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巧工
汨陽城中，大喜酒肆。
雖是最普通的粗茶淡飯，但在聶雲凡的眼中，那就是美味佳肴，此時此刻，他正風捲殘雲般地消耗著眼前一桌飯菜，驚呆了櫃檯後面正在收銀的掌柜。
「哈~~~」最後一碗掃光，聶雲凡長須一口氣，心滿意足地放下碗筷，開始漸漸回味起入汨陽城以來，親眼見證的那麼多不可思議的東西。
「巧工天下……呃……日陽城？」聶雲凡對著這幾個字發了會呆，誠然，裡面的「汨」字對聶雲凡來說有些超綱了。不過倒是沒什麼影響，聶雲凡撓撓頭，也沒做多想，徑直向汨陽城中走去。
汨陽城的守備將士均是白甲白袍，顯然是京州息家軍的打扮——聶雲凡首先放了一個心，看來依然是在京州地接，那就好辦許多，前往三元城就只是時間問題了。守備不多，城門口也沒有嚴格的查驗，這麼說燃甲軍尚未對此地產生直接威脅，安全方面也暫時有了保障。
聶雲凡輕輕笑了笑，連日來的奔波勞苦終於是到了盡頭，苦盡甘來的感覺湧上心頭，「先找個錢莊換些銀錢，吃上一頓，然後沐浴更衣一番，傷口再找大夫上上藥，問明去路，就直奔三元城吧。」
聶雲凡心裡盤算著，他本也沒想在這座不知名的小城多呆，還是早日和大家匯合為要，於是在金鱗甲上摸索著，小心翼翼地一扯，一小塊金鱗入手，問明方向，就要往錢莊而去。
結果剛走出三步，眼前的一派景象就讓聶雲凡再也走不動了。
這簡直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一位老翁徐徐走來，手中牽著一隻似牛似馬的木製器具跟在身邊，身上馱著成捆的木料，那木製牛馬就好像活了一般，亦步亦趨，隨著老翁慢慢走著。
幾個孩童正在街中嬉戲追逐——不過他們不是互相追逐，而是跟在幾個木製的玩偶身後，那幾個玩偶不過巴掌大小，卻做得有嗔有怒，有嬉有笑，眉眼靈動，口鼻清晰，更奇特的是，這幾個木製的小傢伙，竟然在地上跑！
跑著跑著，一隻玩偶好似泄了氣一般，「吧嗒」一聲倒在了地上，再無動靜。這隻玩偶的主人把它撿起來，好似輸掉了一場重要的競賽，小嘴一撇就要哭出來，其他幾個孩子拍著手，哈哈大笑著，充滿了勝利者的喜悅。
前方不遠處，一個臨時搭建的簡陋戲台，三三兩兩地圍著些看客，戲台中央，兩隻半人高的木偶執槍拿棒，喝著鑼鼓聲，正在有板有眼地過招，沒有任何人對他們進行操作，沒有提線，沒有支撐！兩個木偶好似活了一般，就這樣在戲台上你來我往，進行著激烈的搏殺。
戲台後，一個中年漢子拿著第三具雙刀木偶，好似正在做著最後的調試，隨著鼓聲漸歇，中年漢子把第三具木偶往戲台邊一放，大手在身後用力一拉，一道木栓拔出，木偶便如同被賦予了魂靈，向戲台中央正在激戰的兩具木偶走去……
「……」
聶雲凡瞪大了眼睛，吃驚地看著眼前的一切，這一切，完全顛覆了聶雲凡的認知，他未曾想過，這浩瀚的中元之舟之上，竟還有這樣一處地方，可以讓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木頭，變成如此之多神奇的東西，這些在洛京，根本從未見過。除了這些神奇的事物，再看周遭人群，好似對這一切都見怪不怪，習以為常，可見這些神奇已融入他們的日常生活之中，和吃飯睡覺無甚差別了。
所謂化腐朽為神奇，說得便是眼前這番景象吧！
神奇的東西，還遠不止這些。
