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銀骨
伯倫斯，東區，地下酒吧。
科尼表面上認真地擦著杯子，實際上心思早已經飛到被他藏在住處的那沓厚厚的金鎊上去了。
他可以拿自己那酒鬼老爹的生命起誓，他這輩子都沒有同時擁有過這麼多錢。
當然，風險也是有的。昨天飛魚幫派來收錢的惡棍還質疑為什麼這周出售致幻劑得到的收入少了足足一半，幸好那傢伙是個連腦子裡都長滿肌肉的蠢貨，被他用「因為連環殺人案的緣故，很多癮君子都躲起來了」這樣蹩腳的藉口搪塞了過去——如果不是他用自己得來的利潤的一部分補上了部分收入，那恐怕這筆錢連原來的三分之一都達不到！
如果按照這樣的進度繼續下去，也許用不了多久，他那美好的夢想就會成為現實了……
門口那串破舊的風鈴發出刺耳的鈴聲，把他從美好的遐想中拉了出來。
一個身形矮小、蒙著半張臉的男人走進酒吧。
又有生意上門了！
科尼心中暗喜，可表面上依舊鎮定如常。
「您需要點什麼？」等男人坐在吧檯前，科尼開口詢問。
「致幻劑……我需要致幻劑……」男人低下頭掩蓋自己的面貌，努力地壓抑著自己的聲音，可仍然把科尼嚇了一大跳：他裸露在外的皮膚泛著不正常的青灰色，雙眼就像是沒有眼皮一樣圓瞪而凸出，布滿了紅血絲，壓抑的聲音中飽含著可怕的痛苦，簡直讓人以為他是在被嚴刑拷打。
「沒問題，夥計。」雖然這傢伙的樣子很嚇人，可有生意上門，那還是要做的——沒有人會跟金鎊過不去，如果有，那就是金鎊還不夠多，這是科尼信奉至今的真理，「四鎊一支，要多少有多少，品質絕對沒的說，包你滿意。」
看著男人深深地皺起眉頭，有些顫抖地說出「太貴了」的樣子，科尼不免有些得意。這是他自己琢磨出來的話術，他可以把價格抬高了十先令，這樣高昂的價格會讓絕大部分癮君子望而卻步，他也就可以順勢推薦黑麥街204號了。
「聽著，夥計。我很同情你，但很遺憾的是我要為我的工作負責，否則你知道那些傢伙會把我怎麼樣的。」科恩一邊說著一邊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把無奈、同情和害怕表現得淋漓盡致，即使是皇家藝術學院表演系的高材生，也會為這段表演喝彩。
他頓了頓，壓低聲音湊到男人耳朵邊上說道：「不過我倒是知道哪裡有便宜貨賣，絕對靠譜，品質和價格都是一流的。只不過……」他一邊說著，一邊微抬起手，把拇指、食指和中指攏在一起搓了幾下。
男人明白了科尼的意思，從一隻髒兮兮皮夾里掏出三張面值一鎊的鈔票，它們都被揉得皺皺巴巴的，看上去就像是上了年紀的老人的臉，但無論有多破舊，這仍然是金鎊，而且是三金鎊，要知道，在伯倫斯，一位熟練工人的周薪也不會超過兩鎊。
「朋友，去黑麥街204號……對，就是大橋區的黑麥街……記住，敲開門後說的第一句話一定要帶『烈酒』這個詞……」
大橋區，黑麥街204號。
戴維打開房門，門前的男人矮小強壯，穿著一件髒兮兮的黑色大衣，用一條破舊的灰色圍巾遮掩住下半張臉。
「要一杯烈酒。」男人瓮聲瓮氣地提出了一個聽上去讓人一頭霧水的要求。
但戴維卻瞭然於心，於是微笑著邀請男人進門。
