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出海
濤聲起伏，濃雲遮月，夜晚的青溟海上，沒有一點光亮。
轟隆隆的春雷在天邊時隱時現，看樣子，大雨將至。
聶雲凡坐在船屋的窗邊，怔怔地望著漆黑的大海，一點睡意也沒有。
離開圖烏村，已是第七個晚上。每到深夜，村人的音容笑貌，便會一幕一幕地從腦海中閃過，這樣的思念，似乎已經成了聶雲凡的習慣。
聶雲凡從懷中摸索出那枚精緻的銀飾耳環，輕輕摩挲著，一陣熟悉的味道。
船身隨著海浪搖擺不定，窗外是逐漸高聳的海浪，海風過處，船板發出一陣「吱嘎」的聲響。聶雲凡抄起身旁從圖烏村帶出來的「竹兒仙」，舉頭飲了一口。
「哎……」聶雲凡強咽了一口，撇了撇嘴，長嘆一聲。
酒味隨心，原本馨香馥郁的竹兒仙，如今竟變得苦澀難當。
聶雲凡怔怔地坐著，雨勢漸大，頃刻間，便已匯成入柱暴雨。
「大雨了！注意排水！」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船尾處傳來，正是明老。
「船老大放心吧！」隔壁的幾間屋子一陣騷動，傳來幾聲鏗鏘有力的應和。
聶雲凡起身，推開房門，一股略帶海腥味的濕漉漉的空氣，夾雜著紛亂的雨絲撲面而來。大雨中，幾個赤膊的漢子正來來回回緊張地忙碌著，腳下的雨水匯成了不大不小的溪流，滾滾而過。舉目四望，大雨盤旋在浩瀚的青溟海上，到處蒸騰著大片雨霧，狂風呼嘯，但海面波瀾不驚。而已被沖刷出魚肚白的天邊，卻正泛起一絲詭異的亮光，讓人好不疑惑。
正在聶雲凡發呆之際，一身漆黑雨蓑的明老走了過來，拍了拍聶雲凡的肩膀，黑暗中，可以感到那一抹和善的笑意。
「泱泱青溟，晴雨共生，任天崩山摧，遼域永寧……」明老的手指輕輕地敲著老舊的木桌，一字一句地道，酒碗一舉，一口竹兒仙下了肚。
「咕！好一個竹兒仙，暢快！」明老笑呵呵地讚嘆道。
「明老，一邊烏雲暴雨一邊晴空萬里，海上狂風大作，海下卻風平浪靜，這青溟之海……怎會如此神奇？」
「呵呵，天地萬物，皆由遠古時期元古大帝和魂帝決戰而生，兩位帝王力量相生相剋，一方光明浩瀚，一方混亂狂暴。最終元古大帝散盡魂與魄，與魂帝同歸於盡，這曠世之戰也因此而終結，世間一切由此而生。一說這青溟之海是元古大帝所散的強悍水息匯聚而成，但魂帝死後竟猶有殘念，於這方青溟之海投下了自己的詛咒，因此便有了『泱泱青溟，晴雨共生』的奇特景觀。當然，這片海域，終究是元古大帝的水息更厲害些，因此這麼多年出海，儘管經歷風雨，倒也相安無事。」
聶雲凡聽得入神，這宛如神話故事般的情節實在是打動一個十多歲孩子內心的最佳選擇。
「聶小兄弟，這幾天忙著破冰出海，也沒空和你聊聊，眼見你終日悶悶不樂，可是又想念圖烏村了嗎？」
聶雲凡聽到明老問他，不由得嘆了口氣，神色悵然起來。
「呵呵，小小年紀知道感恩懷念，是件好事，可還是要學著看淡些才是，人生多離別，空了回來看看就是，」明老猜出聶雲凡心思，出言安慰到，隨即又看到聶雲凡手中那精緻的耳環，頗有深意地笑了笑。
「這耳環……是浣碧那丫頭的吧？」
聶雲凡點了點頭，思緒又回到了那個夜晚：「聶公子，請你收下它……」
「呵呵，圖烏村可是有個傳說，女子將耳環送與心愛之人，便是一生永不變心，生死相隨之意，浣碧這丫頭，怕是喜歡上了聶小兄弟啊！」