聶雲凡恍惚了好久，才一邊左顧右盼，一邊慢慢挪動腳步，果然，神奇的東西還在繼續出現：轉過一個彎，街道遠方，一個高聳如塔般的建築矗立在正前方，定睛細看，這塔身居然是用一個個木椅搭成，有正放有斜倚，好似雜耍一般堆至高空，微風一過，竟還微微飄動，上面幾個孩童正在恣意攀爬玩耍，眼看木椅搖搖欲墜，讓人心驚不已。
聶雲凡捏了把冷汗，趕忙加快腳步來到塔下，這次看得更加清楚，所有木椅沒用一釘一卯，完全是堆疊拼接而起，而且任憑孩子如何跑跳打鬧，這木塔就是晃而不倒，搖而不塌，讓人嘆為觀止。
終於到得錢莊，老闆亦是識貨之人，萬用石輕輕一靠，喜笑顏開，馬上拿了幾張銀票，一兜碎銀，恭恭敬敬地遞到了聶雲凡手裡。
「咕嚕嚕……」肚子連翻的抗議將沉浸在不可思議之中的聶雲凡拉回現實，於是就有了現在這一幕。
「原來，這裡叫『密』陽城啊……」結完帳，店裡的掌柜告訴聶雲凡這裡的名字，聶雲凡狠狠地記了下來，這神奇的地方，原來叫汨陽城。
聶雲凡走出酒肆，身後一個見方的小型木車正從背後駛過，車上擱著剛剛出爐的熱菜和一壺燒酒，最後慢慢停在一桌食客面前……
「連跑趟的小二都不需要了啊……」聶雲凡搖了搖頭，對於眼前發生的一切，他讚嘆於其神奇的同時，孩童心性起，又忍不住好奇心大動，真想把這些搞個明白。
「所謂巧工天下，果然是名不虛傳啊！」
聶雲凡正想著，忽然不遠的廣場上邊傳來一陣嘈雜的喧譁聲。
周圍的人群聞聲而動，都好似趕著看熱鬧一般，急急忙忙地湊了過去。好奇心起，那便過去也湊湊熱鬧好了，於是聶雲凡也隨著人群，擠到了靠裡邊一個視線較好的位置，蹲了下來。
剛一蹲，忽然發現，一左一右同樣蹲著兩個人，不偏不倚正把自己夾在中間。
左手邊，一個看不太出年紀的男人，眉清目秀，一身素袍白衣，一雙眸子黑中帶藍，好似充滿盈盈笑意，最為突出的，是懷中抱著的那把鏽跡斑斑的破劍，和一頭如雪如瀑般銀白色的長髮。
右手邊，一個鬍子拉碴不修邊幅的中年漢子——和三叔倒是有些神似，一身黑色勁裝，劍在黑鞘中，靜靜地杵在地上，一個碩大的酒葫蘆正不斷地往嘴邊送，咕嘟咕嘟好似喝水一般，可奇怪的是這人如此嗜酒，身上居然沒什麼酒氣。
這一左一右也同時發現了聶雲凡，同時向他望了過來，目光中充滿好奇。
「開始了，開始了，」白髮男人笑了笑，拍了拍聶雲凡，眾人視線又回到場地中央。
「咣」的一聲鑼響，場地中央走上來兩伙人，一位頭髮斑白，身形佝僂的的老者，由一位樣貌普通的憨厚少年攙扶著，身後跟著一具人形木偶，這木偶四肢短小，身軀好似一個結構繁複的木質水缸，頭頂兩個木製觸角中，時不時地噴出白色蒸汽。
老人對面，一位笑容自信的中年雙手環抱而立，細眉鷹眼，身後同樣是一具木偶，這木偶四腳落地，脖頸頎長，頭頂兩隻木角，身側還有一對好似翅膀一樣的東西，活像一隻四不像的小怪物，這小怪物老老實實地停在那裡，動也不動。
看起來，這是一場賭鬥啊。
「二位，今日『斗手』，由我和在場諸位朋友做個見證，意在解決二位矛盾紛爭，勝敗實力所致，結果無需辯駁，還請不要私鬥泄憤，辱了神匠傳統和名聲，」敲鑼那位胖老頭居中，三言兩語，老者和中年皆是點了點頭，看來這「斗手」，應該是這裡一種很常見的矛盾解決方式，和江湖人士的決鬥有點像，都有自己的規矩。
又一聲鑼響，周圍聚集的看客開始竊竊私語起來，聶雲凡細聽，隻言片語中，竟也對整場時間了解個七七八八。
