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存在與虛無
11世紀末，格雷特的統治者，托勒貝王朝的時代已然走向終結。
格雷特人民與貴族的不滿，不可收拾的矛盾，腐朽的統治，這些因素使得托勒貝王朝變為一頭沖往懸崖的瘋馬。
貴族普亞汀斯聯合南部大小伯爵燃起了奪權政變的第一把火炬，托勒特王朝雖進行反抗，但其隕落的命運不可避免，王朝終將不復存在。
新世紀的第一天，普亞汀斯率兵入主格雷特首都斯捷達，托勒貝殘部向西北出逃。
於是，以普亞汀斯為首的聯合軍追亡逐北，一路北上。
姒的新篇章大致要從這裡講起。
......
......
阿爾貝轉告給姒消息：不過幾日會有一支軍隊路過附近的商道。消息從那位一直與阿爾貝有著往來的商人口中得來。
阿爾貝幫姒準備了必要的口糧，呼喚蓋伯爾的骨哨也一併給了她。臨近離別的那幾日，姒和阿爾貝還是過得和以往大體相同。安格諾的墓碑立在她母親墓碑一旁，經由姒的手進行了一番加固。
其實一切早已準備好，只是不知姒會在哪一日走。日常中為數不多的出入，是有時姒會站到安格諾墓碑前，消解心裡的迷惘。
大雪徹底融完，姒上路了。
阿爾貝遞給她那件黑紗長袍，姒把衣服整整齊齊地穿上，騎上蓋伯爾，最後回頭看了眼阿爾貝。
阿爾貝拿著還未點燃的煙杆，看著她躊躇了，思緒了有一會兒才說：「確定今天出發？」
「嗯，雪化了好趕路。」
「嗯——」阿爾貝莫名點頭幾下，又說：「也要回來看看。」
姒看著阿爾貝的眼睛：自她初遇時就看慣了的，讀不出感情的眼神；姒想起那日阿爾貝的眼睛，驀然間，她覺著阿爾貝此刻的眼中又現出了那日的悲憫。
「嗯，會的。」姒扭回頭，蓋伯爾自覺地向前走，離了帳篷有十幾米遠處，姒又轉回頭；阿爾貝還佇在門旁，身影在姒的眼中越來越小，她清楚自己正在漸漸遠離在這生活過的一切，那幾個輪轉四季里的平常日子，還有那些阿爾貝帶著她去趕羊的清晨。
「謝謝。」她有時總想，她的這句感謝是不是被風吞沒，從未到達阿爾貝那兒，但這個下午，阿爾貝的確聽到了這句遲來多年的感謝。她不禁動容，在曠野和墓碑的催化下，她落下了許久未落的淚。
阿爾貝急匆匆地回到帳篷內點菸，邊流淚，邊從口中吐煙。帳篷終究回歸了昔日一人居住的寧靜。
......
......
埃森將軍率著浩浩蕩蕩的騎士士兵行於濕漉的商路上，他們要去臨近的城市休整。
軍隊的最末尾處，是一片頹廢的農兵，手上的武器簡陋且大部分都殘破不堪。他們現在唯一想的事，是休息。
整個隊伍停下了行進的步伐，埃森將軍被姒攔了下來。她大老遠看到軍隊，一路奔來，蓋伯爾顯得氣喘吁吁。
大家要麼不耐煩，要麼好奇，而埃森臉上似乎沒有不可思議的表情，反倒對這個攔路的女孩有著輕蔑，即使他不知來者的目的。
姒沒有拐彎抹角，很明確地說了自己的目的，埃森說，你應當去有貼招募令的地方，而不是這裡。
姒對他的話不以為然，她拉著韁繩定住蓋伯爾胡亂行走的蹄子，目光停在埃森身上沒動。
「隸屬於哪個領主？」埃森問她，姒考慮到幾乎是隱居的阿爾貝，就只說自己是這一塊的牧民，其餘的一概不透露。
