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覃斗芒果一毛一斤(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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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晨1點10分,西二路派出所二橫巷辦事處里,丁小麼在一片黑暗中被驚醒。他從沒鋪褥子的鋼絲床上坐起,閉著眼睛虛空擺手,「老黃我求你了,別拿芒果逗我,我忍不住!」

  沒人回應他。

  吊扇在頭頂不知疲倦地旋轉,帶出的風濕漉漉的,落在臉上,直痒痒。窗子不知被誰關嚴了,把不知何時下起的雨和陣陣疾遽的旋風攔在外面。

  丁小麼逐漸清醒。老黃不在,辦公桌上沒有堆成小山的芒果,空氣里充斥的是泥土味而不是濃郁的果香。

  他大抒一口氣,重新躺下,把身子蜷向另一側,讓被床壓出紅圈的胳膊鬆快鬆快。

  這間小平房什麼都好,就是沒有空調。夏天的早晨,他總要手忙腳亂找自己在睡夢中脫掉的上衣。那時,老黃總是攤在他那把快要散架的竹椅上,一邊把蘸上辣油的包子串往嘴裡送,一邊戲謔,「麼仔是想找媳婦了吧。昨天巡街,看見吳老太那糕點鋪里新來一個捏麵團的妹仔,長得水靈,介紹你們認識啊?」

  老黃一把年紀了,還總愛開不著調的玩笑。被調侃得多了,丁小麼自是不樂意的,十有八次,他都會賭氣一般放棄找衣服,打著赤膊衝到老黃跟前,把剩下的包子串全部拿走,坐在床沿狼吞虎咽。

  這時,老黃又會換上一幅善氣的面孔,「慢點吃,本來就是給你留的。看你這幅孩子樣,貪吃貪睡的,以後准被媳婦嫌棄。」

  對此,丁小麼會極為熟捻地反擊,「不是你說的嗎?能吃能睡是我的福分,吃包子比吃刀吃槍吃汽油彈強,睡床板比睡車屁股睡草窩睡棺材強,跟著你除了享福其它什麼都不用考慮。」

  老黃也不接話,依然笑盈盈地看他的麼仔吃完包子,把竹籤子和塑膠袋捏在手裡,一邊哼歌一邊往外走。灰藍色的短袖制服立立整整,後背上有三條褶,像剛從包裝袋裡拆出來一樣,肩章上的一槓兩星光亮亮的。

  老黃全名黃龍,是丁小麼的師傅,從警30年,臨退休了,依然只是個二級警員。丁小麼從警察學校畢業被分配到黃龍手下,他打看到黃龍的第一眼就覺得,自己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丁小麼的悲觀不無道理。黃龍頂著一個叱詫風雲的名字,在西二路派出所做了一條最閒適的蟲,守著轄區內最太平的片區,每天就是巡巡街,跟商販嘮嗑。偶爾解決一下糾紛,也不過是誰多占誰一尺攤位這種小事。

  街市人雜,但即便遇到作風作浪的也輪不到黃龍出馬。那幫商販互相斤斤計較但一有事就團結起來一致對外,手腳不乾淨的人一般走不出店面就會被摁住,再難對付也就是一嗓子的事。在丁小麼跟著黃龍的這一年裡,二橫巷裡發生過的最大的事就是有位流竄犯想吃一碗不要錢的牛腩面,面還沒煮好人就被扭送到黃龍面前了。

  鬧市區如此,更不用說其他地方。被二橫巷一分為二的幾片居民樓里,大多是各種企事業單位的家屬院,那幫斯文人好面子,家裡吵架都不好意思大聲。

  所以,跟著黃龍的時間裡,除了竹籤串包子蘸辣椒油和蝦餅只吃剛出鍋的以外,丁小麼沒學到其他東西,他從來不喊黃龍師傅,而是和西二路派出所里其他同事一樣叫他老黃。

  丁小麼清楚,黃龍表面樂呵呵,其實心裡介意得很,否則也不會總提一兜青里透黃的覃斗蛋芒在自己面前吃。

  丁小麼是北方人,平生第一次吃芒果吃得就是這覃斗的頂級蛋芒,核小肉厚入口即化,還有股椰奶與桂花的香氣,甜得人想眯眼睛。來到二橫巷的第一天,黃龍就招待他一大兜。他沉浸在果香里吃呀吃,一口氣全吃完,越吃嘴越癢,還有點疼,一照鏡子才發現,自己下半張臉腫得像山魈的紅屁股一樣。