場中老者姓白，名明綺，是汨陽城某位神匠的弟子，一手奇技淫巧早已名滿汨陽城，是當代木工匠人中很有名望的前輩，識者無不尊稱其一聲「白老」，身邊的是白老的二弟子，人稱「地魚展堂」，這幾年跟在白老身邊學手藝，近幾年白老身體每況愈下，一直是這二弟子每日悉心照料，按關係來說，大有繼承白老衣缽的可能。而白老對面這位，正是他的大弟子袁柏杉，人稱「人鷹柏杉」，一手木工技藝亦是爐火純青，大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之勢，隨著這些年白老身體原因今不如昔，而自己名聲漸漲，那些單飛單幹的心思便純純欲動起來，最近與白老的關係越發惡化。
而這次斗手，是由人鷹柏杉發起，為的正是白老手中的一件核心造技：《暴雨千機弩營造法式》，這也是人鷹柏杉自認為唯一一項自己尚未掌握的技能了，之前苦苦哀求也得不到白老傳授，於是來了這麼一出斗手好戲。
「一炷香時間，哪邊能率先破解對方神機，即哪邊獲勝，人鷹是發起人，按照斗手規矩，由人鷹先出手！」胖老頭言簡意賅，說完便退向一邊，燃起一炷線香，場中只見白老抬手輕按身後人偶碩大的身軀，那水缸式的人偶就走到場地中央，停了下來。
「呵呵，白老啊，我跟了你這麼多年，竟然還有這麼多造技沒有傳授於我，你可真是偏心，難道你真想讓我這位師弟傳承你的衣缽？」人鷹柏杉並不著急，圍著水缸人偶慢慢轉了轉，語氣中充滿了對白老的鄙夷和對地魚展堂的嘲弄。
「你心中欲望太盛、雜念太多，心亂則學不盡致，我若傳殺人法式於你，恐你將誤入邪途，」白老神情蕭索，隱有痛苦神色，對眼前這位大弟子的心性，他是再了解不過，既痛心，又惋惜。
「算了算了，這些話我已經聽膩了，既然說不通，那也別怪愛徒狠心，斗手見真章吧！」人鷹柏杉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隨即從腰中抽出一卷物事，裡面大大小小十數枚刀刻篆鑿一一展開，人鷹柏杉看也不看，隨手抽出一把釺針，就向水缸木偶腰間一個卡扣探去。
「咔吧」一聲，水缸木偶頓了一頓，人鷹柏杉嗤笑一聲，雙手十指翻飛，工具一件接一件地拿起放下，速度之快讓人眼花繚亂，不一會零件就已被拆了一地，水缸人偶頭頂的觸角一下一下地往外噴著蒸汽，仿佛發出了不安的「嗤嗤」聲。
而這邊，白老吃驚地看著場中發生的一切，眼中儘是不可思議。
半炷香燃盡，只見人鷹柏杉拿出最後一個鉗狀工具，往水缸人偶體內一夾一抽，一根木銷被整根拔出，水缸人偶遭此一擊，如瞬間泄氣的皮球一樣忽然委頓在地，一頭栽了下去，再也不動。人鷹柏杉舉著那根木銷，好像一位將軍舉著敵將的頭顱一般，以勝利者的姿態在場中向四方致意，那抹不屑的笑容始終掛在臉上，仿佛一切都是如此的輕而易舉。
「你！你竟偷學《蒸汽木壘營造法式》！」白老鬚髮皆顫，他指著人鷹，胸口起伏，竟氣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呵呵，偷學了又能怎樣，這東西根本沒有難度，也不知道你藏著掖著幹嘛？」人鷹柏杉大方承認，居然臉不紅不白，還陣陣有詞。
四下議論聲四起，按說這種行為很為人所不恥，但斗手的規矩里並沒有明確規定，可以說，這人鷹柏杉是吃透了斗手的規矩，鑽了個空子，以不甚光彩的手段贏下了自己這一局。
「呵呵，手藝不錯，」蹲在聶雲凡身旁的白髮男人呵呵一笑，似是對這些手段心機之類的毫不在意。