「烈酒」是他和那個酒保科尼商量好的暗號，只要來敲門的人說的第一句話中帶有「烈酒」這個詞彙，那就說明是經科尼介紹找上門的買家。
「多少錢……多少錢一支？」男人的嗓音低沉沙啞，說出的每個詞都帶著沉重的喘息，看上去他的藥癮馬上就要發作了。
「一鎊十先令。」戴維微笑道，「需要先驗驗貨嗎？當然，驗貨造成的損耗由你買單。」
「沒……沒問題。」男人眼睛裡的紅血絲密密麻麻，看上去已經一個星期沒有睡過覺了。
「很好……我的貨物包你滿意。」戴維打了個響指，從先前那隻沒來得及收回去的箱子摸出了一支偽裝成致幻劑的麻醉藥和注射器。
「需要我幫你裝配一下嗎？」
「不……不用，我自己……來。」
男人接過玻璃管和注射器，雙手顫抖著把它們裝配好，往自己的手臂上扎去。
「就快了……就快了……希望是它……我需要……我需要它……」男人的眼中閃爍著貪婪和欲望的光輝，嘴裡低聲念叨著幾句沒頭沒尾的怪話。
「咚！」
沉悶的響聲從房間裡傳出來，聽上去像是有人用自己的頭狠狠地親吻了牆壁……
世界安靜下來，連窗外的寒風似乎都在這一刻停下了腳步。
戴維與男人的視線碰撞在一起，兩人都能清晰地看到對方眼中的愕然，每一秒都像是過了一千年那麼長。
這令人窒息的時間並沒有持續多久，戴維率先反應過來。他一掌拍向男人的手臂，針頭狠狠地刺入，藥液被完全推入男人的身體，連一滴都不剩。
成功了！
戴維心中暗自竊喜。
這些麻醉藥的劑量足夠讓一個成年人昏睡很久，而且起效很快，只要進入了一個人的身體，那他連反抗的機會都不會有。
就如同戴維預想中的情況一樣，男人兩眼一翻，身體緩緩地軟倒，滑到了桌子底下。
戴維點上一根香菸，用菸草來犒賞他剛剛堪稱完美的應對。
他叼著煙把已經昏睡過去的男人從桌子底下拖出來，然後找來布條，準備像之前一樣，捆住男人的手腳，把他丟到裡面去，等入夜後再悄悄扔在警察局門口……
有力的大手抓住了戴維的小腿，巨大的力量壓迫著每一寸衣物下的皮膚，男人抬起頭，那雙眼睛裡，瞳孔已經消失，密密麻麻的紅血絲縱橫聯結，在空氣中迅速黑化、蔓延，交織成漆黑的蛛網。
「砰！」
戴維毫不猶豫地拔槍射擊。子彈精準地命中男人的手腕。那隻大手無力地垂下來，戴維脫離了束縛，迅速和他拉開距離，退到窗邊。
「看起來真正的大魚上鉤了……不過還是晚了一步，真是麻煩……」
戴維從嘴裡拿下菸頭，扔到地板上踩滅。他雙眼微眯，眼神晦暗不明：「你是銀魚號的船員嗎？」
男人並沒有回答，只是緩緩地站起身來——不，他已經不能稱之為人類了，而是某種可怖的怪物：帶著死意的青灰色鱗片迅速爬滿他的全身，整具身體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膨脹，生鐵般的肌肉把衣服生生撐裂，簡直就像是正在發酵的麵包胚；手腕上被子彈打穿的血洞蠕動著長出肉芽，肉眼可見地迅速癒合；唯獨他的頭顱還保持著人類的模樣，只是嘴角裂開，整張嘴擴張到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那雙古怪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戴維手中的左輪手槍，歪著頭，嘴裡發出意義不明的嘶嘶聲，看上去就像是一隻站立起來的巨型蜥蜴。
