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惡月之兆:蛇之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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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喜歡這個故事嗎,塞勒涅?我從人類浩如煙海的往事中精心挑選了它:血祭源自相互的遺物,人向神血祭供奉神,神自我鞭笞以阻止惡魔降臨……即使在同時期的一眾傳奇中它也因其瑰麗奇崛的想像而熠熠生輝。最重要的是——你沒法在別處找到如此巨大多玉米!」

  「冷靜點尼爾斯!拋開玉米問題,你說的這個故事和你以前講的那些有什麼本質區別嗎?」

  「嗯,沒有嗎?」

  「你甚至把它們放在同一個專欄裡面!」

  「SAD。我的表演如此精彩,而你卻如此傷我的心。SOBSOBSOB……」

  「尼爾斯,我不能總是聽神話啊喂!講點孩子聽得懂的,隨便什麼,行嗎?」

  「咳,意見接收,拒絕採納。講述的人是我而不是你,每個人有權決定經自己之口而出的內容。當我拿著話筒的時候,你只需豎起耳朵——」

  「那麼讓我來!」

  我記得這句話。我記得它衝口而出的那個時刻。我不能記得那是多久以前的記憶了,但那的確是我第一次向尼爾斯講述什麼,以講述者的身份,而不是聽眾。我說過,我在這個地方闖蕩的時候撿到過不少文本載體,零碎於其中的只是一些通俗的小說故事,沉溺於風雅詞句的尼爾斯必然不屑於此。

  但我要說的正是完全不同的東西。

  他會被我說出的粗俗段子或陳年老梗困擾,而那正是我的目的。在過去的時間裡是他率先用冗長乏味的陳述破壞了故事會的和睦氣氛,而我志在反擊,畢竟我不是為了取悅他才奪過了話筒的。

  在此之前我從未嘗試過講述一個虛擬的故事,但當我開口,我的頭腦里便自然而然地浮現出了情節和畫面,由我閱讀過的那些殘片組成——

  我閱雷文無數,而此為集大成者。

  如我所願,它是和尼爾斯陳述的傳說誌異完全不同的東西。如果讓我來品鑑它,那麼我會象徵性地往上面潑灑一些鹽酸。但如果這是給尼爾斯的「驚喜」,那麼恰好合適。

  我開始了。

  故事的主角並非史詩中的英雄——這句話宣告了故事開端——並非生而不朽,也非天賜英武,不是被神明選中的佼佼者,只是被遺棄的時候恰好留下了一雙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眼睛。

  她——是的,她(she)——對所處的地方沒有她想像中的那樣熟悉,但又算不上一無所知。即使如此,她依然是被拋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因為對於所處之地,她有所見聞但不曾如此接近。她的處境沒有太大的改觀,沒有變得更加出眾也沒有因禍墮於蒙昧。

  她的幸運或不幸在於命運使然,更宏大的敘事將她丟到了權利漩渦的邊緣。

  在一開始,她或許還在慶幸沒有墜落到更底下,或被捲入更深?畢竟迎接她的是古代的夜晚,畢竟未經世事者很難在村郊荒野間掙下一條命。但是在京城,在深宮,更要當心說出的每一句話,當心腳下踏足的每一步路。

  傳說國境內外戰火四起生靈塗炭國事傾頹。

  傳說帝國驕傲非常的皇子們早已流落四散。

  傳說朝政不由那不露頭臉的無名皇帝執掌。

  傳說覬覦王座的權臣相互掣肘又朋比為奸。

  但這一切似乎與一個初入宮闈的少女並無太大關聯?

  歌舞昇平,弄臣在宏大奢華的金色宮殿中,和著曲子,舞動身體,操使著些小把戲,宴會上眾人觥籌交錯,偶爾瞥兩眼。妃嬪媵嬙高攀不起,也與王子皇孫無緣,宮女低眉躲進帷幕的陰影里,努力地掩飾自己異鄉的口音。

  做一顆夾在歷史縫隙里的塵埃,本身就很艱難,被裹挾的命運從來沒有太多選擇。她自認為足夠小心,卻不曾想到狂潮於靜歇間席捲。

  弄臣和將軍開了一個玩笑,於是天空在今夜燃燒。

  尖叫,火焰。恐慌蔓延,塔樓傾覆。恐怖甦醒並遊走於世間,偉大宮殿的根基被動搖。將軍縱容了他的士兵的暴行,將混亂與威脅肆意布散。鮮血染紅群星,隨雨從天而降。當頭角崢嶸的武士在外牆嚎叫,弄臣和他的小丑們放聲大笑,舞袖翻飛間,淬毒的匕首閃閃發光。