聶雲凡皺了皺眉，所謂外行看熱鬧，這人鷹柏杉的手藝看起來是挺出神入化的，但以聶雲凡的性格，肯定要對人鷹柏杉的人品嗤之以鼻，敬而遠之。
「人鷹柏杉這局勝！下面，有請白老吧！」胖老頭未提出任何異議，又重新燃了一炷線香，白老振袖一拂，就要上前。
「師傅……」旁邊的地魚展堂輕輕拉了拉白老，重重的擔心寫在臉上。
白老點點頭，沒說什麼，放下地魚展堂的手，向場中走去，一具四不像小怪物早已等候在那裡。
白老同樣沒有急著動手，而是圍著四不像木偶慢慢轉了三圈，將每一處細節默記在心，腦海中漸漸浮現出四不像木偶的內部結構，。三圈轉罷，略略思索，白老從懷中摸出同樣一卷事物，裡面工具與人鷹柏杉的並無二致，只是稍顯陳舊，白老寧心靜氣，開始木偶拆解。
如果說人鷹柏杉的雙手是如鷹般極致的快，那麼白老的雙手就好似一頭追蹤獵物的雄獅，極富節奏而且異常沉穩，頗有大師風範，速度隨不算快，但每一步都先後有序，精準到位，線香逐漸燃燒，一塊一塊的木製零件分門別類地擺放在空地上，按照這個進度，竟比人鷹柏杉還要略領先一籌。
「哼！」人鷹柏杉在一旁抱臂而立，陰沉的臉上擠出一絲不屑的笑容。
「嗤！！！」
就在眾人屏息而觀之時，一陣詭異的聲響從四不像木偶腹部發出，緊接著「噹啷」一聲，白老手中鐵鑿落地，退了兩步跌坐在場中，面露痛苦神色。
「師傅！」地魚展堂見白老有異，瞬間沖了過去，只見白老雙手顫抖，又紅又腫，幾個血泡生在指間，再明顯不過。
「你！」地魚展堂一看便知是這位不孝的大師兄搞的鬼，頓時怒從心頭起，作勢就要上前理論。白老見狀把臂一橫，將地魚展堂攔了下來。
「好！好！居然用上了『鏽火』一族的邪門歪道！你很好！」白老咬著牙，一邊忍耐著雙手劇痛，一邊狠狠瞪著向人鷹柏杉，豆大汗珠滾滾而落。
人鷹柏杉心頭微顫，這眼神終究還是讓他不安了一下，旋即哈哈一笑，驅散了那絲僅有的不安。
「哈哈哈哈，一味的抱守殘缺只能故步自封！融合多家之長才能長足進步啊，白老，你過時了！」
現場異變突升，眾人議論之聲大起，雖然燃香尚有很長，但眼見白老雙手已傷，無法再繼續拆解，這場斗手的勝負，已不言而喻。
胖老頭也是微微皺眉，對人鷹柏杉的行為不屑顧之，但斗手這麼久，這種情況還是頭一次出現，用別家技藝嫁接至木造技藝中，這算不算壞了規矩？可惜老祖宗流傳下來的規矩中，並沒有明確規定啊，這……這又是一個空子？
「喂！快宣布！」人鷹柏杉看場面有些不可控制，趕忙向場邊的胖老頭吼了一聲，希望儘快石頭落地。
胖老頭受這一聲催促，看現場喧鬧聲四起，當下也是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趕緊結束這場斗手為妙，於是步入場中，就要宣布結果。
「等一等！斗手還沒完呢！」
突然一個聲音響起，將場上的喧鬧聲壓了下去，一個衣著襤褸的黑眸少年步入場中，向白老微一躬身。
「師傅，請讓弟子出戰！」
說吧還未等白老答話，少年抽出一把寒光匕首，勁風一吹，匕首破空而出，直接將四不像木偶戳了個大窟窿，只見木偶嗤嗤做響，忽地一陣爆燃，燒成了片片殘骸，散落一地。
此時，燃香尚未過半，變故突生，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場中少年。
如果這種時候還不出手，那就不是洛京城裡那個有名的小祖宗——聶雲凡了。