聶雲凡聞言一驚，不知一隻耳環竟還有如此說道，又想到浣碧那楚楚惹人憐愛的模樣，不由得心頭一熱，臉紅了起來。
「對了，聽穆茲說，聶小兄弟你和我們京州大名鼎鼎的息家軍二當家，還頗有些淵源？」
「二叔？！明老你認識二叔？！」聽到這裡，聶雲凡收起複雜的心緒，眼睛一亮，激動起來。
明老見聶雲凡的神色，會心一笑。
「息家軍二當家袁遠，即便放眼整個中元之舟，也是響噹噹的一號人物，又怎會不認識？老夫常年在溟陽山和青溟海這些偏遠之地活動，雖未謀面，但是聽，總歸還是聽說過些的，」年過六旬的明老臉上略略露出追憶往年的神色。
「二當家……二叔是息家軍的二當家？那他和大英雄……哦不，和息昊，一定認識咯！」聶雲凡聞言知意，迅速找到了明老言語中的關鍵點。
「哈哈，豈止是認識！息家軍——江湖上的燕息宗，六位宗主可是情同手足，聶小兄弟你說說看，袁將軍和息昊是什麼關係？」
「這麼說！這麼說！」聶雲凡的驚喜之情溢於言表，童年時的夢想仿佛就在眼前，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到了天河關，就已經算是出了溟陽山區，接下來往三元城和長燕鎮的路便要好走許多。自從去年洛京陷落，隆正皇帝遷都長燕鎮後，洛朝和頤朝的戰爭就從未停止過，今年伊始，京雄郢三州的邊境戰亂不斷，尤其以京州息家軍和頤王朝的燃甲軍衝突最多，大大小小數十場戰鬥互有勝負，雙方都沒有什麼太好的辦法尋求突破，久而久之就形成了現在的僵持……」明老頓了頓，感慨道：「我們京州，幸虧有了息家軍，才得以保住一份安寧，來之不易，來之不易啊！」
「等等，明老您是說……洛京……陷落？」聶雲凡皺了皺眉，心中疑惑驟生。
「是呀，去年九月時，洛京便被燃甲軍攻陷了，據說燃甲軍入城之前，他們曾動用了『燃甲嘯天炬』，屠戮了幾乎全城的百姓……」講到這裡，明老流露出一臉的不忍與悲涼，那樣的慘劇，即便是聽說，便足以讓人難過不已。
更何況，這個年僅十歲的黑眸少年，正是從那樣的地獄之中，逃出生天的。
「燃甲……嘯天炬？燃甲軍？是燃甲軍？」聶雲凡自言自語著，時至今日他才恍然大悟，原來半年前那場不明天火害得他家破人亡，罪魁禍首竟然是燃甲軍！
「竟然是燃甲軍！」聶雲凡忽然攥緊拳頭，適才的驚喜轉瞬即逝，腦中赫然浮現出曾經書本上出現過的那些身著顏色如火般鎧甲的殺人惡魔，一團憤怒的火苗正在他的心底激烈地燃燒著。
明老默默地點了點頭，他從穆茲口中或多或少了解了些聶雲凡身上所發生的事，不由得對眼前這個少年，心生憐憫。
忽然，聶雲凡好像想到了什麼，警惕地走到船屋門邊觀察起來，在確認一切如常之後才回到桌邊，慢慢坐下。
「怎麼？」明老見聶雲凡舉動奇怪，便問到。
「關於我去找我二叔一事，還請明老暫時幫我保密，尤其是對那個……那個滿頭捲毛的悶葫蘆，」聶雲凡壓低了聲音，輕聲道。
「這個自然，出村前穆茲特地囑咐過，到了天河關，老夫便陪著聶小兄弟，直至找到你二叔，把你放心地交給他，再行離去，」明老捋捋鬍鬚，淡然道。
聶雲凡點頭稱謝，出於對穆茲的無比信任，他對眼前這個與穆茲關係親如兄弟的明老也是好感倍增，於是便將易市大會上明老走後，那個邋遢漢子如何威震全場，而後在易市鎮郊又如何與這個少年相遇，一五一十地全部講給了明老聽，明老一臉嚴肅地聽著，緩緩點頭。
