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生如絢爛冬春的
安格諾大約死在一個寒冬，那天飄著大雪，與巴魯死時的天氣截然相反。巴魯死後的三年，安格諾就像是在跟隨亡靈巴魯的步伐急速衰頹著生命力，終於在第四年，她躺於床褥咽下最後一口氣。
那時卻正值跨入覺元1300年——世紀之交，而安格諾終究無法看到新時代的光景，而代行她見證這一新時代的，是目睹世上最後一位親友死去，在窮途末路般的緘默中奮然振奮的姒。
這之後的姒，每每回憶安格諾之時，也變得不再懼怕充作回憶開端的死亡，而是向著安格諾的死，姒想起那些彌足珍貴的時光。
她回首床褥上安格諾那蒼白的微笑，昔日安格諾各式的笑顏就閃回在她腦中，而最為深刻的，莫屬那次頂著雪花去看海，站在海邊的安格諾的微笑。
那是同阿爾貝一同度過的第三個冬天，安格諾的病狀宛如天生的頑疾久經不衰，只是自打巴魯死後，安格諾咳嗽時不再顯露出寂寞的神色，反而那沉默不語的堅忍更深地銘刻在她的眼梢與嘴角。所以安格諾只是咳嗽地越來越厲害，精神卻時刻飽滿，充沛著明朗與不屈的氣息，她這樣的狀態，在大雪紛飛的日子裡突然提出去看海一點也不意外。
「為什麼？」姒問她。
「臨時起意想去看一次罷了，怎樣，去不？」
「不行，外面下著大雪——對身體不好。」
「我身體好著呢。」
「我不能答應。」
「那我便一個人去，或者阿爾貝陪我一起去。」
「我絕不會讓你去，有人陪也不行。」
「去一次又如何呢？」
「不去這麼一次又如何？也沒必要冬天去。」
「我想把四季的大海都看一遍，你知道嗎？我想看完萬物更新變化的樣子，我幾乎就只剩下大海沒看過了。」
「......」姒打算以沉默略過話題，可安格諾窮追不捨，在姒耳邊反覆描述著此刻大海該是一幅怎樣的美景：
「你大可想像一番：冬日裡覆雪的沙灘，整片的白，但腳印卻能挖掘出金黃的色彩，行走時拖出的一長條的線，被雪水浸潤的沙礫顯得有些泛褐，還有海面上星星點點的碎冰，月暗星稀的夜幕，即使覺著惕惕，冷漠，可無限延展的海面，就如同這世界都展開在你眼前，哪怕這感覺是很朦朧的，也毫不妨礙你的心為之感動。」
「只有你會這麼想，總之，不會讓你去的。」
「我知道了，不讓就不讓吧。」安格諾看不再執拗於看海一事，可夜晚，她竟選擇溜出去，只是她不打算隱瞞她的行動一般，絲毫不顧慮穿衣發出細簌的聲音，這自然把長久以來處於半睡眠狀態的姒給吵醒了，安格諾多半也希望姒能被吵醒，以這種方式強迫姒陪著她去看那片海——那片自阿爾貝口中道出的，並不遙遠，卻是她此生從未見聞過的海。
整頓好衣著，安格諾掀開門帘出發了，姒揉著眼睛起來，恍惚看著安格諾的背影消失在門帘之後，她於是猛醒，慌慌張張拿下衣服衝出去，安格諾也跑著，跑得姿態十分歡快。出于歸途時少受凍的想法，姒先去鹿圈那裡把蓋伯爾叫醒，隨後跨上它的背，騎著它去追安格諾。
很快，安格諾被趕上，姒駕著蓋伯爾攔在她面前，姒的神色和呼吸都顯得焦急，她慌了神般跳下蓋伯爾的背，一個踉蹌後抓住安格諾的手。
「回去，現在立刻。」
「這裡離海不遠了。」
「我不管，回去！」
「我就想看這一次海，僅此一次，人生中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看海的機會還有很多，不差這一次。」
「僅此一次的最後一次，我知道的，倘若這次不看，死時必將後悔。」
「不准你說這種話，跟我回去！」
姒拉著安格諾，想要帶她走，但安格諾紋絲不動，身體倔強地往後傾倒不願跟姒回去。
「我不管，這次一定要，不能是下次一定，必須是這次。」安格諾反抓住姒的手腕，全身用力往後倒，姒一時脫力，被安格諾拉過去。
兩人一同倒進雪地里，雪花撲飛，再一粒一粒附著在髮絲上，月光傾灑而下之刻，閃光的髮絲與瞳孔，不禁讓姒一時編織不出話語，這種橋段固然老套，可無論姒再經歷怎樣多姿多彩的時刻，都比不上這一霎那安格諾的全身流露出的美，連她的靈魂都為此妥協，她自然就失去了阻止安格諾的能力。她扶起安格諾，脫下自己的外衣給她套上，撣去她額頭的雪花。