雖是最普通的粗茶淡飯，但在聶雲凡的眼中，那就是美味佳肴，此時此刻，他正風捲殘雲般地消耗著眼前一桌飯菜，驚呆了櫃檯後面正在收銀的掌柜。
「哈~~~」最後一碗掃光，聶雲凡長須一口氣，心滿意足地放下碗筷，開始漸漸回味起入汨陽城以來，親眼見證的那麼多不可思議的東西。
「巧工天下……呃……日陽城？」聶雲凡對著這幾個字發了會呆，誠然，裡面的「汨」字對聶雲凡來說有些超綱了。不過倒是沒什麼影響，聶雲凡撓撓頭，也沒做多想，徑直向汨陽城中走去。
汨陽城的守備將士均是白甲白袍，顯然是京州息家軍的打扮——聶雲凡首先放了一個心，看來依然是在京州地接，那就好辦許多，前往三元城就只是時間問題了。守備不多，城門口也沒有嚴格的查驗，這麼說燃甲軍尚未對此地產生直接威脅，安全方面也暫時有了保障。
聶雲凡輕輕笑了笑，連日來的奔波勞苦終於是到了盡頭，苦盡甘來的感覺湧上心頭，「先找個錢莊換些銀錢，吃上一頓，然後沐浴更衣一番，傷口再找大夫上上藥，問明去路，就直奔三元城吧。」
聶雲凡心裡盤算著，他本也沒想在這座不知名的小城多呆，還是早日和大家匯合為要，於是在金鱗甲上摸索著，小心翼翼地一扯，一小塊金鱗入手，問明方向，就要往錢莊而去。
結果剛走出三步，眼前的一派景象就讓聶雲凡再也走不動了。
這簡直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一位老翁徐徐走來，手中牽著一隻似牛似馬的木製器具跟在身邊，身上馱著成捆的木料，那木製牛馬就好像活了一般，亦步亦趨，隨著老翁慢慢走著。
幾個孩童正在街中嬉戲追逐——不過他們不是互相追逐，而是跟在幾個木製的玩偶身後，那幾個玩偶不過巴掌大小，卻做得有嗔有怒，有嬉有笑，眉眼靈動，口鼻清晰，更奇特的是，這幾個木製的小傢伙，竟然在地上跑！
跑著跑著，一隻玩偶好似泄了氣一般，「吧嗒」一聲倒在了地上，再無動靜。這隻玩偶的主人把它撿起來，好似輸掉了一場重要的競賽，小嘴一撇就要哭出來，其他幾個孩子拍著手，哈哈大笑著，充滿了勝利者的喜悅。
前方不遠處，一個臨時搭建的簡陋戲台，三三兩兩地圍著些看客，戲台中央，兩隻半人高的木偶執槍拿棒，喝著鑼鼓聲，正在有板有眼地過招，沒有任何人對他們進行操作，沒有提線，沒有支撐！兩個木偶好似活了一般，就這樣在戲台上你來我往，進行著激烈的搏殺。
戲台後，一個中年漢子拿著第三具雙刀木偶，好似正在做著最後的調試，隨著鼓聲漸歇，中年漢子把第三具木偶往戲台邊一放，大手在身後用力一拉，一道木栓拔出，木偶便如同被賦予了魂靈，向戲台中央正在激戰的兩具木偶走去……
「……」
聶雲凡瞪大了眼睛，吃驚地看著眼前的一切，這一切，完全顛覆了聶雲凡的認知，他未曾想過，這浩瀚的中元之舟之上，竟還有這樣一處地方，可以讓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木頭，變成如此之多神奇的東西，這些在洛京，根本從未見過。除了這些神奇的事物，再看周遭人群，好似對這一切都見怪不怪，習以為常，可見這些神奇已融入他們的日常生活之中，和吃飯睡覺無甚差別了。
所謂化腐朽為神奇，說得便是眼前這番景象吧！
神奇的東西，還遠不止這些。