  她不知所措。弄臣的匕首劃傷了她。她在尖叫中墜落。

  這不是一場幻夢,所以在最終的時刻到來前,即使夢中也不能躲藏淋漓的現實。

  所以她必須醒來。

  前朝古墓,被遺忘的領域。無主的獵犬狺狺吠叫,久經歲月的封印下無法目視之物嘶嘶吐信。時間被困鎖在這裡,幽靈鎮守著絕世的珍寶,舊日的回音敲擊著岩壁。站在敘事者的角度我們常說,大難之後必有奇遇,但對故事的親歷者而言,命運的慈悲或者絕罰,兩者間的界限並不明晰。


  窺探認知之外的世界要付出什麼代價,即使冰山一角?

  這就是答案。

  幽靈種下詛咒,所以殉難之路上的怒號淹沒了視野。這種嚎叫填滿了頭腦中的寧靜,如果她能馴服這種不屬於生者的狂怒,那麼弱者和戰士的轉變可能只在一念間,但顯然她還沒學會如何在亡者的嚎叫中生活。溺於亡魂的怨念,她走向禁地深處。

  她將會成為寶物的主人——規則如此,老生常談。

  但若那絕世的珍寶就是被封印的邪物?

  咒言已出,黃金的囚徒取回了古老的名字,盤踞在帷幕上方,於兩側投下蛇的陰影。被飢餓驅使,獵犬忘記了主人的面貌,追獵與撕咬維繫了存在的全部。現在她站在這兩頭凶獸之間,被清醒束縛了手腳。

  她看見了什麼?

  凶犬舐爪,邪蛇眈窺,垂死的飛鳥徘徊彷徨,哀鳴不已。

  她該做什麼?

  去吧,去吧,完成你的任務——幽靈低語,風暴搖撼著整座死城。

  去吧,去吧,接受你的使命——電閃雷鳴,竊笑和嘆息一起響起。

  「然後呢?然後發生了什麼?她活下來了嗎?」

  回答我的只是沉默。

  然後我才意識到這次拿著話筒的人不是尼爾斯。講述者是我,是我編織了劇情賦予了形象,理應是我知道劇情接下來的走向,理應是我知道故事的結局。

  可是……是什麼呢?

  接下來發生了什麼?

  畫面破碎了,每一個碎片上只留下一個虛幻的殘影。我看不清人物了,我不知道即將在發生的事情。靈感和文思離我而去,我沒辦法繼續講述這個故事。有東西被遺失了,就像做了一場夢。失真的地方被深陷迷夢的大腦忘記,而夢境本身則在睡醒時淡化消失。

  我終於意識到我並沒有真正編撰過這些情節。我的確曾經與尼爾斯搶奪發言權,但我向他講述的不是這個故事。我說話時也不會使用這麼文藝的表述。

  因為尼爾斯不喜歡任何含糊的東西。

  而玄而又玄的模糊詞句是他的專利。

  「尼爾斯,你幹了什麼?」

  +講了一個沒有結尾的故事。+

  「你對我做了什麼?不,我是說,你是怎麼讓我說出你想說的東西的?」

  +啟示。賦予。喚醒。釋放。完成你的任務,接受你的使命,說出你的疑惑,帶來風的預兆。+

  「什麼?」

  後者從廳室的頂部移下視線,用一個低沉的笑容回答我的驚疑。他臉上的是一種奇怪的懷念表情,往常誇張的神色消失得非常徹底,好像他終於放下了什麼異常沉重的負擔。但是他也因此看上去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我認識的人。

  +時機已到。+

  四個簡單的字喚起了一陣巨變,金色的火光點亮了他的眼睛,火焰從他展開的雙手裡閃出。他的身體突然迸發起來,血與骨骼散開又聚合,閃出如白磷燃燒般明亮的軌跡。灰色制服化為飛灰,點點星火盤旋為金衣上的花紋。凡人的身軀在火中燒融又重塑,待明焰稍熄,踏出餘燼的是金甲的神明。

