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補天裂人皇祀東君，欺聖主寧公上神台
轉年二月，降瑞雪。
秦淮河兩岸結出了青霜。
李航從被窩裡鑽出，睜開朦朧睡眼從窗縫看了看天色，又重新鑽了回去。
他也是住了兩個月才發現，自己仍身處金陵地界，就在秦淮河邊上。
並且過去那麼多年，就沒聽說這是一條能結冰的河，這趟也算是漲知識了。
過了許久，林柔也從被窩裡鑽出，看了看床榻，又看了看身側，一臉不悅道：
「世子爺，不是說好了讓婢子睡在外側的麼？您要還是這樣，往後婢子就……就……」
「嗯哼？你就怎樣？」李航蔫壞地說著，藏在被窩裡那賊手卻不安分。
林柔狠一抿嘴，索性又鑽了回去。
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她對李航的性子也算摸了個七八分熟悉。
世人都說富家子弟跋扈，其實不然。
就眼前這位而言，能把婢女寵上天的少年公子哥，幾千年來怕是絕無僅有。
漸漸的，只要是獨處，二人的舉動便愈發放肆，接著被窩裡發生一番掙扎踢打，小白兔最終還是安分躺在大灰狼的懷中。
當然事後林柔也總會犟嘴念叨一句：「那是婢子不願傷著世子爺才乖乖就範的。」
李航聽來大為受用，將玉人抱得更緊了些。
他倒不是說有什麼歹念，就是不習慣自己睡在床上而床前還坐著個人。
那不跟抬進ICU，和快死了差不多？
不過不管他怎麼勸，林柔都不肯回房間去睡，三番兩次勸說無果，李航憋出一個大招……
某天又下了場夜雪。
他突然抓住被子渾身顫抖，不管林柔拿來多少被火爐烘暖的石頭墊在榻下，他就是喊冷。
也不知道抖了多久……
就在他以為自己快抖不動的時候，被窩掀開，柔兒姑娘麻溜鑽上了床。
不過第二天兩人約法三章。
其一，大痊前，不得越雷池半步。
其二，姑娘睡外側，世子睡在內側。
其三，白天聽世子的，晚上聽姑娘的。
李航聽完大樂，當場表示作為一代霸道總裁的堅定奉行者，別說是三條，就是三十條，三百條，在他那裡也只得兩個字，照做。
但這時，林柔卻小聲抽泣道：「當年婢子受了風寒，兄長也是這般守在婢子床前，怎的到了世子爺這裡，竟換了這不成體統的模樣？」
李航爽朗一笑，側臉抵住姑娘額頭說：「傻瓜，那是你親兄，自然不能跟義兄這般沒規矩，再說義兄也沒把你吃進肚裡，你哭什麼？」
林柔小心翼翼地問：「可是等義兄痊癒了，還是會把婢子吃進肚裡的對不對？」
李航眉頭一擰，「這可是你父親問的？」
林柔一愣，把頭埋低，小聲嘟囔道：「阿爹說要把一身本事都傳給世子，也不敢奢求世子給什麼名分，就是希望世子平順過完這一生。」
李航聽後一言不發。
林柔抬頭望了李航一眼，小聲詢問道：「婢子，是不是又說錯話了？」
李航不想再討論如此沉重的話題，轉說起出門踏春這件事。
一般來說，富家子弟出門踏春，必定僕人婢女侍衛隨從一大堆，畢竟身嬌肉貴。
在沒把野生動物完全清退出人類生存社區的的古代，荒野中存在著諸多的危險。
比如二哈的遠房親戚，喵星人的遠房親戚，平頭哥的遠房親戚，以及……辣條。
像窮人家孩子一樣，獨自幾家幾公里甚至十幾公里，這對富家子來說是很要命的行為。
不過林柔可不是什麼一般人，她是南陵三十萬禁軍教頭的女兒，身上是有功夫的。