寫到這裡，我重新意識到這向來是個口口相傳的故事：埃森將軍真就被姒眼神流露的渴望，還有那不容分說也不容懷疑的堅定給打動，讓這麼一個不明身份與來歷的女孩加入了隊伍。埃森將軍從姒的身上看到從前的自己，便犯了私心——世人相傳皆如此，真相如何，姒也從未講過她當初怎樣入軍。
且不論真相怎樣，這個片段都說明了姒此刻的決心，還有從安格諾那兒繼承的勇氣。她毅然決然擠進末尾的那撮人里，牽著她那匹瘦小的彌鹿。
旁人都說她有些癲瘋，被迫參軍也就罷了，她這樣羸弱的女子，看著就立不了功成不了業，竟還自願來到這兒，
有人明著譏諷，有人小聲議論，有人上手摸蓋伯爾的毛，有人好心勸她快快回去。
姒選擇一句話也不說，她入軍的第一天沒說一句話，沒人知道她的名跟姓，沒人會叫她，到了一處城市安營休整時，她把自己孤立在營帳後邊。
埃森在巡檢軍隊紀律情況時偶然看到了她，他上前問她有沒有武器，姒把那把彎刀遞給她。
「這刀殺不死人，戰場不是過家家。」埃森的手指在刀刃上滑了滑。
姒沒說話，只是眼神示意著埃森，埃森把刀還給了她。
「你為何要參軍？」
回應埃森的是風聲和嘈雜的人群。
埃森覺得沒意思，便走了。不過他在意那目光，那蔚藍色眼，那浮游在瞳孔最上方的一片灰暗，這樣的眼，似在展示無需多言的承諾，一種全力而為之的契約。
埃森繼續巡檢，前幾日元日沒讓士兵休息，似乎讓軍中堆積了些許不滿，於是埃森巡檢的同時，會留意士兵都在幹些什麼，從其中了解軍隊情緒的大概。這也算是除了打仗以外他為數不多的興趣。而與其說他要從這兩件事裡獲得愉悅，不如說做這些事他自己會安心，這都是他生活的常態，是一種他自認為緘默的同世人交往的方式。
姒這天晚上沒有睡覺，畢竟營帳里橫豎都躺著人，呼嚕聲很大。埃森不讓士兵搶房子睡覺，除此之外埃森還設了一系列軍內法。
城市的天空看不到什麼星光，夜再怎麼深也有人家的煙囪冒炊煙，也總有嬉鬧聲，這些她在書中看過，那時她還無比嚮往著，然而今日在這裡，倒也沒什麼特別，反是很無聊了。
雖然，從始至終，書中描繪的一切皆不屬於她，她僅僅是個看客，但在她心中，她好像早早擁有過了這些；在這裡，她坐的也不是草坪，而是石子和鵝卵石鋪的路，但在她心中，這與曠野並無區別。
原來，世界的風景淨充滿了這般的重複，生活不論有什麼區別，人其實也總活得循規蹈矩。
她想起過往的四年裡，其實每日都大差不差，也淨是單調的重複，或許只有安格諾會嘗試每天都講不同的故事。
在那重複里，她從未認識到一種孤獨，與那個下午後剩餘出來的孤獨又截然不同的，一種需求著消解的，極度渴望溢出欲望的孤獨；而當下，那孤獨已自顧自地化為虛空里的潮水向她湧來。
就是這樣：重複向來掩蓋著孤獨，人試圖就這樣將孤獨置於瑣碎中懸空。
現如今她離開了重複，在無聊中被審視，又想到安格諾總為些無所謂之事操勞。
她站起來，這時候已經進入嶄新的一天。她找到一個喝醉酒的士兵，坐在他的面前。
士兵眯著眼，拿著酒杯看她，問她要幹嘛。姒把他的酒杯奪過來，往裡面用力吐了口唾沫，叫他別再喝了。
「你已經喝了快一個晚上了。」
「啊？」士兵拿酒杯的手刮蹭著鼻子，另一隻手撓起頭，沒反應過來姒的話，當他晃完頭恍然大悟後，他並沒有呵斥她，而是找個水井，把杯子洗乾淨，接著撲向馬廄，接了一杯馬尿，潑在地上，自己隨後倒在充滿尿騷味的地上睡著了。
姒走回剛才坐的地方，也睡覺去了。
喝醉的士兵名叫溫尼·霍克
......
......