「很好，看起來你已經聽不懂人話了。」戴維擺出警戒的姿勢，似乎是準備打算和這怪物肉搏。
雙方就這樣僵持著，氣氛緊張到了極點。
「咚！」又一聲沉悶的撞擊響起，看起來裡面房間的蠢貨們完全沒有反應過來外面發生了什麼，他們覺得那聲槍響是綁架他們的瘋子終於忍不住開始殺人滅口了，所以拼命地製造聲響，試圖朝外界發出求救信號。
但這聲響很明顯地刺激到了怪物，它像是得到了得到了什麼什麼開戰的訊號一般，高高躍起，猛得撲向戴維，就像是古羅馬角斗場裡那些聽到鼓聲就沖向對手玩命搏殺的角鬥士一樣。
戴維朝一旁閃身，躲開這致命的「擁抱」，然後在怪物剛剛落地的空檔對著它的腦袋扣下扳機。
「砰！」
槍聲響起，怪物卻沒有應聲倒地，只是腦袋一歪，被打掉了幾塊腦側的鱗片，露出下面青灰色的皮膚。
怪物迅速回擊。它揮舞著手臂掃向戴維，巨力之下帶起陣陣的風聲。戴維俯身躲過這一擊，然後一個標準的擺拳狠狠地砸在了它的臉上。
這無比兇狠地一拳足夠爆掉一個成年男人的腦袋，但對於連手槍子彈都不怕的怪物來說根本不痛不癢，甚至它臉上張開的鱗片還劃傷了戴維的拳頭，在它的臉上留下了斑駁的血痕。
怪物發出尖利的嘶叫，它在嘲笑戴維的無能和愚蠢，連子彈都沒法擊穿它的鱗片，更何況是拳頭。
戴維卻不以為意。他再次閃身拉開距離，同時連開數槍，每一槍都正中怪物的身體。
怪物似乎是被這個討厭的傢伙激怒了，它發出尖利的吼聲，刺耳的聲音簡直要震碎玻璃，迅猛的撲擊輕而易舉地將整個房間裡的桌椅撕成碎片，連牆壁上都布滿了深深的劃痕。可戴維就像是一條滑溜而迅捷的鲶魚，每次都能險之又險地躲過攻擊，然後一拳打在它的身體的某個部位，留下斑斑血跡，就好像老練的獵人或漁夫在戲耍獵物，逐漸耗盡它們的體力，以便最後的捕獲。
可漁夫或者獵人要戰勝的不過是野獸或者游魚，它們的體力終究有限，但怪物的體力卻仿佛無窮無盡，如同海洋中的海水，無論怎樣被太陽暴曬都絕不會幹涸，反倒是戴維的身體率先支撐不住，動作明顯地慢下來，甚至有數次沒及時閃躲，被怪物的利爪撕破了衣角。
終於，戴維的動作露出了破綻。或許是太過疲憊了，他沒能及時地跨過一張椅子的殘骸，反而被它輕輕地拌了一下。敏銳的怪物瞬間抓住了這個可以結束這場角斗的機會，那鋼鐵般的手臂狠狠地砸在了戴維的身體上，看上去這場以命相搏的角斗終於走到了終點，贏家將取走勝利的果實——那是敗者的生命。
戴維倒飛出去，在牆上砸出凹痕，看上去即使是被疾馳的馬車撞上也不過如此了。
淋漓的鮮血布滿了怪物的全身，像是為勝利者披戴的紅袍。它那張布滿鱗片的猙獰面龐上流露出畸形扭曲的笑容，一步一步地朝著癱坐在牆角的戴維走來——它已經很久沒有進食過了，所以要好好地享用這個可悲的人類的肉體。
戴維的臉色卻無比的平靜。他不緊不慢地掏出煙盒和火柴，叼出一支香菸，把火柴一下子擦著，湊在香菸上點燃，深吸一口後吐出白色的煙霧。
「不得不承認，即使是在墮落者中，你也是足夠強大的那一類。」戴維幽幽地吐出一口煙氣，言辭中居然有著莫名的讚賞，就像是國王對闖過重重保護來刺殺自己的刺客稱讚他勇氣可嘉一樣，「可一切都結束了……」