而且李航也是一眼就看出，這姑娘沒少和其兄長偷溜出去，所以趁著這幾日林福不在，趕緊籌謀溜出去一趟，不然等林福回來，又得小心翼翼看人臉色，日子過得真不痛快。
最後好說歹說，總算哄得林妹妹答應備下毛驢，兄妹同乘好趁林教頭不在出去冶遊一番。
路上李航興致大發，硬是要教林柔唱一首歌，一首關於毛驢的歌。
林柔一聽頓時不樂意。
絮絮叨叨，說他身上這鵝絨大氅多貴多好，雖比不得萬乘至尊的鹿皮狐皮，卻也是尋常人家求而不得的東西，莫說到泥潭裡打滾，便是不慎扎進這茫茫雪地也是造了天大孽障。
李航玩心大起，坐在後頭左晃右晃。
林柔好一陣氣急，心道自己從小習武摔打慣了，倒也不妨。但后座那人明明身嬌肉貴且傷還沒好，卻還這般頑劣。最氣人的是打不得罵不得，她只能盡全力控制好毛驢，不讓側翻。
李航一計不成又生一計。
只見他捏指成劍，纏著林柔腰眼處輕輕一戳，林柔一個黃花大閨女哪裡受得了這種刺激，一個重心不穩便往道旁栽去。
李航見玩得太過火，連忙張開臂膀想把她抱回來，生怕她因為自己受傷。
然而怕什麼來什麼。
因為林柔騎乘的姿勢傾斜，毛驢偏出主道一側，蹄子踏進了農民的灌溉渠，頃刻之間，兩人一驢徑直往田裡倒了下去。
林柔顧不上自己摔疼的肩膀，迅速爬起來檢查李航的情況，嗔怪道：「世子爺，您這身上還有傷，要是再胡鬧，婢子可就打道回府了。」
「沒傷沒傷。養了兩個月早養好了。」
李航連連擺手，在林柔的攙扶下坐起上身檢查腿上有沒有新的痛處，找了半天愣是沒發現新傷，起身拍了拍屁股，哈哈大笑：
「你看，我就說沒事的吧？」
「哎呀！但這袍子污了一大片，要馬上到客店換些熱水熨洗，時間長這料子便不成了。」
林柔驚叫起來，四處觀望之後，果然在幾公里外發現一座公家鋪子，看著不像黑店。
這回李航沒有再鬧。
甚是安分地坐在毛驢上騎乘過去。
有道是：五里亭，十里舖，三十里驛。
類似這種鋪子，一般都是做些過往行人的熱水生意和柴火生意，低價收了樵夫的柴火，燒成熱水賣給過往商販，不過這家鋪子的位置倒是偏僻些，也不知道有沒有柴火供應。
當然所謂的偏僻，只是李航的臆想。
真正來到眼前，卻發現院子裡停了一輛十分奢華的馬車。
本身有馬這件事就很不尋常，馬車旁邊兩個護衛還配刀劍防身，這可把林柔嚇得不輕。
其實按理說，若不欲節外生枝，轉頭就走是最好的做法，偏偏李航走了這一路，弄濕的衣服也忒有些難受，思忖過索性昂首挺胸，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大搖大擺走進去。
那兩名侍衛瞧見兩人年紀不大，倒也沒在意，只是繼續望向別處警戒。
李航和林柔對視一眼，打算從後院馬廄繞過側牆，望前院而去。
但這時，遠處官道上，一名身披重裘的男子策馬疾馳而來，達達的馬蹄聲震動著道旁兩側的黃土，守在正院裡的那位貴客聞聲出迎。
等看清來人，上前作揖行禮道：
「從龍兄，久違了。」
被喚作從龍兄的男子翻身下馬，客氣道：「是隋某姍姍來遲，累崔蘭老弟久等，罪過罪過。」
「從龍兄這麼和小弟說話可就見外了。」
崔蘭誠懇說：「數月前小弟才行冠禮，禮未畢族人便催著出仕，只可惜小弟對京都終是人生地不熟，不太清楚如今的局勢，偶然憶起從龍兄說過朝中有親，便想請教一番，沒承想兄竟親臨，此乃我崔氏之大幸啊！」