軍隊離開了城市，向東走，拐著彎駛向前線。再過幾天是格雷特照例的慶誕日，即使處於戰爭中，人們也還是會和家人一起慶祝祈福的吧。
無論是哪條戰線上，哪方勢力的將軍，都要求每位士兵拼盡全力，爭取早日歸家團圓。如今，姒所屬的兵團，正向東北方向的第一戰線前進，或許只要這條戰線取得了關鍵勝利，格雷特就不必再陷於內亂之中。
姒跟在溫尼的後面，這是她目前在軍中唯一認識的人。那天喝個爛醉醒來後，溫尼竟還記得姒，只是對她吐口水忘得一乾二淨。溫尼爬起來第一件事是去找姒，姒醒的早，當溫尼走到姒面前，她看著溫尼那漲紅的小眼睛。
「欸，你是，啊......昨天進來的小女孩？」
姒點頭。
「啊，奇怪，我找你幹嘛？欸......」他捂著頭，明顯是不好受。
他蹲了下來，手裡還拿著酒杯。
姒看不懂他到底要不要說話，嘴巴張著卻一個音聽不到，然後溫尼抓了把頭髮。
「我，嗯，有個女兒的，應該，會和你差不多大吧。」是說溫尼莫名的說出的回憶，這奇怪句式的背後可能藏著些不好告人的悲慘，然而這日清晨陽光極好，姒想自己是否表情太過黯淡，才使得溫尼想起與天氣不相匹配的事情來了呢？
姒還在想，溫尼似乎是滿足了一般站起來，笑盈盈地走回去，即使他不知道要去哪兒。
「我叫溫尼，溫尼·霍克。」這個名字簡單，姒一下記住，然而姒倒還沒告訴他名字。
軍隊的速度時快時慢，姒跟在最後面，慢下來時也不清楚前面發生了什麼，她只能配合著放慢步調，然後扯著韁繩，也讓蓋伯爾降速，但蓋伯爾還是會停不下來，它那樹冠般的鹿角，時不時頂到誰的背。主要還是頂溫尼。
「我說，你這樣牽著不麻煩？」溫尼估計也耐不住，語氣有點不耐煩。
「嗯，頂到你了？」
「人快被戳爛了。」
「那，我去側邊。」
「你在它前面牽，它要頂也就頂你。」
「哦，好。」
「嘿。」溫尼回頭看了眼姒。
「你咋這麼個老實。」
姒正在在從蓋伯爾左邊轉移到蓋伯爾前面，溫尼說的話她沒聽清，她皺眉搖頭讓溫尼再說一遍。
「我說，你咋這麼個老實。」這下姒即使聽清，她也沒搞懂溫尼在說啥。
所以她還是皺眉搖頭。
「這你聽不懂？你是住在北邊的吧。」
「嗯，有些原因。」
「啊？哦，哦哦哦，懂了。」溫尼撓了撓鼻子。
「我說的是，你太老實了點。」
「老實？」
「這你也聽不明白？」
「嗯。」
「你哪來的貴小姐，就是說你，呃，怎麼講，就說你太聽人話，人說啥就是啥。」
「啊，這樣。」
「你不是北方一塊來的吧？」
姒點了頭，溫尼說他猜的沒錯，表情還有些得意。
「你名字叫啥，你還沒和我說。」
「啊，姒，姒·張吉爾。」
「啊，怎麼念著都這麼奇怪，你這名字你自己會寫嗎？」姒回答說她會。
「聽著你爸媽挺會取名，我是不識啥字，不然也給我女兒取個好聽點的名。」
「你女兒，和我差不多大嗎？」
「啊，差不多，你咋知道？」
「你之前說的。」
「我是忘了。」溫尼把頭別回去，蓋伯爾的額頭輕輕貼在姒的背上。
「你是為啥要參軍？」
「有人可能希望我這樣做。」
「被強迫的？」
「不是。」
「稀奇。」
「......」
「......」
隊伍徹底停下來，埃森說今天走得差不多，先休息會兒，讓大家安營。
溫尼放下肩上扛著的槍，看著很疲憊地落坐到地上。
他拔出一根草，讓嘴叼著。