  這種只生長在雷州半島西部沙土地的仙料他無福消受,一吃嘴就腫上好幾天,一到夏天,就只能聞著滿街的芒果味干吞口水。黃龍明知他過敏,卻總要在他面前邊吃邊咂嘴,還時不時在他床頭擺一個。

  喧囂的風雨里,丁小麼回憶著自己與老黃的過往逐漸入睡。那位淡泊明志隨遇而安的頑皮老漢,已經攢滿工齡隨時可以退休了。有時丁小麼希望他早些走,這樣自己也許會遇到一個有雄心壯志的新師傅。但有時丁小麼也捨不得他,因為得隙閒眠真可樂、吃些淡飯自忘憂的境界也是十足可貴的——在參加過幾場同學同事的葬禮之後,丁小麼逐漸意識到這一點。

  二橫巷還是挺好的,除了芒果。丁小麼對自己的細碎念想做出總結,心滿意足地回到沒有芒果的夢鄉,可沒過多久就再一次被驚醒。

  「覃斗芒果一毛一斤——」

  纖細的叫賣聲混雜在狂風驟雨間,送到丁小麼耳邊時,已經弱不可察。但他確定自己聽到的就是這句話,因為他的口水已經多到要在一分鐘裡咽三次。


  於是,他穿戴整齊出門了。冒風冒雨的自是不好受,但他和老黃的職責就是守護二橫巷鄉里鄉親的一切:他們的命、他們的錢、他們的桌椅板凳鍋碗瓢盆,以及他們的好夢。

  風雨比想像得要大。丁小麼穿過一片握手樓,來到二橫巷還算寬敞的巷口時,才意識到這一點。二橫巷是東北-西南朝向,此時正被一陣沿巷直吹暢通無阻的風貫穿,風砸在他身上,砸得他飄出幾十厘米,一腳陷在沒蓋蓋子的下水溝里,腳腕被水流拽著跑,劈出一個大叉。

  這風像是颳了好一會兒了,而且出奇大。碎葉紛飛是夏日暴雨里的尋常之景,他早已習慣。讓他感到惴惴不安的是同樣卡在下水道里的燈牌,「勞保用品」四個大字早已熄滅,燈珠掉了幾顆,背板上延伸出的電線在地面上來回掃。這家店上周剛剛翻修,裝潢嶄新,請的泥瓦匠和電工都是名頭響噹噹的,做出的東西不應該這麼脆。

  他有些怕了,怕什麼時候再砸下一塊不長眼的招牌把自己帶走,去見陰曹地府里的同學。那樣多冤吶,死在刀槍之下是烈士,死在霓虹招牌下是笑話,清明節都收不到幾束花的那種。

  他想要掙紮起身,卻發現一隻腳被什麼東西絆住。可他不敢改變姿態扭頭察看,更不敢鬆開死扒磚縫的雙手,否則一個不小心,整個身子跌進水流,定會順著下行的溝渠被衝到不遠處的南橋河裡。南橋河可不是一條小河,至少不是一隻旱鴨子能夠對付得了的。

  渾身的力氣沒處使,既尷尬又無奈。好在,祖宗先輩的照料再一次如期而至,幾大團燈光逐漸靠近。他爺爺曾告訴他,小麼就是老末的意思,別看這名字不好聽,可本命弱,外勢就會強,遇到坎坷容易得到祖輩額外的庇護。

