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風暴潮(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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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觀測場上,大大小小的儀器無聲地工作著。燈下立著一個百葉箱,灰色的金屬杆支撐一個白色的方盒子,百葉間隙黑洞洞的,像空蕩蕩的鳥巢。

  吱呦一聲,箱門被打開,其內林林總總的玻璃和金屬器皿反射出刺眼的光。最顯眼的一個有鞋盒一般大,被玻璃罩罩著。玻璃罩內,一側是緩慢旋轉的紙卷,另一側是一塊銅色的螺旋金屬。

  這是一台氣壓記錄儀,大氣壓強變化時會引起真空膜盒伸縮,造成的槓桿和拉杆作用,可以讓筆桿上的筆尖沿自記紙上的弧線上下移動,記錄出氣壓變化的跡線。

  「993、981、975、968……」

  任天富掀開氣壓自記儀的玻璃罩,從中取出黃底橙線的自記紙卷,小心翼翼展開,就著還算明亮的燈光一行一行讀數,每讀一個,眉頭便皺得更緊一些。

  氣壓數值本就很低,還在過去的兩個小時內劇烈降低了25hPa,馬上就要低過自記儀960hPa的下限。是颱風沒跑了。

  任天富匆匆把紙卷有讀數的部分撕下來,揣進胸前的口袋,接著把目光移到百葉箱頂上。

  箱頂立有一台自記式風速儀,通過記錄懸吊在空中的板上揚的角度,來估算瞬時風速。自記紙上的指針來回跳動,一會兒0m/s一會兒指針跳出量程,幾分鐘後,數值再也沒有低於過20m/s。颱風真的要在附近登陸了。

  返回主樓時,天空剛好落下濃密的雨線。任天富站在門洞裡,用手護住口袋裡的自記紙,面朝雨幕連連後退幾步。

  1點的颱風如期到來,2點的風暴潮絲毫不遙遠。陳波預測對了,在沒有任何數據支持的情況下連時間都能說准。湛江市氣象台一連出了兩個神棍,其中一個是真神。

  可這又能怎樣呢?全湛江都還處於不設防的狀態。更何況,台長張援朝是一個極其古板且保守的人,等走完所有上報流程開始啟動防台調度工作,潮水早就淹上來了。

  正想著,腹部傳來一陣絞痛。他健步如飛沖向二樓的廁所,緊張的心顫個不停。背負幾百萬人的性命做決策,這樣的壓力不是誰都能承受得了的。他需要一個主心骨,如果陳波在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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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任天富所期盼的人正行駛在廣州灣大道上。

  車速40公里每小時,全程15公里。陳相的這趟行程十分順利,車內有地圖,車重抗風,遮風擋雨。雖然為了行駛安全特意繞大路還壓了速度,但和兩個輪子的自行車相比,這車快得像火箭。

  路過湛江港時,風力驟然加大,撞得車身一陣陣震動。陳相死死握住方向盤,視線被港口上的景物吸引。

  湛江港掛八號風球了。矗立在海岸線上的信號塔上,懸掛著兩個指向天空的黑色寬箭頭,它們收尾相連,像不小心粘在一起的紙飛機。塔身上自上而下亮起三盞相距甚遠的信號燈,兩盞綠色,一盞黃色。

  這是一套古老的安全警示系統,連在一起的紙飛機被稱作八號東北風球,意味著港口正在或即將遭受來自東北方向的大風侵襲。黑色的標誌只在白天顯眼,彩燈是它們在夜間的替身。

  遠航的船隻十分積極地響應了風球的召喚,不斷返航進港。

  港口附近的海面上,無月之夜的海水並不如往日那樣通透,又黑又濃像一鍋正在翻滾的瀝青,其上點浮著星星點點的白,一齊沸騰著,隨時間推移,越來越稠密。

  船舶桅杆上長亮的白燈是拋錨停泊的信號,回港避風的船隻越來越多,港內有限的錨地已被占滿,簇在一起的燈光像剛下鍋的炸物一樣膨脹得老大,脹出了外港界。

  風力又加強了,一股一股打在車身的右前方,之前偶爾的震動失控逐漸成為常態。車前窗的雨簾厚得像瀑布,讓雨刷成為擺設。草葉和垃圾漫天飛舞,有的貼在車窗上,粘不了一會兒便被雨水衝掉了。