「快了。」
姒把蓋伯爾拴在臨近的一顆大樹旁，旁邊的士兵很快圍上來，摸幾下或是逗蓋伯爾，議論這鹿是哪兒的品種。
姒坐到溫尼旁邊，問什麼快了。
「打仗，再趕幾天路就差不多到前線了。」
溫尼似乎是吃到草根上的泥土了，把草吐了出來。
「反正都是些殘兵，要不了多久，你倒是第一次上戰場吧？」
「嗯。」
「小心點，也不要太賣力，沖前面不是我們的事，覺悟和信念什麼的也與我們不相干。」
「忍不下心就閉眼砍人，保護自己的安全最重要。」
「都是老生常談的東西，但到了時候怎樣都不知道。」
姒好像不知道該拿什麼態度面對溫尼說的話，她也殺過人，雖然那時意識不清楚，但似乎輕而易舉就擊敗了那個高大的士兵，而所謂真正的戰場，在姒的想像中可能也就不過是比那個下午血腥許多，然而最關鍵的是，自己要刀向與自己無冤無仇的人，這是她得考慮的。當初是安格諾遺留的信念使她走到這裡，在安格諾的教誨中她自覺想去面對自己恐懼的事與人，可是呢，這種效仿安格諾的勇氣，還有體內那股深不可測的力量，到了實際的戰場上又會變成怎樣一回事，自己又會有何感想，都還是未知數，可在此刻，她仍然得思考這些命題。
「你是被強迫著來到這的嗎？」
「就是那樣吧。」
溫尼的語氣頗有無奈之感，他心裡有著成千上萬揮之不能的往事，可如今的現實在慢慢斬斷他的過去與自己的未來，仍誰到了這番地步都難以振奮。
「這場仗打完，應該就能結束了吧。」
「誰知道呢。」
溫尼的表情深邃，其中的苦澀象徵著他還有很多的往事來不及說出，姒覺得溫尼或許代表了這一整個農兵隊的心態，故此刻每人都在竭力享受這片刻的悠閒，然而由於他們始終清楚未來大概的樣子，這悠閒中的低沉長久縈繞在軍隊裡面。
「你為啥老找我說話？」溫尼又拔起一根草，並把草根清理乾淨。
「我只知道你的名字。」
「知道別人名字了就和別人說話去了？」
「應該不會。」
「哦——」溫尼拿出酒杯，站了起來，看樣子是要去盛酒。
「要不要喝一杯？」
姒想了想，同意了。
「待會兒把你名字的寫法告訴我。」
「好。」
溫尼帶著酒壺和兩個酒杯走過來，把酒壺放在地上，倒了兩杯酒，一杯遞給姒，一杯自己拿著。他先喝了一口，咂了咂嘴，說道：「這酒還不錯，雖然比不上以前家裡釀的，但也算湊合。」
姒接過酒杯，輕輕抿了一口，酒的辛辣在嘴裡蔓延開來，她微微皺了皺眉，但還是努力咽了下去。溫尼看著她，笑了起來：「你這小姑娘，以前沒喝過酒吧？
「嗯，不太習慣。」姒把酒杯放在地上，看著溫尼。
「啊，我女兒第一次喝也這樣，後面就變成一個徹底的酒鬼了。」
「感覺酒不好喝。」
「喝的也不是那個味，是感覺。」溫尼繼續喝著，時不時眯眼，看著很愜意。
今天的太陽很亮，冬季也曬得人全身生暖，一小縷弱風吹過，溫尼嘴邊的草根飛走了。
蓋伯爾忍受不住旁人持續的撫摸，拉斷拴繩跑到姒的旁邊，用頭輕輕蹭了蹭她的手。
這鹿真不錯，看起來很聰明。」溫尼看著蓋伯爾，說道。
「嗯，它很特別。」姒撫摸著蓋伯爾的頭，「算是我半個朋友」
「哈哈，你這小姑娘，連鹿都當朋友。」溫尼笑了笑，「不過，也不錯。」
姒不會想知道，這會是她與溫尼的為數不多的交往。
一棵老樹的最後一片葉子也掉了，好像在說：時日不多了。
......
......