  我只見過他一次變成這個樣子,是為了給那個叫阿泰爾的訪客一個驚嚇。

  +你想知道故事的結尾嗎?那就替我看著,聽著,感受。我向你展示一個預告,一段回放。記住它,理解它。此後,自有真實的締造者代為言說。+

  附著金甲的手在空中一握,火舌飄旋,凝結成了一柄長戟的形狀。隨著長戟的末端重重地錘上地面,金紅色的裂紋四散蔓延,熔融了我曾熟知的一切。頃刻間金屬與土石堆砌的廢墟塌落,在熾烈的燃燒後墜入深色的海水。水汽蒸騰,黑曜石島礁驟然迭起,浪花被撞碎,飛濺到我臉上。

  水珠滑落。我驚訝地舉起一隻手去摸它。

  虛擬實境能製造出逼真的體驗,但……這卻是在用我能理解的場景模擬某種我正在經歷卻無法言明的過程。我知道這一切不可能真實發生。就像小宮女的故事,或者尼爾斯講過的任何傳說神話。但它們是同一顆樹上的枝椏,同一個源頭的溪流——用邏輯外的語言或畫面隱晦地反映某種事實或可能,用明目張胆的虛假描畫真實。

  +該說再見了,我的小塞勒涅。+

  「等等——」

  我想拉住他。這是我從前沒有嘗試過的,畢竟尼爾斯從未展示過真實的軀體。我以為我現在能做到,但是火焰讓我不能靠近。我只能看著尼爾斯從我身邊走開。

  他最後朝我笑了笑。飛旋的火光掩去了他飄散的長髮,取而代之的時飄揚的紅纓,隨後一個冷酷的精金面具隔絕了視線。

  我熟悉的那個尼爾斯徹底消失了。

  +我不理解死亡,但我知何為終結。+

  聲音因為面罩而失真,曾經是尼爾斯的存在高舉他的長戟。彷佛一個信號,黑色石頭構築的高塔在我們腳下升起,很快高過了參差不齊的岩石山峰,每一刻都比前一刻更靠近天空。天空呈現出鐵鏽的顏色,暗色的波浪延伸到地平線,高塔上方烏雲迴旋。

  +這狡猾的時間啊……+

  這是我聽見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然後,黑石高塔倒塌崩落。高塔下方,海洋彷佛在熊熊燃燒。失重,但並非墜落,我依然站在石頭上。

  我看見閃電從雲層中划過。

  我睜開眼睛。

  我沒有入睡,我所做的全部只是眨了一下眼睛。前半段動作里我在幻像中看見尼爾斯離我而去,而在動作結束時我回到現實世界。綠色的電光在手環上閃耀,包繞著我的周身,讓我在黑暗中比金甲的阿泰爾更加醒目。

  尼爾斯的禮物將我傳送到了這裡:洞廳、神像、群集的教派成員……我本以為短期內我不會再來到這裡了。一雙雙紅眼睛從暗影中浮現,像尼爾斯給我講過的、古代叢林裡野獸的眼睛一樣發著光,我也因此知道了我們深陷重圍的處境。魅影受傷,阿泰爾精神失常,於是我得扛起反擊的大旗。

  這就是為什麼我踏在石像頭頂,向教派頭領回以尼爾斯的禮物所能達到的最大功率下的一擊。

  仿佛接續著幻象,閃電在我周圍炸響。

  在一瞬間我看見了那些像鎖鏈一樣纏繞在我身上的電弧。翠綠色的細小支流蜿蜒遊走,在手臂前端匯聚,就像在收縮一直盤踞在我身上的形體,就像蛇在攻擊前折起頭部積聚力量。

  下一個瞬間,騰蛇暴起。

  雷霆的轟鳴聲蓋過了人群的叫喊,我看見了一條綠色的巨蛇如閃電般發出了迅雷般的攻擊。我不是沒有對試圖傷害我的東西打出過這樣致命的殺招,但如此磅礴的力量還是第一次被發揮出來。

  而我也是第一次看見我那老對手的恐怖真容。

  一道陰影的匯聚,一個盤卷的觸鬚,一個脊狀的意識。複雜而廣博,自黑暗而來,游曳於星海。是跨越無盡時空的巨獸,怪誕的爪子、獠牙和蝠翼武裝起來的深淵巨口,宛若侵入銀河的巨龍。