其實在剛剛說到燃甲軍之時，聶雲凡的意識里就忽然閃過一個念頭：要是這個來歷不明的傢伙是個燃甲軍的話……
「哎，但願不是吧……」聶雲凡強打起精神，給自己一個心理暗示，但是內心深處，依然有一種不祥的感覺，讓他惴惴不安。
翌日，艷陽當空，一碧萬頃。經歷了一夜風雨之後，白日裡的青溟海，實在讓人有種說不出的心曠神怡。海面之上，二十三艘大大小小的海船向著一個方向駛去。
「右拳，玄四位，裂石崩！」
一擊揮出，拳風陣陣。如今的聶雲凡，已經可以把穆茲所傳授的「火裂三崩」打得順暢無比，虎虎生風，絲毫不輸穆茲的氣勢。
當然，除了聶雲凡過人的天賦及苦練外，對面這個捲毛小子也是苦勞一大件。
羅擎單手微屈，伸向聶雲凡，另一隻手則完全負在身後，眼見聶雲凡拳頭砸來，羅擎身形微動，單手向聶雲凡手腕輕輕一彈，便輕易化解了聶雲凡一擊。
一招不成，早有後備。聶雲凡顯然也沒指望單憑這一拳就撂倒這傢伙，於是借著前沖之勢，又凝起左手勁氣，同樣的招式向羅擎招呼過去。
「左拳，虛五位，裂石崩！」
「哎，呵呵，又是老一套啊，」羅擎憨憨一笑，就要抬手彈開聶雲凡左拳，只見聶雲凡嘴角偷笑，左手變拳為爪，巧妙地繞開羅擎一彈，抓到他結實的肩膀，接著腳下猛一用力，整個人倒翻上羅擎頭頂。
「再來三拳，界一、四、七位，墮地崩！」
「唔！變得不錯！」羅擎也不抬頭，抬起單手再次輕鬆彈開聶雲凡兩拳。
可是彈到第三拳時，羅擎終於「咦」了一聲。因為他彈空了。
「嘿嘿，悶葫蘆，著了道了吧？」聶雲凡嘿嘿一笑，原來所謂的「界七位」那一拳，竟是虛晃一槍。抓到羅擎一擊落空的間隙，聶雲凡順勢翻下羅擎頭頂，落在羅擎背後，大喝一聲。
「蕪三位，開山崩！」
「呵呵，還是老把戲！」羅擎反手一拍，向著「蕪三位」砸去。可誰知這一拍，竟然又落了空！
反觀聶雲凡，那一聲大喝僅僅是虛張聲勢，真正的一拳卻在聶雲凡的左拳上爆發！
「弋四位，裂石崩！」
「砰！」
這一次，毫無花哨的一拳，結結實實地打在了羅擎背上，「嗤啦」一聲，羅擎的布衫順著中拳處的徑向裂了幾道口子，勁氣碰撞四散，帶起一陣不大不小的旋風。
「說好的要報『八荒位』，你耍詐！」
「是報了『八荒位』，但我可沒說報的是準確的『八荒位』，挨你這麼多天的打，總得變通變通贏一回開心一下吧？」聶雲凡黑眸一轉，開始和本就不善言辭的羅擎玩起文字遊戲來。在船上這幾天，聶雲凡練氣根基已穩得八九不離十，除了每日循序鞏固之外，便與羅擎在船甲板上拆招。在經歷了若干天慘遭壓制之後，今天，聶雲凡終於在「戰術」上技高一籌，第一次打中了羅擎。
可聶雲凡還沒等高興多久，便覺得擊中羅擎後背的手臂之上傳來一陣猛烈的暗勁，「砰」的一聲，整個人飛出好遠，摔到了堆在船角的漁網麻繩之中。
「呵呵，雖然打中了，可身體差了太多，傷不了我。」羅擎轉過身，呵呵笑道。
「呸！我都說了打中就算結束，怎麼還帶偷襲？」聶雲凡不服氣地坐起身，頭上還纏了一圈亂糟糟的漁網。
「我沒說打中就算結束啊，呵呵。」
「你！黑擎你這傢伙！真不知道你是真傻還是假傻，看著就來氣！」聶雲凡聽得羅擎的回答氣得哭笑不得，深深覺得自己上了這個悶葫蘆的當，敢情外表看起來傻，心裡比猴子都精！
不過聶雲凡當然也知道，羅擎根本沒拿真本事出來，否則自己早就下海餵魚了……
「燃甲軍……」想到這裡，聶雲凡原本明澈的黑眸忽然一暗，抬頭看了看眼前這個一臉木訥的大傢伙，不知如何是好，「算了算了，不論怎樣現在還是個好人，下船之後找機會溜走，先找到二叔再說吧……」
