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風暴潮(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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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擔兩條性命的柔弱之軀遠比陳相想像得要脆弱,忍受近10個月的苦楚,一不小心,竟要生出一雙死亡來。陳相十分慶幸自己還有機會重新來過,這一次,他依然要利用張瑾玥對陳波摯不可摧的感情,只是換為更加柔和的方式。

  「瑾玥,我有件事要告訴你。」陳相接起電話,把語調壓得很沉,悶悶不樂一樣。

  「什麼事?你說。」張瑾玥的語氣里有微不可察的擔憂。

  「張台跟我說,我升首席那事,省里沒給批准。會有一個經驗豐富的老預報員調動過來,接梁老師的班。以後我都沒有機會了。」

  「沒事。」張瑾玥語調輕快,沒有驚訝,也沒有惋惜,反而很高興似的,「首席不首席的,一點都不重要,只要你好好的就行。正好少加點班,少點壓力。」

  「可是我工資漲不了了。而且台里新來人,就多一張嘴吃飯,我辛苦到頭,掙得還沒之前多。」

  「日子怎麼樣都能過,別多想了,快把飯吃了吧。晚上給你帶了你最愛吃的雜魚湯,趁熱吃,放涼就不鮮了。今天買的魚不太好,都是鰳魚和青占魚,刺多,你……」

  「瑾玥。」陳相把對方的話頭截住,「我心情不好,想現在請假回家和你說說話。你在家裡等著我,好嗎?」

  張瑾玥沒有一絲猶豫,「好,我等你回來。」

  掛掉電話,囑咐好任天富,借來張勇的手錶,一切都順利得不可思議,除了最重要的一環:停在倉庫旁的車。

  關於那輛車的行蹤,陳相打聽過了,可收到的回答卻十分不盡人意:那車是定期為台里送氫氣的,台里每個人都見過,但沒人知道它具體什麼時間出現。氫氣在東海島上的煉化廠里生產,走水路送過來。海上的事,沒人能說得准。

  於是,晚間11點整,在能悶死人的室外,倉庫旁的昏黃路燈下,立了一個東張西望的人。陳相一邊甩手跺腳以防被蚊子抬走,一邊不斷向山頭下黑黢黢的大門處看。那裡沒有不知何時現身的四輪車,只有一個若隱若現的黃色光點在樹叢中飄來飄去。

  按照經驗,這個時間,趙棟樑應該貓在半山腰,做著一些神神秘秘見不得人的事,那光是他在打手電。

  出於等待的不耐煩,也出於好奇,陳相走下山坡,到離光點不遠的地方,放輕腳步,停在一顆年幼棕櫚樹旁,透過紅桑叢茂密的大葉,窺探趙棟樑的行跡。只見那人一隻手捧書,一隻手打手電,來回渡步,一會兒把書本貼在臉上仔細看,一會兒手指從嘴角揩吐沫下來翻頁,一會兒抓耳撓腮,口中念念有詞。

  陳相看好久都沒看出什麼所以然。眼前這位年輕版的趙棟樑是一個徹徹底底的怪人,性格乖戾、行為詭異,比鄉下的神婆更加神秘。

  在一個靠科學吃飯的單位里,頂著「賣卦哥」這樣一個侮辱人的外號,還真是一點都沒委屈他。真不知道這樣一個不靠譜的人,究竟是憑藉怎樣的齷齪手段,在十多年後坐上台長的位置。

  正想著,遠處傳來發動機高速運轉的嗡嗡聲,渴盼已久的獵物來了。

  陳相轉頭就跑,被兩行棕櫚樹夾著,跑回空曠的山頭,躲在倉庫背面。午夜12點的環境十分寂寥,靜得連劃火柴的聲音都顯得十分刺耳。

  司機沒有熄火就跳下車,躲到遠離車的倉庫側面,迫不及待地點燃了一根自裹的葉子煙。強烈的煙燻臭氣夾雜著陳年霉味瀰漫開來,漫到一角之隔的陳相面前,嗆得他忍不住要咳嗽。

  載著一車氫氣疾馳並不是一件安全的事,所以陳相選擇等,等到氫氣瓶被搬空再考慮下一步。那人搬得很慢,慢條斯理一罐一罐地搬,半個小時過去,依舊沒搬完,急得陳相想跺腳。期間,那人又在老地方抽了三根煙,差點把陳相熏得背過氣去。

