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復活
窗外的銀杏葉子快落光了，樹是一年前栽下來的。這年的寒風來得過早，風景已然全變為嚴冬的蕭瑟，冷寂降落在這片草地上，死神意外嗅到這股氣息，慢悠悠地向那頂帳篷走去，路程僅需花費六天時間，一周時間後，帳篷內將陷入死寂。荒誕不經的死亡，簡直是沒有徵兆的必然，而這竟是安格諾命運的一環。
所以接下來，要講的是安格諾的余命六日譚。
第一日：
風和噪音無差，帳篷內卻離奇安靜，鹿圈也好，羊圈也罷，都發不出聲響，好像一切生命的叫喊都被隔絕於世了。
火爐的紅焰是忽明忽暗的，影子隨著火勢左右搖曳。安格諾靜躺在床上，均勻呼吸著，眼張得極大。姒就在她身邊，一刻不離，阿爾貝早早出去買藥了。
姒：「閉上眼睡覺吧。」
安格諾：「不困，我也不過想看點什麼。」
姒：「好起來了去看，躺一個冬天，來年春天去看，看花看海。」
安格諾嗤笑一聲，又哈了一口氣：「好暗。」
姒：「我添點柴。」姒走到柴火堆邊，一根一根抱進懷裡，然後回來添柴。
安格諾：「還是暗。」
姒：「再讓它燒一會兒。」
安格諾：「要多久？」
姒：「不知道。」
安格諾：「外面怎麼樣？」
姒：「颳大風。」
安格諾：「我什麼都聽不到。」
姒：「我也聽不到什麼聲音。」
安格諾屏息不語，眼帘略微下垂。
安格諾：「阿爾貝什麼時候回來？」
姒：「買藥去了，她說她儘量快點回。」
安格諾：「不想吃藥。」
姒：「......我加點糖進去。」
安格諾：「和這沒關係。」
姒懷裡的柴一根不剩，她坐回坐墊上，撫起安格諾的頭。
姒：「睡吧，阿爾貝回來了我叫你。」
安格諾：「我想出去。」
姒：「不行。」
安格諾：「實在不行讓我看點什麼。」
姒：「風會漏進來。」
安格諾偏過頭，半張臉埋進枕頭裡。
姒：「這樣睡手會被壓痛的。」
安格諾：「我不想睡覺。」
姒：「你想做什麼？」
安格諾：「陪我聊天。」
姒的表情在黑色中是凝重的，語氣遲疑無奈：「要聊什麼？」
安格諾：「你還記得湖嗎？」
姒：「湖？」
安格諾：「嗯——」她閉嘴悶咳幾聲，目光有些迷離了，話速也變得緩慢，咬字講話。
安格諾：「『踏過這山包，去往那片湖吧。』」
姒：「啊，我知道，我知道。」
安格諾：「嗯，那裡的蘆葦應是多了許多。」
姒：「誰知道呢。」
安格諾：「我想蘆葦淹沒了整個村莊，只留下城堡和教堂的那一點點尖頭，像個森林那樣。」
姒：「村子裡不會有人想變成那樣。」
安格諾：「那，村莊裡的人一齊出來，拿鐮刀拿鋤頭，還有火把，漫天灰煙，領主從窗戶探出頭，蘆葦森林不見了。」
姒：「童話故事一樣。」
安格諾：「童話都很美好，小時候和你一起看的那本書，也有幾個童話。」
姒：「嗯，好像是。」
安格諾：「馬澤諾的靈魂不慎進到小小田鼠的體內，他不選擇與其他田鼠為伍，寧死也不去啃食農夫的作物，最終他的善心和毅力打動上帝，上帝讓他再次重生了。這故事我，喜歡。」
姒：「嗯。」火爐上，砂鍋的蓋縫流出白氣，粥好了，姒的手包上布，抓著鍋的邊緣把鍋拿到安格諾面前。
姒：「吃吧。」
安格諾：「不是飯點。」
姒：「平常進餐也沒怎麼在飯點吃。」
安格諾：「聊天。」
姒：「邊吃邊聊。」
安格諾：「嗯。」
姒向木勺里的粥吹氣，一勺一勺餵給安格諾。安格諾吞一口，又吐出來，然後再吞下去。
安格諾：「焦了。」
姒：「將就吃。」
安格諾慢慢吞下，升騰的熱氣熏得她左眼發疼地閉合，嘴巴哆嗦著吸粥。粥還剩一半，安格諾推開了鍋。右眼看起門帘逢間透出的一絲外景，左眼眼帘上下抖著。
姒收拾鍋勺去了。
安格諾：「姒。」
姒轉過頭：「嗯？」
安格諾只看簾縫，沒看姒，姒走到門旁，扯了扯門帘。
姒：「有風漏進來了嗎？」
安格諾搖搖頭：「外面好暗，要晚上了嗎？」
姒：「沒有吧，只是陰天，太陽落得早。」
安格諾：「有點反常。」
姒：「是嗎。」
安格諾：「到我旁邊來。」
姒拿石頭壓住門帘，重新坐回安格諾旁邊。
安格諾：「......」
姒：「不說些什麼了嗎？」
安格諾：「等阿爾貝。」
姒「什麼？」
安格諾：「我不知道該說什麼，總是欲言又止，不累，但無論怎樣，我不知道。」
姒：「你眼睛怎麼了？」
安格諾：「不自覺就抖，不清楚。」
姒：「還是睡一覺，阿爾貝回來了我叫醒你。」
安格諾：「嗯，再添點柴吧。」
姒：「我會的。」
安格諾閉上眼，姒轉過身看著火爐發起呆。許久，沒有任何聲音發出。
阿爾貝回來時用腳挪開了壓住門帘的石塊，拖動的聲音讓安格諾甦醒過來，姒接過阿爾貝手上的藥包，拿去熬藥了。
阿爾貝：「好點了嗎？」
安格諾：「感覺好了些。」
阿爾貝：「睡了多久？」藥材傾入鍋內，灌入鍋中的水嘩嘩作響，被燒裂的柴火時不時爆出聲音。
安格諾：「不清楚，可能是一小時，也可能是七小時。」
阿爾貝：「嗯，睡了就好。」
阿爾貝把棉袍撂在一旁的架子上，坐到姒原先坐的坐墊上，姒蹲在火爐邊靜靜地熬藥，手拿木棍不停地撥弄著柴火。
安格諾：「外面風很大嗎？」
阿爾貝：「嗯，羊圈差點吹塌了。」
安格諾：「我聽不見。」
阿爾貝：「我也是。」
安格諾：「接下來要幹什麼？」
阿爾貝：「喝藥，吃飯，睡覺。我可能再去加固一下羊圈。」
安格諾：「明天呢？」
阿爾貝：「不知道，過了今天再說。」
二人沉默，安格諾收回放在阿爾貝身上的視線，看向篷頂的木樑。
姒：「藥好了。」姒端來藥碗，安格諾接過，嘴貼著碗邊小口抿著。
姒：「苦嗎？」
安格諾搖了頭，繼續慢慢抿。喝了一半，她放下碗。
安格諾：「我這一天不是吃就是喝。」
阿爾貝：「生病了就這麼養著。我去準備晚飯。」
阿爾貝走了，姒和安格諾一言不語相望著。
安格諾：「我睡了多久？」
姒：「不清楚，可能是一個小時，也可能是七個小時。」
安格諾：「我有些怕。」
姒：「怎麼了？」
安格諾：「要是現在其實是第二天該怎麼辦？」
姒：「第一天，是第一天。」
安格諾：「火旺起來了。」
姒：「阿爾貝加柴做飯去了。」
安格諾：「又是一年冬。」
姒：「嗯，今年冬天來得早，明天我幫你把衣服找出來。」
安格諾：「已經燃燒了整整三個冬季了。」
姒：「......還有木炭，還會燒上許久。」
安格諾：「只是余火而已。」
姒：「......起來烤烤火吧。」
安格諾移動下床，靠著姒的肩膀席地而坐，拉緊披在身上的棉袍。
安格諾：「想去祭拜一下母親了。」
姒：「等些日子再去。」
安格諾：「第一年也就是這天去的。」
姒：「你記的倒是清楚。」
安格諾：「好多日子都還記得。」
姒：「等些日子，再去。」
安格諾：「什麼時候？」
姒：「再過個六天，過了就去。」
安格諾：「嗯，去。」
姒：「在此之前就先待屋內吧。」
安格諾：「我不想，不是特別想。」
姒：「什麼？」
安格諾：「不想等六天。」
姒：「等等吧。」
安格諾：「嗯，好，聽你的吧。」
姒：「就聽我的，得聽我的，六天，只有六天，耐心等待，到時候就能出去，外面會積雪，我們一起去掃雪。」
安格諾：「墓碑會不會被壓壞？」
姒：「你加固了，不會的。」
安格諾：「那就好。」
姒：「待會兒晚飯好了，要我餵嗎？」
安格諾輕輕搖頭：「我自己吃，我自己吃。」
姒：「好。」
沉默，很長很長的沉默。隨後阿爾貝端來晚飯，三個人各自盛自己的份。
阿爾貝：「你記得吃完，不要留下。」阿爾貝的語氣是命令式的。
安格諾：「好。」
安格諾慢慢吞下，升騰的熱氣熏得她左眼發疼地閉合，嘴巴哆嗦著吃。她抬起右眼看起門帘逢間透出的一絲外景，左眼眼帘上下抖著。她同時進食著。最後一點也沒剩下。
吃完阿爾貝收拾碗筷，姒則幫安格諾洗漱。
安格諾：「我自己來。」
姒：「好。」
姒將木盆和木牙刷拿來，安格諾洗完臉再刷牙。洗完，安格諾躺回床上。姒往火爐里添柴。
安格諾：「火旺起來了。」
姒：「剛添柴了。」
安格諾：「之前添柴也沒見旺起來。」
姒：「可能是有什麼魔法吧。」
安格諾：「外面在刮細風。」
姒：「現在風勢變小了嗎？」姒離開火爐，把頭往帳篷外探，很快又縮回來。
姒：「還是大風。」
安格諾：「你能聽到風聲嗎？」
姒：「聽不大到。」
安格諾：「啊，好。」
姒：「睡吧。」
安格諾：「睡了就到明天。」
姒：「嗯，到明天。」
阿爾貝穿上外衣，出現在安格諾視野里。
阿爾貝：「我去修下羊圈。」
安格諾：「嗯。」
阿爾貝：「早點睡。」
然後帳篷內只剩下姒和安格諾，火光繼續搖曳，外邊的風聲依舊呼嘯。
第二日：
姒起得比安格諾早，安格諾一醒來時看見姒焦頭爛額的表情。
安格諾：「怎麼了？」
姒：「水井，水井幹涸了。」
安格諾：「昨天不還有，怎麼就突然？」
姒：「不清楚，但確實不出水了。」
安格諾：「嗯，怪了。」安格諾扶了扶額。
姒：「也不必太擔心，幾個罐子裡還是存了些水的，明天，明天水自然就湧出來。」
安格諾：「可......算了，有幾罐水？」
姒：「省省今天夠用。」
安格諾：「嗯。」安格諾點頭。
安格諾：「你怎麼確信明天水就會重新出來？」
姒：「我只是，這麼猜著，水一直沒有也很麻煩。」
安格諾：「嗯，好，好。」
姒：「先吃點，待會兒洗把臉。」
安格諾：「今天風還大嗎？」
姒：「還刮著，一時半會兒不會停的樣子。」
安格諾：「我還以為風會弱一點。」
姒：「總有一天會停的。先吃吧，吃完再說。」
姒的手包上布，抓著鍋的邊緣把鍋拿到安格諾面前。
姒向木勺里的粥吹氣，一勺一勺餵給安格諾。安格諾吞一口，又吐出來，然後再吞下去。
安格諾：「又焦了。」
姒：「將就吃。」
安格諾慢慢吞下，升騰的熱氣熏得她左眼發疼地閉合，嘴巴哆嗦著吸粥。她右眼看起門帘逢間透出的一絲外景，左眼眼帘上下抖著。
姒：「外面有什麼嗎？」
安格諾：「我只是好奇風。」
姒：「總會停的，沒什麼可稀罕，專心吃完先。」
粥一點不剩，安格諾推開了鍋。姒收拾鍋勺去了。
安格諾：「姒。」
姒：「嗯？」
安格諾：「我待會兒睡一覺，你去芬多叔叔墳那邊一趟吧。」
姒：「照顧你更要緊。」
安格諾：「我睡覺不會怎樣。」
姒：「我知道。」
安格諾：「你知道，那便去吧。」
姒：「我還是待在這兒。」
安格諾：「隨便你吧。」
姒：「沒事，別擔心，聽我的，得聽我的，五天，還有五天，耐心等待，到時候就能出去，外面會積雪，我們一起去掃雪。」
安格諾：「即使還尚是秋末？」
姒：「差不多就是冬天了。」
安格諾：「你說話倒是越來越奇怪了。」
姒：「嗯。」
安格諾：「去外面采些草來，我們玩玩鬥草吧。」
姒：「好。」
安格諾：「不准刷小伎倆。」
姒微微傾頭。
姒：「耍了你也看不出來。」
安格諾：「我看破你伎倆不知多少次了。」