他猛吸一大口，菸頭的火光瞬間大亮。濃重的霧氣吐出，短暫地遮住了戴維的面孔，讓怪物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怪物不由得停下腳步。它聽不懂戴維說出的話，可還是覺得有些奇怪。它曾經狩獵的那些獵物在瀕死之時只會痛苦哀嚎，跪在地上祈求它饒過他們的性命，可眼前的這隻獵物實在是太平靜了，平靜得讓它有些莫名的畏懼，於是它開始躊躇不前。
一點火光劃破煙霧，飛到怪物的身上——是戴維把快要燃盡的菸頭丟了過來。
這種綿軟無力的反抗對怪物來說比撓癢還不如，它隨手打飛菸頭，就像拍飛一隻蚊子。
但它卻沒注意到一點微弱的火星飄到了它的身上，飄到了那斑駁的血痕上。
熾熱的火焰迅速燃起，火苗沿著血跡蔓延，就像是泥土裡樹木生長的根須。怪物的身體幾乎是瞬間被火焰包裹起來，那些青灰色的鱗片在火焰的灼燒下紛紛變得焦黑、捲曲，火舌如同貪婪的惡魔，舔舐著鱗片下嬌嫩的血肉。
怪物哀嚎著倒地，拼命地滾動和拍打，想要撲滅身上的火焰。可這完全沒有作用。異變賜予了它可怕的防禦力和恢復力，於是被火焰燒成灰燼的血肉迅速抽出肉芽，可這嫩芽還沒重新長成血肉就又被火焰焚燒殆盡。
不斷地燒死，又不斷地重生，無處不在的痛苦死死地抓住了它的心靈，它尖利的嗓音不斷地發出絕望的嘶吼，試著祈求寬恕，就好像那些曾經被它狩獵的人類一樣。
隨著怪物的生命力逐漸被火焰燒盡，發生在它身上的可怕異化也慢慢地消退，它再度變成了他，從怪物變成了人類。
可火焰卻不會停止。那焰火併不沾染外物，木質的地板上連一絲火焰灼燒後的痕跡都沒有留下，甚至連男人的衣服都未破壞——它仿佛只為了燃盡罪人骯髒污穢的靈魂而燃燒。
「需要幫助嗎？」戴維走到男人身邊，不顧他的哀嚎與掙扎，強行拎著他的衣領，抓著他的頭髮固定住他的腦袋，而那些火焰居然主動退出了他手掌覆蓋的範圍，像是對這個偵探感到敬畏。
「你到底是……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男人急切地求救。如果不是那無孔不入的痛苦還在灼燒他的身體，他甚至想對這個狡詐而詭異的對手下跪來乞求他的幫助。
他無論如何都想不通，一個人的血液怎麼會像煤油一樣易燃呢？
除非這個人，或者說這個披著人皮的未知生物，是比自己更可怕、更奇異的怪物！
「告訴我，你們偷走的那件東西被你們交給了誰？又是誰指使你們偷走了它？」
「納契朵，普拉多倫！那女人說過這兩個詞……是『導師』讓我們這麼做的！救救我！」男人慌不擇路、口不擇言，一股腦地說出了自己知道的一切。
「很好，你的情報我很滿意。」戴維站起身來，拍了拍飛到自己身上的灰燼，「作為交換，我會幫你解脫的。」說著，他伸出胳膊，用隨身攜帶的小刀劃開了手腕的皮膚。
鮮血汩汩流淌，烈焰熊熊燃燒！
「你……你不講信用！」男人哀嚎著翻滾，很快就沒了聲息，那跗骨之蛆般的火焰無孔不入，很快把皮肉完全燒盡，只剩下了一具焦黑的骷髏。
「不是我不講信用，而是你這種墮入深淵的人，沒辦法、也不值得被拯救……」戴維搖搖頭，蹲下身來，用那柄還沾著他的鮮血的小刀剝開那骨骼上的焦黑，閃閃的銀光映入他的眼睛。
「果然如此……」戴維喃喃自語，眼睛一時失了神，「『導師』……」
灰燼失去了熱氣流的吹拂，緩緩落下，把大偵探覆蓋成一座灰白的石像。
