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風暴潮(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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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相再也回不到用來回憶線索的狀態。他十分心急,比坐在電腦前狂點滑鼠刷新衛星雲圖的任天富還要急。

  12點多了,即便是閒庭散步走著走,張瑾玥也該到醫院了,可那陣他聽過無數遍,一想起來就頭疼的電話鈴仍未響起。

  考慮周全,囑託到位,時間充足。張瑾玥向來討人喜歡,老街坊們古道熱腸,張勇的助攻總是給力,連敏感多疑的任天富都沒有多問什麼只暗自和電腦較勁。天時地利人和,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死亡的實感不斷在腦海中翻騰,如果這一次仍舊沒有成功救下張瑾玥,自己便要再經歷一次,一次又一次,比十八層地獄還要殘酷。

  更重要的是,這番無妄之災的承受之人不止他一個,張瑾玥還有被風暴潮波及的所有人都要一起陪葬。

  死是死者的不幸,更是生者的不幸。如果因為某種原因他註定要上斷頭台,那麼親眼目睹張瑾玥咽氣在血泊里,就像鍘刀落下前先行凌遲,將他千刀萬剮。為什麼他要經歷這些?

  陳相響徹心扉的哀嘆似乎被傾聽到了,下一秒,電話鈴聲伴著任天富的驚呼一齊響起。

  「陳波——」電話那頭是於姐的聲音,帶著哭腔,」瑾玥她胎盤早剝大出血了,現在正在搶救,你在哪裡?」

  話筒從手中脫落,砸在桌上,發出不大不小的聲響,剛好淹沒任天富的叫喊聲。陳相拔腿跑出值班室,留下一句生硬的話:「2點風暴潮,報告上級安排撤離。」

  三階台階一起下,硬底涼鞋砸在地板上梆梆響,咂得他腳底生疼。還有不到40分鐘,狂風暴雨就會把他按在路上,他沒有機會騎到人民醫院,一丁點可能都沒有。他走得太過心急,以至於還沒來得及拿車鑰匙,只好從帶裂紋的路牙子上摳下一大塊碎石,砸在鏽成蜂窩的車鎖上。

  鐵渣片碎了一地,連同他的理智。他不想深究自己為何執著於不可能的事情,他只想見張瑾玥。他希望自己能夠僥倖抵抗住風鞭、雨幕和水牆,看到她好端端地躺在病床上,和剛出生的自己一齊熟睡,即便他清楚這些都是虛妄。

  苦痛的命運中似乎總能蘊藏一絲仁慈。吱嘎吱嘎地騎到倉庫旁,一輛解放牌輕卡停在路邊。車燈亮著,沒有熄火。車廂空著,駕駛位也是。

  沒有絲毫猶豫,陳相一腳邁入駕駛艙,鬆開手剎,緩緩起步。

  擁有C1駕駛證的他開這種長不到6米的空載貨車並不違背道德,但腳下這坨嗡嗡振動的鬆散鋼鐵似乎不太好控制,像握在手裡的海鲶魚一樣滑膩,稍踩油門速度就加到很高,方向盤也靈敏得不像話。馬力巨大,扭矩強大,行駛不穩,操控不便,駕駛貨車需要經驗,陳相沒有,但他別無選擇。

  沒有月光的下坡路上,占據大半道路的車子像覓食的軟骨魚一樣甩著屁股出發了。風颳進全開的車窗里比發動機的轟鳴更加刺耳。後視鏡霧蒙蒙的,映出一個追車奔跑的黑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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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你做什麼的?你把車停下來!停下——「