姒：「我先找去了。」
安格諾：「嗯。」
姒掀開門帘出去，安格諾趁姒沒盯著自己的這段時間，下床拿上坐墊坐到門帘旁，給門帘掀開了一個口。
她就這麼安靜看著外面，外面的枯草因風而連根拔起，整個空氣都瞞著枯草的碎屑，姒的衣服甚至要被大風帶跑一般向著南面肆意飄動。
只是安格諾耳中的風聲還是那麼微弱。
見姒快選完草了，安格諾坐回床上，蓋好被子。
姒走進帳篷內：「幾乎都是枯草，一扯就斷。」
安格諾：「你沒刻意選吧？」
姒：「沒。」
安格諾：「嗯，來吧。」
兩根草相互交叉成「十「字狀，本是要各自用勁拉扯，但二人的鬥草卻僅是你拉來我拉去。
姒：「為什麼突然想玩這個？」
安格諾：「心血來潮。」
姒：「你也沒認真在玩。」
安格諾：「藉此機會同你多說些話，干說總是想不准該說什麼，把注意力轉移一些，有些話不自覺就湧出嘴。」
姒：「那你要對我說些什麼？」
安格諾：「頑疾。」安格諾的草猛地斷開，她捻起剩下較長那截的草，繼續同姒鬥著。
安格諾：「像是什麼頑疾，而從未被世人發現，藏匿在每個人的命運里，人不盡相同，頑疾跟著改變，然而像是毒素緩慢溺死一個活人的整一生這點不會改變，所以是命中注定的，降生之初就患上的謎之病症，無論用多麼偉大的方式，用多麼花哨的言語去粉飾這種人生，結局也只會是暴斃，無論如何。而一旦目睹這種結局，就不得不跟隨著虛無遁入終結，然後會想：『這一生所有窮盡能力的思考，也無法阻止自己這趟抵達終結的路途。』巴魯死時我其實，我總在想一件事：我真傻。」
姒：「人總會死的。」
安格諾：「可人總歸不清楚何時會死。」
姒：「......」
安格諾：「你的草斷了。」
姒：「你先斷的。」
安格諾：「平局。」
兩個人開啟第三輪鬥草。
安格諾：「命運。」
姒：「什麼？」
安格諾：「我想命運當前，所謂救贖多半都只是個人的幻夢。」
姒：「......我輸了。」姒的草斷了。
安格諾：「阿爾貝什麼時候回來？」
姒：「買藥去了，她說她儘量快點回。」
安格諾：「不想吃藥。」
姒：「......」
安格諾：「和這沒關係。」
姒：「......」
姒：「你先睡吧，阿爾貝回來了我叫你。」
姒幫安格諾合上眼，並守在一旁。
窒息，滿是那名為重複的窒息。
阿爾貝回來時用腳挪開了壓住門帘的石塊，拖動的聲音讓安格諾甦醒過來，姒接過阿爾貝手上的藥包，拿去熬藥了。
阿爾貝：「好點了嗎？」
安格諾：「感覺好了些。」
阿爾貝：「睡了多久？」藥材傾入鍋內，灌入鍋中的水嘩嘩作響，被燒裂的柴火時不時爆出聲音。
安格諾：「不清楚，可能是一小時，也可能是七小時。」
阿爾貝：「嗯，睡了就好。」
阿爾貝把棉袍撂在一旁的架子上，坐到姒原先坐的坐墊上，姒蹲在火爐邊靜靜地熬藥，手拿木棍不停地撥弄著柴火。
安靜了一會兒。
姒：「藥好了。」姒端來藥碗，安格諾接過，嘴貼著碗邊小口抿著。
姒：「苦嗎？」
安格諾搖了頭，繼續慢慢抿。喝了一半，她放下碗。
阿爾貝：「喝完吧。」
安格諾：「喝完跟剩一半沒什麼區別。」
阿爾貝：「馬澤諾不選擇與其他田鼠為伍，寧死也不去啃食農夫的作物，最終他的善心和毅力打動上帝，上帝讓他再次重生了。做出不一樣的選擇，結局就會有所不同。」
安格諾：「嗯......你接下來要幹什麼。」
阿爾貝：「羊圈還沒修好。」
安格諾：「啊。」
阿爾貝：「躺著吧。我去準備晚飯。」
阿爾貝走了，姒和安格諾一言不語相望著。
很快阿爾貝端來晚餐，安格諾慢慢吞下，升騰的熱氣熏得她左眼發疼地閉合，嘴巴哆嗦著吃。她抬起右眼看起門帘逢間透出的一絲外景，左眼眼帘上下抖著。她同時進食著。最後還是把晚飯都吃完了。
吃完阿爾貝收拾碗筷，姒則幫安格諾洗漱。
姒把毛巾抹在安格諾臉上，安格諾隔著毛巾對姒說：「我真傻。」
姒：「你不傻。」
安格諾：「希望如此。」
姒：「你腦袋裡想的東西不是一般人能搞明白的。」
安格諾：「嗯，那都是我窮盡所有能力的思考。」
姒：「你在怕死嗎。」
安格諾：「是命運。」
姒：「沒什麼可怕得的，先洗臉。」
安格諾：「水還夠嗎？」
姒：「夠。」
安格諾：「明天也夠？」
姒：「明天，先別想明天的事，想好你自己。」
安格諾：「我恐怕沒那個覺悟。」安格諾放下毛巾。
安格諾：「這病尚達不到致死的地步，然而我的生活里有著遠比世間一切疾病都更致命的病因，那是一團混沌的使命，我即使清楚自己該做些什麼，然而或許，最後只怕是回憶被永遠地棄忘，留在過往的只剩一灘渾濁的水窪，其中映不出任何時刻的我的身影，死時也便沒有悔恨或懷念一說，在這人間的最後一口氣就只剩下惆悵，倘若這誘發病因的導火索，也就是那命運，確確實實乃我不可違抗之物，確確實實是人類誕生之初就縈繞於全人類靈魂深處的夢魘，那我這本就不長久的一生，除了荒唐與無意義以外，便解讀不出任何要素了，哪怕我曾多麼盡力地在那個夜晚，追憶我那已故的父親，哪怕我曾多麼拼命去抓住父親死時贈與我的那個預兆，只要有些無濟於事的現象永遠不會消失，那我恐怕便永不得到安寧，死了骨骸也還會在墳底下的土壤里跳動，就在那長久沒有盡頭的孤獨與無力中，被世界這曖昧至極的命運強迫著做出滑稽的反抗，也就是跳動，而世界也永遠不讓活人知道，會有成千上百的骨骸還在土裡跳舞。」
姒：「胡扯，死便是死，活便是活，還活著就應當繼續活，死了就應繼續死，怎樣胡亂猜想都隨便，都還得繼續活。」
安格諾怔了怔，然後說：「......有水聲。」
姒細細聽了聽，又出去看了一番，接著回來。
姒：「水有了。」
安格諾：「還沒到明天。」
姒：「水其實快不夠了。」
安格諾：「那你剛才騙我？」
姒：「就算吧，你快睡吧。」
安格諾：「你呢？」
姒：「我守著你，等到阿爾貝修完羊圈我再去睡覺。」
安格諾：「好。」
帳篷內只有姒和安格諾，火光繼續搖曳，外邊的風聲依舊呼嘯。
第三日：
第三日清晨，大地被白雪覆蓋，空中白花花的飄雪遮蔽了大部分視線，天空灰濛濛一片。風還是刮著。
安格諾：「外面下雪了。」
姒：「嗯，下得很早。」
安格諾：「太陽升出來了嗎？」
姒：「看不清，雪很大。」
安格諾：「這樣。」
姒：「來洗臉吧。」
安格諾：「洗的是不是太頻繁了？」
姒：「多洗洗也挺好。」
安格諾：「吃完飯再洗。」
姒：「我還沒做。」
安格諾：「那你去做。」
姒：「你餓嗎？」
安格諾：「不餓，但，還是吃些。」
姒：「好，你等一會兒。」
姒轉身去拿鍋，安格諾跟上去，站在她身後，默默看著姒躬腰，看她生火。
姒：「怎麼了？」姒回頭問她。
安格諾：「沒事。」
安格諾：「你什麼時候會做飯的來著？」
姒：「老爹教過我。」
安格諾：「什麼時候來著？我那時在你旁邊一起吧？」
姒：「好像是。」
安格諾：「那時候也是煮粥。」
姒：「嗯。」
安格諾：「粥很簡單。」
姒：「嗯。你先回去等著吧。」
安格諾：「......好。」
安格諾：「等會兒出去看看雪吧。」
姒：「年年都有看。」
安格諾：「雪我看不膩。」
姒蓋上鍋蓋，看著火候適宜了便坐回安格諾旁邊。
姒：「雪估計會堆個幾天，等些日子也行。」
安格諾：「偏偏要再等個四天？」
姒：「等等也不礙事吧。」
姒：「你也答應我了的，等著吧。」
安格諾：「我從沒答應過。」
姒：「你默許了。」
安格諾：「這你倒是清楚。」
姒：「人的話里總是藏著說不盡的說不出的話。」
安格諾：「那都不過是些凌亂不成章的想法。」
姒：「是嗎？那默不作聲就只能被看作是胡思亂想？」
安格諾：「那你呢？」
姒：「什麼？」
安格諾：「你的話里又藏著哪些話？」
姒：「數不盡，不清楚。」
安格諾：「那就是胡思亂想？」
姒：「我想不是。」
安格諾：「嗯......」
姒：「粥一般要煮多久？」
安格諾：「半小時左右。」
姒：「這裡沒有可計時的東西。」
安格諾：「那你就數手指大致算個時間。」
姒：「好麻煩。」
安格諾：「那就別管那麼多，覺得差不多了就行。」
姒：「焦了你又不想吃。」
安格諾：「多少會吃些。」
姒：「我做的好吃嗎？」
安格諾：「不好吃，你應該再好好學學。」
姒：「等什麼時候讓你來教吧。」
安格諾：「你去拜託阿爾貝也行。」
姒：「感覺她不會想教人做事。」
安格諾：「你又沒請教過她。」
姒：「再說吧。」
火爐上，砂鍋的蓋縫流出白氣，在沉默的等待後，粥好了。姒的手包上布，抓著鍋的邊緣把鍋拿到安格諾面前。
姒：「吃吧。」
安格諾：「聊天。」
姒：「邊吃邊聊。」
安格諾：「嗯。」
姒向木勺里的粥吹氣，一勺一勺餵給安格諾。安格諾吞一口，又吐出來，然後再吞下去。
安格諾：「焦了。」
姒：「多少吃些。。」
安格諾慢慢吞下，升騰的熱氣熏得她左眼發疼地閉合，嘴巴哆嗦著吸粥。粥還剩一半，安格諾推開了鍋。右眼看起門帘逢間透出的一絲外景，左眼眼帘上下抖著。
姒收拾鍋勺去了。安格諾看姒的背影，叫住了姒。
安格諾：「姒。」
姒：「又怎麼了？」
安格諾：「我教你做粥。」
姒：「現在？」
安格諾：「等中午飯點吧。」
姒：「中午阿爾貝會回來，下次再說吧。」
安格諾：「雪化了再說。」
姒：「嗯。」
安格諾：「真要到雪化？」
姒：「嗯。」
安格諾：「不是現在，而非要到雪化了才行？」
姒：「聽我的，為你好。」
安格諾：「我知道，但重點不在於這裡，我不是由於無奈於什麼而受到了被迫妥協的驚嚇，重點不在這裡，倘若說，我也不必假設，重點在你，你總對著那第七天念念不忘，總將它當作什麼奇蹟，我不知是應該高興還是，我實在不清楚，你希望我留到那個時候，讓我不要一蹶不振下去，我清楚，可是，你呢？我要問你呢？你像是對這種預言完全釋懷了一樣，你信以為真，認為那第七日的光景是千真萬確，到那時日就百分百如期而至是嗎？可是呢，萬一就有那麼個可能性，一個你想著是沒有可能性的可能性，就那麼發生，這也不算是什麼假設，你我心知肚明，然而呢？你我對那個遙遠卻又近在咫尺的第七日，所持有的感情，所持有的想法終究是不同的，誰都期望著那一天，然而對我而言，那一日的存在與否算不得什麼，重要的是它或多或少斬斷了我的，我心底對命運的那份恐慌，對你而言呢，那不過是對你心底的那些，說不出的數不盡的話的，又一種逃避方式罷了。」
姒：「我，我沒想把它當作救命稻草。」
安格諾：「當真？」
姒：「先讓我洗碗去。」
安格諾：「你回答我先。」
姒沉默片刻，眼神黯淡：「你覺得是怎樣就是怎樣。」
安格諾大概是傷了神，別過身子沉沉地睡下去了。
阿爾貝中午時分回來，回來時用腳挪開了壓住門帘的石塊，拖動的聲音讓安格諾甦醒過來。姒接過阿爾貝手上的藥包，拿去熬藥了。
阿爾貝：「現在好得怎樣？」