「緊貼著我，千萬不可受涼！」
吐出的熱氣在迎面的狂風中須臾間消散，蓋伯爾沉默地踩地，壓在厚雪下的枯草被鹿蹄碾碎，路途枯寂，卻不失溫暖，安格諾單手環繞著姒的腰，額頭與身體輕輕壓在姒的背上。
「阿爾貝跟我說，這附近有一片海，我可以來看看。」
「她叫你來看的？為什麼。」
「她說：『要是看膩了這裡的風景，不遠處就有片海』，然後我就來了。」安格諾一開口說話，混進喉嚨深處的寒氣就使她禁不住地咳嗽。
「她這人居然慫恿你來。」
「說不上慫恿，我自己就想來，想趕在這最後的兩年裡來看一次。」
安格諾說的話姒不明所以，可當她品出這話里透出的信息，她便憤怒講：「不是兩年，是十年，一百年，一分一秒也不少。」
「那時候你都死了，一個人過著很無聊的。」
「阿爾貝那個老不死的會陪著你的。」
「那可不好說。」
「我不管，反正，你不許再講這種話了。」
「你在怕不成？」
「......別說話了，聽你咳嗽聲太煩人了。」
安格諾照做，靜靜等待著海景出現在她眼前。
海風，凜冽而清新，像一把鋒利的刀子，划過皮膚，留下一陣刺痛。天空一片黑蒙蒙，但月光還是映出幾片殘雲的輪廓。海面的漣漪是銀色的，姒與安格諾坐在礁石上，互相倚著，安靜地看著海景。
「這有什麼可看的嗎？」姒禁不住無聊，率先開口問了。
「沒什麼可看的，失望了，本來給你描述的那般美麗來著。」
「畢竟先前都只是幻想，幻想總是好到離譜，所以看到現實時，不免失望吧。」
「你似乎很能理解這種感受。」
「經歷了不知多少次這種感受了。」
「破滅了就不打算再幻想一次嗎？」
「那只是沒事找事的自虐而已。」
「可我覺得，那倒也能成為不錯的經驗或經歷。」
「又有什麼用呢。」
「別這麼悲觀嘛。」
「這才是正常吧。」
「哦，你參透了所有人的人生啊！」
「......」
「有時候覺得，一輩子就都這樣靠著你算了，但很快就會打消這種念頭，不為別的，只為了你。看著你，我有好多想說，想罵的，然而那樣終究是沒什麼用的，該你自己懂的東西也還是交給你自己，就像蓋伯爾，你選擇它的原因我多少能明白一二，這倒不是說，我反對你選它，好吧，我曾覺得選出一頭領頭鹿對你而言可能會加重你的心理負擔，但事實卻是你選擇了蓋伯爾，或許我不該對你說，但蓋伯爾與過去的你實在太過相像了：那種爭第一的興奮。所以說，那次蓋伯爾帶著鹿群去覓食，回來發現少了好幾頭鹿的時候，你那幅陰沉的表情，虎視眈眈看著它，嚇得它都失禁了，連著好幾天吃不下草飼，到現在也一副鬱郁不振的樣子，我覺得，選它總是正確的，儘管你現在反悔，但是總指出一個事實了：哪怕你真的有能力回到某個時刻去做些改變局面的行動，結局就還是這樣。不是說這一切早已被決定好了，而是這些是你不得不承擔的，即使那個下午的事真的可以統統不發生，也總有一天，會換個形式登場，說是頑疾也可以，然而你總得面對，總得回憶起，你說過不想回憶，那麼這回憶的陣痛也總會一次又一次侵蝕你，欺凌你，哪怕你覺得你早已治癒好了這一切，也仍舊如夢魘一般循環往復地折磨你，我知道，你不願聽我再講這些，你覺得很煩，聽得耳朵要起繭了，你可以忽略我說得這些，畢竟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想起這個晚上，好吧，現在是凌晨，馬上太陽就要升起來了，反正無論如何，這所有的一切，我還是希望你都能記著，而不是選擇厭惡，埋怨這一切。」
姒似乎真的聽若無睹，只是呆呆地看著海面。
正如安格諾說的，太陽就要升起了，海與天間緩緩出現橙黃的一條線，明是稀少的雲帶不知用了什麼魔法，只見三千甚至更多的薄雲恍然交錯著壓在黃日頂上，本在這海岸邊悲不自勝的情緒此刻也跟著璀璨起來，好像心裡的大地被陽光忠誠地灑滿了那樣。而在那雲海之間，只露半身的太陽給予海面漣漪的閃光，初看時，姒並未感到什麼，但時過境遷，多年後她回首之時，完全是另外一種感受。