總的來說，姒目前還是莽撞且迷糊的，畢竟她真正恐懼之物尚未真正出現在她的眼前，她目前心裡仍繫著結的情結，不多時日便揭開。
我這也進入了新的一年，大家一起吃了飯，燈光照得暖人心扉。
或許明天帶著孩子們去祭拜也好。
格雷特人民與貴族的不滿，不可收拾的矛盾，腐朽的統治，這些因素使得托勒貝王朝變為一頭沖往懸崖的瘋馬。
貴族普亞汀斯聯合南部大小伯爵燃起了奪權政變的第一把火炬，托勒特王朝雖進行反抗，但其隕落的命運不可避免，王朝終將不復存在。
新世紀的第一天，普亞汀斯率兵入主格雷特首都斯捷達，托勒貝殘部向西北出逃。
於是，以普亞汀斯為首的聯合軍追亡逐北，一路北上。
姒的新篇章大致要從這裡講起。
......
......
阿爾貝轉告給姒消息：不過幾日會有一支軍隊路過附近的商道。消息從那位一直與阿爾貝有著往來的商人口中得來。
阿爾貝幫姒準備了必要的口糧，呼喚蓋伯爾的骨哨也一併給了她。臨近離別的那幾日，姒和阿爾貝還是過得和以往大體相同。安格諾的墓碑立在她母親墓碑一旁，經由姒的手進行了一番加固。
其實一切早已準備好，只是不知姒會在哪一日走。日常中為數不多的出入，是有時姒會站到安格諾墓碑前，消解心裡的迷惘。
大雪徹底融完，姒上路了。
阿爾貝遞給她那件黑紗長袍，姒把衣服整整齊齊地穿上，騎上蓋伯爾，最後回頭看了眼阿爾貝。
阿爾貝拿著還未點燃的煙杆，看著她躊躇了，思緒了有一會兒才說：「確定今天出發？」
「嗯，雪化了好趕路。」
「嗯——」阿爾貝莫名點頭幾下，又說：「也要回來看看。」
姒看著阿爾貝的眼睛：自她初遇時就看慣了的，讀不出感情的眼神；姒想起那日阿爾貝的眼睛，驀然間，她覺著阿爾貝此刻的眼中又現出了那日的悲憫。
「嗯，會的。」姒扭回頭，蓋伯爾自覺地向前走，離了帳篷有十幾米遠處，姒又轉回頭；阿爾貝還佇在門旁，身影在姒的眼中越來越小，她清楚自己正在漸漸遠離在這生活過的一切，那幾個輪轉四季里的平常日子，還有那些阿爾貝帶著她去趕羊的清晨。
「謝謝。」她有時總想，她的這句感謝是不是被風吞沒，從未到達阿爾貝那兒，但這個下午，阿爾貝的確聽到了這句遲來多年的感謝。她不禁動容，在曠野和墓碑的催化下，她落下了許久未落的淚。
阿爾貝急匆匆地回到帳篷內點菸，邊流淚，邊從口中吐煙。帳篷終究回歸了昔日一人居住的寧靜。
......
......
埃森將軍率著浩浩蕩蕩的騎士士兵行於濕漉的商路上，他們要去臨近的城市休整。
軍隊的最末尾處，是一片頹廢的農兵，手上的武器簡陋且大部分都殘破不堪。他們現在唯一想的事，是休息。
整個隊伍停下了行進的步伐，埃森將軍被姒攔了下來。她大老遠看到軍隊，一路奔來，蓋伯爾顯得氣喘吁吁。
大家要麼不耐煩，要麼好奇，而埃森臉上似乎沒有不可思議的表情，反倒對這個攔路的女孩有著輕蔑，即使他不知來者的目的。
姒沒有拐彎抹角，很明確地說了自己的目的，埃森說，你應當去有貼招募令的地方，而不是這裡。
姒對他的話不以為然，她拉著韁繩定住蓋伯爾胡亂行走的蹄子，目光停在埃森身上沒動。
「隸屬於哪個領主？」埃森問她，姒考慮到幾乎是隱居的阿爾貝，就只說自己是這一塊的牧民，其餘的一概不透露。