安格諾：「還行。」
阿爾貝：「睡了多久？」藥材傾入鍋內，灌入鍋中的水嘩嘩作響，被燒裂的柴火時不時爆出聲音。
安格諾：「不清楚，可能是一小時，也可能是七小時。」
阿爾貝：「嗯，睡了就好。」
阿爾貝把棉袍撂在一旁的架子上，坐到姒原先坐的坐墊上，姒蹲在火爐邊靜靜地熬藥，手拿木棍不停地撥弄著柴火。
姒：「藥好了。」姒把藥碗遞給阿爾貝，阿爾貝接過安格諾接過。安格諾嘴貼著碗邊小口抿著。姒對著火爐看，一動不動。
阿爾貝：「你倆怎麼了？」
安格諾：「沒怎麼。」
阿爾貝：「那先把藥喝完。」
安格諾喝了一半，放下了碗。
阿爾貝：「喝完掉。」
安格諾：「讓我待會兒喝完。」
阿爾貝：「那你要記得。」
安格諾：「嗯。」
安格諾：「羊圈修好了嗎？」
阿爾貝搖頭：「前天沒修牢被風掛倒，昨天加固了又被雪壓垮了。」
安格諾：「羊都沒跑吧？」
阿爾貝：「讓它們換了個地待。」
安格諾：「雪這麼大。」
阿爾貝：「比起往年來得都要早，都要大，不敢想像這時竟會下雪。」
安格諾：「大地都被覆蓋了，看不著一點泥土的跡象。」
阿爾貝：「這幾天你還是待著不出去為好，這樣大的雪下不了多久。」
安格諾：「回來的時候沒迷路嗎？」
阿爾貝：「什麼。」
安格諾：「雪那麼大，會看不清路。」
阿爾貝：「雪大但熟路，沒什麼大不了的。」
安格諾：「今天我來做午飯。」
阿爾貝：「嗯，好。姒幫一下忙。」阿爾貝拿著煙杆坐到帳篷外。
姒只點點頭，仍背對著阿爾貝和安格諾。
安格諾：「幫我把食材拿一下。」
姒站起來，把食材陸陸續續拿來放到火爐旁的案桌上。
安格諾：「你想吃些什麼？」
姒：「......都可以。」
安格諾：「黑麵包粥加點肉丁，有秋葵就更好了，還有乳酪。」
姒：「......」
安格諾：「跟我說說話。」
姒：「......沒。說什麼？」
安格諾：「你想吃什麼？」
姒傳出長長的一聲鼻息：「有啥加啥。」
安格諾：「惹你不快了？」
姒：「沒有。」姒和安格諾並排站著處理食材，切成塊的洋蔥和胡蘿蔔滑入鍋里。
安格諾：「還有三天。」
姒：「什麼？」
安格諾：「隔了幾天沒做飯，手生了。」
姒：「......」
安格諾手拿木勺，攪拌著國內的湯。
安格諾：「你知道芬多叔叔曾經的妻子嗎？」
姒：「......他跟我提過一些。」
安格諾：「我也沒見過她，只是從我母親那裡聽到一些她和芬多叔叔的故事。名字好像是叫卡麗爾，家裡人都因為疾病早早死去，芬多叔叔選擇和她在一起，說是驚到村里所有人。聽母親說，芬多叔叔的友人勸過他，但他還是毅然決然地娶了卡麗爾。」
姒：「......我沒聽說過。」
安格諾：「他估計不大願意跟你講起這些，村里人總說，他收養你是為了贖罪，他在遇見你之前教唆了卡麗爾偷盜，讓整個家陷入痛苦，他都沒想搞清楚你的來歷，見到你時又哭又笑，媽媽說，當時她正好路過那條河，看到芬多叔叔的樣子，說那簡直和卡麗爾嫁給他那時的表情如出一轍。對了，那條河的下面一點就是我們去的那片湖，聽說芬多叔叔是在那裡對卡麗爾一見鍾情，而那時的卡麗爾剛一個人操辦完全家的葬禮，沒過多久芬多叔叔就上她家門去求婚，我開始聽，覺得這很是浪漫，但後面二人的生活卻過得，怎麼說，讓你完全搞不懂芬多叔叔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媽媽說婚前和婚後的他差別大得嚇人，倒不是說他不再愛卡麗爾，只是那愛的表現形式變得使人捉摸不透，時而呵斥卡麗爾，時而對著她真摯地又親又抱，甚至不顧旁人，直到後面，教唆卡麗爾去犯罪。然而他時不時還是表現出牽掛著卡麗爾的樣子，我親眼看到他拿著一件女子的物品發呆許久，那是一個髮簪，我去問母親，確認那就是卡麗爾的，那是芬多送給卡麗爾的禮物，當時的卡麗爾嫁給芬多數十年卻不孕，鬱鬱寡歡許久，芬多叔叔便買了那個髮簪給她。」
姒：「......原來有這麼多事。」
安格諾：「嗯，聽來都匪夷所思的事，本人肯定更加不願意講給你聽。只是我很好奇，芬多叔叔為何會這樣，就說他那陰晴不定的性格，婚前婚後不一樣，遇見你前和遇見你之後又是另一個樣子，我想來想去，思索好久，最後卻覺得哪裡怪異的很，這才發現，方向搞錯了，或許從頭到尾，他從未改變過什麼，如一而終，他愛卡麗爾和欺凌卡麗爾的行為出自同一種感情，芬多之於卡麗爾的愛，從一開始就不那麼純粹，那在他辛勞人生中積鬱出的感情，渾濁卻又單純。疲勞，虛偽，卑賤，低劣，虛榮，這一切都墜落到他那腐朽的幻想與卡麗爾的懷抱中去了，然而他稍一不慎，卡麗爾被他這條生命中的所有沉重要素給盡數吞沒，就那麼死去，然後遇見你，不帶猶豫，也像是不給自己留有餘地一般，他收養你，這個選擇的背後，我想藏著芬多自己不會願意正視的事實，同情或只是他的夢。」
姒：「和我說這些，要幹什麼？」
安格諾：「我只是想順著這條線走下去，演繹一遍你深處靈魂的躁動和哀嚎，我恐懼的來源正在於此。而你拒斥著過去的許多，但其實你幾乎完全囿於那過去，靈魂頑固自封，在那殘破的輪迴圓環里，就是說：你還停在那個下午，想要竭力割去過往實際卻是一敗塗地，在那裡還藏著你發臭的夢想，你差不多已算是溺死在那個反覆循壞的下午了。而探其根源，終歸是繞不開芬多，不然我也沒有必要去長篇大論芬多叔叔不是？就是說芬多叔叔，他總還是希望著你什麼，我還記得你那個晚上撲倒我沖我吼的話，你說芬多叔叔對你抱著某種期望才收養你，期望什麼？期望著你成為你兒時總掛在嘴邊的那個英雄？你現在倒是閉口不提，但我不可能忘記那個時候一旦談及英雄你臉上那壓不住的開心，那又是為什麼偏偏是英雄，是芬多叔叔叫你去成為英雄？是他把他那腐朽的幻想交託給了你？還是說你身處在那些有關你流言蜚語之中，最終選擇了用成為英雄這一條道路來償還芬多叔叔？我還記得呢，你說英雄應該就是生來被上天命定為英雄之人，那你又為何總是想成為英雄？兒時的我對你想法不甚理解，現在呢，我也無法下定論，那我們就再來多想些，就可以回想那個下午，你親眼見證了芬多叔叔怎麼死的是不是？你的想法是什麼？在那一瞬，在那一刻，你看到他那無光的眼睛，你又是怎麼感受芬多臨死前的心情的？然後在下一刻又毅然決然衝出來救我？是某種倔強嗎？你不甘願就這麼爛死在那個下午，那芬多是什麼想法？他反抗了，不堪屈辱，然後，他死了，他還叫你快跑，一生經歷化為一個又一個畫面沖入他的大腦，你覺得他會怎麼想？會安詳嗎？在最後一刻，不會安詳吧，他會又意識過去還有種種可能性，然而死亡當前，這個最沒有可能性的瞬間，他偏偏在這時看到了人生的種種可能，他哪怕致死都無法寬恕自己的種種過錯，也無法真正割捨自己的幻夢，也無法真正地去讓你自由自在而活，人生的種種的可能性在這時也註定消耗殆盡，在這壯麗的畫卷播放完畢之後，他多半死不瞑目，而對於你，你是他贖罪的象徵，又是他幻夢的延續，他讓卡麗爾的殘影停留在你體內，你便開始做夢，那一個無止盡的夢。」
姒：「......」
姒：「如果下次你還是跟我......」
安格諾：「我差點忘了，你昨天還跟我說：死便是死，活便是活，還活著就應當繼續活，然而呢，你以前還說你想一了百了，這種轉變是為何呢？想來想去，或許多半是——啊，湯好了，盛出來吧。」
安格諾拿出碗勺，又去拿出坐墊，沒給姒回話的機會。阿爾貝聽完了她們的對話。
姒端來晚餐，安格諾慢慢吞下，升騰的熱氣熏得她左眼發疼地閉合，嘴巴哆嗦著吃。她抬起右眼看起門帘逢間透出的一絲外景，左眼眼帘上下抖著。
風雪持續很久。到了晚上，安格諾上床睡覺，姒收拾著木盆和毛巾。阿爾貝又出去修羊圈。
帳篷內這次卻只剩下安格諾，火光繼續搖曳，外邊的風聲依舊呼嘯。
姒去了外面。走到外面時，似乎看到了大地的回歸：眼前的皚皚白雪成片消失，一點點地退去，直到那銀杏樹前才停下。
泥土嶄新地裸露出來，像是要為其餘新物做生長的準備。
她眨眼，白雪又回來，大地依舊沉睡在厚雪之下，她一瞬恍惚，對安格諾說的那些沾滿了魔力一般的話的感觸一下不知去向，就似星河落入大地之下，那些話也不知落去哪裡了。
第四日：
今天的白晝黑夜似乎要不再交替，白日被遮蔽，陰暗天幕之下是死寂的大地，白晝儼然如黑夜。
看她起床，看她穿衣，看她洗漱，看她閒聊，看她吃飯，看她沉默，看她喝藥，看她閉目，看她入眠，看她醒來，看她凝視，看她偷溜到外面。
看她叫醒，看她拿衣，看她拿盆，看她閒聊，看她吃飯，看她沉默，看她熬藥，看她餵藥，看她凝視，看她跟隨。
安格諾雙腿掃開積雪，一路跑至小坡上，望著不分白晝黑夜的天空，頓時感到激情的燃燒，於是她如是說：「呀，這顛倒的夜與晨！像極了世界被創造前的光景，在那裡，分不出時間，只有混沌一團的物體在反覆前後踱步；始初萬物就這樣為它馳行，跑了一路，在空中摩出火光，一路灑在它們行過的軌跡上，時間在這時降臨，是幽靈的閃光，然而，它們終歸不接觸更前方哪怕一毫米：想要光明？那便向來時的路走吧！這是迷途了一般的閃光唯一能贈貽你的，你還要安撫它一番，畢竟它無法觸及它的前方，停駐在原地它們最喜悲泣，它們寧可要一切寧靜，也不願有誰借著它們遐想前方的光；它們的嫉恨之情會使它們如是喊道：不啊，都是死滅的一眾，竟要我可恥可悲地任由他物踐踏。你要安撫它們，在這惰性最重，負荷最中的領域裡坦誠且虔誠地安撫它，你說出的安慰之語便是時間發條上的精靈，也是一種活力的步履，也是潤滑著石磨的油水，乃一切存在之語的接生婆，捧下生機勃勃的每一條生命，此乃人之偉大；人的偉大便在於：他作為一座橋樑，使一物變為它理應成為卻難以成為的那個物。此外，經由人接生的任何生命之中都蘊含了一種美妙的情結，那是一份忠實，誠懇的情結；來自於那尚未形成的大地，因為此時人還尚未組裝好時間這台機械的齒輪，人一旦活在了那時間之中，便自然安穩降落至大地，那大地不是先前就有的，而是人之生存生成出來的，此乃人之又一偉大之處：他不把自己作為目的，而總作為過程。這是最樸素，也是最為真實，真切之人，他還深知：閃光會一路跟隨始初之物不斷前行，使得腳下又變得黝黑，而又於百年之後重歸光明；這反反覆覆的黑暗光明，顛倒了生存的美惡，可這反倒體現人之又一偉大：他自覺承受，因為離了他，便什麼也不剩。我謹以我的思量呼吸這因我而生的世界，回歸至晨曉時分感受即刻的晚霞的光暈，我於是大叫：我預見了所有的日落日出！」
安格諾講話完畢，黑雲隨之散去。正好是黃昏，風雪飄，黃光仍很亮。
看她入室，看她喝粥，看她洗漱，看她沉默，看她閒聊，看她睡覺。
看她入室，看她燒火，看她端粥，看她拿盆，看她沉默，看她閒聊，看她沉默，看她沉默......