多想無用，於是聶雲凡努力地搖了搖頭，把情緒又調整回來。
「喂，黑擎，這『八荒圖』到底是什麼啊？之前你就講了個皮毛，未免太小氣了些吧？」
「天地間一切，無外乎『八荒』，中元之舟是，萬物生靈是，就連你的身體，也是。唔……怎麼解釋呢，你可以理解為八個方位吧，分別是玄、虛、空、界、蕪、弋、離、昀這『八向』，而八荒圖，就是這八向運行流轉的基本規律……嗯，就是這樣。」
「……什麼呀？就是這樣？哪樣？八個方位？東西南北不就行了麼？」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聶雲凡面對這樣一個玄而又玄的東西，一頭霧水。
「這個和東西南北還不一樣，除了方位上的，還有時間上的，每個『向』又有七個位，就像之前給你講的，吶，比如頭，就屬於界四位，心肺經絡處，就屬於蕪三位……」羅擎認真地解釋著，還一筆一划地在自己身上做示範給聶雲凡。
「……」
兀自琢磨了一會，卻是越想越亂，羅擎翻來覆去就折騰身上這幾個地方，除此之外，什麼實質性的內容都沒有。聶雲凡泄了口氣，若不是這傢伙存心不想教我，看來一個口才好腦袋靈光的導師，真的很重要，不然真的要被活活氣死。
「算了算了，心急不得，這種看起來很高深的東西，想來這傢伙也講不明白，抽空還是讓他教兩招『技』吧，拳法也好，刀法也好，總歸看得見，也好學一些……」聶雲凡又胡思亂想了一通，忽聽得船的另一邊傳來一陣歡呼聲，於是麻利起身摘去了纏在身上的爛漁網，和羅擎跑了過去。
船的那邊，明老正帶著一群赤膊的漢子停船拉網，一個接一個強勁有力的號子聲聲震天，一張晶瑩剔透的大漁網，正緩緩地從深海中升起來。向船外望去，附近的十幾隻漁船，也正在船老大的帶領下，按部就班地忙碌著。
「老大！一階極品的大青鰩！好大一條啊哈哈！」一個精瘦的漢子環抱著一條青色大魚的尾巴，樂得開了花。
「老大！不得了啊！二階的！二階繼品的青溟海蠣夜明珠，我們要發財了！」幾個纏著頭巾赤著腳板的漢子捧著一個足有三四個人頭大小的海蠣，一張一翕的甲殼內，三顆拳頭大小的淡綠色夜明珠正閃閃發光。
「老大！一階中品的兔唇鯉，這邊四條！」
「老大！這邊是數不過來的紅嘴魚！」
驚喜的叫聲此起彼伏，明老的臉上泛著舒展的笑意，經過了破冰出海與暴雨來襲的險情後，今天終於有了大收穫。
「好！好啊！這鳧嘴水蠶絲製成的網果然非同凡響！大家辛苦，大家辛苦了！」明老走進滿臉喜悅的人群之中拍了拍眾位汗水遍布的肩膀，提起了一角漁網，入手清涼柔滑，仿佛海水從手中潺潺流過。
聶雲凡也情不自禁地笑了笑，海風拂過，不知不覺中，冬日已過，春意正好。
「快了快了，按照明老的說法，最多再有兩天，應該就能到京州天河關了……」聶雲凡趴在船舷上，海天交界處，一道若隱若現的黑色邊際線，正映入聶雲凡眼帘。
正當聶雲凡發呆之際，忽然船舷外不遠處一艘漁船上，再次傳來一陣呼喊。聶雲凡循聲望去，只見船上十幾個赤膊漢子渾身肌肉緊繃，幾乎使盡了渾身解數拉動沉在海底的漁網，可是這漁網好似生了根一樣，紋絲不動。
「貨有點重嘛，再來只船，一起！」一個領頭的漢子向後面打了聲唿哨，於是又有兩隻漁船靠了上來，三十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拽住漁網，一同使力向後拖。