寫到這裡，我重新意識到這向來是個口口相傳的故事：埃森將軍真就被姒眼神流露的渴望，還有那不容分說也不容懷疑的堅定給打動，讓這麼一個不明身份與來歷的女孩加入了隊伍。埃森將軍從姒的身上看到從前的自己，便犯了私心——世人相傳皆如此，真相如何，姒也從未講過她當初怎樣入軍。
且不論真相怎樣，這個片段都說明了姒此刻的決心，還有從安格諾那兒繼承的勇氣。她毅然決然擠進末尾的那撮人里，牽著她那匹瘦小的彌鹿。
旁人都說她有些癲瘋，被迫參軍也就罷了，她這樣羸弱的女子，看著就立不了功成不了業，竟還自願來到這兒，
有人明著譏諷，有人小聲議論，有人上手摸蓋伯爾的毛，有人好心勸她快快回去。
姒選擇一句話也不說，她入軍的第一天沒說一句話，沒人知道她的名跟姓，沒人會叫她，到了一處城市安營休整時，她把自己孤立在營帳後邊。
埃森在巡檢軍隊紀律情況時偶然看到了她，他上前問她有沒有武器，姒把那把彎刀遞給她。
「這刀殺不死人，戰場不是過家家。」埃森的手指在刀刃上滑了滑。
姒沒說話，只是眼神示意著埃森，埃森把刀還給了她。
「你為何要參軍？」
回應埃森的是風聲和嘈雜的人群。
埃森覺得沒意思，便走了。不過他在意那目光，那蔚藍色眼，那浮游在瞳孔最上方的一片灰暗，這樣的眼，似在展示無需多言的承諾，一種全力而為之的契約。
埃森繼續巡檢，前幾日元日沒讓士兵休息，似乎讓軍中堆積了些許不滿，於是埃森巡檢的同時，會留意士兵都在幹些什麼，從其中了解軍隊情緒的大概。這也算是除了打仗以外他為數不多的興趣。而與其說他要從這兩件事裡獲得愉悅，不如說做這些事他自己會安心，這都是他生活的常態，是一種他自認為緘默的同世人交往的方式。
姒這天晚上沒有睡覺，畢竟營帳里橫豎都躺著人，呼嚕聲很大。埃森不讓士兵搶房子睡覺，除此之外埃森還設了一系列軍內法。
城市的天空看不到什麼星光，夜再怎麼深也有人家的煙囪冒炊煙，也總有嬉鬧聲，這些她在書中看過，那時她還無比嚮往著，然而今日在這裡，倒也沒什麼特別，反是很無聊了。
雖然，從始至終，書中描繪的一切皆不屬於她，她僅僅是個看客，但在她心中，她好像早早擁有過了這些；在這裡，她坐的也不是草坪，而是石子和鵝卵石鋪的路，但在她心中，這與曠野並無區別。
原來，世界的風景淨充滿了這般的重複，生活不論有什麼區別，人其實也總活得循規蹈矩。
她想起過往的四年裡，其實每日都大差不差，也淨是單調的重複，或許只有安格諾會嘗試每天都講不同的故事。
在那重複里，她從未認識到一種孤獨，與那個下午後剩餘出來的孤獨又截然不同的，一種需求著消解的，極度渴望溢出欲望的孤獨；而當下，那孤獨已自顧自地化為虛空里的潮水向她湧來。
就是這樣：重複向來掩蓋著孤獨，人試圖就這樣將孤獨置於瑣碎中懸空。
現如今她離開了重複，在無聊中被審視，又想到安格諾總為些無所謂之事操勞。
她站起來，這時候已經進入嶄新的一天。她找到一個喝醉酒的士兵，坐在他的面前。
士兵眯著眼，拿著酒杯看她，問她要幹嘛。姒把他的酒杯奪過來，往裡面用力吐了口唾沫，叫他別再喝了。
「你已經喝了快一個晚上了。」
「啊？」士兵拿酒杯的手刮蹭著鼻子，另一隻手撓起頭，沒反應過來姒的話，當他晃完頭恍然大悟後，他並沒有呵斥她，而是找個水井，把杯子洗乾淨，接著撲向馬廄，接了一杯馬尿，潑在地上，自己隨後倒在充滿尿騷味的地上睡著了。
姒走回剛才坐的地方，也睡覺去了。
喝醉的士兵名叫溫尼·霍克
......
......