帳篷內只剩下安格諾和姒，火光繼續搖曳，外邊的風聲依舊呼嘯。
第五日：
不再聽見任何動物的鳴叫，似乎全都一夜間消逝，連是否還存在都無法確定。尚存生靈，唯有人。
看她起床，看她穿衣，看她洗漱，看她閒聊，看她吃飯，看她沉默，看她喝藥，看她閉目，看她入眠，看她醒來，看她凝視，看她偷溜到外面。
看她叫醒，看她拿衣，看她拿盆，看她閒聊，看她吃飯，看她沉默，看她熬藥，看她餵藥，看她凝視，看她跟隨。
安格諾雙腿掃開積雪，一路跑至小坡上，望著了無生機的天空，卻仍感到了激情的燃燒，於是她如是說：「啊，這自然的天籟，卻還沒有生靈，而不寧的寧和就散開來了；遠在鳥鳴或鹿鳴前出現的，那婉轉悅耳的自然之聲，當你側耳聆聽，就發覺到它實際時刻伴你左右，並從混沌中展開，像一顆跳舞的星，載著滿滿的驕縱；那也是回歸的巡音，是沒落與攀升的交合，使未來人的生活有意義，也使未來人成為拯救過去者；我愛極了這樣的人：他不急不慢，靈魂與精神一體，又將二者緊緊納入自己的臂彎里；他的心每時每刻——正如整裝待發的戰士——捕捉著那巡音，探求著遠古時的生活，甚至探求有神生活痕跡之處的更史前的生活；這樣的人，必作為救世主，然他那統御全身的心，那迷亂了時間這台機器的心，同時昭示了他必然沒落的結局，他的形象，是那翻江倒海黑雲，他讓閃電降落，預示著毀滅，同時，他使自己降落，摧毀了自己；有一滴沉重的雨，它能摧毀大地，它的量也極大，能滋補大地；它是閃電的產兒，被閃電凝聚的空氣——這就是它；它是新生，它將再次重塑那巡音，因那先前的巡音早已被閃電擊碎，於是有了新的大地，大地上有了新的人間！此乃人的偉大，人之偉大便在於：他是上升且下落的，他是這樣不懈的有力者，還攜著眾生一起，跳著那富有生命力量的舞！」
安格諾講話完畢，四周猛地響起動物們宛如奏樂般的聲音，鹿羊紛紛出現在她視野里，蹄子蹬開雪花，歡快地跑並叫。
看她入室，看她喝粥，看她洗漱，看她沉默，看她閒聊，看她睡覺。
看她入室，看她燒火，看她端粥，看她拿盆，看她沉默，看她閒聊，看她沉默，看她沉默......
帳篷內只剩下安格諾和姒，火光繼續搖曳，外邊的風聲依舊呼嘯。
第六日：
終焉之日。
安格諾無力再起來，無力進食，無力說話，甚至無力呼吸。像在急速地衰老，嗅不出她往日渾身散發的那股生機。
這一日被釘在了命運那老朽的擺鐘上，擺錘一晃接一晃，幅度越來越小。
安格諾接近一天都沒有說話，長久的寧靜讓姒慌張不已。姒一直待在安格諾身旁，嘴唇被咬破，流下的血早已干成血痕。
這一日正值跨入覺元1300年前夜，乃世紀之交之日。安格諾在這一日的最後七分鐘裡，迴光返照般開口說了話：
「姒。」安格諾說得很慢，聲音也輕。
s姒愣了會兒，又很快抓住安格諾的手，表情先是言說著不可置信，很快便掛上了急切和緊張，眼睛裡滿是擔憂和恐懼。她的嘴唇微微顫抖，似乎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但眼中仍閃爍著淚光。仿佛隨時都會崩潰。
「諾......」她把她的手，抵在自己的額頭上。
安格諾：「前兩天我說的話，你有聽嗎？」
姒很用力地點頭，沒抬頭。
安格諾：「我說了什麼？」
姒：「你說，人的偉大；你說，人的意義。」
安格諾：「我又想起來以前的日子。」
姒：「嗯......」
安格諾：「你怎麼想的。」
姒：「......什麼？」
安格諾：「我總歸還是願意回憶。」
姒：「嗯。」
安格諾：「你怎麼想？」
姒：「我不知道，不知道怎麼回答。」
安格諾：「你還記得哪些事？」
姒：「湖。」
安格諾：「十二歲生日呢？你的生日。」
姒：「你送了我條圍巾，叫我一直帶好。」
安格諾：「你......」
姒：「......」
安格諾：「你看著我，覺得愧疚嗎？」
姒抬起頭，渾濁的雙眸左右移動，嘴唇一閉一張。
安格諾：「看著我，你會想起什麼？」
姒想要說什麼，但她想不出哪怕一個詞來組織句子。她顯得很窘迫。
安格諾：「是下午，還是你破產的夢？」
姒：「......」
安格諾：「我活不到明天。」
姒：「......」
安格諾：「我活不到明天。」
姒：「......」
安格諾：「我活不到明天。」
姒的神經被安格諾這話反覆敲打著：安格諾會於何時死去，還有她死時的模樣，帳篷外的傾瀉的綿綿細雨，她預見了。
她終究不得不承認事實，哪怕，她每天都在講第七天的安排，哪怕，安格諾的堅韌總是給她信心，可這六日裡她曾對她講的那些話，那些句句指向她內心的話——
姒：「嗯......」她把臉埋進枕邊，無奈地肯定了。
安格諾：「那你呢？第七天，你要怎麼辦？」
姒以她那微帶著哽咽的聲音著說：「不知道，我不知道......」
安格諾：「尋思？還是賴活？」
姒：「......」
安格諾：「是不想活還是不想成為英雄？」
姒毫無疑問地呆住，喉嚨里低鳴著混亂的聲響。
安格諾：「你為何而痛苦，是芬多致眩的死亡？傷痛持續至今？」
姒一言不發，表情顯露著驚慌失措，那來自過去的創傷，如今被安格諾逐漸剝開遮蔽物。
安格諾：「你是不想活，還是不想成為英雄？你是不想再肩負那個重任，想從芬多化身魘魔手中逃脫，還是對這世界徹底失望，想要一了百了？」
姒低下了頭，全身驚顫，她早被安格諾看得一清二楚，而她卻用整整四年的時間來治療她，又在這最後的六日裡，她用著自己的恐慌給姒下了一劑又一劑猛藥；而第三日快結束時消逝的那一堆感觸，那些話語的魔力，當她意識到這個事實，便迅捷地跑來，融入進安格諾那銳利的眸中，隨著她接下來的話擊潰姒的心靈。
安格諾：「然而不願活便可以隨時尋死，可還活著就應該繼續活。」
姒：「......」
安格諾：「你告訴我，你想成為英雄嗎？」
姒的臉色在昏暗的帳篷內顯得愈發蒼白，她的嘴唇微微顫抖，卻始終無法發出聲音。她的目光在安格諾的臉上游移，卻無法聚焦，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緊緊束縛。
她的眉頭緊鎖，眼睛裡滿是驚慌與掙扎。她試圖躲避安格諾的視線，卻又無法移開目光。她的呼吸變得急促，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與自己內心的恐懼搏鬥。她的手指緊緊抓住床單，指節因為用力而變得發白。
姒的臉色愈發慘白，她的嘴唇微微動了動，卻依然沒有發出聲音。她的眼神中閃過幾分慌亂，仿佛在尋找可以逃避這個問題的回答。
她的身體微微顫抖，她的目光開始閃爍，像是在躲避，也像是在掙扎。她的嘴唇再次顫抖起來，想要說些什麼，卻又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堵在了喉嚨里。
安格諾的目光始終停留在姒的臉上，仿佛在等待她的回答。姒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她的呼吸也越來越急促。她的眼神中充滿了迷茫和恐懼，仿佛迷失在了一個無盡的黑暗之中。
她的手指緊緊抓住安格諾的手，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她的身體微微前傾，像是在努力尋找某種支撐。她的嘴唇再次動了動，然而沒有一絲聲音可以被聽見。
她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卻始終沒有落下。她的表情在這一刻顯得無比脆弱，仿佛隨時都會崩潰。她的目光再次移向安格諾，眼中滿是求助和迷茫。
姒的眼淚終於決堤，她的身體微微顫抖。
安格諾：「告訴我。」安格諾的聲音冷靜而凜冽，擊破了姒內心的防禦。姒感到自己的心臟猛地一縮，仿佛被無形的手緊緊握住。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而紊亂，她喘息著，咳嗽起來，在咳嗽與哭泣中，她終於說出了那三個字：「我，不想......」
她揚起臉，淚水濺向前方。
姒：「不想！煩透了！好吵！呼吸不上來，為什麼，為什麼我總要自己去承擔那個自己無法擔下的角色，為什麼總要自己去默許，為什麼總要自己去堅持，為什麼總認為這能討好，為什麼？為什麼明明是自己的夢想，卻反過來操控我自己？救人也好活下去也罷，都與我的意願無關，為什麼要是我，為什麼我非成為英雄不可，為什麼......」
在這一刻，她所有的壓抑和痛苦都化作了一股洶湧的洪流，將她的全身心吞噬乾淨。她的身體微微顫抖，雙手緊緊抓住被子，指甲深深嵌入被單中，留下一道道痕跡。
她的目光中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掙扎，仿佛在試圖掙脫那牽制了她多年的無形的枷鎖。她的呼吸急促而紊亂，每一次呼氣都像是在與自己的恐懼和痛苦搏鬥。她的聲音在顫抖，帶著哭腔，仿佛在這一刻，她已經失去了所有退路。
安格諾靜靜地聽著，她的目光柔和而深邃，仿佛能看透姒的內心。她沒有打斷，也沒有安慰，只是靜靜地等待姒的宣洩結束。當姒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安格諾輕輕地回握住她的手，聲音輕得如同耳語：「姒，你累了。」
「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你可以不是英雄，你可以是其他的什麼，然而你要怎樣去否定這一切，你又只能先是向著英雄去，無數次地給出自己『我可以是這樣的』這麼一份答覆，你不得不蜿蜒在這條道路上，即使你有再多不堪，再多悔恨，再多不願，你得面對，然後你才能是什麼。」
「姒——」
火爐的餘燼在角落裡微微閃爍，偶爾發出一聲細微的「噼啪」。在這安格諾頓住不言語的短暫寂靜火光中顯得格外清晰。火光搖曳，投射出斑駁的影子，像是無聲的嘆息，輕輕拂過帳篷的內壁。
「我愛你。」
最後一分鐘，安格諾開始閉眼，光搖曳，投射出斑駁的影子，像是無聲的嘆息，輕輕拂過帳篷的內壁。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每一秒都變得漫長而沉重。
安格諾最後僅剩的一絲生命力也終於開始流逝，世紀之交前夜的最後一分鐘，安格諾的身體逐漸冷卻。
帳篷內只有安格諾和姒，火光繼續搖曳，外邊的風聲依舊呼嘯。
第七日：
風聲消失了，天空不再飄雪，帳篷外開始下雨。
這是上帝安息下來的第七日，是人開始創造偉大的第七日。
上帝陷入安息，人登上了舞台。
換句話說：上帝在這一日死了。
姒終於走了出去，她抱著安格諾的屍體走了出去。
阿爾貝也似乎早已預料到這結局：她正在挖坑。
姒淋著雨，阿爾貝挖坑，就這樣過了許久，太陽浮出地平線，而雨點交融了光線，閃放異彩，像在慶賀一場新生，也像是天地間的一場洗禮。
姒抱著安格諾的屍體，一步步走向阿爾貝挖好的坑邊。她的腳步沉重而緩慢，每一步都像是在與大地對話，又像是在與自己的內心告別。
阿爾貝停下手中的活，抬起頭，目光中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憫和理解。她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等待姒將安格諾輕輕放下。姒的動作溫柔而小心，仿佛生怕驚擾了安格諾最後的安寧。
太陽已經完全升起，光芒透過雨幕灑在大地上，給予人間大地前所未有的光亮。
「我要去參軍。」姒對阿爾貝說。
阿爾貝沒有說話，只是走過來遞給她一把鏟子。姒接過，開始一鏟一鏟地填土。泥土落在安格諾身上，發出沉悶的聲音，仿佛是大地在接納她。姒的動作越來越慢，每一次鏟土都像是在與安格諾告別。
阿爾貝站在一旁，她不說話，只是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然後轉身回去收拾工具。姒坐在墓堆前，雙手抱膝，目光空洞地望著前方。雨水順著她的臉頰滑落，分不清是淚還是雨。
阿爾貝很快回到姒的身旁，從腰間拿出一把短刀，上面刻著姒的全稱。
「你生日時安格諾沒送給你的東西，她讓我到了時候再給你。」
姒緩緩接過那把刀，額頭抵在刀身上。
太陽的光芒灑在墓碑上，仿佛為它鍍上了一層金色。姒站起身，轉身看向阿爾貝。她的眼神少了混沌的情感，變為了一種渴求，一種極富生命力量的欲望。
阿爾貝點頭，最後一次摸了她的頭。
「注意點。這幾日我會向商人打聽門路。」阿爾貝對她說。
太陽繼續升起，大地在雨後顯得格外清新。
這是上帝安息的第七日，這是姒新生的第七日。
......
......