隋龍兄隨手把韁繩遞給候在一旁迎候的客店小廝，笑問道：「那依崔老弟之見，目前京都局勢如何？」
崔蘭知道這是對方給的考驗，隨即侃侃而談：「如今局面不在乎三種，做今上的純臣，做太子的黨羽，或是做北靜王的幕僚。」
隋從龍腳步一頓，臉上露出欣賞之色。
「先說今上，雖英明神武但志不在天下，遲早退位太上皇，入了那道觀一心修玄，做純臣兩頭都討不了好，要是再沒有煉丹畫符和撰寫清詞的本事討好今上，恐怕連庇護都沒有，實難。」
崔蘭排除一個選項，又道：「剩下的選擇，北靜王和太子之間，小弟實在拿捏不准。」
「其實你是還想選北靜王對吧？」
「從龍兄所言不差，小弟確實這般想過，畢竟今上退位前，要給天下留一位太平天子，從皇子的風評和能力來說，北靜王顯然更優。」
「就坐外邊吧，想來這荒郊野店，也不太可能提前插了誰的眼線。」隋從龍嘴上說得光明坦蕩，其實更怕被人跟蹤尾隨，這才選了個開闊地。
李航本來百無聊賴，聽到這荒郊野嶺居然有人聊天下大勢，一下來了興趣，隨手將大衣脫下交給林柔去料理，自己繼續駐足傾聽。
看到店家小二幾乎全部出動，圍著兩個貴客噓寒問暖，畢竟這種貴客一年到頭見不到幾個，如今一天之內能見一雙，自然倍加殷勤，直到備好了茶酒薰香和詩詞筆箋方才退下。
這時隨從龍突然開口：「四十九天前，寧國公賈演因疾薨逝，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嗎？」
崔蘭震驚地張大了嘴，久久說不出話。
寧國公賈演是北靜王的重要黨羽，封地在寧，與北靜王所在的燕地比鄰，雖然往日甚少交集，但早年二人過從甚密是天下皆知的事。
聽聞此公年過六旬，又履軍職，想來身上留下不少舊患，便沒人在意他是怎麼死的。
「賈演薨逝第三日，其孫中那位素有亞聖吳子之稱的賈敷不幸夭折，知道是為什麼嗎？」
隋從龍再次石破天驚般說道。
崔蘭知道寧國公去世的消息，但不清楚內幕，只能虛心請教：「裡頭是不是有什麼隱情？」
隋從龍冷笑：「因為寧國公罪…犯…欺…君…這計策還是他那寶貝孫子教的的，陛下念在賈演這些年勞苦功高，朝廷馬上又要封禪東山祭祀春神，便大事化小全了他的顏面。」
崔蘭大驚：「這不對啊！小弟聽說寧國公賈演的能力功勞遠在榮國公賈源之上，什麼樣的欺君能讓陛下賜死開國第一功臣啊？」
隋從龍：「先前收到線報，南陵柱國駙馬府的世子尚在人間，寧國公賈演包庇亡國逆犯是其一，與北靜王結黨某位是其二，留下禍患養寇自重是其三，有這三條，他死得不冤了吧？況且他還多一條，聽信一個八歲孩童的話，做出藐視禮法，欺君罔上的事，此賊背叛陛下，是為蠢！」
崔蘭：「如此說來，北靜王聖眷已喪，今後絕無可能再成大事了。」
隋從龍道：「話不能這麼說，一來天有不測風雲，再者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陛下所慮也不過是太子殿下一旦不堪大任，局面不至於太過難堪，否則也不必設法瞞住榮國公賈源，更不會特意調開賈演身邊的忠僕焦大才肯下手。」
「可既然陛下都不欲外人知曉的事，兄又何以知悉得這般清楚？」崔蘭驚呼過後，沉吟道：在下曾聞，東平王次子水雲深，草字從龍，莫非……」