所以說為何，唯有這次安格諾的笑容，姒記得最為深刻呢？
只能說風景正好，安格諾站起的身姿朦朧恍如夢幻，好像在隨風雪與海波一同蕩漾，美得無與倫比。
也就在此刻，安格諾道出那最為關鍵的一句話：
「無論你生前亦或死後，我都會像個幽靈一樣伴你左右，同你講些不合時宜的話，一次又一次反覆地前來，無論你顛沛還是向上。」
安格諾似是刻意於此情此景之下說出這一番話。姒不會不清楚，此刻站在礁石上的安格諾，其露出的恬靜笑容背後，早已在嘴角掩藏好了狡猾，她不在臨終之時道出這番話，而偏在這時，只意圖將這一切深刻進姒的全部人生之中。
姒其實早早預料到安格諾會於何時死去，甚至連她死時的模樣，帳篷外的傾瀉的綿綿細雨都一一預見到，即使她從未希望預見這些，也未曾想過要去相信她所夢見，可無數個夜晚她淺眠的夢裡，瞥見安格諾死屍時的感覺與那第一次發動能力的下午如出一轍，而再望向安格諾此時飽含覺悟的臉龐，她不得不肯定：事已至此，安格諾的死亡已成定局。
此刻這不言而喻的悲壯與悽美，成就了安格諾的藝術，以致於姒今後回憶她時，有關於她的所有印象與感情，都被壓進這個瞬間——她生命最後一年的這個瞬間，姒十六歲生日的這個瞬間，安格諾希冀著自己能在在姒的記憶中永生，就像這海，無論白天還是黑夜，都在這裡，可以永遠等待著姒。
這都只是些後話，姒這時的神情與昨天前天沒有區別，還是裝出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把鹿拉過來叫安格諾一起回去。
雪勢沒昨夜那麼大了，只絮絮撒著幾些白點。但姒執拗要安格諾抱著自己避風取暖。
「今天是你的生日，你記得嗎？」
「你都問我了，我肯定不記得。」
「回去慶祝一下？成年的日子欸。」
「不見得兩年前你成年生日的時候有要求慶祝過。」
「自己過生跟慶祝別人過生完全是兩碼事，我更喜歡給別人慶生，特別是給你。」
「你把我看得太重了。」
「畢竟同一個村子裡逃出來的，當然。」
「你為啥老提那件事？」
「多說說，表面上的悲傷就會淡一些吧？」
「......」
「生日禮物你想要什麼？」
「你早就準備好的東西，還來問我？」
「萬一我準備了很多呢？」
「那一起送了就行。」
「也是，一起送了就可以少送幾年。」
「......」
「你覺得，我算你的什麼？就是關係那種的，之類的......」
「不清楚，對於我而言，你是我，不想失去的人，說的有點矯情了，但事實就是這樣，換句話說——」姒抿嘴，最終沒有說下文。
「哦，說起來，你近來說的話倒是變多了。」
「啊，好像是。」姒的回答略顯倉促，沒想好要說些什麼，還沉浸於剛才未說出口的話。
「也算為好的變化，很好，很好。」
「你覺得好就行。」
「嗯，趕快回去吧，阿爾貝應該準備好了奶肉粥和密餅。」
「這麼豪華。」
「成年的日子嘛。」
「也是。」
到時天亮完了，姒拍去安格諾身上的雪，領她進帳篷內。正如安格諾所言，粥與餅已備好，阿爾貝靜靜地坐在火爐旁，火光在她臉上跳躍，映照她那漠然而深邃的眼。她沒有抬頭，只悶著聲抖了抖煙杆，簡單地指了指桌上的食物，聲音平淡：「吃吧，今天是你的生日。」
走進帳篷內，姒覺著今日與那習以為常的每日沒什麼不同，這三年來在這裡過的生日，從不覺得特殊，反而總在遷就自己陪安格諾演戲。也就是說：倘若安格諾認為慶生無趣的話，那她也便不會過生日。
安格諾安穩坐下，開始為姒盛粥，她的動作溫柔而細心，確保肉粒更多地舀進碗裡，隨後她又拿來蠟燭，插到蜜餅上。做完這一切後，她輕聲對阿爾貝說道：「謝謝你，阿爾貝。」
阿爾貝沒有回應，只是默默地往火爐里添了一塊木柴，讓火勢更旺。
「阿爾貝，你不吃嗎？」安格諾問道，儘管她知道答案。
「我不餓。」阿爾貝簡短地回答，她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火爐。
安格諾沒有再說什麼，阿爾貝喜歡在這種時候保持沉默的現象也不是一次兩次。安格諾轉而面向姒說：「多吃點，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