到底該用怎樣的詞語才能相配安格諾的偉大？
我想不出更多話來，只覺內心早已震顫得沒有知覺。
那種命運，無可違抗，她卻視其為一種平常。人生不過十八年載，時間只給她那麼一點餘地。
回過頭來看，我們也不能知曉，安格諾究竟是為何，會在那個冬天染上這頑疾，也絲毫不知曉，在她這戲劇般一生的最後是否感到了坦然。然而，她終究成功了，把她巨額的精神遺產留給了姒，而她也的確，化為了幽靈活在了姒的後半生里。
不論多少年過去，只要當姒面對著生與死時，她都會想起這個短暫而漫長的七天。這七日後的不久的將來，她會意識到：
安格諾不會離她再遠了。
安格諾·奧本莫須。即使是在這許多年後的今天活著的我，也希望她安息，也希望有人記得，她活著的偉大。
所以接下來，要講的是安格諾的余命六日譚。
第一日：
風和噪音無差，帳篷內卻離奇安靜，鹿圈也好，羊圈也罷，都發不出聲響，好像一切生命的叫喊都被隔絕於世了。
火爐的紅焰是忽明忽暗的，影子隨著火勢左右搖曳。安格諾靜躺在床上，均勻呼吸著，眼張得極大。姒就在她身邊，一刻不離，阿爾貝早早出去買藥了。
姒：「閉上眼睡覺吧。」
安格諾：「不困，我也不過想看點什麼。」
姒：「好起來了去看，躺一個冬天，來年春天去看，看花看海。」
安格諾嗤笑一聲，又哈了一口氣：「好暗。」
姒：「我添點柴。」姒走到柴火堆邊，一根一根抱進懷裡，然後回來添柴。
安格諾：「還是暗。」
姒：「再讓它燒一會兒。」
安格諾：「要多久？」
姒：「不知道。」
安格諾：「外面怎麼樣？」
姒：「颳大風。」
安格諾：「我什麼都聽不到。」
姒：「我也聽不到什麼聲音。」
安格諾屏息不語，眼帘略微下垂。
安格諾：「阿爾貝什麼時候回來？」
姒：「買藥去了，她說她儘量快點回。」
安格諾：「不想吃藥。」
姒：「......我加點糖進去。」
安格諾：「和這沒關係。」
姒懷裡的柴一根不剩，她坐回坐墊上，撫起安格諾的頭。
姒：「睡吧，阿爾貝回來了我叫你。」
安格諾：「我想出去。」
姒：「不行。」
安格諾：「實在不行讓我看點什麼。」
姒：「風會漏進來。」
安格諾偏過頭，半張臉埋進枕頭裡。
姒：「這樣睡手會被壓痛的。」
安格諾：「我不想睡覺。」
姒：「你想做什麼？」
安格諾：「陪我聊天。」
姒的表情在黑色中是凝重的，語氣遲疑無奈：「要聊什麼？」
安格諾：「你還記得湖嗎？」
姒：「湖？」
安格諾：「嗯——」她閉嘴悶咳幾聲，目光有些迷離了，話速也變得緩慢，咬字講話。
安格諾：「『踏過這山包，去往那片湖吧。』」
姒：「啊，我知道，我知道。」
安格諾：「嗯，那裡的蘆葦應是多了許多。」
姒：「誰知道呢。」
安格諾：「我想蘆葦淹沒了整個村莊，只留下城堡和教堂的那一點點尖頭，像個森林那樣。」
姒：「村子裡不會有人想變成那樣。」
安格諾：「那，村莊裡的人一齊出來，拿鐮刀拿鋤頭，還有火把，漫天灰煙，領主從窗戶探出頭，蘆葦森林不見了。」
姒：「童話故事一樣。」
安格諾：「童話都很美好，小時候和你一起看的那本書，也有幾個童話。」
姒：「嗯，好像是。」
安格諾：「馬澤諾的靈魂不慎進到小小田鼠的體內，他不選擇與其他田鼠為伍，寧死也不去啃食農夫的作物，最終他的善心和毅力打動上帝，上帝讓他再次重生了。這故事我，喜歡。」
姒：「嗯。」火爐上，砂鍋的蓋縫流出白氣，粥好了，姒的手包上布，抓著鍋的邊緣把鍋拿到安格諾面前。
姒：「吃吧。」
安格諾：「不是飯點。」
姒：「平常進餐也沒怎麼在飯點吃。」
安格諾：「聊天。」
姒：「邊吃邊聊。」
安格諾：「嗯。」
姒向木勺里的粥吹氣，一勺一勺餵給安格諾。安格諾吞一口，又吐出來，然後再吞下去。
安格諾：「焦了。」
姒：「將就吃。」
安格諾慢慢吞下，升騰的熱氣熏得她左眼發疼地閉合，嘴巴哆嗦著吸粥。粥還剩一半，安格諾推開了鍋。右眼看起門帘逢間透出的一絲外景，左眼眼帘上下抖著。
姒收拾鍋勺去了。
安格諾：「姒。」
姒轉過頭：「嗯？」
安格諾只看簾縫，沒看姒，姒走到門旁，扯了扯門帘。
姒：「有風漏進來了嗎？」
安格諾搖搖頭：「外面好暗，要晚上了嗎？」
姒：「沒有吧，只是陰天，太陽落得早。」
安格諾：「有點反常。」
姒：「是嗎。」
安格諾：「到我旁邊來。」
姒拿石頭壓住門帘，重新坐回安格諾旁邊。
安格諾：「......」
姒：「不說些什麼了嗎？」
安格諾：「等阿爾貝。」
姒「什麼？」
安格諾：「我不知道該說什麼，總是欲言又止，不累，但無論怎樣，我不知道。」
姒：「你眼睛怎麼了？」
安格諾：「不自覺就抖，不清楚。」
姒：「還是睡一覺，阿爾貝回來了我叫醒你。」
安格諾：「嗯，再添點柴吧。」
姒：「我會的。」
安格諾閉上眼，姒轉過身看著火爐發起呆。許久，沒有任何聲音發出。
阿爾貝回來時用腳挪開了壓住門帘的石塊，拖動的聲音讓安格諾甦醒過來，姒接過阿爾貝手上的藥包，拿去熬藥了。
阿爾貝：「好點了嗎？」
安格諾：「感覺好了些。」
阿爾貝：「睡了多久？」藥材傾入鍋內，灌入鍋中的水嘩嘩作響，被燒裂的柴火時不時爆出聲音。
安格諾：「不清楚，可能是一小時，也可能是七小時。」
阿爾貝：「嗯，睡了就好。」
阿爾貝把棉袍撂在一旁的架子上，坐到姒原先坐的坐墊上，姒蹲在火爐邊靜靜地熬藥，手拿木棍不停地撥弄著柴火。
安格諾：「外面風很大嗎？」
阿爾貝：「嗯，羊圈差點吹塌了。」
安格諾：「我聽不見。」
阿爾貝：「我也是。」
安格諾：「接下來要幹什麼？」
阿爾貝：「喝藥，吃飯，睡覺。我可能再去加固一下羊圈。」
安格諾：「明天呢？」
阿爾貝：「不知道，過了今天再說。」
二人沉默，安格諾收回放在阿爾貝身上的視線，看向篷頂的木樑。
姒：「藥好了。」姒端來藥碗，安格諾接過，嘴貼著碗邊小口抿著。
姒：「苦嗎？」
安格諾搖了頭，繼續慢慢抿。喝了一半，她放下碗。
安格諾：「我這一天不是吃就是喝。」
阿爾貝：「生病了就這麼養著。我去準備晚飯。」
阿爾貝走了，姒和安格諾一言不語相望著。
安格諾：「我睡了多久？」
姒：「不清楚，可能是一個小時，也可能是七個小時。」
安格諾：「我有些怕。」
姒：「怎麼了？」
安格諾：「要是現在其實是第二天該怎麼辦？」
姒：「第一天，是第一天。」
安格諾：「火旺起來了。」
姒：「阿爾貝加柴做飯去了。」
安格諾：「又是一年冬。」
姒：「嗯，今年冬天來得早，明天我幫你把衣服找出來。」
安格諾：「已經燃燒了整整三個冬季了。」
姒：「......還有木炭，還會燒上許久。」
安格諾：「只是余火而已。」
姒：「......起來烤烤火吧。」
安格諾移動下床，靠著姒的肩膀席地而坐，拉緊披在身上的棉袍。
安格諾：「想去祭拜一下母親了。」
姒：「等些日子再去。」
安格諾：「第一年也就是這天去的。」
姒：「你記的倒是清楚。」
安格諾：「好多日子都還記得。」
姒：「等些日子，再去。」
安格諾：「什麼時候？」
姒：「再過個六天，過了就去。」
安格諾：「嗯，去。」
姒：「在此之前就先待屋內吧。」
安格諾：「我不想，不是特別想。」
姒：「什麼？」
安格諾：「不想等六天。」
姒：「等等吧。」
安格諾：「嗯，好，聽你的吧。」
姒：「就聽我的，得聽我的，六天，只有六天，耐心等待，到時候就能出去，外面會積雪，我們一起去掃雪。」
安格諾：「墓碑會不會被壓壞？」
姒：「你加固了，不會的。」
安格諾：「那就好。」
姒：「待會兒晚飯好了，要我餵嗎？」
安格諾輕輕搖頭：「我自己吃，我自己吃。」
姒：「好。」
沉默，很長很長的沉默。隨後阿爾貝端來晚飯，三個人各自盛自己的份。
阿爾貝：「你記得吃完，不要留下。」阿爾貝的語氣是命令式的。
安格諾：「好。」
安格諾慢慢吞下，升騰的熱氣熏得她左眼發疼地閉合，嘴巴哆嗦著吃。她抬起右眼看起門帘逢間透出的一絲外景，左眼眼帘上下抖著。她同時進食著。最後一點也沒剩下。
吃完阿爾貝收拾碗筷，姒則幫安格諾洗漱。
安格諾：「我自己來。」
姒：「好。」
姒將木盆和木牙刷拿來，安格諾洗完臉再刷牙。洗完，安格諾躺回床上。姒往火爐里添柴。
安格諾：「火旺起來了。」
姒：「剛添柴了。」
安格諾：「之前添柴也沒見旺起來。」
姒：「可能是有什麼魔法吧。」
安格諾：「外面在刮細風。」
姒：「現在風勢變小了嗎？」姒離開火爐，把頭往帳篷外探，很快又縮回來。
姒：「還是大風。」
安格諾：「你能聽到風聲嗎？」
姒：「聽不大到。」
安格諾：「啊，好。」
姒：「睡吧。」
安格諾：「睡了就到明天。」
姒：「嗯，到明天。」
阿爾貝穿上外衣，出現在安格諾視野里。
阿爾貝：「我去修下羊圈。」
安格諾：「嗯。」
阿爾貝：「早點睡。」
然後帳篷內只剩下姒和安格諾，火光繼續搖曳，外邊的風聲依舊呼嘯。
第二日：
姒起得比安格諾早，安格諾一醒來時看見姒焦頭爛額的表情。
安格諾：「怎麼了？」
姒：「水井，水井幹涸了。」
安格諾：「昨天不還有，怎麼就突然？」
姒：「不清楚，但確實不出水了。」
安格諾：「嗯，怪了。」安格諾扶了扶額。
姒：「也不必太擔心，幾個罐子裡還是存了些水的，明天，明天水自然就湧出來。」
安格諾：「可......算了，有幾罐水？」
姒：「省省今天夠用。」
安格諾：「嗯。」安格諾點頭。
安格諾：「你怎麼確信明天水就會重新出來？」
姒：「我只是，這麼猜著，水一直沒有也很麻煩。」
安格諾：「嗯，好，好。」
姒：「先吃點，待會兒洗把臉。」
安格諾：「今天風還大嗎？」
姒：「還刮著，一時半會兒不會停的樣子。」
安格諾：「我還以為風會弱一點。」
姒：「總有一天會停的。先吃吧，吃完再說。」
姒的手包上布，抓著鍋的邊緣把鍋拿到安格諾面前。
姒向木勺里的粥吹氣，一勺一勺餵給安格諾。安格諾吞一口，又吐出來，然後再吞下去。
安格諾：「又焦了。」
姒：「將就吃。」
安格諾慢慢吞下，升騰的熱氣熏得她左眼發疼地閉合，嘴巴哆嗦著吸粥。她右眼看起門帘逢間透出的一絲外景，左眼眼帘上下抖著。
姒：「外面有什麼嗎？」
安格諾：「我只是好奇風。」
姒：「總會停的，沒什麼可稀罕，專心吃完先。」
粥一點不剩，安格諾推開了鍋。姒收拾鍋勺去了。
安格諾：「姒。」
姒：「嗯？」
安格諾：「我待會兒睡一覺，你去芬多叔叔墳那邊一趟吧。」
姒：「照顧你更要緊。」
安格諾：「我睡覺不會怎樣。」
姒：「我知道。」
安格諾：「你知道，那便去吧。」
姒：「我還是待在這兒。」
安格諾：「隨便你吧。」
姒：「沒事，別擔心，聽我的，得聽我的，五天，還有五天，耐心等待，到時候就能出去，外面會積雪，我們一起去掃雪。」
安格諾：「即使還尚是秋末？」
姒：「差不多就是冬天了。」
安格諾：「你說話倒是越來越奇怪了。」
姒：「嗯。」