軍隊離開了城市，向東走，拐著彎駛向前線。再過幾天是格雷特照例的慶誕日，即使處於戰爭中，人們也還是會和家人一起慶祝祈福的吧。
無論是哪條戰線上，哪方勢力的將軍，都要求每位士兵拼盡全力，爭取早日歸家團圓。如今，姒所屬的兵團，正向東北方向的第一戰線前進，或許只要這條戰線取得了關鍵勝利，格雷特就不必再陷於內亂之中。
姒跟在溫尼的後面，這是她目前在軍中唯一認識的人。那天喝個爛醉醒來後，溫尼竟還記得姒，只是對她吐口水忘得一乾二淨。溫尼爬起來第一件事是去找姒，姒醒的早，當溫尼走到姒面前，她看著溫尼那漲紅的小眼睛。
「欸，你是，啊......昨天進來的小女孩？」
姒點頭。
「啊，奇怪，我找你幹嘛？欸......」他捂著頭，明顯是不好受。
他蹲了下來，手裡還拿著酒杯。
姒看不懂他到底要不要說話，嘴巴張著卻一個音聽不到，然後溫尼抓了把頭髮。
「我，嗯，有個女兒的，應該，會和你差不多大吧。」是說溫尼莫名的說出的回憶，這奇怪句式的背後可能藏著些不好告人的悲慘，然而這日清晨陽光極好，姒想自己是否表情太過黯淡，才使得溫尼想起與天氣不相匹配的事情來了呢？
姒還在想，溫尼似乎是滿足了一般站起來，笑盈盈地走回去，即使他不知道要去哪兒。
「我叫溫尼，溫尼·霍克。」這個名字簡單，姒一下記住，然而姒倒還沒告訴他名字。
軍隊的速度時快時慢，姒跟在最後面，慢下來時也不清楚前面發生了什麼，她只能配合著放慢步調，然後扯著韁繩，也讓蓋伯爾降速，但蓋伯爾還是會停不下來，它那樹冠般的鹿角，時不時頂到誰的背。主要還是頂溫尼。
「我說，你這樣牽著不麻煩？」溫尼估計也耐不住，語氣有點不耐煩。
「嗯，頂到你了？」
「人快被戳爛了。」
「那，我去側邊。」
「你在它前面牽，它要頂也就頂你。」
「哦，好。」
「嘿。」溫尼回頭看了眼姒。
「你咋這麼個老實。」
姒正在在從蓋伯爾左邊轉移到蓋伯爾前面，溫尼說的話她沒聽清，她皺眉搖頭讓溫尼再說一遍。
「我說，你咋這麼個老實。」這下姒即使聽清，她也沒搞懂溫尼在說啥。
所以她還是皺眉搖頭。
「這你聽不懂？你是住在北邊的吧。」
「嗯，有些原因。」
「啊？哦，哦哦哦，懂了。」溫尼撓了撓鼻子。
「我說的是，你太老實了點。」
「老實？」
「這你也聽不明白？」
「嗯。」
「你哪來的貴小姐，就是說你，呃，怎麼講，就說你太聽人話，人說啥就是啥。」
「啊，這樣。」
「你不是北方一塊來的吧？」
姒點了頭，溫尼說他猜的沒錯，表情還有些得意。
「你名字叫啥，你還沒和我說。」
「啊，姒，姒·張吉爾。」
「啊，怎麼念著都這麼奇怪，你這名字你自己會寫嗎？」姒回答說她會。
「聽著你爸媽挺會取名，我是不識啥字，不然也給我女兒取個好聽點的名。」
「你女兒，和我差不多大嗎？」
「啊，差不多，你咋知道？」
「你之前說的。」
「我是忘了。」溫尼把頭別回去，蓋伯爾的額頭輕輕貼在姒的背上。
「你是為啥要參軍？」
「有人可能希望我這樣做。」
「被強迫的？」
「不是。」
「稀奇。」
「......」
「......」
隊伍徹底停下來，埃森說今天走得差不多，先休息會兒，讓大家安營。
溫尼放下肩上扛著的槍，看著很疲憊地落坐到地上。
他拔出一根草，讓嘴叼著。
「快了。」
姒把蓋伯爾拴在臨近的一顆大樹旁，旁邊的士兵很快圍上來，摸幾下或是逗蓋伯爾，議論這鹿是哪兒的品種。
姒坐到溫尼旁邊，問什麼快了。