「哦，嗯。」
帳篷忽然狂風大作，然而室內卻瀰漫著死一般的寂靜，兩個默不作聲吃著飯，一個看著火爐發呆，除了菜品的改變，今天的盛宴也不過是往日的重演。
「這讓我想起以前在村子裡去你家過生日的日子。」
「為什麼突然講這個。」
「嗯......干吃很無聊。」
「好吃，享受食物就行了。」
「你覺得好吃嗎？」
「嗯。」
「當真好吃？」
「嗯。」
「當真？」
「......」
「怎麼不說話？」
「沒什麼，別再問了。」
「偏要一言不語地吃？」
「其實，其實我一直想說，很久以前就想說了，就是，不論是你，還是阿爾貝，反反覆覆煩煩煩地嘰嘰喳喳向我講著大同小異的道理，我再清楚不過，再明白不過你們的用意，你們也一個勁要我去回憶過去，那我要問你們，就是——
姒說著，竟久違地開始了回憶，沒有開始的預兆，毫無邏輯地猛然回憶，內容也就是芬多還在的那些日子，那些日子繁多如星，但她十二歲生日時的記憶成了最大比重的回憶沖在先前，她不得已一邊回憶一邊講話。
「你們或許自認為，我的過去種種悲哀之事不過渺小的浮雲一朵，而我在未來也總可以為那些我從未見聞雲霓添上我自己喜愛的色彩，你們或許也認為，哪怕結局說到底是不可避免的終焉，但我也仍要每天進食，彆扭地活下去——
十二歲生日那天芬多送她一本傳記，裡面記載了拯救莉莉絲坦國的偉大皇帝（同時也被認為是上帝最虔誠的信徒）馬澤諾的一生，生日宴會的晚上，姒便迫不及待地要芬多給她講裡面的內容，恰好，芬多也講到了曾經姒向安格諾詢問過的那句話。
「『我們大家所講的是沒有假設正確這一說的，因其本身就是毋庸置疑的，但若為我自己所講的，是連矜誇也不能的。』」
「老爹，這話到底是個啥意思啊？之前問諾，她說這是糊弄人的。」
「意思大概就是，人們所說的便是正義且正確的，而自己所說的東西卻不一定。」
「那大家說假話呢？」
「不會人人都說假話的，說假話的只會是極少數。」
「那麼大家就是正義的，正確的？」
「嗯，所以說大家是很寶貴很重要的，必須得保護好大家。」
「啊！我懂，所以才會有英雄出現是不是？」
「嗯，對對對！」
「可你們真當這是件易事或是我必須成就之事？講真，安格諾你在海岸邊講的那些東西，倘若可以我一句話都不願意聽下去，你是何等的自私且殘忍啊，你竟要我在你死後還繼續做著極限的生存一事，你可知道，我之所以願意存活至今，都是因為你！對的，我總認為，我總認為我還得保護你，即使我自知我不是個能配上保護這一詞語的人，我對這個詞也感到深深的恐懼，但就是這樣矛盾，就是這樣荒謬，我看著你，我心裡就必然愧疚，我就不由自主還想保護你，而越是如此，我越是難受，你能懂這種不可耐的噁心嗎？你從未經歷我體驗的一切，不可能清楚，你更不能清楚，那些我向你立下豪言壯語的每個下午，現在回想起，那些字詞間的重負並加上現今處境與曾經的強烈對比，那些記憶都變得虛無了，簡直全變成荒唐的玩笑，全變成『早知當初，不必現在』了——
「那麼英雄就是要拯救大家的，這是成為英雄所必須要乾的，對不對？」
「對，姒理解力很高！英雄——」
「英雄就該是如此的，這話是我的準則，哪個我？過去的我？現在的我？每時每刻的我！我自立人生的最終目的不過如此，可是呢？這個準則僅僅是，也不過是對我的重壓，我在兒時覺著自己所擁有的那些無限可能性，在今日早就消失殆盡，而安格諾你！你要我活下去的強烈欲望，無非就是要我進行下去這場徒增痛苦的衝鋒！」
然而這些話實際並未道出，甚至尚未醞釀完成便無疾而終，她本來有的那一肚子的苦水話，沒有得到實現，她知道，即使說了，也說不完想說的，只是越說就越說更多，永遠永遠說不盡，永遠永遠的孤寂。
這些話最多化為了表情，讓安格諾緘默不語。
吃完，安格諾遞上禮物：一件黑紗長袍，看上去能經住任何風霜雨雪。
「無論怎樣，生日快樂，你成年了。」
「嗯，謝謝。」
生日草草結束，一切重歸井然有序的日常。
......
......