「大家一起！把網子拉上來！」
「好！！！」
眾人以為一定有不小的收穫在下面，皆是一陣情緒高漲，人人爭先。
聽得喊聲，明老看在眼裡，原本一臉笑意卻漸漸冷卻下來。
「……哪裡不對？」明老心裡忽然升起一個念頭。
「動了！動了！再加把勁！」漁船上，領頭的漢子見蠶絲網略略拉出海面，興奮得眼睛都放了光。
「不對！扔掉漁網！快走！」經驗豐富的明老此刻忽然大驚，向正在拉網的三隻漁船大聲喊道。
說時遲那時快，正在眾人驚疑之間，海平面下一個巨大的陰影，伴隨著一聲恐怖的咆哮，漸漸浮了上來。
「嗷！！！！！！！！！」
海面劇烈震動，忽然一張血盆大口從海下衝出，一張一合，一隻漁船瞬間被咬得支離破碎，船上幾個精壯的漢子，除了一些落海的，其他瞬間成了怪物的口中餐！
「這……這是什麼怪物？！」
轟隆隆的春雷在天邊時隱時現，看樣子，大雨將至。
聶雲凡坐在船屋的窗邊，怔怔地望著漆黑的大海，一點睡意也沒有。
離開圖烏村，已是第七個晚上。每到深夜，村人的音容笑貌，便會一幕一幕地從腦海中閃過，這樣的思念，似乎已經成了聶雲凡的習慣。
聶雲凡從懷中摸索出那枚精緻的銀飾耳環，輕輕摩挲著，一陣熟悉的味道。
船身隨著海浪搖擺不定，窗外是逐漸高聳的海浪，海風過處，船板發出一陣「吱嘎」的聲響。聶雲凡抄起身旁從圖烏村帶出來的「竹兒仙」，舉頭飲了一口。
「哎……」聶雲凡強咽了一口，撇了撇嘴，長嘆一聲。
酒味隨心，原本馨香馥郁的竹兒仙，如今竟變得苦澀難當。
聶雲凡怔怔地坐著，雨勢漸大，頃刻間，便已匯成入柱暴雨。
「大雨了！注意排水！」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船尾處傳來，正是明老。
「船老大放心吧！」隔壁的幾間屋子一陣騷動，傳來幾聲鏗鏘有力的應和。
聶雲凡起身，推開房門，一股略帶海腥味的濕漉漉的空氣，夾雜著紛亂的雨絲撲面而來。大雨中，幾個赤膊的漢子正來來回回緊張地忙碌著，腳下的雨水匯成了不大不小的溪流，滾滾而過。舉目四望，大雨盤旋在浩瀚的青溟海上，到處蒸騰著大片雨霧，狂風呼嘯，但海面波瀾不驚。而已被沖刷出魚肚白的天邊，卻正泛起一絲詭異的亮光，讓人好不疑惑。
正在聶雲凡發呆之際，一身漆黑雨蓑的明老走了過來，拍了拍聶雲凡的肩膀，黑暗中，可以感到那一抹和善的笑意。
「泱泱青溟，晴雨共生，任天崩山摧，遼域永寧……」明老的手指輕輕地敲著老舊的木桌，一字一句地道，酒碗一舉，一口竹兒仙下了肚。
「咕！好一個竹兒仙，暢快！」明老笑呵呵地讚嘆道。
「明老，一邊烏雲暴雨一邊晴空萬里，海上狂風大作，海下卻風平浪靜，這青溟之海……怎會如此神奇？」
「呵呵，天地萬物，皆由遠古時期元古大帝和魂帝決戰而生，兩位帝王力量相生相剋，一方光明浩瀚，一方混亂狂暴。最終元古大帝散盡魂與魄，與魂帝同歸於盡，這曠世之戰也因此而終結，世間一切由此而生。一說這青溟之海是元古大帝所散的強悍水息匯聚而成，但魂帝死後竟猶有殘念，於這方青溟之海投下了自己的詛咒，因此便有了『泱泱青溟，晴雨共生』的奇特景觀。當然，這片海域，終究是元古大帝的水息更厲害些，因此這麼多年出海，儘管經歷風雨，倒也相安無事。」
聶雲凡聽得入神，這宛如神話故事般的情節實在是打動一個十多歲孩子內心的最佳選擇。