  終於,那有節奏的,穩穩噹噹的腳步聲停止了,倉庫內也不再發出金屬碰撞的脆響,而是被細細簌簌的布料摩擦聲所取代。那人不知從哪裡扯出一個探空氣球胚子,細細地摺疊成條,然後往自己腰上裹,十分投入。

  陳相終於等來這來之不易的好時機,躡手躡腳走向還在嗡嗡嗡的車。半夜三更靠劣質旱菸提神送貨的猛士,想必不會那麼好說話。他想像不到使用什麼拙劣的藉口才能說服對方借車給自己,於是選擇把道德的緊箍松一松。直接把車開走,跑贏風暴潮,救下兩條人命,是逃離這個虛妄之地的最短路徑。

  但他沒能如願。對方的耳朵似乎也出奇的好使,陳相剛把一隻腳邁上駕駛艙的門檻,身後就傳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緊接著,一雙有力的大手把他一把薅了下來。

  「你幹什麼呢?」


  陳相差點摔個趔趄,身子搖晃半天才站穩,面對眼前這位身材粗壯,瞪眼發狠的人,一時不知道該怎樣回話。於是他選擇用行動代替語言,像擱淺的小梭魚躲避趕海者的追擊,一下子重新溜進駕駛艙里,趕在對方伸手之前關門,鬆開手剎。

  這個過程十分不順利。期間,那位猛士半身架在車窗上,把一隻胳膊伸進車內,阻攔陳相的所有動作,同時不斷叫喊,「偷車賊!強盜!」

  陳相終是敵不過,又被拉扯出來,結結實實被甩了一個大跟頭。對方一邊喋喋不休,一邊把他往山下扯,他絲毫反抗不過。兩人的爭執似乎驚擾到了趙棟樑,半山腰飄著的黃色光點不斷上移,離他們越來越近。

  陳相在心中大呼不妙。也許他和這位猛士之間還有商量的餘地,但一旦被趙棟樑這位正義的小鬼糾纏上,他今晚就別想走了。

  情急之下,陳相喊,「你是不是偷了氣球胚子?」

  對方愣了一下,手上的力道弱下來。

  「我看到了,你剛剛在倉庫里疊氣球,還想往腰上纏。那東西看起來不起眼,其實特別貴,夠你坐牢的。」陳相趁勢說。

  這話顯然很有效。他話音剛落,對方就徹底鬆開手,立在原地,換上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像犯錯的孩子。

  「我們做個交易吧。」陳相把語氣緩和下來,「你載我先去西二路二橫巷,再去人民醫院。作為報酬,你可以把氣球拿走,我當作沒看見。」

  十分順利地,陳相坐上了疾馳的卡車,趕在趙棟樑貼過來之前。

  車子疾馳下山,在塵土飛揚的土渣路上熟捻地拐來拐去。陳相被晃得暈乎乎的,心情格外輕鬆。現在是12點50分,司機輕車熟路,要不了15分鐘就能到家,接上張瑾玥後,最多1點半就能趕到醫院。這次一定會順利。

  司機的心情似乎也不錯,又抽了半根煙提神,把話匣子打開了。

  「我叫陳德球,跑貨的,專門幫東海煉化廠送氫氣。頭幾年,我還開過大貨,13米,滿載,一路北上去遼寧送木材,一萬里地。那個時候,開大貨可神氣了,方向盤一轉,縣長都不換。車載著貨出去,載著票子回來,風一刮,飛一地,看得人暈乎。」

  陳德球提起光輝往事,臉上閃著光彩。

  「送氫氣比送木材更賺錢嗎?」陳相隨口問。

  陳德球搖頭,「長途大貨才賺錢,這幾個小破瓶要多寒磣有多寒磣,還危險。可沒辦法,我兒生病了,要治病,他姨走得早,只能我陪著,離不開多遠。我那孩子,貴蝦,生得可喜歡人,還懂事,自己躺醫院裡打針吃藥,從來不喊難受,我一回去就跟我笑。」