安格諾：「去外面采些草來，我們玩玩鬥草吧。」
姒：「好。」
安格諾：「不准刷小伎倆。」
姒微微傾頭。
姒：「耍了你也看不出來。」
安格諾：「我看破你伎倆不知多少次了。」
姒：「我先找去了。」
安格諾：「嗯。」
姒掀開門帘出去，安格諾趁姒沒盯著自己的這段時間，下床拿上坐墊坐到門帘旁，給門帘掀開了一個口。
她就這麼安靜看著外面，外面的枯草因風而連根拔起，整個空氣都瞞著枯草的碎屑，姒的衣服甚至要被大風帶跑一般向著南面肆意飄動。
只是安格諾耳中的風聲還是那麼微弱。
見姒快選完草了，安格諾坐回床上，蓋好被子。
姒走進帳篷內：「幾乎都是枯草，一扯就斷。」
安格諾：「你沒刻意選吧？」
姒：「沒。」
安格諾：「嗯，來吧。」
兩根草相互交叉成「十「字狀，本是要各自用勁拉扯，但二人的鬥草卻僅是你拉來我拉去。
姒：「為什麼突然想玩這個？」
安格諾：「心血來潮。」
姒：「你也沒認真在玩。」
安格諾：「藉此機會同你多說些話，干說總是想不准該說什麼，把注意力轉移一些，有些話不自覺就湧出嘴。」
姒：「那你要對我說些什麼？」
安格諾：「頑疾。」安格諾的草猛地斷開，她捻起剩下較長那截的草，繼續同姒鬥著。
安格諾：「像是什麼頑疾，而從未被世人發現，藏匿在每個人的命運里，人不盡相同，頑疾跟著改變，然而像是毒素緩慢溺死一個活人的整一生這點不會改變，所以是命中注定的，降生之初就患上的謎之病症，無論用多麼偉大的方式，用多麼花哨的言語去粉飾這種人生，結局也只會是暴斃，無論如何。而一旦目睹這種結局，就不得不跟隨著虛無遁入終結，然後會想：『這一生所有窮盡能力的思考，也無法阻止自己這趟抵達終結的路途。』巴魯死時我其實，我總在想一件事：我真傻。」
姒：「人總會死的。」
安格諾：「可人總歸不清楚何時會死。」
姒：「......」
安格諾：「你的草斷了。」
姒：「你先斷的。」
安格諾：「平局。」
兩個人開啟第三輪鬥草。
安格諾：「命運。」
姒：「什麼？」
安格諾：「我想命運當前，所謂救贖多半都只是個人的幻夢。」
姒：「......我輸了。」姒的草斷了。
安格諾：「阿爾貝什麼時候回來？」
姒：「買藥去了，她說她儘量快點回。」
安格諾：「不想吃藥。」
姒：「......」
安格諾：「和這沒關係。」
姒：「......」
姒：「你先睡吧，阿爾貝回來了我叫你。」
姒幫安格諾合上眼，並守在一旁。
窒息，滿是那名為重複的窒息。
阿爾貝回來時用腳挪開了壓住門帘的石塊，拖動的聲音讓安格諾甦醒過來，姒接過阿爾貝手上的藥包，拿去熬藥了。
阿爾貝：「好點了嗎？」
安格諾：「感覺好了些。」
阿爾貝：「睡了多久？」藥材傾入鍋內，灌入鍋中的水嘩嘩作響，被燒裂的柴火時不時爆出聲音。
安格諾：「不清楚，可能是一小時，也可能是七小時。」
阿爾貝：「嗯，睡了就好。」
阿爾貝把棉袍撂在一旁的架子上，坐到姒原先坐的坐墊上，姒蹲在火爐邊靜靜地熬藥，手拿木棍不停地撥弄著柴火。
安靜了一會兒。
姒：「藥好了。」姒端來藥碗，安格諾接過，嘴貼著碗邊小口抿著。
姒：「苦嗎？」
安格諾搖了頭，繼續慢慢抿。喝了一半，她放下碗。
阿爾貝：「喝完吧。」
安格諾：「喝完跟剩一半沒什麼區別。」
阿爾貝：「馬澤諾不選擇與其他田鼠為伍，寧死也不去啃食農夫的作物，最終他的善心和毅力打動上帝，上帝讓他再次重生了。做出不一樣的選擇，結局就會有所不同。」
安格諾：「嗯......你接下來要幹什麼。」
阿爾貝：「羊圈還沒修好。」
安格諾：「啊。」
阿爾貝：「躺著吧。我去準備晚飯。」
阿爾貝走了，姒和安格諾一言不語相望著。
很快阿爾貝端來晚餐，安格諾慢慢吞下，升騰的熱氣熏得她左眼發疼地閉合，嘴巴哆嗦著吃。她抬起右眼看起門帘逢間透出的一絲外景，左眼眼帘上下抖著。她同時進食著。最後還是把晚飯都吃完了。
吃完阿爾貝收拾碗筷，姒則幫安格諾洗漱。
姒把毛巾抹在安格諾臉上，安格諾隔著毛巾對姒說：「我真傻。」
姒：「你不傻。」
安格諾：「希望如此。」
姒：「你腦袋裡想的東西不是一般人能搞明白的。」
安格諾：「嗯，那都是我窮盡所有能力的思考。」
姒：「你在怕死嗎。」
安格諾：「是命運。」
姒：「沒什麼可怕得的，先洗臉。」
安格諾：「水還夠嗎？」
姒：「夠。」
安格諾：「明天也夠？」
姒：「明天，先別想明天的事，想好你自己。」
安格諾：「我恐怕沒那個覺悟。」安格諾放下毛巾。
安格諾：「這病尚達不到致死的地步，然而我的生活里有著遠比世間一切疾病都更致命的病因，那是一團混沌的使命，我即使清楚自己該做些什麼，然而或許，最後只怕是回憶被永遠地棄忘，留在過往的只剩一灘渾濁的水窪，其中映不出任何時刻的我的身影，死時也便沒有悔恨或懷念一說，在這人間的最後一口氣就只剩下惆悵，倘若這誘發病因的導火索，也就是那命運，確確實實乃我不可違抗之物，確確實實是人類誕生之初就縈繞於全人類靈魂深處的夢魘，那我這本就不長久的一生，除了荒唐與無意義以外，便解讀不出任何要素了，哪怕我曾多麼盡力地在那個夜晚，追憶我那已故的父親，哪怕我曾多麼拼命去抓住父親死時贈與我的那個預兆，只要有些無濟於事的現象永遠不會消失，那我恐怕便永不得到安寧，死了骨骸也還會在墳底下的土壤里跳動，就在那長久沒有盡頭的孤獨與無力中，被世界這曖昧至極的命運強迫著做出滑稽的反抗，也就是跳動，而世界也永遠不讓活人知道，會有成千上百的骨骸還在土裡跳舞。」
姒：「胡扯，死便是死，活便是活，還活著就應當繼續活，死了就應繼續死，怎樣胡亂猜想都隨便，都還得繼續活。」
安格諾怔了怔，然後說：「......有水聲。」
姒細細聽了聽，又出去看了一番，接著回來。
姒：「水有了。」
安格諾：「還沒到明天。」
姒：「水其實快不夠了。」
安格諾：「那你剛才騙我？」
姒：「就算吧，你快睡吧。」
安格諾：「你呢？」
姒：「我守著你，等到阿爾貝修完羊圈我再去睡覺。」
安格諾：「好。」
帳篷內只有姒和安格諾，火光繼續搖曳，外邊的風聲依舊呼嘯。
第三日：
第三日清晨，大地被白雪覆蓋，空中白花花的飄雪遮蔽了大部分視線，天空灰濛濛一片。風還是刮著。
安格諾：「外面下雪了。」
姒：「嗯，下得很早。」
安格諾：「太陽升出來了嗎？」
姒：「看不清，雪很大。」
安格諾：「這樣。」
姒：「來洗臉吧。」
安格諾：「洗的是不是太頻繁了？」
姒：「多洗洗也挺好。」
安格諾：「吃完飯再洗。」
姒：「我還沒做。」
安格諾：「那你去做。」
姒：「你餓嗎？」
安格諾：「不餓，但，還是吃些。」
姒：「好，你等一會兒。」
姒轉身去拿鍋，安格諾跟上去，站在她身後，默默看著姒躬腰，看她生火。
姒：「怎麼了？」姒回頭問她。
安格諾：「沒事。」
安格諾：「你什麼時候會做飯的來著？」
姒：「老爹教過我。」
安格諾：「什麼時候來著？我那時在你旁邊一起吧？」
姒：「好像是。」
安格諾：「那時候也是煮粥。」
姒：「嗯。」
安格諾：「粥很簡單。」
姒：「嗯。你先回去等著吧。」
安格諾：「......好。」
安格諾：「等會兒出去看看雪吧。」
姒：「年年都有看。」
安格諾：「雪我看不膩。」
姒蓋上鍋蓋，看著火候適宜了便坐回安格諾旁邊。
姒：「雪估計會堆個幾天，等些日子也行。」
安格諾：「偏偏要再等個四天？」
姒：「等等也不礙事吧。」
姒：「你也答應我了的，等著吧。」
安格諾：「我從沒答應過。」
姒：「你默許了。」
安格諾：「這你倒是清楚。」
姒：「人的話里總是藏著說不盡的說不出的話。」
安格諾：「那都不過是些凌亂不成章的想法。」
姒：「是嗎？那默不作聲就只能被看作是胡思亂想？」
安格諾：「那你呢？」
姒：「什麼？」
安格諾：「你的話里又藏著哪些話？」
姒：「數不盡，不清楚。」
安格諾：「那就是胡思亂想？」
姒：「我想不是。」
安格諾：「嗯......」
姒：「粥一般要煮多久？」
安格諾：「半小時左右。」
姒：「這裡沒有可計時的東西。」
安格諾：「那你就數手指大致算個時間。」
姒：「好麻煩。」
安格諾：「那就別管那麼多，覺得差不多了就行。」
姒：「焦了你又不想吃。」
安格諾：「多少會吃些。」
姒：「我做的好吃嗎？」
安格諾：「不好吃，你應該再好好學學。」
姒：「等什麼時候讓你來教吧。」
安格諾：「你去拜託阿爾貝也行。」
姒：「感覺她不會想教人做事。」
安格諾：「你又沒請教過她。」
姒：「再說吧。」
火爐上，砂鍋的蓋縫流出白氣，在沉默的等待後，粥好了。姒的手包上布，抓著鍋的邊緣把鍋拿到安格諾面前。
姒：「吃吧。」
安格諾：「聊天。」
姒：「邊吃邊聊。」
安格諾：「嗯。」
姒向木勺里的粥吹氣，一勺一勺餵給安格諾。安格諾吞一口，又吐出來，然後再吞下去。
安格諾：「焦了。」
姒：「多少吃些。。」
安格諾慢慢吞下，升騰的熱氣熏得她左眼發疼地閉合，嘴巴哆嗦著吸粥。粥還剩一半，安格諾推開了鍋。右眼看起門帘逢間透出的一絲外景，左眼眼帘上下抖著。
姒收拾鍋勺去了。安格諾看姒的背影，叫住了姒。
安格諾：「姒。」
姒：「又怎麼了？」
安格諾：「我教你做粥。」
姒：「現在？」
安格諾：「等中午飯點吧。」
姒：「中午阿爾貝會回來，下次再說吧。」
安格諾：「雪化了再說。」
姒：「嗯。」
安格諾：「真要到雪化？」
姒：「嗯。」
安格諾：「不是現在，而非要到雪化了才行？」
姒：「聽我的，為你好。」
安格諾：「我知道，但重點不在於這裡，我不是由於無奈於什麼而受到了被迫妥協的驚嚇，重點不在這裡，倘若說，我也不必假設，重點在你，你總對著那第七天念念不忘，總將它當作什麼奇蹟，我不知是應該高興還是，我實在不清楚，你希望我留到那個時候，讓我不要一蹶不振下去，我清楚，可是，你呢？我要問你呢？你像是對這種預言完全釋懷了一樣，你信以為真，認為那第七日的光景是千真萬確，到那時日就百分百如期而至是嗎？可是呢，萬一就有那麼個可能性，一個你想著是沒有可能性的可能性，就那麼發生，這也不算是什麼假設，你我心知肚明，然而呢？你我對那個遙遠卻又近在咫尺的第七日，所持有的感情，所持有的想法終究是不同的，誰都期望著那一天，然而對我而言，那一日的存在與否算不得什麼，重要的是它或多或少斬斷了我的，我心底對命運的那份恐慌，對你而言呢，那不過是對你心底的那些，說不出的數不盡的話的，又一種逃避方式罷了。」
姒：「我，我沒想把它當作救命稻草。」
安格諾：「當真？」
姒：「先讓我洗碗去。」
安格諾：「你回答我先。」
姒沉默片刻，眼神黯淡：「你覺得是怎樣就是怎樣。」
安格諾大概是傷了神，別過身子沉沉地睡下去了。
阿爾貝中午時分回來，回來時用腳挪開了壓住門帘的石塊，拖動的聲音讓安格諾甦醒過來。姒接過阿爾貝手上的藥包，拿去熬藥了。