科尼表面上認真地擦著杯子，實際上心思早已經飛到被他藏在住處的那沓厚厚的金鎊上去了。
他可以拿自己那酒鬼老爹的生命起誓，他這輩子都沒有同時擁有過這麼多錢。
當然，風險也是有的。昨天飛魚幫派來收錢的惡棍還質疑為什麼這周出售致幻劑得到的收入少了足足一半，幸好那傢伙是個連腦子裡都長滿肌肉的蠢貨，被他用「因為連環殺人案的緣故，很多癮君子都躲起來了」這樣蹩腳的藉口搪塞了過去——如果不是他用自己得來的利潤的一部分補上了部分收入，那恐怕這筆錢連原來的三分之一都達不到！
如果按照這樣的進度繼續下去，也許用不了多久，他那美好的夢想就會成為現實了……
門口那串破舊的風鈴發出刺耳的鈴聲，把他從美好的遐想中拉了出來。
一個身形矮小、蒙著半張臉的男人走進酒吧。
又有生意上門了！
科尼心中暗喜，可表面上依舊鎮定如常。
「您需要點什麼？」等男人坐在吧檯前，科尼開口詢問。
「致幻劑……我需要致幻劑……」男人低下頭掩蓋自己的面貌，努力地壓抑著自己的聲音，可仍然把科尼嚇了一大跳：他裸露在外的皮膚泛著不正常的青灰色，雙眼就像是沒有眼皮一樣圓瞪而凸出，布滿了紅血絲，壓抑的聲音中飽含著可怕的痛苦，簡直讓人以為他是在被嚴刑拷打。
「沒問題，夥計。」雖然這傢伙的樣子很嚇人，可有生意上門，那還是要做的——沒有人會跟金鎊過不去，如果有，那就是金鎊還不夠多，這是科尼信奉至今的真理，「四鎊一支，要多少有多少，品質絕對沒的說，包你滿意。」
看著男人深深地皺起眉頭，有些顫抖地說出「太貴了」的樣子，科尼不免有些得意。這是他自己琢磨出來的話術，他可以把價格抬高了十先令，這樣高昂的價格會讓絕大部分癮君子望而卻步，他也就可以順勢推薦黑麥街204號了。
「聽著，夥計。我很同情你，但很遺憾的是我要為我的工作負責，否則你知道那些傢伙會把我怎麼樣的。」科恩一邊說著一邊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把無奈、同情和害怕表現得淋漓盡致，即使是皇家藝術學院表演系的高材生，也會為這段表演喝彩。
他頓了頓，壓低聲音湊到男人耳朵邊上說道：「不過我倒是知道哪裡有便宜貨賣，絕對靠譜，品質和價格都是一流的。只不過……」他一邊說著，一邊微抬起手，把拇指、食指和中指攏在一起搓了幾下。
男人明白了科尼的意思，從一隻髒兮兮皮夾里掏出三張面值一鎊的鈔票，它們都被揉得皺皺巴巴的，看上去就像是上了年紀的老人的臉，但無論有多破舊，這仍然是金鎊，而且是三金鎊，要知道，在伯倫斯，一位熟練工人的周薪也不會超過兩鎊。
「朋友，去黑麥街204號……對，就是大橋區的黑麥街……記住，敲開門後說的第一句話一定要帶『烈酒』這個詞……」
大橋區，黑麥街204號。
戴維打開房門，門前的男人矮小強壯，穿著一件髒兮兮的黑色大衣，用一條破舊的灰色圍巾遮掩住下半張臉。
「要一杯烈酒。」男人瓮聲瓮氣地提出了一個聽上去讓人一頭霧水的要求。
但戴維卻瞭然於心，於是微笑著邀請男人進門。
「烈酒」是他和那個酒保科尼商量好的暗號，只要來敲門的人說的第一句話中帶有「烈酒」這個詞彙，那就說明是經科尼介紹找上門的買家。