  陳德球說著,先前的神氣樣逐漸從臉上消去,他歪頭瞥了一眼團在兩人腳下的氣球胚子,沖陳相說,「老弟,幫我個忙,那氣球,幫我灌點氣進去,看好不好用。我疊的時候,看見上面有個破洞。」

  陳相照做。他把車窗搖下來,讓氣球胚子兜住越來越大的風,一米見方的橡膠胚子瞬間被灌得半滿,占據半個駕駛室,伸到陳德球眼前。風從球炳進,從球面上大大小小的破洞出,吹得陳德球直眯眼睛。

  陳德球默默看一眼氣球的殘破樣,沒有說什麼。陳相默默把胚子收起疊好,抱在懷中,眼睛直勾勾盯著路盡頭被漸起的雨暈成球的燈光,二橫巷要到了。

  誰知這時,車子猛地轉彎,偏離陳相望眼欲穿的方向,直直拐到另外一條沒有燈的小路上,越開越快。

  「陳師傅你走錯了吧?二橫巷不在這個方向上。」陳相說。

  「我要先去另外一個地方,到我老兄的廠子裡去借點膠水粘氣球,不遠,也就10里地,之後照常送你,我兒也在人民醫院。」陳德球邊說邊把雨刷器開到最大擋位,風雨越來越大,不斷有碎葉糊在車窗上。

  陳相看一眼手錶,1點5分了,去粘氣球來回10公里,最快也要1點20才能到達二橫巷附近。那個時候風雨早就大到沒法正常走路了,二橫巷過不了那麼大的車,張瑾玥又要在如此惡劣的天氣里受到驚嚇。

  即便能把她平安接到車上,平安挨過顛簸駛到醫院,也很難說能不能趕在風暴潮之前。這樣的估算還是建立在絕對順利的前提下,期間但凡有任何一個環節出問題,他們就會被淹死在路上。

  於是他斬釘截鐵地說,「不能去。颱風已經刮起來了,還會持續變強,強到能把你車掀翻。刮完風還要發大水,能把人淹死。」

  陳德球沒有做聲,像沒聽到一樣,聚精會神地開車。


  「你有沒有聽到我說話。有颱風,還有風暴潮,為了粘個氣球,你連命都不要了?」

  陳相心急了。他並不知曉陳德球偷氣球的原因,那種東西除了載著一斤多重的無線電探空儀飄搖升天,每隔10米向地面回傳探測數據,供預報員分析以外,沒有任何用途。

  在觀測場內,它是預報員吃飯的碗,在觀測場外,是看都不願意看一眼的垃圾。陳德球究竟是哪裡來的執念,非要拋卻骨子裡的老實本分,偷拿這樣一個一無所用的垃圾。拿就拿了,還一定要把它補好。

  莫非是迷信了哪位神婆的鬼話,要把這能飄上3萬米高空的通天之物拿回家供著?

  「陳師傅,我是干天氣預報的,你看見天上的跑馬雲了嗎?這是颱風,能把車子掀翻、窗子撞破、船吹跑、魚卷到天上的颱風。你要是還想平安見到你兒子,就別去補那個破氣球!」

  陳相把這句急到燙口的話吐出時,車子剛好行駛到南橋河邊,逆著匆匆的河水往西邊走。沒走多遠,便一個急剎停下了。

  「你下車吧。」陳德球指著車門,情緒激動,「氣球我要補,兒子我也要見,別說颱風了,就算天上下刀子我也不怕。我車不載晦氣人。」

  陳相沒有動彈。和陳德球不一樣,此時的他十分理智,在這種沿河荒郊地下車步行,用不了多久,就能被風颳死或者被水淹死。理智之餘是忐忑,他害怕眼前的壯漢一氣之下把他給扔下車去,那樣的話,就連一丁點迴旋的餘地都沒有了。