阿爾貝：「現在好得怎樣？」
安格諾：「還行。」
阿爾貝：「睡了多久？」藥材傾入鍋內，灌入鍋中的水嘩嘩作響，被燒裂的柴火時不時爆出聲音。
安格諾：「不清楚，可能是一小時，也可能是七小時。」
阿爾貝：「嗯，睡了就好。」
阿爾貝把棉袍撂在一旁的架子上，坐到姒原先坐的坐墊上，姒蹲在火爐邊靜靜地熬藥，手拿木棍不停地撥弄著柴火。
姒：「藥好了。」姒把藥碗遞給阿爾貝，阿爾貝接過安格諾接過。安格諾嘴貼著碗邊小口抿著。姒對著火爐看，一動不動。
阿爾貝：「你倆怎麼了？」
安格諾：「沒怎麼。」
阿爾貝：「那先把藥喝完。」
安格諾喝了一半，放下了碗。
阿爾貝：「喝完掉。」
安格諾：「讓我待會兒喝完。」
阿爾貝：「那你要記得。」
安格諾：「嗯。」
安格諾：「羊圈修好了嗎？」
阿爾貝搖頭：「前天沒修牢被風掛倒，昨天加固了又被雪壓垮了。」
安格諾：「羊都沒跑吧？」
阿爾貝：「讓它們換了個地待。」
安格諾：「雪這麼大。」
阿爾貝：「比起往年來得都要早，都要大，不敢想像這時竟會下雪。」
安格諾：「大地都被覆蓋了，看不著一點泥土的跡象。」
阿爾貝：「這幾天你還是待著不出去為好，這樣大的雪下不了多久。」
安格諾：「回來的時候沒迷路嗎？」
阿爾貝：「什麼。」
安格諾：「雪那麼大，會看不清路。」
阿爾貝：「雪大但熟路，沒什麼大不了的。」
安格諾：「今天我來做午飯。」
阿爾貝：「嗯，好。姒幫一下忙。」阿爾貝拿著煙杆坐到帳篷外。
姒只點點頭，仍背對著阿爾貝和安格諾。
安格諾：「幫我把食材拿一下。」
姒站起來，把食材陸陸續續拿來放到火爐旁的案桌上。
安格諾：「你想吃些什麼？」
姒：「......都可以。」
安格諾：「黑麵包粥加點肉丁，有秋葵就更好了，還有乳酪。」
姒：「......」
安格諾：「跟我說說話。」
姒：「......沒。說什麼？」
安格諾：「你想吃什麼？」
姒傳出長長的一聲鼻息：「有啥加啥。」
安格諾：「惹你不快了？」
姒：「沒有。」姒和安格諾並排站著處理食材，切成塊的洋蔥和胡蘿蔔滑入鍋里。
安格諾：「還有三天。」
姒：「什麼？」
安格諾：「隔了幾天沒做飯，手生了。」
姒：「......」
安格諾手拿木勺，攪拌著國內的湯。
安格諾：「你知道芬多叔叔曾經的妻子嗎？」
姒：「......他跟我提過一些。」
安格諾：「我也沒見過她，只是從我母親那裡聽到一些她和芬多叔叔的故事。名字好像是叫卡麗爾，家裡人都因為疾病早早死去，芬多叔叔選擇和她在一起，說是驚到村里所有人。聽母親說，芬多叔叔的友人勸過他，但他還是毅然決然地娶了卡麗爾。」
姒：「......我沒聽說過。」
安格諾：「他估計不大願意跟你講起這些，村里人總說，他收養你是為了贖罪，他在遇見你之前教唆了卡麗爾偷盜，讓整個家陷入痛苦，他都沒想搞清楚你的來歷，見到你時又哭又笑，媽媽說，當時她正好路過那條河，看到芬多叔叔的樣子，說那簡直和卡麗爾嫁給他那時的表情如出一轍。對了，那條河的下面一點就是我們去的那片湖，聽說芬多叔叔是在那裡對卡麗爾一見鍾情，而那時的卡麗爾剛一個人操辦完全家的葬禮，沒過多久芬多叔叔就上她家門去求婚，我開始聽，覺得這很是浪漫，但後面二人的生活卻過得，怎麼說，讓你完全搞不懂芬多叔叔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媽媽說婚前和婚後的他差別大得嚇人，倒不是說他不再愛卡麗爾，只是那愛的表現形式變得使人捉摸不透，時而呵斥卡麗爾，時而對著她真摯地又親又抱，甚至不顧旁人，直到後面，教唆卡麗爾去犯罪。然而他時不時還是表現出牽掛著卡麗爾的樣子，我親眼看到他拿著一件女子的物品發呆許久，那是一個髮簪，我去問母親，確認那就是卡麗爾的，那是芬多送給卡麗爾的禮物，當時的卡麗爾嫁給芬多數十年卻不孕，鬱鬱寡歡許久，芬多叔叔便買了那個髮簪給她。」
姒：「......原來有這麼多事。」
安格諾：「嗯，聽來都匪夷所思的事，本人肯定更加不願意講給你聽。只是我很好奇，芬多叔叔為何會這樣，就說他那陰晴不定的性格，婚前婚後不一樣，遇見你前和遇見你之後又是另一個樣子，我想來想去，思索好久，最後卻覺得哪裡怪異的很，這才發現，方向搞錯了，或許從頭到尾，他從未改變過什麼，如一而終，他愛卡麗爾和欺凌卡麗爾的行為出自同一種感情，芬多之於卡麗爾的愛，從一開始就不那麼純粹，那在他辛勞人生中積鬱出的感情，渾濁卻又單純。疲勞，虛偽，卑賤，低劣，虛榮，這一切都墜落到他那腐朽的幻想與卡麗爾的懷抱中去了，然而他稍一不慎，卡麗爾被他這條生命中的所有沉重要素給盡數吞沒，就那麼死去，然後遇見你，不帶猶豫，也像是不給自己留有餘地一般，他收養你，這個選擇的背後，我想藏著芬多自己不會願意正視的事實，同情或只是他的夢。」
姒：「和我說這些，要幹什麼？」
安格諾：「我只是想順著這條線走下去，演繹一遍你深處靈魂的躁動和哀嚎，我恐懼的來源正在於此。而你拒斥著過去的許多，但其實你幾乎完全囿於那過去，靈魂頑固自封，在那殘破的輪迴圓環里，就是說：你還停在那個下午，想要竭力割去過往實際卻是一敗塗地，在那裡還藏著你發臭的夢想，你差不多已算是溺死在那個反覆循壞的下午了。而探其根源，終歸是繞不開芬多，不然我也沒有必要去長篇大論芬多叔叔不是？就是說芬多叔叔，他總還是希望著你什麼，我還記得你那個晚上撲倒我沖我吼的話，你說芬多叔叔對你抱著某種期望才收養你，期望什麼？期望著你成為你兒時總掛在嘴邊的那個英雄？你現在倒是閉口不提，但我不可能忘記那個時候一旦談及英雄你臉上那壓不住的開心，那又是為什麼偏偏是英雄，是芬多叔叔叫你去成為英雄？是他把他那腐朽的幻想交託給了你？還是說你身處在那些有關你流言蜚語之中，最終選擇了用成為英雄這一條道路來償還芬多叔叔？我還記得呢，你說英雄應該就是生來被上天命定為英雄之人，那你又為何總是想成為英雄？兒時的我對你想法不甚理解，現在呢，我也無法下定論，那我們就再來多想些，就可以回想那個下午，你親眼見證了芬多叔叔怎麼死的是不是？你的想法是什麼？在那一瞬，在那一刻，你看到他那無光的眼睛，你又是怎麼感受芬多臨死前的心情的？然後在下一刻又毅然決然衝出來救我？是某種倔強嗎？你不甘願就這麼爛死在那個下午，那芬多是什麼想法？他反抗了，不堪屈辱，然後，他死了，他還叫你快跑，一生經歷化為一個又一個畫面沖入他的大腦，你覺得他會怎麼想？會安詳嗎？在最後一刻，不會安詳吧，他會又意識過去還有種種可能性，然而死亡當前，這個最沒有可能性的瞬間，他偏偏在這時看到了人生的種種可能，他哪怕致死都無法寬恕自己的種種過錯，也無法真正割捨自己的幻夢，也無法真正地去讓你自由自在而活，人生的種種的可能性在這時也註定消耗殆盡，在這壯麗的畫卷播放完畢之後，他多半死不瞑目，而對於你，你是他贖罪的象徵，又是他幻夢的延續，他讓卡麗爾的殘影停留在你體內，你便開始做夢，那一個無止盡的夢。」
姒：「......」
姒：「如果下次你還是跟我......」
安格諾：「我差點忘了，你昨天還跟我說：死便是死，活便是活，還活著就應當繼續活，然而呢，你以前還說你想一了百了，這種轉變是為何呢？想來想去，或許多半是——啊，湯好了，盛出來吧。」
安格諾拿出碗勺，又去拿出坐墊，沒給姒回話的機會。阿爾貝聽完了她們的對話。
姒端來晚餐，安格諾慢慢吞下，升騰的熱氣熏得她左眼發疼地閉合，嘴巴哆嗦著吃。她抬起右眼看起門帘逢間透出的一絲外景，左眼眼帘上下抖著。
風雪持續很久。到了晚上，安格諾上床睡覺，姒收拾著木盆和毛巾。阿爾貝又出去修羊圈。
帳篷內這次卻只剩下安格諾，火光繼續搖曳，外邊的風聲依舊呼嘯。
姒去了外面。走到外面時，似乎看到了大地的回歸：眼前的皚皚白雪成片消失，一點點地退去，直到那銀杏樹前才停下。
泥土嶄新地裸露出來，像是要為其餘新物做生長的準備。
她眨眼，白雪又回來，大地依舊沉睡在厚雪之下，她一瞬恍惚，對安格諾說的那些沾滿了魔力一般的話的感觸一下不知去向，就似星河落入大地之下，那些話也不知落去哪裡了。
第四日：
今天的白晝黑夜似乎要不再交替，白日被遮蔽，陰暗天幕之下是死寂的大地，白晝儼然如黑夜。
看她起床，看她穿衣，看她洗漱，看她閒聊，看她吃飯，看她沉默，看她喝藥，看她閉目，看她入眠，看她醒來，看她凝視，看她偷溜到外面。
看她叫醒，看她拿衣，看她拿盆，看她閒聊，看她吃飯，看她沉默，看她熬藥，看她餵藥，看她凝視，看她跟隨。
安格諾雙腿掃開積雪，一路跑至小坡上，望著不分白晝黑夜的天空，頓時感到激情的燃燒，於是她如是說：「呀，這顛倒的夜與晨！像極了世界被創造前的光景，在那裡，分不出時間，只有混沌一團的物體在反覆前後踱步；始初萬物就這樣為它馳行，跑了一路，在空中摩出火光，一路灑在它們行過的軌跡上，時間在這時降臨，是幽靈的閃光，然而，它們終歸不接觸更前方哪怕一毫米：想要光明？那便向來時的路走吧！這是迷途了一般的閃光唯一能贈貽你的，你還要安撫它一番，畢竟它無法觸及它的前方，停駐在原地它們最喜悲泣，它們寧可要一切寧靜，也不願有誰借著它們遐想前方的光；它們的嫉恨之情會使它們如是喊道：不啊，都是死滅的一眾，竟要我可恥可悲地任由他物踐踏。你要安撫它們，在這惰性最重，負荷最中的領域裡坦誠且虔誠地安撫它，你說出的安慰之語便是時間發條上的精靈，也是一種活力的步履，也是潤滑著石磨的油水，乃一切存在之語的接生婆，捧下生機勃勃的每一條生命，此乃人之偉大；人的偉大便在於：他作為一座橋樑，使一物變為它理應成為卻難以成為的那個物。此外，經由人接生的任何生命之中都蘊含了一種美妙的情結，那是一份忠實，誠懇的情結；來自於那尚未形成的大地，因為此時人還尚未組裝好時間這台機械的齒輪，人一旦活在了那時間之中，便自然安穩降落至大地，那大地不是先前就有的，而是人之生存生成出來的，此乃人之又一偉大之處：他不把自己作為目的，而總作為過程。這是最樸素，也是最為真實，真切之人，他還深知：閃光會一路跟隨始初之物不斷前行，使得腳下又變得黝黑，而又於百年之後重歸光明；這反反覆覆的黑暗光明，顛倒了生存的美惡，可這反倒體現人之又一偉大：他自覺承受，因為離了他，便什麼也不剩。我謹以我的思量呼吸這因我而生的世界，回歸至晨曉時分感受即刻的晚霞的光暈，我於是大叫：我預見了所有的日落日出！」
安格諾講話完畢，黑雲隨之散去。正好是黃昏，風雪飄，黃光仍很亮。
看她入室，看她喝粥，看她洗漱，看她沉默，看她閒聊，看她睡覺。
看她入室，看她燒火，看她端粥，看她拿盆，看她沉默，看她閒聊，看她沉默，看她沉默......