大概在下一章節，我會描寫安格諾的死亡，只是到了這種時候，我的罪惡感迫使我寫下這些頗有懺悔意味的文字。
就是我在想，一個從未經歷，也從未見證過他人人生的人，有權利去書寫那個人的一生嗎？且無論寫的多麼天花亂墜，結局必然顯得草率，這無異於一場謀殺，或說是一場木偶戲，到了作者設定的時間點那個人便不得不下台，即使那人早已在故事裡變得鮮活，變得有血有肉。
然而我又不得不寫，即使內心都會譴責我自己，但我辯解：即使我從未在安格諾身旁待過，但也正是因為我從未在她身邊存在過，她那一生中我可能永遠不會接觸，永遠不會體會到的人生片段，才能使我在這有限的人生把握更多的可能，理解更多的事物，而倘若哪一天，她的人生悄然降臨在了我的人生面前，我也不會畏懼，因為——我早已在她的堅韌里，戰勝了自己。
那時卻正值跨入覺元1300年——世紀之交，而安格諾終究無法看到新時代的光景，而代行她見證這一新時代的，是目睹世上最後一位親友死去，在窮途末路般的緘默中奮然振奮的姒。
這之後的姒，每每回憶安格諾之時，也變得不再懼怕充作回憶開端的死亡，而是向著安格諾的死，姒想起那些彌足珍貴的時光。
她回首床褥上安格諾那蒼白的微笑，昔日安格諾各式的笑顏就閃回在她腦中，而最為深刻的，莫屬那次頂著雪花去看海，站在海邊的安格諾的微笑。
那是同阿爾貝一同度過的第三個冬天，安格諾的病狀宛如天生的頑疾久經不衰，只是自打巴魯死後，安格諾咳嗽時不再顯露出寂寞的神色，反而那沉默不語的堅忍更深地銘刻在她的眼梢與嘴角。所以安格諾只是咳嗽地越來越厲害，精神卻時刻飽滿，充沛著明朗與不屈的氣息，她這樣的狀態，在大雪紛飛的日子裡突然提出去看海一點也不意外。
「為什麼？」姒問她。
「臨時起意想去看一次罷了，怎樣，去不？」
「不行，外面下著大雪——對身體不好。」
「我身體好著呢。」
「我不能答應。」
「那我便一個人去，或者阿爾貝陪我一起去。」
「我絕不會讓你去，有人陪也不行。」
「去一次又如何呢？」
「不去這麼一次又如何？也沒必要冬天去。」
「我想把四季的大海都看一遍，你知道嗎？我想看完萬物更新變化的樣子，我幾乎就只剩下大海沒看過了。」
「......」姒打算以沉默略過話題，可安格諾窮追不捨，在姒耳邊反覆描述著此刻大海該是一幅怎樣的美景：
「你大可想像一番：冬日裡覆雪的沙灘，整片的白，但腳印卻能挖掘出金黃的色彩，行走時拖出的一長條的線，被雪水浸潤的沙礫顯得有些泛褐，還有海面上星星點點的碎冰，月暗星稀的夜幕，即使覺著惕惕，冷漠，可無限延展的海面，就如同這世界都展開在你眼前，哪怕這感覺是很朦朧的，也毫不妨礙你的心為之感動。」
「只有你會這麼想，總之，不會讓你去的。」
「我知道了，不讓就不讓吧。」安格諾看不再執拗於看海一事，可夜晚，她竟選擇溜出去，只是她不打算隱瞞她的行動一般，絲毫不顧慮穿衣發出細簌的聲音，這自然把長久以來處於半睡眠狀態的姒給吵醒了，安格諾多半也希望姒能被吵醒，以這種方式強迫姒陪著她去看那片海——那片自阿爾貝口中道出的，並不遙遠，卻是她此生從未見聞過的海。
整頓好衣著，安格諾掀開門帘出發了，姒揉著眼睛起來，恍惚看著安格諾的背影消失在門帘之後，她於是猛醒，慌慌張張拿下衣服衝出去，安格諾也跑著，跑得姿態十分歡快。出于歸途時少受凍的想法，姒先去鹿圈那裡把蓋伯爾叫醒，隨後跨上它的背，騎著它去追安格諾。
很快，安格諾被趕上，姒駕著蓋伯爾攔在她面前，姒的神色和呼吸都顯得焦急，她慌了神般跳下蓋伯爾的背，一個踉蹌後抓住安格諾的手。
「回去，現在立刻。」
「這裡離海不遠了。」
「我不管，回去！」
「我就想看這一次海，僅此一次，人生中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看海的機會還有很多，不差這一次。」
「僅此一次的最後一次，我知道的，倘若這次不看，死時必將後悔。」
「不准你說這種話，跟我回去！」
姒拉著安格諾，想要帶她走，但安格諾紋絲不動，身體倔強地往後傾倒不願跟姒回去。
「我不管，這次一定要，不能是下次一定，必須是這次。」安格諾反抓住姒的手腕，全身用力往後倒，姒一時脫力，被安格諾拉過去。