「多少錢……多少錢一支？」男人的嗓音低沉沙啞，說出的每個詞都帶著沉重的喘息，看上去他的藥癮馬上就要發作了。
「一鎊十先令。」戴維微笑道，「需要先驗驗貨嗎？當然，驗貨造成的損耗由你買單。」
「沒……沒問題。」男人眼睛裡的紅血絲密密麻麻，看上去已經一個星期沒有睡過覺了。
「很好……我的貨物包你滿意。」戴維打了個響指，從先前那隻沒來得及收回去的箱子摸出了一支偽裝成致幻劑的麻醉藥和注射器。
「需要我幫你裝配一下嗎？」
「不……不用，我自己……來。」
男人接過玻璃管和注射器，雙手顫抖著把它們裝配好，往自己的手臂上扎去。
「就快了……就快了……希望是它……我需要……我需要它……」男人的眼中閃爍著貪婪和欲望的光輝，嘴裡低聲念叨著幾句沒頭沒尾的怪話。
「咚！」
沉悶的響聲從房間裡傳出來，聽上去像是有人用自己的頭狠狠地親吻了牆壁……
世界安靜下來，連窗外的寒風似乎都在這一刻停下了腳步。
戴維與男人的視線碰撞在一起，兩人都能清晰地看到對方眼中的愕然，每一秒都像是過了一千年那麼長。
這令人窒息的時間並沒有持續多久，戴維率先反應過來。他一掌拍向男人的手臂，針頭狠狠地刺入，藥液被完全推入男人的身體，連一滴都不剩。
成功了！
戴維心中暗自竊喜。
這些麻醉藥的劑量足夠讓一個成年人昏睡很久，而且起效很快，只要進入了一個人的身體，那他連反抗的機會都不會有。
就如同戴維預想中的情況一樣，男人兩眼一翻，身體緩緩地軟倒，滑到了桌子底下。
戴維點上一根香菸，用菸草來犒賞他剛剛堪稱完美的應對。
他叼著煙把已經昏睡過去的男人從桌子底下拖出來，然後找來布條，準備像之前一樣，捆住男人的手腳，把他丟到裡面去，等入夜後再悄悄扔在警察局門口……
有力的大手抓住了戴維的小腿，巨大的力量壓迫著每一寸衣物下的皮膚，男人抬起頭，那雙眼睛裡，瞳孔已經消失，密密麻麻的紅血絲縱橫聯結，在空氣中迅速黑化、蔓延，交織成漆黑的蛛網。
「砰！」
戴維毫不猶豫地拔槍射擊。子彈精準地命中男人的手腕。那隻大手無力地垂下來，戴維脫離了束縛，迅速和他拉開距離，退到窗邊。
「看起來真正的大魚上鉤了……不過還是晚了一步，真是麻煩……」
戴維從嘴裡拿下菸頭，扔到地板上踩滅。他雙眼微眯，眼神晦暗不明：「你是銀魚號的船員嗎？」
男人並沒有回答，只是緩緩地站起身來——不，他已經不能稱之為人類了，而是某種可怖的怪物：帶著死意的青灰色鱗片迅速爬滿他的全身，整具身體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膨脹，生鐵般的肌肉把衣服生生撐裂，簡直就像是正在發酵的麵包胚；手腕上被子彈打穿的血洞蠕動著長出肉芽，肉眼可見地迅速癒合；唯獨他的頭顱還保持著人類的模樣，只是嘴角裂開，整張嘴擴張到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那雙古怪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戴維手中的左輪手槍，歪著頭，嘴裡發出意義不明的嘶嘶聲，看上去就像是一隻站立起來的巨型蜥蜴。
「很好，看起來你已經聽不懂人話了。」戴維擺出警戒的姿勢，似乎是準備打算和這怪物肉搏。