  現在我知道了爭奪權杖的那個時候是什麼東西在通過那雙紅色的眼睛看著我了。

  我很驚訝我能目視它的樣貌,雖然我不確定這是不是視覺,或者和剛才的幻像有什麼區別。我看見它延伸出肢體,仿佛通過一個孔隙把它的爪子深深地探進來,我聽見了它的嚎叫以及那無限的精神中的滾滾怒潮。像它這麼一個怪異至極東西理應是無法理解的,但這個場景真的太像……

  太像被咬到了爪子的狗在洞邊刨土,憤憤地要把那肇事的蛇緝拿。

  這樣的場景會讓我笑出來,就像早些時候聽尼爾斯的故事。但考慮到我正被夾在其中,並且在雙方任何一者的眼裡都渺小如塵埃,事態就一點都不好笑了。即使巨獸龐大的身軀被某種看不見的屏障擋住了,僅僅它探來的前爪就已經不可描述,罔論怒意正強烈而響亮地傳達過來。

  它的眷族,那些病態暗黃色眼睛已經因此變成了狂熱的猩紅色。

  但為什麼我之前沒有能夠看到這些呢?難道作為它們的盛典破壞者我有缺席任何一場重要的典禮嗎?為什麼獨獨這一次讓它大發雷霆?又或者先前的那些場合有東西蒙蔽著我的某種感官,就像捂住了我的眼睛不讓我看見它的真實面貌?很像尼爾斯會做事情,這麼說他現在允許我看了?

  這些問題無關痛癢,我只是不想承認被無視了太久。土屑里的一隻螞蟻的挑釁實屬無關痛癢,我難過地想到,能讓它感受到威脅的只有和它同等級的事物,比如一條蟄伏在洞裡的毒蛇。

  它把目光移到我身上,僅僅因為蛇在我的方向上。

  我感受到了挫敗,發現自己變成了狐假虎威的人是一種恥辱。

  但我還是有機會扳回一局。現在是我的回合,如果這一擊讓我成功殺死了它們的頭領,那麼它背後的那頭猛犬短時間內就無法朝我們撕撲,趨利避害的野獸本能將支配其餘的個體。如果魅影說到做到,那麼恢復正常的阿泰爾會讓它們狼狽逃竄。即使在這樣不利的處境下,我依然有機會將局勢反轉。


  幻像和跳動的電弧一樣在我眼裡轉瞬即逝。就像時間卡殼了一下,插播了在另一個層面的不同步流速下的畫面,然後切回現實。現在我看見的蜿蜒閃電只是近似蛇形,而那頭磅礴的星空巨獸也不見了蹤影,攻擊軌跡上的只有頭領醜惡的畸形面孔。

  殺了它。我默默地對著那道蛇形閃電喊。別丟我的臉。別丟尼爾斯的臉。別——

  一道金色閃過。

  翠雷爆裂,刺目的綠光淹沒了視線。

  我什麼也看不見,我什麼也聽不見。我腳下的石像被震碎了,我掉下來了。

  在我即將摔到地面上之前,有人一把攬住下墜的我,幾番騰挪跳躍,落地。

  「是這個意思嗎,尼爾斯?」魅影在落地時差點跌倒,腿部不正常的彎折剝奪了他的敏捷。他將可能是用於鎮痛的藥物注射進傷處,因為疼痛發出嘶嘶聲的時候也因為看見了某些讓他歡欣鼓舞的場景而愉悅,「瘋狂的計劃,但是成了,你和那個金色的混蛋真不虧曾是穿一條褲子的關係。」

  尼爾斯和他說了什麼?

  他看見了什麼?

  我奮力從他臂彎里探出頭,然後就被捂住了眼睛。還嫌不夠,魅影把一塊手帕按到我臉上,一種古怪的味道充滿了我的鼻腔。

  「別看,別想,祈禱那位還沒睡醒。『無知者無罪』是個謬誤,但現在我們只能閉上眼睛然後希望尼爾斯沒有開玩笑。」

  但是我已經看見了——

  阿泰爾的身體撞碎了石像,鎖鏈一般的綠色電流在他金甲上噼啪作響。他的劍刺進了對手的頭顱,但教派頭領的權杖也切開了他腹部的裝甲和纜線,整個刃狀前端深深沒入,將金色的半神釘穿在神像上。

  所以那個故事裡,那個宮女是怎麼活下來的?

  放空大腦前,我神使鬼差地想到了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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