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那過去的事情(二)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和二橫巷徹底說再見的那天,陳相無法準確形容自己的心情。好像很糟糕,又好像也沒那麼糟。像藍過千古的天空上飄著幾縷淡雲,破壞纖塵不染的純粹感,不完美,但還是美。

  生活好像總會這樣捉弄人,當祈求一切完美時,只會收穫各種失望;而當以絕望的心態預判一切時,卻又被施捨意料之外的甜美。26年前的那個雨夜裡,他拼勁全力都沒能觸摸到完美無瑕的結局,但確實沒有人因他而變得不幸。除了他自己,除了陳波。

  在那個噩夢般的颱風夜裡,陳波是唯一的污點,而趙棟樑是唯一的,把污點濺上明鏡的人,剩餘的一切,都是美好。

  這樣的結局似乎也不錯,至少他自己並沒有成為耗散系統里的吸引子,實實在在影響到那麼一兩個人的命運,比如陳波的。他並沒有從時光縫隙中偷溜回過去,改變陳波在26年前的生命軌跡,改變陳波的所有過往和未來。

  陳相為此感到慶幸,感到心安。不論那些奇特輪迴再真實,也都只是一個逼真的遊戲。他在其中總共讀檔10次,經歷10周目,最終成功玩到一個True Ending。不論遊戲的自由度再高,結局也都是被開發者寫死的,不因任何一個玩家的任何行為而改變。

  於是在剩餘的半個夏天裡,他就這樣守著這份心安,懷揣對未來的憧憬按部就班生活,直到迎來檢驗果實的時刻,直到見到張勇的那一天。

  如此輕易地找到張勇,是陳相未曾料想的意外。因為據陳德球說,他和張勇從未謀面過,也即根據陳德球的記憶,張勇在颱風結束影響湛江時,第一時間離開了氣象台,再也沒有出現。一同離開的還有張援朝。

  在一個網際網路和手機都並未普及的時代,工作單位就是連結人們的最強紐帶,離職的人就像落葉,同一棵樹上的其它葉子只能目睹他們飄走,卻不知道它們最終飄向哪裡。

  連最無望的事情都變得唾手可得,這也許正是命運的安排。

  9月底,在正午陽光不再燥熱的第一日,陳相回到闊別已久的校園。

  灰藍色的天空下,12立柱的拱形大門格外氣派,漢白玉質地把門頭上的六個倒寫的紅色大字烘托得特別有質感。透過那些富有設計感的稜角,可以一眼望到無際綠地盡頭的圖書館,嶄新氣派,依然是紅白配色的設計,和綠地兩側被行道樹遮掩的行政樓和教學樓遙相呼應,以現代化的方式完美復刻出紅牆綠瓦的古典美。

  準確來說,這是陳相第一次來到這裡。這是位於廣州大學城的東校區,剛建成沒幾年,一切都嶄新而陌生,並非令人感慨無限的懷舊之地。

  五六年的時間,一切都物是人非,他所就讀的大氣科學系從環科院分離出去,新成立一個大氣科學學院,搬到了珠海校區。過往的記憶和承載它們的紅磚綠瓦全部打碎,錯位,重新拼湊,拼湊出一個全然陌生的空間。

  他並不為此感到遺憾。他的目標很清晰,到計算機相關學院所在的校區,參加所有大廠的宣講會,公開的,專場的,甚至是私密的內推宣傳,只要是他能打聽到的,全都不放過。

  他已提前做好完備的情報工作,可據此拼湊出的這趟行程絲毫不充實。他並沒有像想像中的那樣提著裝滿簡歷的文件袋穿梭在人擠人的會場上,又或者筆試面試一場接一場說話到嗓子啞趕路到腳疼時間緊迫到來不及吃飯。

  這趟行程如旅遊般悠閒,悠閒到他有時間坐在圖書館旁的湖畔餐廳里小口呷掉兩碗老火靚湯。

  今年的招聘季格外冷清,冷清到行政樓會議室的場次都排不滿,絲毫不需要占用到教學樓的空教室。尤其是軟體相關行業,大廠的宣講絲毫不密集,二線企業也沒來幾個,初創公司甚至直接全部走網申,牛都不來吹一下。

  更嚴重的是,除了全面縮招以外,招聘的條件也水漲船高。別說是非科班的了,連科班的都不一定有機會通過簡歷初篩混到一個機考。

  算法崗不光要求碩士起步,還要求有頂會論文。除了小方向與公司需求完全契合的那批幸運兒以外,剩下的碩士都要和本科生搶開發崗,被搶的本科生只能被擠到薪資絲毫不吸引人的二線企業。至於陳相這種非科班年齡大專業奇葩又沒什麼實際經歷只會紙上談兵的,自然無人問津。

  10月初的一天,陳相窩在圖書館大廳里的一條長條沙發上,望著手機界面上彈出的不知第幾條簡歷初篩未通過的通知簡訊,心理很不是滋味。他如朝聖者一般憧憬一個行業五年之久,並為此付出最大的努力,卻猛然發現,朝聖路目的地上的那座聖殿已轟然倒塌。