「打仗，再趕幾天路就差不多到前線了。」
溫尼似乎是吃到草根上的泥土了，把草吐了出來。
「反正都是些殘兵，要不了多久，你倒是第一次上戰場吧？」
「嗯。」
「小心點，也不要太賣力，沖前面不是我們的事，覺悟和信念什麼的也與我們不相干。」
「忍不下心就閉眼砍人，保護自己的安全最重要。」
「都是老生常談的東西，但到了時候怎樣都不知道。」
姒好像不知道該拿什麼態度面對溫尼說的話，她也殺過人，雖然那時意識不清楚，但似乎輕而易舉就擊敗了那個高大的士兵，而所謂真正的戰場，在姒的想像中可能也就不過是比那個下午血腥許多，然而最關鍵的是，自己要刀向與自己無冤無仇的人，這是她得考慮的。當初是安格諾遺留的信念使她走到這裡，在安格諾的教誨中她自覺想去面對自己恐懼的事與人，可是呢，這種效仿安格諾的勇氣，還有體內那股深不可測的力量，到了實際的戰場上又會變成怎樣一回事，自己又會有何感想，都還是未知數，可在此刻，她仍然得思考這些命題。
「你是被強迫著來到這的嗎？」
「就是那樣吧。」
溫尼的語氣頗有無奈之感，他心裡有著成千上萬揮之不能的往事，可如今的現實在慢慢斬斷他的過去與自己的未來，仍誰到了這番地步都難以振奮。
「這場仗打完，應該就能結束了吧。」
「誰知道呢。」
溫尼的表情深邃，其中的苦澀象徵著他還有很多的往事來不及說出，姒覺得溫尼或許代表了這一整個農兵隊的心態，故此刻每人都在竭力享受這片刻的悠閒，然而由於他們始終清楚未來大概的樣子，這悠閒中的低沉長久縈繞在軍隊裡面。
「你為啥老找我說話？」溫尼又拔起一根草，並把草根清理乾淨。
「我只知道你的名字。」
「知道別人名字了就和別人說話去了？」
「應該不會。」
「哦——」溫尼拿出酒杯，站了起來，看樣子是要去盛酒。
「要不要喝一杯？」
姒想了想，同意了。
「待會兒把你名字的寫法告訴我。」
「好。」
溫尼帶著酒壺和兩個酒杯走過來，把酒壺放在地上，倒了兩杯酒，一杯遞給姒，一杯自己拿著。他先喝了一口，咂了咂嘴，說道：「這酒還不錯，雖然比不上以前家裡釀的，但也算湊合。」
姒接過酒杯，輕輕抿了一口，酒的辛辣在嘴裡蔓延開來，她微微皺了皺眉，但還是努力咽了下去。溫尼看著她，笑了起來：「你這小姑娘，以前沒喝過酒吧？
「嗯，不太習慣。」姒把酒杯放在地上，看著溫尼。
「啊，我女兒第一次喝也這樣，後面就變成一個徹底的酒鬼了。」
「感覺酒不好喝。」
「喝的也不是那個味，是感覺。」溫尼繼續喝著，時不時眯眼，看著很愜意。
今天的太陽很亮，冬季也曬得人全身生暖，一小縷弱風吹過，溫尼嘴邊的草根飛走了。
蓋伯爾忍受不住旁人持續的撫摸，拉斷拴繩跑到姒的旁邊，用頭輕輕蹭了蹭她的手。
這鹿真不錯，看起來很聰明。」溫尼看著蓋伯爾，說道。
「嗯，它很特別。」姒撫摸著蓋伯爾的頭，「算是我半個朋友」
「哈哈，你這小姑娘，連鹿都當朋友。」溫尼笑了笑，「不過，也不錯。」
姒不會想知道，這會是她與溫尼的為數不多的交往。
一棵老樹的最後一片葉子也掉了，好像在說：時日不多了。
......
......
總的來說，姒目前還是莽撞且迷糊的，畢竟她真正恐懼之物尚未真正出現在她的眼前，她目前心裡仍繫著結的情結，不多時日便揭開。
我這也進入了新的一年，大家一起吃了飯，燈光照得暖人心扉。
或許明天帶著孩子們去祭拜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