  他曾覺得這種說法和把名字起成二柱和狗蛋孩子就會好養活沒什麼區別,但他現在體會到了,祖宗確實挺照顧他。燈光是一群人在打手電。傻子都知道躲雨,風雨交加的半夜,更不會有人想出門,那些人一定是冥冥之中受到召喚才來的。

  不一會兒,有人腳步匆匆地靠近,把一把手電杵到丁小麼臉上,接著招呼人手忙腳亂把他拉了上來。

  丁小麼攬著勞保店的立柱,喘了好一會兒氣,待烙在視網膜上的光斑淡下去後,才定下神來,打量起眼前這群不安分的人。

  他們全都披著各色雨衣,幾人一組擠在一起挽著手,巷東頭裁縫鋪的張伯打頭陣,身後跟了以家庭為單位的街坊四鄰,有老人,有孩子,甚至總賴在二橫小賣部前蹭人家攤位的殘腿修鞋匠也坐著他的木頭輪椅來了。

  若不是越來越大的雨點砸得人腦袋疼,丁小麼還以為他們正提著花燈趕正月十五的廟會呢。

  「你們這是要去哪裡?」丁小麼問。

  「去躲洪水!2點鐘發洪水,喊我們到公園裡去躲哩,快走吧!」張伯嗓音洪亮,語氣焦急,激得丁小麼腦子裡嗡嗡響。

  「什麼洪水?誰喊你們的?」

  丁小麼心頭髮緊。他守著辦事處的電話值夜班,發洪水這麼大的事,他應該最先知道。他是睡得死,但也不至於一點都聽不到那能吵死人的電話鈴。就算他果真是被美夢勾心誤了事,還有老黃和西二路派出所的其他同事呢。一定會有人一腳踹開辦事處的門,把他從床上拎起來。

  「巷東頭大喇叭喊著呢!」張伯答,腳步沒有停下,「快走吧,沒剩多少時間了,我們這都是些腿腳不方便的人,不跟你一起磨蹭了!」

  丁小麼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他確定發洪水的消息來源不是正經渠道,想要攔住這些在風雨里冒險的人。但他又怕,怕這已經把天下漏的大雨,真的能讓南橋河裡的水滿到溢出來。

  猶豫再三,他終於肯跺著腳動起身來,不過是往相反的方向,逆著人流往東邊走。大晚上把一群老弱病殘引出家門冒險,不論散布洪水消息的人居心何在,他都要去會一會。

  逆風行進十分艱難,雨衣帽子被吹掉後,再也戴不上。雨水糊在口鼻上,產生一陣陣窒息感,讓他像落水狗一樣不住甩頭。

  他一個北方人,遠道而來,艱辛地適應了永遠潮濕的衣服,適應了回南天裡會滴水的天花板,適應了拖布里長蘑菇,也適應了會飛的大蟑螂。但他第一次泡在這麼大的風雨里,像在四九天裡被街頭混混堵在死胡同狠揍一頓,讓他想要捂著臉跑回家縮在溫暖的炕上一邊吃豬肉燉粉條一邊哭。

  他從沒這樣委屈過,被人欺負了可以一拳打回去,可被天欺負了只能受著。街巷兩側的房子大都亮著燈,在這黑黢黢的夜裡顯得格外溫暖。一路上他都想要鑽進其中一家去暖暖身子,但終是忍住了,因為覃斗芒果的叫賣聲愈發清晰,聲源處立著一團燈光久久沒動。

  「覃斗芒果一毛一斤——今夜有洪水,請速到北橋公園山頂避難。」

  喇叭聲很大,大到甜美的嗓音在嗞嗞電流聲中失真。在不知道聽過多少遍後,丁小麼終於找到了他的目標。

  一位瘦瘦高高的人窩在安鋪糕點門口,一手攬立柱,一手舉喇叭,手電筒掉落腳邊,卡在皸裂的木製台階的縫隙里。那人沒穿雨衣,歪著頭,把臉抵在柱後,以避開風雨的折磨,看起來比丁小麼還要狼狽。

  丁小麼箭步上前,把手電筒杵到那人臉前,義正言辭地發問:「你是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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