隋從龍道：「我這化名，乃是少年時起得不慎，不想多年來竟無人拆穿，今日能被你崔老弟一眼看破，倒是一場緣分。」
崔蘭一愣，正欲起身行以大禮……
突然鋪店橫側傳來哐當一聲，打斷了二人的對話，二人不悅望向這邊。
李航轉頭望去，發現竟是林柔打了一盆熱水回來，但不知是不是手凍得太僵，一個不慎，木盆從手裡滑落，哐當一聲砸在了黃泥地，倒是那大氅披在姑娘肩膀，顯得秀氣非常。
「哎呀！你們怎麼毛手毛腳的？」
危機時刻，店鋪家的婆娘沖了出來，用一口大碴子味罵了一道，很快又切換成娘子腔調：
「貴客勿怪，他們是換水的客人，不知可擾了二位閒聊的雅興？」
從龍兄將店家婆娘推開，快步過來查看，李航一時慌亂，立即撲到林柔身前。
只見他就像兄長關心妹妹那般，檢查林柔的小腿是否受傷，嚇得林柔眼淚都流出來，連忙蹲下，可不敢讓主子在婢子面前這般卑微。
「哎喲哎喲，好妹妹你可別哭了，哭得哥哥心都碎了，手腕還疼不疼，腳上沒磕到吧，是不是凍僵了，要是疼得厲害，來哥給你吹吹。」
李航不確定這番拙劣的演技能否騙得那雙審視的眼睛，但他沒有別的辦法，也只能硬著頭皮往下演，直到崔蘭評價道：
「不知從何時起，金陵士族家中的後嗣，大約只剩下這樣的紅粉公子，哄些啼哭女子是個頂個好手，唯獨少了些英雄氣。」
那從龍兄亦點頭，「家父幼時雖也紈絝，卻不會這般壞了規矩，江南真是世風日下。」
李航知道機會來了，頓時起身漲紅臉，「我哄我的林妹妹，與你們什麼狗相干！」
其實二人早看出眼前「兄妹」實是「主僕」，從衣服制式到穿搭講究，無不體現這種關係，即便那婢女真被「兄長」收了通房也只能是侍妾。
不過眼前這齣卻是稀奇。
天底下竟有主子如此討好一個婢女？
這奇聞不禁讓人面面相覷。
秦淮河兩岸結出了青霜。
李航從被窩裡鑽出，睜開朦朧睡眼從窗縫看了看天色，又重新鑽了回去。
他也是住了兩個月才發現，自己仍身處金陵地界，就在秦淮河邊上。
並且過去那麼多年，就沒聽說這是一條能結冰的河，這趟也算是漲知識了。
過了許久，林柔也從被窩裡鑽出，看了看床榻，又看了看身側，一臉不悅道：
「世子爺，不是說好了讓婢子睡在外側的麼？您要還是這樣，往後婢子就……就……」
「嗯哼？你就怎樣？」李航蔫壞地說著，藏在被窩裡那賊手卻不安分。
林柔狠一抿嘴，索性又鑽了回去。
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她對李航的性子也算摸了個七八分熟悉。
世人都說富家子弟跋扈，其實不然。
就眼前這位而言，能把婢女寵上天的少年公子哥，幾千年來怕是絕無僅有。
漸漸的，只要是獨處，二人的舉動便愈發放肆，接著被窩裡發生一番掙扎踢打，小白兔最終還是安分躺在大灰狼的懷中。
當然事後林柔也總會犟嘴念叨一句：「那是婢子不願傷著世子爺才乖乖就範的。」
李航聽來大為受用，將玉人抱得更緊了些。
他倒不是說有什麼歹念，就是不習慣自己睡在床上而床前還坐著個人。
那不跟抬進ICU，和快死了差不多？
不過不管他怎麼勸，林柔都不肯回房間去睡，三番兩次勸說無果，李航憋出一個大招……
某天又下了場夜雪。
他突然抓住被子渾身顫抖，不管林柔拿來多少被火爐烘暖的石頭墊在榻下，他就是喊冷。
也不知道抖了多久……
就在他以為自己快抖不動的時候，被窩掀開，柔兒姑娘麻溜鑽上了床。