  在這樣惡劣的天氣里行車是一個十分荒謬的選擇,像在秋高氣爽之日跑到山上生野火。

  按照經驗,目前的平均風力至少有10級,陣風的級別往上加2,已經可以掀翻輕底盤的小汽車。這輛沉重的大屁股三廂車所提供的安全也一定有期限,陳相希望它至少能堅持到人民醫院。

  車子駛離廣州灣大道,拐進一條無燈的小路。當港口的鬧象從後視鏡里完全消失時,身後傳來一陣混雜的鳴笛聲。汽笛的音色千篇一律,但由載重不同的船隻發出時,音調各不相同。

  一開始,是三聲尖銳的短鳴,像失群小鳥的尖叫。回應它的四聲短鳴格外低沉,如同短促的鯨吼。很快,這些鳴叫越來越多,越來越頻繁,越來越急促,混成沒有章法的交響樂。不一會兒,短鳴完全被長鳴替代,嗚嗚嗚響成一片,好似一群絕望之狼在集體嗥叫。


  船隻的汽笛像語言一樣含義豐富。三短代表向臨船宣布自己即將後退,四短代表拒絕他船的要求,五短是碰撞警告,六短是在求救,長短鳴組合在一起可以像摩斯電碼一樣表達出更豐富的含義。無盡的長鳴沒有被賦予任何含義,也許是沉船前的絕望哀嚎。

  相比于堅實地面上行駛的汽車,船隻是十分笨拙的。俗話說,空載吃風,重載吃流,風和水流的雙重阻撓讓它們難以及時調整方向。

  稍有疏忽,船便會像自由的紙飛機一樣一頭扎到海里、礁石上、臨近的其它船身上。尤其是在港口這樣的狹小之地,很容易因為調度失誤或者能見度不足導致兩船意外相撞沉毀。

  航行中的貨船相撞雖是悲劇但並不稀奇,而能讓這些已經下了錨的船在安全之地連片撞毀的可能性只有一種:走錨了。

  錨鏈是很結實的,細則幾厘米,粗則幾十厘米,拉力負荷有幾百至幾千KN。這些強壯的鋼鐵之物的抓力十分強大,雖是抵禦風浪的好手,但一旦抓地力抵禦不了風流的外力總合,就會鬆動滑脫。緊接著,這擁擠的海面上便會發生連鎖反應,船舶首尾相碰,連環相撞受損,最後沉沒。

  走錨的原因有很多。可能是海底地質不好;可能是陣風過大;又或者是有位糊塗船長在颱風的左半圈裡錯拋了左長右短的八字錨,導致錨鏈受力不平衡。但在風暴潮面前,這些都不重要了。

  一旦風暴潮來襲,錨鏈就會搖身變為奪命之物,拉扯住在走錨之災中僥倖逃脫的幸運兒,不讓它們跟隨迅速上漲的海平面一起上浮。已經損毀但暫未沉沒的新鮮船屍體會被風浪拋上海堤。

  湛江港是一個大港口,載重幾百噸的大船在這裡並不少見,它們也許會像被遺棄的衝浪板那樣,乘著幾米高的潮鋒侵入不遠處的城鎮。

  夜間的林蔭小路空無一人,雨線濃密得像雜草叢中大肚子蜘蛛織出來的白網,裹住不斷脆折的樹枝一同砸在地上。粗厚的車輪壓過連綿不斷的積水坑,伴著時不時響起的鳴笛聲,嘈嘈切切,顯得格外慌張。

  前方是專屬於城市夜晚的繁華之景,背後是隨時可能追上來的潮水。陳相把踩油門的腳又往下壓了壓,距離人民醫院只有不到兩公里了,這場和災難的賽跑,他要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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