聶雲凡恍惚了好久，才一邊左顧右盼，一邊慢慢挪動腳步，果然，神奇的東西還在繼續出現：轉過一個彎，街道遠方，一個高聳如塔般的建築矗立在正前方，定睛細看，這塔身居然是用一個個木椅搭成，有正放有斜倚，好似雜耍一般堆至高空，微風一過，竟還微微飄動，上面幾個孩童正在恣意攀爬玩耍，眼看木椅搖搖欲墜，讓人心驚不已。
聶雲凡捏了把冷汗，趕忙加快腳步來到塔下，這次看得更加清楚，所有木椅沒用一釘一卯，完全是堆疊拼接而起，而且任憑孩子如何跑跳打鬧，這木塔就是晃而不倒，搖而不塌，讓人嘆為觀止。
終於到得錢莊，老闆亦是識貨之人，萬用石輕輕一靠，喜笑顏開，馬上拿了幾張銀票，一兜碎銀，恭恭敬敬地遞到了聶雲凡手裡。
「咕嚕嚕……」肚子連翻的抗議將沉浸在不可思議之中的聶雲凡拉回現實，於是就有了現在這一幕。
「原來，這裡叫『密』陽城啊……」結完帳，店裡的掌柜告訴聶雲凡這裡的名字，聶雲凡狠狠地記了下來，這神奇的地方，原來叫汨陽城。
聶雲凡走出酒肆，身後一個見方的小型木車正從背後駛過，車上擱著剛剛出爐的熱菜和一壺燒酒，最後慢慢停在一桌食客面前……
「連跑趟的小二都不需要了啊……」聶雲凡搖了搖頭，對於眼前發生的一切，他讚嘆於其神奇的同時，孩童心性起，又忍不住好奇心大動，真想把這些搞個明白。
「所謂巧工天下，果然是名不虛傳啊！」
聶雲凡正想著，忽然不遠的廣場上邊傳來一陣嘈雜的喧譁聲。
周圍的人群聞聲而動，都好似趕著看熱鬧一般，急急忙忙地湊了過去。好奇心起，那便過去也湊湊熱鬧好了，於是聶雲凡也隨著人群，擠到了靠裡邊一個視線較好的位置，蹲了下來。
剛一蹲，忽然發現，一左一右同樣蹲著兩個人，不偏不倚正把自己夾在中間。
左手邊，一個看不太出年紀的男人，眉清目秀，一身素袍白衣，一雙眸子黑中帶藍，好似充滿盈盈笑意，最為突出的，是懷中抱著的那把鏽跡斑斑的破劍，和一頭如雪如瀑般銀白色的長髮。
右手邊，一個鬍子拉碴不修邊幅的中年漢子——和三叔倒是有些神似，一身黑色勁裝，劍在黑鞘中，靜靜地杵在地上，一個碩大的酒葫蘆正不斷地往嘴邊送，咕嘟咕嘟好似喝水一般，可奇怪的是這人如此嗜酒，身上居然沒什麼酒氣。
這一左一右也同時發現了聶雲凡，同時向他望了過來，目光中充滿好奇。
「開始了，開始了，」白髮男人笑了笑，拍了拍聶雲凡，眾人視線又回到場地中央。
「咣」的一聲鑼響，場地中央走上來兩伙人，一位頭髮斑白，身形佝僂的的老者，由一位樣貌普通的憨厚少年攙扶著，身後跟著一具人形木偶，這木偶四肢短小，身軀好似一個結構繁複的木質水缸，頭頂兩個木製觸角中，時不時地噴出白色蒸汽。
老人對面，一位笑容自信的中年雙手環抱而立，細眉鷹眼，身後同樣是一具木偶，這木偶四腳落地，脖頸頎長，頭頂兩隻木角，身側還有一對好似翅膀一樣的東西，活像一隻四不像的小怪物，這小怪物老老實實地停在那裡，動也不動。
看起來，這是一場賭鬥啊。
「二位，今日『斗手』，由我和在場諸位朋友做個見證，意在解決二位矛盾紛爭，勝敗實力所致，結果無需辯駁，還請不要私鬥泄憤，辱了神匠傳統和名聲，」敲鑼那位胖老頭居中，三言兩語，老者和中年皆是點了點頭，看來這「斗手」，應該是這裡一種很常見的矛盾解決方式，和江湖人士的決鬥有點像，都有自己的規矩。
又一聲鑼響，周圍聚集的看客開始竊竊私語起來，聶雲凡細聽，隻言片語中，竟也對整場時間了解個七七八八。