雙方就這樣僵持著，氣氛緊張到了極點。
「咚！」又一聲沉悶的撞擊響起，看起來裡面房間的蠢貨們完全沒有反應過來外面發生了什麼，他們覺得那聲槍響是綁架他們的瘋子終於忍不住開始殺人滅口了，所以拼命地製造聲響，試圖朝外界發出求救信號。
但這聲響很明顯地刺激到了怪物，它像是得到了得到了什麼什麼開戰的訊號一般，高高躍起，猛得撲向戴維，就像是古羅馬角斗場裡那些聽到鼓聲就沖向對手玩命搏殺的角鬥士一樣。
戴維朝一旁閃身，躲開這致命的「擁抱」，然後在怪物剛剛落地的空檔對著它的腦袋扣下扳機。
「砰！」
槍聲響起，怪物卻沒有應聲倒地，只是腦袋一歪，被打掉了幾塊腦側的鱗片，露出下面青灰色的皮膚。
怪物迅速回擊。它揮舞著手臂掃向戴維，巨力之下帶起陣陣的風聲。戴維俯身躲過這一擊，然後一個標準的擺拳狠狠地砸在了它的臉上。
這無比兇狠地一拳足夠爆掉一個成年男人的腦袋，但對於連手槍子彈都不怕的怪物來說根本不痛不癢，甚至它臉上張開的鱗片還劃傷了戴維的拳頭，在它的臉上留下了斑駁的血痕。
怪物發出尖利的嘶叫，它在嘲笑戴維的無能和愚蠢，連子彈都沒法擊穿它的鱗片，更何況是拳頭。
戴維卻不以為意。他再次閃身拉開距離，同時連開數槍，每一槍都正中怪物的身體。
怪物似乎是被這個討厭的傢伙激怒了，它發出尖利的吼聲，刺耳的聲音簡直要震碎玻璃，迅猛的撲擊輕而易舉地將整個房間裡的桌椅撕成碎片，連牆壁上都布滿了深深的劃痕。可戴維就像是一條滑溜而迅捷的鲶魚，每次都能險之又險地躲過攻擊，然後一拳打在它的身體的某個部位，留下斑斑血跡，就好像老練的獵人或漁夫在戲耍獵物，逐漸耗盡它們的體力，以便最後的捕獲。
可漁夫或者獵人要戰勝的不過是野獸或者游魚，它們的體力終究有限，但怪物的體力卻仿佛無窮無盡，如同海洋中的海水，無論怎樣被太陽暴曬都絕不會幹涸，反倒是戴維的身體率先支撐不住，動作明顯地慢下來，甚至有數次沒及時閃躲，被怪物的利爪撕破了衣角。
終於，戴維的動作露出了破綻。或許是太過疲憊了，他沒能及時地跨過一張椅子的殘骸，反而被它輕輕地拌了一下。敏銳的怪物瞬間抓住了這個可以結束這場角斗的機會，那鋼鐵般的手臂狠狠地砸在了戴維的身體上，看上去這場以命相搏的角斗終於走到了終點，贏家將取走勝利的果實——那是敗者的生命。
戴維倒飛出去，在牆上砸出凹痕，看上去即使是被疾馳的馬車撞上也不過如此了。
淋漓的鮮血布滿了怪物的全身，像是為勝利者披戴的紅袍。它那張布滿鱗片的猙獰面龐上流露出畸形扭曲的笑容，一步一步地朝著癱坐在牆角的戴維走來——它已經很久沒有進食過了，所以要好好地享用這個可悲的人類的肉體。
戴維的臉色卻無比的平靜。他不緊不慢地掏出煙盒和火柴，叼出一支香菸，把火柴一下子擦著，湊在香菸上點燃，深吸一口後吐出白色的煙霧。
「不得不承認，即使是在墮落者中，你也是足夠強大的那一類。」戴維幽幽地吐出一口煙氣，言辭中居然有著莫名的讚賞，就像是國王對闖過重重保護來刺殺自己的刺客稱讚他勇氣可嘉一樣，「可一切都結束了……」
他猛吸一大口，菸頭的火光瞬間大亮。濃重的霧氣吐出，短暫地遮住了戴維的面孔，讓怪物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怪物不由得停下腳步。它聽不懂戴維說出的話，可還是覺得有些奇怪。它曾經狩獵的那些獵物在瀕死之時只會痛苦哀嚎，跪在地上祈求它饒過他們的性命，可眼前的這隻獵物實在是太平靜了，平靜得讓它有些莫名的畏懼，於是它開始躊躇不前。