「聶小兄弟，這幾天忙著破冰出海，也沒空和你聊聊，眼見你終日悶悶不樂，可是又想念圖烏村了嗎？」
聶雲凡聽到明老問他，不由得嘆了口氣，神色悵然起來。
「呵呵，小小年紀知道感恩懷念，是件好事，可還是要學著看淡些才是，人生多離別，空了回來看看就是，」明老猜出聶雲凡心思，出言安慰到，隨即又看到聶雲凡手中那精緻的耳環，頗有深意地笑了笑。
「這耳環……是浣碧那丫頭的吧？」
聶雲凡點了點頭，思緒又回到了那個夜晚：「聶公子，請你收下它……」
「呵呵，圖烏村可是有個傳說，女子將耳環送與心愛之人，便是一生永不變心，生死相隨之意，浣碧這丫頭，怕是喜歡上了聶小兄弟啊！」
聶雲凡聞言一驚，不知一隻耳環竟還有如此說道，又想到浣碧那楚楚惹人憐愛的模樣，不由得心頭一熱，臉紅了起來。
「對了，聽穆茲說，聶小兄弟你和我們京州大名鼎鼎的息家軍二當家，還頗有些淵源？」
「二叔？！明老你認識二叔？！」聽到這裡，聶雲凡收起複雜的心緒，眼睛一亮，激動起來。
明老見聶雲凡的神色，會心一笑。
「息家軍二當家袁遠，即便放眼整個中元之舟，也是響噹噹的一號人物，又怎會不認識？老夫常年在溟陽山和青溟海這些偏遠之地活動，雖未謀面，但是聽，總歸還是聽說過些的，」年過六旬的明老臉上略略露出追憶往年的神色。
「二當家……二叔是息家軍的二當家？那他和大英雄……哦不，和息昊，一定認識咯！」聶雲凡聞言知意，迅速找到了明老言語中的關鍵點。
「哈哈，豈止是認識！息家軍——江湖上的燕息宗，六位宗主可是情同手足，聶小兄弟你說說看，袁將軍和息昊是什麼關係？」
「這麼說！這麼說！」聶雲凡的驚喜之情溢於言表，童年時的夢想仿佛就在眼前，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到了天河關，就已經算是出了溟陽山區，接下來往三元城和長燕鎮的路便要好走許多。自從去年洛京陷落，隆正皇帝遷都長燕鎮後，洛朝和頤朝的戰爭就從未停止過，今年伊始，京雄郢三州的邊境戰亂不斷，尤其以京州息家軍和頤王朝的燃甲軍衝突最多，大大小小數十場戰鬥互有勝負，雙方都沒有什麼太好的辦法尋求突破，久而久之就形成了現在的僵持……」明老頓了頓，感慨道：「我們京州，幸虧有了息家軍，才得以保住一份安寧，來之不易，來之不易啊！」
「等等，明老您是說……洛京……陷落？」聶雲凡皺了皺眉，心中疑惑驟生。
「是呀，去年九月時，洛京便被燃甲軍攻陷了，據說燃甲軍入城之前，他們曾動用了『燃甲嘯天炬』，屠戮了幾乎全城的百姓……」講到這裡，明老流露出一臉的不忍與悲涼，那樣的慘劇，即便是聽說，便足以讓人難過不已。
更何況，這個年僅十歲的黑眸少年，正是從那樣的地獄之中，逃出生天的。
「燃甲……嘯天炬？燃甲軍？是燃甲軍？」聶雲凡自言自語著，時至今日他才恍然大悟，原來半年前那場不明天火害得他家破人亡，罪魁禍首竟然是燃甲軍！
「竟然是燃甲軍！」聶雲凡忽然攥緊拳頭，適才的驚喜轉瞬即逝，腦中赫然浮現出曾經書本上出現過的那些身著顏色如火般鎧甲的殺人惡魔，一團憤怒的火苗正在他的心底激烈地燃燒著。
明老默默地點了點頭，他從穆茲口中或多或少了解了些聶雲凡身上所發生的事，不由得對眼前這個少年，心生憐憫。
忽然，聶雲凡好像想到了什麼，警惕地走到船屋門邊觀察起來，在確認一切如常之後才回到桌邊，慢慢坐下。