場中老者姓白，名明綺，是汨陽城某位神匠的弟子，一手奇技淫巧早已名滿汨陽城，是當代木工匠人中很有名望的前輩，識者無不尊稱其一聲「白老」，身邊的是白老的二弟子，人稱「地魚展堂」，這幾年跟在白老身邊學手藝，近幾年白老身體每況愈下，一直是這二弟子每日悉心照料，按關係來說，大有繼承白老衣缽的可能。而白老對面這位，正是他的大弟子袁柏杉，人稱「人鷹柏杉」，一手木工技藝亦是爐火純青，大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之勢，隨著這些年白老身體原因今不如昔，而自己名聲漸漲，那些單飛單幹的心思便純純欲動起來，最近與白老的關係越發惡化。
而這次斗手，是由人鷹柏杉發起，為的正是白老手中的一件核心造技：《暴雨千機弩營造法式》，這也是人鷹柏杉自認為唯一一項自己尚未掌握的技能了，之前苦苦哀求也得不到白老傳授，於是來了這麼一出斗手好戲。
「一炷香時間，哪邊能率先破解對方神機，即哪邊獲勝，人鷹是發起人，按照斗手規矩，由人鷹先出手！」胖老頭言簡意賅，說完便退向一邊，燃起一炷線香，場中只見白老抬手輕按身後人偶碩大的身軀，那水缸式的人偶就走到場地中央，停了下來。
「呵呵，白老啊，我跟了你這麼多年，竟然還有這麼多造技沒有傳授於我，你可真是偏心，難道你真想讓我這位師弟傳承你的衣缽？」人鷹柏杉並不著急，圍著水缸人偶慢慢轉了轉，語氣中充滿了對白老的鄙夷和對地魚展堂的嘲弄。
「你心中欲望太盛、雜念太多，心亂則學不盡致，我若傳殺人法式於你，恐你將誤入邪途，」白老神情蕭索，隱有痛苦神色，對眼前這位大弟子的心性，他是再了解不過，既痛心，又惋惜。
「算了算了，這些話我已經聽膩了，既然說不通，那也別怪愛徒狠心，斗手見真章吧！」人鷹柏杉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隨即從腰中抽出一卷物事，裡面大大小小十數枚刀刻篆鑿一一展開，人鷹柏杉看也不看，隨手抽出一把釺針，就向水缸木偶腰間一個卡扣探去。
「咔吧」一聲，水缸木偶頓了一頓，人鷹柏杉嗤笑一聲，雙手十指翻飛，工具一件接一件地拿起放下，速度之快讓人眼花繚亂，不一會零件就已被拆了一地，水缸人偶頭頂的觸角一下一下地往外噴著蒸汽，仿佛發出了不安的「嗤嗤」聲。
而這邊，白老吃驚地看著場中發生的一切，眼中儘是不可思議。
半炷香燃盡，只見人鷹柏杉拿出最後一個鉗狀工具，往水缸人偶體內一夾一抽，一根木銷被整根拔出，水缸人偶遭此一擊，如瞬間泄氣的皮球一樣忽然委頓在地，一頭栽了下去，再也不動。人鷹柏杉舉著那根木銷，好像一位將軍舉著敵將的頭顱一般，以勝利者的姿態在場中向四方致意，那抹不屑的笑容始終掛在臉上，仿佛一切都是如此的輕而易舉。
「你！你竟偷學《蒸汽木壘營造法式》！」白老鬚髮皆顫，他指著人鷹，胸口起伏，竟氣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呵呵，偷學了又能怎樣，這東西根本沒有難度，也不知道你藏著掖著幹嘛？」人鷹柏杉大方承認，居然臉不紅不白，還陣陣有詞。
四下議論聲四起，按說這種行為很為人所不恥，但斗手的規矩里並沒有明確規定，可以說，這人鷹柏杉是吃透了斗手的規矩，鑽了個空子，以不甚光彩的手段贏下了自己這一局。
「呵呵，手藝不錯，」蹲在聶雲凡身旁的白髮男人呵呵一笑，似是對這些手段心機之類的毫不在意。
聶雲凡皺了皺眉，所謂外行看熱鬧，這人鷹柏杉的手藝看起來是挺出神入化的，但以聶雲凡的性格，肯定要對人鷹柏杉的人品嗤之以鼻，敬而遠之。