不過第二天兩人約法三章。
其一，大痊前，不得越雷池半步。
其二，姑娘睡外側，世子睡在內側。
其三，白天聽世子的，晚上聽姑娘的。
李航聽完大樂，當場表示作為一代霸道總裁的堅定奉行者，別說是三條，就是三十條，三百條，在他那裡也只得兩個字，照做。
但這時，林柔卻小聲抽泣道：「當年婢子受了風寒，兄長也是這般守在婢子床前，怎的到了世子爺這裡，竟換了這不成體統的模樣？」
李航爽朗一笑，側臉抵住姑娘額頭說：「傻瓜，那是你親兄，自然不能跟義兄這般沒規矩，再說義兄也沒把你吃進肚裡，你哭什麼？」
林柔小心翼翼地問：「可是等義兄痊癒了，還是會把婢子吃進肚裡的對不對？」
李航眉頭一擰，「這可是你父親問的？」
林柔一愣，把頭埋低，小聲嘟囔道：「阿爹說要把一身本事都傳給世子，也不敢奢求世子給什麼名分，就是希望世子平順過完這一生。」
李航聽後一言不發。
林柔抬頭望了李航一眼，小聲詢問道：「婢子，是不是又說錯話了？」
李航不想再討論如此沉重的話題，轉說起出門踏春這件事。
一般來說，富家子弟出門踏春，必定僕人婢女侍衛隨從一大堆，畢竟身嬌肉貴。
在沒把野生動物完全清退出人類生存社區的的古代，荒野中存在著諸多的危險。
比如二哈的遠房親戚，喵星人的遠房親戚，平頭哥的遠房親戚，以及……辣條。
像窮人家孩子一樣，獨自幾家幾公里甚至十幾公里，這對富家子來說是很要命的行為。
不過林柔可不是什麼一般人，她是南陵三十萬禁軍教頭的女兒，身上是有功夫的。
而且李航也是一眼就看出，這姑娘沒少和其兄長偷溜出去，所以趁著這幾日林福不在，趕緊籌謀溜出去一趟，不然等林福回來，又得小心翼翼看人臉色，日子過得真不痛快。
最後好說歹說，總算哄得林妹妹答應備下毛驢，兄妹同乘好趁林教頭不在出去冶遊一番。
路上李航興致大發，硬是要教林柔唱一首歌，一首關於毛驢的歌。
林柔一聽頓時不樂意。
絮絮叨叨，說他身上這鵝絨大氅多貴多好，雖比不得萬乘至尊的鹿皮狐皮，卻也是尋常人家求而不得的東西，莫說到泥潭裡打滾，便是不慎扎進這茫茫雪地也是造了天大孽障。
李航玩心大起，坐在後頭左晃右晃。
林柔好一陣氣急，心道自己從小習武摔打慣了，倒也不妨。但后座那人明明身嬌肉貴且傷還沒好，卻還這般頑劣。最氣人的是打不得罵不得，她只能盡全力控制好毛驢，不讓側翻。
李航一計不成又生一計。
只見他捏指成劍，纏著林柔腰眼處輕輕一戳，林柔一個黃花大閨女哪裡受得了這種刺激，一個重心不穩便往道旁栽去。
李航見玩得太過火，連忙張開臂膀想把她抱回來，生怕她因為自己受傷。
然而怕什麼來什麼。
因為林柔騎乘的姿勢傾斜，毛驢偏出主道一側，蹄子踏進了農民的灌溉渠，頃刻之間，兩人一驢徑直往田裡倒了下去。
林柔顧不上自己摔疼的肩膀，迅速爬起來檢查李航的情況，嗔怪道：「世子爺，您這身上還有傷，要是再胡鬧，婢子可就打道回府了。」
「沒傷沒傷。養了兩個月早養好了。」
李航連連擺手，在林柔的攙扶下坐起上身檢查腿上有沒有新的痛處，找了半天愣是沒發現新傷，起身拍了拍屁股，哈哈大笑：
「你看，我就說沒事的吧？」
「哎呀！但這袍子污了一大片，要馬上到客店換些熱水熨洗，時間長這料子便不成了。」
林柔驚叫起來，四處觀望之後，果然在幾公里外發現一座公家鋪子，看著不像黑店。
這回李航沒有再鬧。