兩人一同倒進雪地里，雪花撲飛，再一粒一粒附著在髮絲上，月光傾灑而下之刻，閃光的髮絲與瞳孔，不禁讓姒一時編織不出話語，這種橋段固然老套，可無論姒再經歷怎樣多姿多彩的時刻，都比不上這一霎那安格諾的全身流露出的美，連她的靈魂都為此妥協，她自然就失去了阻止安格諾的能力。她扶起安格諾，脫下自己的外衣給她套上，撣去她額頭的雪花。
「緊貼著我，千萬不可受涼！」
吐出的熱氣在迎面的狂風中須臾間消散，蓋伯爾沉默地踩地，壓在厚雪下的枯草被鹿蹄碾碎，路途枯寂，卻不失溫暖，安格諾單手環繞著姒的腰，額頭與身體輕輕壓在姒的背上。
「阿爾貝跟我說，這附近有一片海，我可以來看看。」
「她叫你來看的？為什麼。」
「她說：『要是看膩了這裡的風景，不遠處就有片海』，然後我就來了。」安格諾一開口說話，混進喉嚨深處的寒氣就使她禁不住地咳嗽。
「她這人居然慫恿你來。」
「說不上慫恿，我自己就想來，想趕在這最後的兩年裡來看一次。」
安格諾說的話姒不明所以，可當她品出這話里透出的信息，她便憤怒講：「不是兩年，是十年，一百年，一分一秒也不少。」
「那時候你都死了，一個人過著很無聊的。」
「阿爾貝那個老不死的會陪著你的。」
「那可不好說。」
「我不管，反正，你不許再講這種話了。」
「你在怕不成？」
「......別說話了，聽你咳嗽聲太煩人了。」
安格諾照做，靜靜等待著海景出現在她眼前。
海風，凜冽而清新，像一把鋒利的刀子，划過皮膚，留下一陣刺痛。天空一片黑蒙蒙，但月光還是映出幾片殘雲的輪廓。海面的漣漪是銀色的，姒與安格諾坐在礁石上，互相倚著，安靜地看著海景。
「這有什麼可看的嗎？」姒禁不住無聊，率先開口問了。
「沒什麼可看的，失望了，本來給你描述的那般美麗來著。」
「畢竟先前都只是幻想，幻想總是好到離譜，所以看到現實時，不免失望吧。」
「你似乎很能理解這種感受。」
「經歷了不知多少次這種感受了。」
「破滅了就不打算再幻想一次嗎？」
「那只是沒事找事的自虐而已。」
「可我覺得，那倒也能成為不錯的經驗或經歷。」
「又有什麼用呢。」
「別這麼悲觀嘛。」
「這才是正常吧。」
「哦，你參透了所有人的人生啊！」
「......」
「有時候覺得，一輩子就都這樣靠著你算了，但很快就會打消這種念頭，不為別的，只為了你。看著你，我有好多想說，想罵的，然而那樣終究是沒什麼用的，該你自己懂的東西也還是交給你自己，就像蓋伯爾，你選擇它的原因我多少能明白一二，這倒不是說，我反對你選它，好吧，我曾覺得選出一頭領頭鹿對你而言可能會加重你的心理負擔，但事實卻是你選擇了蓋伯爾，或許我不該對你說，但蓋伯爾與過去的你實在太過相像了：那種爭第一的興奮。所以說，那次蓋伯爾帶著鹿群去覓食，回來發現少了好幾頭鹿的時候，你那幅陰沉的表情，虎視眈眈看著它，嚇得它都失禁了，連著好幾天吃不下草飼，到現在也一副鬱郁不振的樣子，我覺得，選它總是正確的，儘管你現在反悔，但是總指出一個事實了：哪怕你真的有能力回到某個時刻去做些改變局面的行動，結局就還是這樣。不是說這一切早已被決定好了，而是這些是你不得不承擔的，即使那個下午的事真的可以統統不發生，也總有一天，會換個形式登場，說是頑疾也可以，然而你總得面對，總得回憶起，你說過不想回憶，那麼這回憶的陣痛也總會一次又一次侵蝕你，欺凌你，哪怕你覺得你早已治癒好了這一切，也仍舊如夢魘一般循環往復地折磨你，我知道，你不願聽我再講這些，你覺得很煩，聽得耳朵要起繭了，你可以忽略我說得這些，畢竟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想起這個晚上，好吧，現在是凌晨，馬上太陽就要升起來了，反正無論如何，這所有的一切，我還是希望你都能記著，而不是選擇厭惡，埋怨這一切。」
姒似乎真的聽若無睹，只是呆呆地看著海面。
正如安格諾說的，太陽就要升起了，海與天間緩緩出現橙黃的一條線，明是稀少的雲帶不知用了什麼魔法，只見三千甚至更多的薄雲恍然交錯著壓在黃日頂上，本在這海岸邊悲不自勝的情緒此刻也跟著璀璨起來，好像心裡的大地被陽光忠誠地灑滿了那樣。而在那雲海之間，只露半身的太陽給予海面漣漪的閃光，初看時，姒並未感到什麼，但時過境遷，多年後她回首之時，完全是另外一種感受。
所以說為何，唯有這次安格諾的笑容，姒記得最為深刻呢？
只能說風景正好，安格諾站起的身姿朦朧恍如夢幻，好像在隨風雪與海波一同蕩漾，美得無與倫比。
也就在此刻，安格諾道出那最為關鍵的一句話：