  行業的風口過了,大環境也不好,往日拿麻袋撿錢的地方也開始緊衣縮食,刷刷題會吹幾句牛就能拿總包三十萬的時代已成為歷史。行業遇冷,裁員潮來襲,乘著風口起飛的豬開始落地,沒飛起來的也再也沒機會了。


  他已拼勁全力卻還是入場晚了。行業大周期已過,正在由山頂步入谷底。金礦采空,他沒機會去擰破碎機和振動篩上的螺絲釘,連金子什麼樣都沒見到。

  一朝熱血換來竹籃打水一場空,他自然是失落的。不過現實不允許他就此消沉,他還要吃飽飯,還要繼續生活下去。好在,雖然夢已落空,但他還有一個plan B。

  他從來都不是一腔熱血盲目自大的莽撞人,在離開氣象台時,他已為自己準備好後路,一條雖不能讓他逐夢但並不算差的後路。

  他的一些老同學正在風電、光伏和電力行業發展,那裡也需要一些算法工程師,依託氣象知識經驗設計軟體產品為關聯行業提供解決方案,去預測風力、日光和電線積冰。

  雖然名頭一樣,但那些屬於傳統的實業,從未有資本入場,也從未紅火過,幾十年來一直踏踏實實,薪資自然也很踏實。薪資比氣象局高,但遠不如網際網路大廠,並且也很辛苦,除了日常的研發工作以外,還需要到實地考察,或時不時到甲方單位幹些雜活,以維護好雙方的關係。

  這著實是另外一種穀底,掙得是行業下游的錢,所以顯得格外卑微。他已見識過一些小公司技術員被派來氣象台干外包工作時的狀態,穿著印有公司名稱的黑T恤,背兩台電腦,一台用來上外網,一台用來上內網,從早干到晚,遇到趕工期還需要熬夜。他們的出差補助並不多,沒有好酒店住也不捨得吃食堂里提供給外來人員的30元一份的套餐盒飯。食堂的餐食一向豐盛,但這個價格是內部員工的10倍。

  可陳相仔細權衡過了,即便這終是他的結局,他也不後悔。他從未體會過自由的味道也從未自主選擇過腳下的路。當目睹眼前的小徑逐漸拓寬為無際的曠野時,他覺得一切都值得,即便曠野里充滿未知的苦澀與絕望。喜愛探索是人的本性,一眼望到頭的生活從來都不是他想要的。

  於是他並未在求職遇冷後灰溜溜地跑回家療傷,而是馬不停蹄調轉方向,一邊聯繫之前有意向挖他過去的同學,一邊為其它有關的公司投遞簡歷。他好歹是一位在氣象局工作五年的中級工程師,在他的專業內,不可能再被視為一張白紙。

  然而事實再一次出乎他的意料。大環境下,沒有一個行業能躲過寒潮。他的老同學們一如既往地響應迅速,但給他的回覆一條比一條觸目驚心:

  你早點跟我講啊兄弟,哪怕早半年,我都能介紹你進來給你弄個小組長噹噹。我們公司今年效益不行了,正商量年底裁人呢,我都懷疑下個月能不能發下來工資。

  老弟,抱歉了,我們今年只招應屆生。其實公司業務線一連砍掉好幾條,連應屆生都不想招,但為了完成任務和拿免稅額度,是在硬著頭皮招。實話實說,招進來的也很難過試用期,公司根本沒打算留他們。

  我們招人,就缺你這樣的人。但作為好朋友我得實在點跟你講,那點工資你絕對看不上,我都想跳槽呢。

  ……

  不光幫不上自己的忙,還得反過頭來安慰他們去。最近一年大家過得都不容易,陳相五味雜陳地和他們聊了一會兒後,把注意力重新放到自己身上來。雖然人脈有限,但好在相關企業並不少,不乏一些經歷過洗禮還頑強活著的初創公司,只要願意放低目標,不至於找不到容身之處。

  就地操作投遞好全部簡歷後,已是日落時分。橙紅色的霞光透過清澈的玻璃幕牆為大廳里的所有景物都勾上明亮的金邊。陳相窩在長條沙發的盡頭,目睹大廳入口處來來往往的人流,暗自發愣。

  那些背著雙肩包的年輕學生,全都步履輕快,充滿朝氣,沐著燦爛的日光,風光無限。他們都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經歷重重篩選,來到這裡追只屬於自己的夢。

  可沒人能知曉,幾年以後,在無法預知的未來里,懸掛在面前的那輪紅日,究竟是蒸蒸日上的朝陽還是垂暮之年的夕陽。

  選擇遠比努力重要,人的一生就是一場賭局,徹頭徹尾的殘酷賭局,即便押上全部氣運和努力,也無法保證一個好的結局。

  在感慨的盡頭,陳相接到第一個面試通知,來自一家氣象儀器廠。那是一個廣州本地的電話號碼,說話的中年人操著格外沉鬱的調子詢問他在湛江市氣象台的履歷。陳相按部就班介紹完後,對方開始沉默,沉默良久才再次開口,問出一句與招聘不相干的話:

  「林芳她,過得好嗎?」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