  好在,陳德球只是盯了陳相一會兒,見陳相沒再作聲,便又啟程了。

  車繼續西行,沿南橋河畔逆流而上,滔滔的河水看得人眼暈,車身不時被陣風撞得顛簸一下,像一艘脆弱的船。

  「陳師傅,你的貴蝦,得了什麼病?」陳相試探著發問。一位把孩子掛在嘴邊的父親,定是愛子如命的。如果有什麼東西能夠打破他荒謬的執念,一定是他那等在人民醫院的貴蝦。

  陳德球沒有回答,眼睛緊盯前方,雙手死握方向盤,依然保持著一副對抗風雨的專業姿態,只是肩膀慢慢垮下來,憤怒和激越的神情從臉上消失,換為讓人惻隱的淒悲。

  良久,他終於開了口,以格外沉鬱的調子:「神經母細胞瘤,差分化型,骨髓轉移,4期高危。」

  這些字句從陳德球嘴裡吐出來,生硬得像在背課文。專業的醫學詞彙,在普通人眼中顯得格外蒼白,但其背後必有一個痛心的故事。

  「貴蝦生得十分規矩,可老天爺卻不待見他。馱仔十月出生,清晨天剛白的時候有動靜,不到中午就落地了,連執仔婆都說生得順。提前煲好的姜醋送出去,臍帶請執仔婆剪好,漬上石灰,包到紅紙里,紅紙放到瓦罐里,瓦罐存在他姨的床下。老祖宗留下的習慣,這樣孩兒就可以不離膝下,長命百歲。

  他姨坐月子天天喝生化湯,奶水足,把他奶得可胖,胳膊腿和蓮藕節一樣。辦滿月酒,給左鄰右里都送上紅雞蛋和酸薑;做百囉,請吃飯;慶周歲,討百家衣求吉利,每年都做生日。等他三歲話說利索了,又帶他拜祠堂,請先祖保佑他。

  安安穩穩長到五歲,眼見就要長成小大人,忽然得了這麼個病。」

  陳德球的這番苦痛似乎淤著散不去很久了,一旦說出口,就像瀑流一樣全傾瀉出來,滔滔滾滾。

  「那年初夏,我跑完一趟貨,專門托人拿打了一架能竄天的木頭飛機,回家看他,哄他開心。他躺在外家父的竹椅上曬太陽,老遠看見我,卻沒迎過來。我把飛機從兜里掏出來,給機頭漿上的皮筋箍緊,一撒手飛老高。

  他也不看,也不喊我,一隻手捂著左肚子,眼睛直勾勾不知道往哪裡盯。貴蝦最喜歡天上的東西,冬天天天到海邊上看北方飛過來的大白鳥,都不嫌冷,夜裡偶爾見到天上的飛機高興得亂跳。

  他那天是有多疼,才會呆愣成那樣。

  後來,我帶他看病,從村裡的阿祖看到城裡最大的醫院,越看越糟糕。花大價錢拍片抽骨髓,才知道是那麼個病。整整一年,每天打針吃藥,吃得面黃肌瘦,頭髮都掉光,也不見好,烏溜眼裡明閃閃的光全都沒了。

  我陪他耗在醫院裡,把家底全部耗光。管他床的白頭老大夫說,貴蝦這病都是剛出生的小小孩兒才得,大孩子沒見過得這個的。

  我究竟是造了什麼孽,讓我兒受這麼個罪。」

  陳德球就這樣說了很久,說到最末幾句時,風雨已經大到讓陳相聽不清楚他撕心裂肺的哀怨,只能看到下彎的嘴一張一合,兩束皺紋蛛網一樣結在眼角上,被水沾濕。

  在一個無燈的路彎,陳德球忽然減速,七拐八拐把車停到一個無燈的大倉庫里,從貨艙里拉出一個鼓風機,一把扯過氣球胚,佝僂著背跳下車。

  陳相併沒有去看手錶錶盤上那個令人絕望的數字。他一直想搞明白的問題——那位慈父對氣球胚子的執念源自何處——似乎也已經不重要了。

  如果有人能對可怖的天災熟視無睹,那一定是因為,他的人生早已枯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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