一點火光劃破煙霧，飛到怪物的身上——是戴維把快要燃盡的菸頭丟了過來。
這種綿軟無力的反抗對怪物來說比撓癢還不如，它隨手打飛菸頭，就像拍飛一隻蚊子。
但它卻沒注意到一點微弱的火星飄到了它的身上，飄到了那斑駁的血痕上。
熾熱的火焰迅速燃起，火苗沿著血跡蔓延，就像是泥土裡樹木生長的根須。怪物的身體幾乎是瞬間被火焰包裹起來，那些青灰色的鱗片在火焰的灼燒下紛紛變得焦黑、捲曲，火舌如同貪婪的惡魔，舔舐著鱗片下嬌嫩的血肉。
怪物哀嚎著倒地，拼命地滾動和拍打，想要撲滅身上的火焰。可這完全沒有作用。異變賜予了它可怕的防禦力和恢復力，於是被火焰燒成灰燼的血肉迅速抽出肉芽，可這嫩芽還沒重新長成血肉就又被火焰焚燒殆盡。
不斷地燒死，又不斷地重生，無處不在的痛苦死死地抓住了它的心靈，它尖利的嗓音不斷地發出絕望的嘶吼，試著祈求寬恕，就好像那些曾經被它狩獵的人類一樣。
隨著怪物的生命力逐漸被火焰燒盡，發生在它身上的可怕異化也慢慢地消退，它再度變成了他，從怪物變成了人類。
可火焰卻不會停止。那焰火併不沾染外物，木質的地板上連一絲火焰灼燒後的痕跡都沒有留下，甚至連男人的衣服都未破壞——它仿佛只為了燃盡罪人骯髒污穢的靈魂而燃燒。
「需要幫助嗎？」戴維走到男人身邊，不顧他的哀嚎與掙扎，強行拎著他的衣領，抓著他的頭髮固定住他的腦袋，而那些火焰居然主動退出了他手掌覆蓋的範圍，像是對這個偵探感到敬畏。
「你到底是……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男人急切地求救。如果不是那無孔不入的痛苦還在灼燒他的身體，他甚至想對這個狡詐而詭異的對手下跪來乞求他的幫助。
他無論如何都想不通，一個人的血液怎麼會像煤油一樣易燃呢？
除非這個人，或者說這個披著人皮的未知生物，是比自己更可怕、更奇異的怪物！
「告訴我，你們偷走的那件東西被你們交給了誰？又是誰指使你們偷走了它？」
「納契朵，普拉多倫！那女人說過這兩個詞……是『導師』讓我們這麼做的！救救我！」男人慌不擇路、口不擇言，一股腦地說出了自己知道的一切。
「很好，你的情報我很滿意。」戴維站起身來，拍了拍飛到自己身上的灰燼，「作為交換，我會幫你解脫的。」說著，他伸出胳膊，用隨身攜帶的小刀劃開了手腕的皮膚。
鮮血汩汩流淌，烈焰熊熊燃燒！
「你……你不講信用！」男人哀嚎著翻滾，很快就沒了聲息，那跗骨之蛆般的火焰無孔不入，很快把皮肉完全燒盡，只剩下了一具焦黑的骷髏。
「不是我不講信用，而是你這種墮入深淵的人，沒辦法、也不值得被拯救……」戴維搖搖頭，蹲下身來，用那柄還沾著他的鮮血的小刀剝開那骨骼上的焦黑，閃閃的銀光映入他的眼睛。
「果然如此……」戴維喃喃自語，眼睛一時失了神，「『導師』……」
灰燼失去了熱氣流的吹拂，緩緩落下，把大偵探覆蓋成一座灰白的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