甚是安分地坐在毛驢上騎乘過去。
有道是：五里亭，十里舖，三十里驛。
類似這種鋪子，一般都是做些過往行人的熱水生意和柴火生意，低價收了樵夫的柴火，燒成熱水賣給過往商販，不過這家鋪子的位置倒是偏僻些，也不知道有沒有柴火供應。
當然所謂的偏僻，只是李航的臆想。
真正來到眼前，卻發現院子裡停了一輛十分奢華的馬車。
本身有馬這件事就很不尋常，馬車旁邊兩個護衛還配刀劍防身，這可把林柔嚇得不輕。
其實按理說，若不欲節外生枝，轉頭就走是最好的做法，偏偏李航走了這一路，弄濕的衣服也忒有些難受，思忖過索性昂首挺胸，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大搖大擺走進去。
那兩名侍衛瞧見兩人年紀不大，倒也沒在意，只是繼續望向別處警戒。
李航和林柔對視一眼，打算從後院馬廄繞過側牆，望前院而去。
但這時，遠處官道上，一名身披重裘的男子策馬疾馳而來，達達的馬蹄聲震動著道旁兩側的黃土，守在正院裡的那位貴客聞聲出迎。
等看清來人，上前作揖行禮道：
「從龍兄，久違了。」
被喚作從龍兄的男子翻身下馬，客氣道：「是隋某姍姍來遲，累崔蘭老弟久等，罪過罪過。」
「從龍兄這麼和小弟說話可就見外了。」
崔蘭誠懇說：「數月前小弟才行冠禮，禮未畢族人便催著出仕，只可惜小弟對京都終是人生地不熟，不太清楚如今的局勢，偶然憶起從龍兄說過朝中有親，便想請教一番，沒承想兄竟親臨，此乃我崔氏之大幸啊！」
隋龍兄隨手把韁繩遞給候在一旁迎候的客店小廝，笑問道：「那依崔老弟之見，目前京都局勢如何？」
崔蘭知道這是對方給的考驗，隨即侃侃而談：「如今局面不在乎三種，做今上的純臣，做太子的黨羽，或是做北靜王的幕僚。」
隋從龍腳步一頓，臉上露出欣賞之色。
「先說今上，雖英明神武但志不在天下，遲早退位太上皇，入了那道觀一心修玄，做純臣兩頭都討不了好，要是再沒有煉丹畫符和撰寫清詞的本事討好今上，恐怕連庇護都沒有，實難。」
崔蘭排除一個選項，又道：「剩下的選擇，北靜王和太子之間，小弟實在拿捏不准。」
「其實你是還想選北靜王對吧？」
「從龍兄所言不差，小弟確實這般想過，畢竟今上退位前，要給天下留一位太平天子，從皇子的風評和能力來說，北靜王顯然更優。」
「就坐外邊吧，想來這荒郊野店，也不太可能提前插了誰的眼線。」隋從龍嘴上說得光明坦蕩，其實更怕被人跟蹤尾隨，這才選了個開闊地。
李航本來百無聊賴，聽到這荒郊野嶺居然有人聊天下大勢，一下來了興趣，隨手將大衣脫下交給林柔去料理，自己繼續駐足傾聽。
看到店家小二幾乎全部出動，圍著兩個貴客噓寒問暖，畢竟這種貴客一年到頭見不到幾個，如今一天之內能見一雙，自然倍加殷勤，直到備好了茶酒薰香和詩詞筆箋方才退下。
這時隨從龍突然開口：「四十九天前，寧國公賈演因疾薨逝，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嗎？」
崔蘭震驚地張大了嘴，久久說不出話。
寧國公賈演是北靜王的重要黨羽，封地在寧，與北靜王所在的燕地比鄰，雖然往日甚少交集，但早年二人過從甚密是天下皆知的事。
聽聞此公年過六旬，又履軍職，想來身上留下不少舊患，便沒人在意他是怎麼死的。