「人鷹柏杉這局勝！下面，有請白老吧！」胖老頭未提出任何異議，又重新燃了一炷線香，白老振袖一拂，就要上前。
「師傅……」旁邊的地魚展堂輕輕拉了拉白老，重重的擔心寫在臉上。
白老點點頭，沒說什麼，放下地魚展堂的手，向場中走去，一具四不像小怪物早已等候在那裡。
白老同樣沒有急著動手，而是圍著四不像木偶慢慢轉了三圈，將每一處細節默記在心，腦海中漸漸浮現出四不像木偶的內部結構，。三圈轉罷，略略思索，白老從懷中摸出同樣一卷事物，裡面工具與人鷹柏杉的並無二致，只是稍顯陳舊，白老寧心靜氣，開始木偶拆解。
如果說人鷹柏杉的雙手是如鷹般極致的快，那麼白老的雙手就好似一頭追蹤獵物的雄獅，極富節奏而且異常沉穩，頗有大師風範，速度隨不算快，但每一步都先後有序，精準到位，線香逐漸燃燒，一塊一塊的木製零件分門別類地擺放在空地上，按照這個進度，竟比人鷹柏杉還要略領先一籌。
「哼！」人鷹柏杉在一旁抱臂而立，陰沉的臉上擠出一絲不屑的笑容。
「嗤！！！」
就在眾人屏息而觀之時，一陣詭異的聲響從四不像木偶腹部發出，緊接著「噹啷」一聲，白老手中鐵鑿落地，退了兩步跌坐在場中，面露痛苦神色。
「師傅！」地魚展堂見白老有異，瞬間沖了過去，只見白老雙手顫抖，又紅又腫，幾個血泡生在指間，再明顯不過。
「你！」地魚展堂一看便知是這位不孝的大師兄搞的鬼，頓時怒從心頭起，作勢就要上前理論。白老見狀把臂一橫，將地魚展堂攔了下來。
「好！好！居然用上了『鏽火』一族的邪門歪道！你很好！」白老咬著牙，一邊忍耐著雙手劇痛，一邊狠狠瞪著向人鷹柏杉，豆大汗珠滾滾而落。
人鷹柏杉心頭微顫，這眼神終究還是讓他不安了一下，旋即哈哈一笑，驅散了那絲僅有的不安。
「哈哈哈哈，一味的抱守殘缺只能故步自封！融合多家之長才能長足進步啊，白老，你過時了！」
現場異變突升，眾人議論之聲大起，雖然燃香尚有很長，但眼見白老雙手已傷，無法再繼續拆解，這場斗手的勝負，已不言而喻。
胖老頭也是微微皺眉，對人鷹柏杉的行為不屑顧之，但斗手這麼久，這種情況還是頭一次出現，用別家技藝嫁接至木造技藝中，這算不算壞了規矩？可惜老祖宗流傳下來的規矩中，並沒有明確規定啊，這……這又是一個空子？
「喂！快宣布！」人鷹柏杉看場面有些不可控制，趕忙向場邊的胖老頭吼了一聲，希望儘快石頭落地。
胖老頭受這一聲催促，看現場喧鬧聲四起，當下也是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趕緊結束這場斗手為妙，於是步入場中，就要宣布結果。
「等一等！斗手還沒完呢！」
突然一個聲音響起，將場上的喧鬧聲壓了下去，一個衣著襤褸的黑眸少年步入場中，向白老微一躬身。
「師傅，請讓弟子出戰！」
說吧還未等白老答話，少年抽出一把寒光匕首，勁風一吹，匕首破空而出，直接將四不像木偶戳了個大窟窿，只見木偶嗤嗤做響，忽地一陣爆燃，燒成了片片殘骸，散落一地。
此時，燃香尚未過半，變故突生，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場中少年。
如果這種時候還不出手，那就不是洛京城裡那個有名的小祖宗——聶雲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