來的吧?」

  「那個拍賣會的邀請函?」戴維粗略地將卡片掃了一遍。

  「對,我的那些禁忌的收藏就是從這裡得來的。」

  戴維翻手收起卡片,對海勒姆叮囑道:「你知道了那個世界,那個世界也就知道了你。但你還只是在海邊漫步,尚未走入漆黑的大海。你的秘密地下室里的東西依舊被我摧毀,只要你就此打住,剩下的晚年時光仍然有很大可能可以平安地過完。想想你的孩子和孫子孫女們,如果你不想為他們帶來禍患,就別再繼續冒險。」戴維說完,伸手扶上窗台,準備一躍而出。

  海勒姆直起身子,急切地追問:「我的靈魂在死後也會在主的懷抱中與她重逢嗎?」

  「『在那盡頭,一切的終點,所有的魂靈都將重逢』。」戴維沒有回答他,只是輕輕念了一句《神恩書》上的箴言,然後一躍而下。

  「那我就放心了……」

  海勒姆長出一口氣,蒼老的面龐上還掛著淚水,卻露出欣慰的笑容。

  他躺到床上,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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