「無論你生前亦或死後，我都會像個幽靈一樣伴你左右，同你講些不合時宜的話，一次又一次反覆地前來，無論你顛沛還是向上。」
安格諾似是刻意於此情此景之下說出這一番話。姒不會不清楚，此刻站在礁石上的安格諾，其露出的恬靜笑容背後，早已在嘴角掩藏好了狡猾，她不在臨終之時道出這番話，而偏在這時，只意圖將這一切深刻進姒的全部人生之中。
姒其實早早預料到安格諾會於何時死去，甚至連她死時的模樣，帳篷外的傾瀉的綿綿細雨都一一預見到，即使她從未希望預見這些，也未曾想過要去相信她所夢見，可無數個夜晚她淺眠的夢裡，瞥見安格諾死屍時的感覺與那第一次發動能力的下午如出一轍，而再望向安格諾此時飽含覺悟的臉龐，她不得不肯定：事已至此，安格諾的死亡已成定局。
此刻這不言而喻的悲壯與悽美，成就了安格諾的藝術，以致於姒今後回憶她時，有關於她的所有印象與感情，都被壓進這個瞬間——她生命最後一年的這個瞬間，姒十六歲生日的這個瞬間，安格諾希冀著自己能在在姒的記憶中永生，就像這海，無論白天還是黑夜，都在這裡，可以永遠等待著姒。
這都只是些後話，姒這時的神情與昨天前天沒有區別，還是裝出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把鹿拉過來叫安格諾一起回去。
雪勢沒昨夜那麼大了，只絮絮撒著幾些白點。但姒執拗要安格諾抱著自己避風取暖。
「今天是你的生日，你記得嗎？」
「你都問我了，我肯定不記得。」
「回去慶祝一下？成年的日子欸。」
「不見得兩年前你成年生日的時候有要求慶祝過。」
「自己過生跟慶祝別人過生完全是兩碼事，我更喜歡給別人慶生，特別是給你。」
「你把我看得太重了。」
「畢竟同一個村子裡逃出來的，當然。」
「你為啥老提那件事？」
「多說說，表面上的悲傷就會淡一些吧？」
「......」
「生日禮物你想要什麼？」
「你早就準備好的東西，還來問我？」
「萬一我準備了很多呢？」
「那一起送了就行。」
「也是，一起送了就可以少送幾年。」
「......」
「你覺得，我算你的什麼？就是關係那種的，之類的......」
「不清楚，對於我而言，你是我，不想失去的人，說的有點矯情了，但事實就是這樣，換句話說——」姒抿嘴，最終沒有說下文。
「哦，說起來，你近來說的話倒是變多了。」
「啊，好像是。」姒的回答略顯倉促，沒想好要說些什麼，還沉浸於剛才未說出口的話。
「也算為好的變化，很好，很好。」
「你覺得好就行。」
「嗯，趕快回去吧，阿爾貝應該準備好了奶肉粥和密餅。」
「這麼豪華。」
「成年的日子嘛。」
「也是。」
到時天亮完了，姒拍去安格諾身上的雪，領她進帳篷內。正如安格諾所言，粥與餅已備好，阿爾貝靜靜地坐在火爐旁，火光在她臉上跳躍，映照她那漠然而深邃的眼。她沒有抬頭，只悶著聲抖了抖煙杆，簡單地指了指桌上的食物，聲音平淡：「吃吧，今天是你的生日。」
走進帳篷內，姒覺著今日與那習以為常的每日沒什麼不同，這三年來在這裡過的生日，從不覺得特殊，反而總在遷就自己陪安格諾演戲。也就是說：倘若安格諾認為慶生無趣的話，那她也便不會過生日。
安格諾安穩坐下，開始為姒盛粥，她的動作溫柔而細心，確保肉粒更多地舀進碗裡，隨後她又拿來蠟燭，插到蜜餅上。做完這一切後，她輕聲對阿爾貝說道：「謝謝你，阿爾貝。」
阿爾貝沒有回應，只是默默地往火爐里添了一塊木柴，讓火勢更旺。
「阿爾貝，你不吃嗎？」安格諾問道，儘管她知道答案。
「我不餓。」阿爾貝簡短地回答，她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火爐。
安格諾沒有再說什麼，阿爾貝喜歡在這種時候保持沉默的現象也不是一次兩次。安格諾轉而面向姒說：「多吃點，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
「哦，嗯。」
帳篷忽然狂風大作，然而室內卻瀰漫著死一般的寂靜，兩個默不作聲吃著飯，一個看著火爐發呆，除了菜品的改變，今天的盛宴也不過是往日的重演。
「這讓我想起以前在村子裡去你家過生日的日子。」
「為什麼突然講這個。」
「嗯......干吃很無聊。」
「好吃，享受食物就行了。」
「你覺得好吃嗎？」
「嗯。」
「當真好吃？」
「嗯。」
「當真？」
「......」
「怎麼不說話？」
「沒什麼，別再問了。」