  堪堪跑出幾步,便累得邁不開腿,陳德球氣喘吁吁立在原地,柴油燃燒的臭氣糊在臉上,嗆得他直咳嗽。

  車被搶的事實一時間難以接受,良久,他才回過神來,低頭望一眼抱在懷裡的東西:一條14L的高壓儲氫鋼瓶。

  瓶身細長,刷有綠漆,閥門尖尖的,帶著絲絲鏽跡。風撞在上面發出嗡嗡的聲響,響得他頭皮發麻,好像這長得像炮彈的東西,下一秒就會爆炸。

  心提到嗓子眼,他連忙把它輕立在地上,仔細檢查。

  氫氣瓶是十分危險的東西,怕傾倒怕震動怕泄露怕明火。它們在東海島上煉化廠里被生產出來,乘著又大又穩的貨船到達通明碼頭,再經過50公里的陸運來到這裡。

  陳德球負責它們的最後一程。他開著一輛老舊但馬力十足的貨車來到碼頭,耐心等待遲到的船隻,把它們一瓶一瓶扛進貨箱裡,像立保齡球瓶那樣精心擺放固定,小心得像在伺候孩子。

  陳德球跑貨車好多年了,他經常開著13米載重十多噸的重卡,把滿載的橡膠木送到遠在遼寧的建材廠。這種熱帶地區獨有的木材花紋美觀、質感細膩、不易開裂,在氣候乾燥的北方很受歡迎,一年到頭買單不斷。

  最忙的時候,他一個月能跑上四趟,裝車卸車都自己來。林場把木材切割成直徑20厘米、長2米的木方,一方約有50公斤重,他扛得毫不費力。但眼下這種長85厘米,重12公斤的小鋼瓶,他一次只敢抱一個。

  因為車隊頭頭曾指著通明碼頭上一塊焦黑的泥土地對他說,別看這小瓶子輕飄飄的,能量大得很。有一次,卸貨工搬得心急不小心掉到地上一個,把閥門摔開了。那氣瓶像不長眼的魚雷一樣,打著轉竄老遠,竄到一位正在等貨的夥計腳邊,那夥計剛好點燃了一隻煙。


  據說,那一整晚,整個碼頭都瀰漫著一股菸草香氣。那位可憐人懷揣一整條紅塔山,卻只堪堪享受到一口。

  自那以後,東海煉化廠的氫氣瓶就成了燙手的山芋,沒人願意碰,但陳德球欣然接下了這個討人嫌的活計,他需要錢。

  驟然轉涼的風吹落了他的汗,擰緊的閥門和完好無損的防震圈讓他安下心來。他不會把自己炸得焦黑,可是他的車沒了。

  茫然無措地回到倉庫,安置好令人發怵的小鋼瓶,陳德球走到一個鼓鼓囊囊的蛇皮口袋跟前,從中拖出一張大到可以當被子蓋的雙層圓形白色薄膜,一邊把它疊成50厘米寬長長的一條,一邊時不時向窗外張望。窗外漆黑一片靜悄悄的,這讓他感到安心。

  陳德球為氣象台送氫氣已經半年了,十分熟悉這裡。

  每天早晚7點半,都會有兩個人從倉庫取走一個鋼瓶和一張薄膜,去到不遠處小山丘上的觀測場中,把瓶里的氫氣衝進膜里。薄得像紙的膜膨脹得很大,像巨人國里的大西瓜。

  他們一個人手捏兩人高的瓜蒂,另外一個把一個方方正正的黑匣子系在瓜蒂末端,一鬆手,西瓜飄搖升天。

  當西瓜飄遠只剩一個小白點時,他們又會小跑到不遠處的一座鐵皮房內,房子一旁立著一棵帶稜角的鐵樹,它的枝葉是方形的,其上鏤空,像自行車的腳踏板。

  他們有時很快離開,有時呆很久,在絕大多數時間裡,小山包上都是靜悄悄的,即便有人造訪,也只是仰頭看看天,或者站在場上的其他怪東西前搗鼓一小會兒就走了。

  陳德球從未試圖理解這些怪異的東西,只有一次,他向一個總穿藏藍色棉襯衫的年輕人詢問這些神奇白膜的價格,對方的回答嚇了他一跳。只不過是一個大號氣球而已,卻抵得上他送一趟木材的工錢,更是比他每月送氫氣的全部收入還要高。

  不一會兒,白膜疊好了。陳德球掀起身上還濕著的跨欄背心,把膜裹在腰匆匆離開。不知何時變得狂暴的風把背心灌得鼓鼓的。

  不遠處的小山丘上,觀測場裡的照明燈被點亮,驚飛了幾隻夜棲的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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