帳篷內只剩下安格諾和姒，火光繼續搖曳，外邊的風聲依舊呼嘯。
第五日：
不再聽見任何動物的鳴叫，似乎全都一夜間消逝，連是否還存在都無法確定。尚存生靈，唯有人。
看她起床，看她穿衣，看她洗漱，看她閒聊，看她吃飯，看她沉默，看她喝藥，看她閉目，看她入眠，看她醒來，看她凝視，看她偷溜到外面。
看她叫醒，看她拿衣，看她拿盆，看她閒聊，看她吃飯，看她沉默，看她熬藥，看她餵藥，看她凝視，看她跟隨。
安格諾雙腿掃開積雪，一路跑至小坡上，望著了無生機的天空，卻仍感到了激情的燃燒，於是她如是說：「啊，這自然的天籟，卻還沒有生靈，而不寧的寧和就散開來了；遠在鳥鳴或鹿鳴前出現的，那婉轉悅耳的自然之聲，當你側耳聆聽，就發覺到它實際時刻伴你左右，並從混沌中展開，像一顆跳舞的星，載著滿滿的驕縱；那也是回歸的巡音，是沒落與攀升的交合，使未來人的生活有意義，也使未來人成為拯救過去者；我愛極了這樣的人：他不急不慢，靈魂與精神一體，又將二者緊緊納入自己的臂彎里；他的心每時每刻——正如整裝待發的戰士——捕捉著那巡音，探求著遠古時的生活，甚至探求有神生活痕跡之處的更史前的生活；這樣的人，必作為救世主，然他那統御全身的心，那迷亂了時間這台機器的心，同時昭示了他必然沒落的結局，他的形象，是那翻江倒海黑雲，他讓閃電降落，預示著毀滅，同時，他使自己降落，摧毀了自己；有一滴沉重的雨，它能摧毀大地，它的量也極大，能滋補大地；它是閃電的產兒，被閃電凝聚的空氣——這就是它；它是新生，它將再次重塑那巡音，因那先前的巡音早已被閃電擊碎，於是有了新的大地，大地上有了新的人間！此乃人的偉大，人之偉大便在於：他是上升且下落的，他是這樣不懈的有力者，還攜著眾生一起，跳著那富有生命力量的舞！」
安格諾講話完畢，四周猛地響起動物們宛如奏樂般的聲音，鹿羊紛紛出現在她視野里，蹄子蹬開雪花，歡快地跑並叫。
看她入室，看她喝粥，看她洗漱，看她沉默，看她閒聊，看她睡覺。
看她入室，看她燒火，看她端粥，看她拿盆，看她沉默，看她閒聊，看她沉默，看她沉默......
帳篷內只剩下安格諾和姒，火光繼續搖曳，外邊的風聲依舊呼嘯。
第六日：
終焉之日。
安格諾無力再起來，無力進食，無力說話，甚至無力呼吸。像在急速地衰老，嗅不出她往日渾身散發的那股生機。
這一日被釘在了命運那老朽的擺鐘上，擺錘一晃接一晃，幅度越來越小。
安格諾接近一天都沒有說話，長久的寧靜讓姒慌張不已。姒一直待在安格諾身旁，嘴唇被咬破，流下的血早已干成血痕。
這一日正值跨入覺元1300年前夜，乃世紀之交之日。安格諾在這一日的最後七分鐘裡，迴光返照般開口說了話：
「姒。」安格諾說得很慢，聲音也輕。
s姒愣了會兒，又很快抓住安格諾的手，表情先是言說著不可置信，很快便掛上了急切和緊張，眼睛裡滿是擔憂和恐懼。她的嘴唇微微顫抖，似乎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但眼中仍閃爍著淚光。仿佛隨時都會崩潰。
「諾......」她把她的手，抵在自己的額頭上。
安格諾：「前兩天我說的話，你有聽嗎？」
姒很用力地點頭，沒抬頭。
安格諾：「我說了什麼？」
姒：「你說，人的偉大；你說，人的意義。」
安格諾：「我又想起來以前的日子。」
姒：「嗯......」
安格諾：「你怎麼想的。」
姒：「......什麼？」
安格諾：「我總歸還是願意回憶。」
姒：「嗯。」
安格諾：「你怎麼想？」
姒：「我不知道，不知道怎麼回答。」
安格諾：「你還記得哪些事？」
姒：「湖。」
安格諾：「十二歲生日呢？你的生日。」
姒：「你送了我條圍巾，叫我一直帶好。」
安格諾：「你......」
姒：「......」
安格諾：「你看著我，覺得愧疚嗎？」
姒抬起頭，渾濁的雙眸左右移動，嘴唇一閉一張。
安格諾：「看著我，你會想起什麼？」
姒想要說什麼，但她想不出哪怕一個詞來組織句子。她顯得很窘迫。
安格諾：「是下午，還是你破產的夢？」
姒：「......」
安格諾：「我活不到明天。」
姒：「......」
安格諾：「我活不到明天。」
姒：「......」
安格諾：「我活不到明天。」
姒的神經被安格諾這話反覆敲打著：安格諾會於何時死去，還有她死時的模樣，帳篷外的傾瀉的綿綿細雨，她預見了。
她終究不得不承認事實，哪怕，她每天都在講第七天的安排，哪怕，安格諾的堅韌總是給她信心，可這六日裡她曾對她講的那些話，那些句句指向她內心的話——
姒：「嗯......」她把臉埋進枕邊，無奈地肯定了。
安格諾：「那你呢？第七天，你要怎麼辦？」
姒以她那微帶著哽咽的聲音著說：「不知道，我不知道......」
安格諾：「尋思？還是賴活？」
姒：「......」
安格諾：「是不想活還是不想成為英雄？」
姒毫無疑問地呆住，喉嚨里低鳴著混亂的聲響。
安格諾：「你為何而痛苦，是芬多致眩的死亡？傷痛持續至今？」
姒一言不發，表情顯露著驚慌失措，那來自過去的創傷，如今被安格諾逐漸剝開遮蔽物。
安格諾：「你是不想活，還是不想成為英雄？你是不想再肩負那個重任，想從芬多化身魘魔手中逃脫，還是對這世界徹底失望，想要一了百了？」
姒低下了頭，全身驚顫，她早被安格諾看得一清二楚，而她卻用整整四年的時間來治療她，又在這最後的六日裡，她用著自己的恐慌給姒下了一劑又一劑猛藥；而第三日快結束時消逝的那一堆感觸，那些話語的魔力，當她意識到這個事實，便迅捷地跑來，融入進安格諾那銳利的眸中，隨著她接下來的話擊潰姒的心靈。
安格諾：「然而不願活便可以隨時尋死，可還活著就應該繼續活。」
姒：「......」
安格諾：「你告訴我，你想成為英雄嗎？」
姒的臉色在昏暗的帳篷內顯得愈發蒼白，她的嘴唇微微顫抖，卻始終無法發出聲音。她的目光在安格諾的臉上游移，卻無法聚焦，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緊緊束縛。
她的眉頭緊鎖，眼睛裡滿是驚慌與掙扎。她試圖躲避安格諾的視線，卻又無法移開目光。她的呼吸變得急促，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與自己內心的恐懼搏鬥。她的手指緊緊抓住床單，指節因為用力而變得發白。
姒的臉色愈發慘白，她的嘴唇微微動了動，卻依然沒有發出聲音。她的眼神中閃過幾分慌亂，仿佛在尋找可以逃避這個問題的回答。
她的身體微微顫抖，她的目光開始閃爍，像是在躲避，也像是在掙扎。她的嘴唇再次顫抖起來，想要說些什麼，卻又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堵在了喉嚨里。
安格諾的目光始終停留在姒的臉上，仿佛在等待她的回答。姒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她的呼吸也越來越急促。她的眼神中充滿了迷茫和恐懼，仿佛迷失在了一個無盡的黑暗之中。
她的手指緊緊抓住安格諾的手，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她的身體微微前傾，像是在努力尋找某種支撐。她的嘴唇再次動了動，然而沒有一絲聲音可以被聽見。
她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卻始終沒有落下。她的表情在這一刻顯得無比脆弱，仿佛隨時都會崩潰。她的目光再次移向安格諾，眼中滿是求助和迷茫。
姒的眼淚終於決堤，她的身體微微顫抖。
安格諾：「告訴我。」安格諾的聲音冷靜而凜冽，擊破了姒內心的防禦。姒感到自己的心臟猛地一縮，仿佛被無形的手緊緊握住。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而紊亂，她喘息著，咳嗽起來，在咳嗽與哭泣中，她終於說出了那三個字：「我，不想......」
她揚起臉，淚水濺向前方。
姒：「不想！煩透了！好吵！呼吸不上來，為什麼，為什麼我總要自己去承擔那個自己無法擔下的角色，為什麼總要自己去默許，為什麼總要自己去堅持，為什麼總認為這能討好，為什麼？為什麼明明是自己的夢想，卻反過來操控我自己？救人也好活下去也罷，都與我的意願無關，為什麼要是我，為什麼我非成為英雄不可，為什麼......」
在這一刻，她所有的壓抑和痛苦都化作了一股洶湧的洪流，將她的全身心吞噬乾淨。她的身體微微顫抖，雙手緊緊抓住被子，指甲深深嵌入被單中，留下一道道痕跡。
她的目光中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掙扎，仿佛在試圖掙脫那牽制了她多年的無形的枷鎖。她的呼吸急促而紊亂，每一次呼氣都像是在與自己的恐懼和痛苦搏鬥。她的聲音在顫抖，帶著哭腔，仿佛在這一刻，她已經失去了所有退路。
安格諾靜靜地聽著，她的目光柔和而深邃，仿佛能看透姒的內心。她沒有打斷，也沒有安慰，只是靜靜地等待姒的宣洩結束。當姒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安格諾輕輕地回握住她的手，聲音輕得如同耳語：「姒，你累了。」
「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你可以不是英雄，你可以是其他的什麼，然而你要怎樣去否定這一切，你又只能先是向著英雄去，無數次地給出自己『我可以是這樣的』這麼一份答覆，你不得不蜿蜒在這條道路上，即使你有再多不堪，再多悔恨，再多不願，你得面對，然後你才能是什麼。」
「姒——」
火爐的餘燼在角落裡微微閃爍，偶爾發出一聲細微的「噼啪」。在這安格諾頓住不言語的短暫寂靜火光中顯得格外清晰。火光搖曳，投射出斑駁的影子，像是無聲的嘆息，輕輕拂過帳篷的內壁。
「我愛你。」
最後一分鐘，安格諾開始閉眼，光搖曳，投射出斑駁的影子，像是無聲的嘆息，輕輕拂過帳篷的內壁。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每一秒都變得漫長而沉重。
安格諾最後僅剩的一絲生命力也終於開始流逝，世紀之交前夜的最後一分鐘，安格諾的身體逐漸冷卻。
帳篷內只有安格諾和姒，火光繼續搖曳，外邊的風聲依舊呼嘯。
第七日：
風聲消失了，天空不再飄雪，帳篷外開始下雨。
這是上帝安息下來的第七日，是人開始創造偉大的第七日。
上帝陷入安息，人登上了舞台。
換句話說：上帝在這一日死了。
姒終於走了出去，她抱著安格諾的屍體走了出去。
阿爾貝也似乎早已預料到這結局：她正在挖坑。
姒淋著雨，阿爾貝挖坑，就這樣過了許久，太陽浮出地平線，而雨點交融了光線，閃放異彩，像在慶賀一場新生，也像是天地間的一場洗禮。
姒抱著安格諾的屍體，一步步走向阿爾貝挖好的坑邊。她的腳步沉重而緩慢，每一步都像是在與大地對話，又像是在與自己的內心告別。
阿爾貝停下手中的活，抬起頭，目光中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憫和理解。她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等待姒將安格諾輕輕放下。姒的動作溫柔而小心，仿佛生怕驚擾了安格諾最後的安寧。
太陽已經完全升起，光芒透過雨幕灑在大地上，給予人間大地前所未有的光亮。
「我要去參軍。」姒對阿爾貝說。
阿爾貝沒有說話，只是走過來遞給她一把鏟子。姒接過，開始一鏟一鏟地填土。泥土落在安格諾身上，發出沉悶的聲音，仿佛是大地在接納她。姒的動作越來越慢，每一次鏟土都像是在與安格諾告別。
阿爾貝站在一旁，她不說話，只是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然後轉身回去收拾工具。姒坐在墓堆前，雙手抱膝，目光空洞地望著前方。雨水順著她的臉頰滑落，分不清是淚還是雨。
阿爾貝很快回到姒的身旁，從腰間拿出一把短刀，上面刻著姒的全稱。
「你生日時安格諾沒送給你的東西，她讓我到了時候再給你。」
姒緩緩接過那把刀，額頭抵在刀身上。
太陽的光芒灑在墓碑上，仿佛為它鍍上了一層金色。姒站起身，轉身看向阿爾貝。她的眼神少了混沌的情感，變為了一種渴求，一種極富生命力量的欲望。
阿爾貝點頭，最後一次摸了她的頭。
「注意點。這幾日我會向商人打聽門路。」阿爾貝對她說。
太陽繼續升起，大地在雨後顯得格外清新。
這是上帝安息的第七日，這是姒新生的第七日。
......
......
到底該用怎樣的詞語才能相配安格諾的偉大？
我想不出更多話來，只覺內心早已震顫得沒有知覺。
那種命運，無可違抗，她卻視其為一種平常。人生不過十八年載，時間只給她那麼一點餘地。
回過頭來看，我們也不能知曉，安格諾究竟是為何，會在那個冬天染上這頑疾，也絲毫不知曉，在她這戲劇般一生的最後是否感到了坦然。然而，她終究成功了，把她巨額的精神遺產留給了姒，而她也的確，化為了幽靈活在了姒的後半生里。
不論多少年過去，只要當姒面對著生與死時，她都會想起這個短暫而漫長的七天。這七日後的不久的將來，她會意識到：
安格諾不會離她再遠了。
安格諾·奧本莫須。即使是在這許多年後的今天活著的我，也希望她安息，也希望有人記得，她活著的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