「偏要一言不語地吃？」
「其實，其實我一直想說，很久以前就想說了，就是，不論是你，還是阿爾貝，反反覆覆煩煩煩地嘰嘰喳喳向我講著大同小異的道理，我再清楚不過，再明白不過你們的用意，你們也一個勁要我去回憶過去，那我要問你們，就是——
姒說著，竟久違地開始了回憶，沒有開始的預兆，毫無邏輯地猛然回憶，內容也就是芬多還在的那些日子，那些日子繁多如星，但她十二歲生日時的記憶成了最大比重的回憶沖在先前，她不得已一邊回憶一邊講話。
「你們或許自認為，我的過去種種悲哀之事不過渺小的浮雲一朵，而我在未來也總可以為那些我從未見聞雲霓添上我自己喜愛的色彩，你們或許也認為，哪怕結局說到底是不可避免的終焉，但我也仍要每天進食，彆扭地活下去——
十二歲生日那天芬多送她一本傳記，裡面記載了拯救莉莉絲坦國的偉大皇帝（同時也被認為是上帝最虔誠的信徒）馬澤諾的一生，生日宴會的晚上，姒便迫不及待地要芬多給她講裡面的內容，恰好，芬多也講到了曾經姒向安格諾詢問過的那句話。
「『我們大家所講的是沒有假設正確這一說的，因其本身就是毋庸置疑的，但若為我自己所講的，是連矜誇也不能的。』」
「老爹，這話到底是個啥意思啊？之前問諾，她說這是糊弄人的。」
「意思大概就是，人們所說的便是正義且正確的，而自己所說的東西卻不一定。」
「那大家說假話呢？」
「不會人人都說假話的，說假話的只會是極少數。」
「那麼大家就是正義的，正確的？」
「嗯，所以說大家是很寶貴很重要的，必須得保護好大家。」
「啊！我懂，所以才會有英雄出現是不是？」
「嗯，對對對！」
「可你們真當這是件易事或是我必須成就之事？講真，安格諾你在海岸邊講的那些東西，倘若可以我一句話都不願意聽下去，你是何等的自私且殘忍啊，你竟要我在你死後還繼續做著極限的生存一事，你可知道，我之所以願意存活至今，都是因為你！對的，我總認為，我總認為我還得保護你，即使我自知我不是個能配上保護這一詞語的人，我對這個詞也感到深深的恐懼，但就是這樣矛盾，就是這樣荒謬，我看著你，我心裡就必然愧疚，我就不由自主還想保護你，而越是如此，我越是難受，你能懂這種不可耐的噁心嗎？你從未經歷我體驗的一切，不可能清楚，你更不能清楚，那些我向你立下豪言壯語的每個下午，現在回想起，那些字詞間的重負並加上現今處境與曾經的強烈對比，那些記憶都變得虛無了，簡直全變成荒唐的玩笑，全變成『早知當初，不必現在』了——
「那麼英雄就是要拯救大家的，這是成為英雄所必須要乾的，對不對？」
「對，姒理解力很高！英雄——」
「英雄就該是如此的，這話是我的準則，哪個我？過去的我？現在的我？每時每刻的我！我自立人生的最終目的不過如此，可是呢？這個準則僅僅是，也不過是對我的重壓，我在兒時覺著自己所擁有的那些無限可能性，在今日早就消失殆盡，而安格諾你！你要我活下去的強烈欲望，無非就是要我進行下去這場徒增痛苦的衝鋒！」
然而這些話實際並未道出，甚至尚未醞釀完成便無疾而終，她本來有的那一肚子的苦水話，沒有得到實現，她知道，即使說了，也說不完想說的，只是越說就越說更多，永遠永遠說不盡，永遠永遠的孤寂。
這些話最多化為了表情，讓安格諾緘默不語。
吃完，安格諾遞上禮物：一件黑紗長袍，看上去能經住任何風霜雨雪。
「無論怎樣，生日快樂，你成年了。」
「嗯，謝謝。」
生日草草結束，一切重歸井然有序的日常。
......
......
大概在下一章節，我會描寫安格諾的死亡，只是到了這種時候，我的罪惡感迫使我寫下這些頗有懺悔意味的文字。
就是我在想，一個從未經歷，也從未見證過他人人生的人，有權利去書寫那個人的一生嗎？且無論寫的多麼天花亂墜，結局必然顯得草率，這無異於一場謀殺，或說是一場木偶戲，到了作者設定的時間點那個人便不得不下台，即使那人早已在故事裡變得鮮活，變得有血有肉。
然而我又不得不寫，即使內心都會譴責我自己，但我辯解：即使我從未在安格諾身旁待過，但也正是因為我從未在她身邊存在過，她那一生中我可能永遠不會接觸，永遠不會體會到的人生片段，才能使我在這有限的人生把握更多的可能，理解更多的事物，而倘若哪一天，她的人生悄然降臨在了我的人生面前，我也不會畏懼，因為——我早已在她的堅韌里，戰勝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