「賈演薨逝第三日，其孫中那位素有亞聖吳子之稱的賈敷不幸夭折，知道是為什麼嗎？」
隋從龍再次石破天驚般說道。
崔蘭知道寧國公去世的消息，但不清楚內幕，只能虛心請教：「裡頭是不是有什麼隱情？」
隋從龍冷笑：「因為寧國公罪…犯…欺…君…這計策還是他那寶貝孫子教的的，陛下念在賈演這些年勞苦功高，朝廷馬上又要封禪東山祭祀春神，便大事化小全了他的顏面。」
崔蘭大驚：「這不對啊！小弟聽說寧國公賈演的能力功勞遠在榮國公賈源之上，什麼樣的欺君能讓陛下賜死開國第一功臣啊？」
隋從龍：「先前收到線報，南陵柱國駙馬府的世子尚在人間，寧國公賈演包庇亡國逆犯是其一，與北靜王結黨某位是其二，留下禍患養寇自重是其三，有這三條，他死得不冤了吧？況且他還多一條，聽信一個八歲孩童的話，做出藐視禮法，欺君罔上的事，此賊背叛陛下，是為蠢！」
崔蘭：「如此說來，北靜王聖眷已喪，今後絕無可能再成大事了。」
隋從龍道：「話不能這麼說，一來天有不測風雲，再者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陛下所慮也不過是太子殿下一旦不堪大任，局面不至於太過難堪，否則也不必設法瞞住榮國公賈源，更不會特意調開賈演身邊的忠僕焦大才肯下手。」
「可既然陛下都不欲外人知曉的事，兄又何以知悉得這般清楚？」崔蘭驚呼過後，沉吟道：在下曾聞，東平王次子水雲深，草字從龍，莫非……」
隋從龍道：「我這化名，乃是少年時起得不慎，不想多年來竟無人拆穿，今日能被你崔老弟一眼看破，倒是一場緣分。」
崔蘭一愣，正欲起身行以大禮……
突然鋪店橫側傳來哐當一聲，打斷了二人的對話，二人不悅望向這邊。
李航轉頭望去，發現竟是林柔打了一盆熱水回來，但不知是不是手凍得太僵，一個不慎，木盆從手裡滑落，哐當一聲砸在了黃泥地，倒是那大氅披在姑娘肩膀，顯得秀氣非常。
「哎呀！你們怎麼毛手毛腳的？」
危機時刻，店鋪家的婆娘沖了出來，用一口大碴子味罵了一道，很快又切換成娘子腔調：
「貴客勿怪，他們是換水的客人，不知可擾了二位閒聊的雅興？」
從龍兄將店家婆娘推開，快步過來查看，李航一時慌亂，立即撲到林柔身前。
只見他就像兄長關心妹妹那般，檢查林柔的小腿是否受傷，嚇得林柔眼淚都流出來，連忙蹲下，可不敢讓主子在婢子面前這般卑微。
「哎喲哎喲，好妹妹你可別哭了，哭得哥哥心都碎了，手腕還疼不疼，腳上沒磕到吧，是不是凍僵了，要是疼得厲害，來哥給你吹吹。」
李航不確定這番拙劣的演技能否騙得那雙審視的眼睛，但他沒有別的辦法，也只能硬著頭皮往下演，直到崔蘭評價道：
「不知從何時起，金陵士族家中的後嗣，大約只剩下這樣的紅粉公子，哄些啼哭女子是個頂個好手，唯獨少了些英雄氣。」
那從龍兄亦點頭，「家父幼時雖也紈絝，卻不會這般壞了規矩，江南真是世風日下。」
李航知道機會來了，頓時起身漲紅臉，「我哄我的林妹妹，與你們什麼狗相干！」
其實二人早看出眼前「兄妹」實是「主僕」，從衣服制式到穿搭講究，無不體現這種關係，即便那婢女真被「兄長」收了通房也只能是侍妾。
不過眼前這齣卻是稀奇。
天底下竟有主子如此討好一個婢女？
這奇聞不禁讓人面面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