「怎麼？」明老見聶雲凡舉動奇怪，便問到。
「關於我去找我二叔一事，還請明老暫時幫我保密，尤其是對那個……那個滿頭捲毛的悶葫蘆，」聶雲凡壓低了聲音，輕聲道。
「這個自然，出村前穆茲特地囑咐過，到了天河關，老夫便陪著聶小兄弟，直至找到你二叔，把你放心地交給他，再行離去，」明老捋捋鬍鬚，淡然道。
聶雲凡點頭稱謝，出於對穆茲的無比信任，他對眼前這個與穆茲關係親如兄弟的明老也是好感倍增，於是便將易市大會上明老走後，那個邋遢漢子如何威震全場，而後在易市鎮郊又如何與這個少年相遇，一五一十地全部講給了明老聽，明老一臉嚴肅地聽著，緩緩點頭。
其實在剛剛說到燃甲軍之時，聶雲凡的意識里就忽然閃過一個念頭：要是這個來歷不明的傢伙是個燃甲軍的話……
「哎，但願不是吧……」聶雲凡強打起精神，給自己一個心理暗示，但是內心深處，依然有一種不祥的感覺，讓他惴惴不安。
翌日，艷陽當空，一碧萬頃。經歷了一夜風雨之後，白日裡的青溟海，實在讓人有種說不出的心曠神怡。海面之上，二十三艘大大小小的海船向著一個方向駛去。
「右拳，玄四位，裂石崩！」
一擊揮出，拳風陣陣。如今的聶雲凡，已經可以把穆茲所傳授的「火裂三崩」打得順暢無比，虎虎生風，絲毫不輸穆茲的氣勢。
當然，除了聶雲凡過人的天賦及苦練外，對面這個捲毛小子也是苦勞一大件。
羅擎單手微屈，伸向聶雲凡，另一隻手則完全負在身後，眼見聶雲凡拳頭砸來，羅擎身形微動，單手向聶雲凡手腕輕輕一彈，便輕易化解了聶雲凡一擊。
一招不成，早有後備。聶雲凡顯然也沒指望單憑這一拳就撂倒這傢伙，於是借著前沖之勢，又凝起左手勁氣，同樣的招式向羅擎招呼過去。
「左拳，虛五位，裂石崩！」
「哎，呵呵，又是老一套啊，」羅擎憨憨一笑，就要抬手彈開聶雲凡左拳，只見聶雲凡嘴角偷笑，左手變拳為爪，巧妙地繞開羅擎一彈，抓到他結實的肩膀，接著腳下猛一用力，整個人倒翻上羅擎頭頂。
「再來三拳，界一、四、七位，墮地崩！」
「唔！變得不錯！」羅擎也不抬頭，抬起單手再次輕鬆彈開聶雲凡兩拳。
可是彈到第三拳時，羅擎終於「咦」了一聲。因為他彈空了。
「嘿嘿，悶葫蘆，著了道了吧？」聶雲凡嘿嘿一笑，原來所謂的「界七位」那一拳，竟是虛晃一槍。抓到羅擎一擊落空的間隙，聶雲凡順勢翻下羅擎頭頂，落在羅擎背後，大喝一聲。
「蕪三位，開山崩！」
「呵呵，還是老把戲！」羅擎反手一拍，向著「蕪三位」砸去。可誰知這一拍，竟然又落了空！
反觀聶雲凡，那一聲大喝僅僅是虛張聲勢，真正的一拳卻在聶雲凡的左拳上爆發！
「弋四位，裂石崩！」
「砰！」
這一次，毫無花哨的一拳，結結實實地打在了羅擎背上，「嗤啦」一聲，羅擎的布衫順著中拳處的徑向裂了幾道口子，勁氣碰撞四散，帶起一陣不大不小的旋風。
「說好的要報『八荒位』，你耍詐！」
「是報了『八荒位』，但我可沒說報的是準確的『八荒位』，挨你這麼多天的打，總得變通變通贏一回開心一下吧？」聶雲凡黑眸一轉，開始和本就不善言辭的羅擎玩起文字遊戲來。在船上這幾天，聶雲凡練氣根基已穩得八九不離十，除了每日循序鞏固之外，便與羅擎在船甲板上拆招。在經歷了若干天慘遭壓制之後，今天，聶雲凡終於在「戰術」上技高一籌，第一次打中了羅擎。
可聶雲凡還沒等高興多久，便覺得擊中羅擎後背的手臂之上傳來一陣猛烈的暗勁，「砰」的一聲，整個人飛出好遠，摔到了堆在船角的漁網麻繩之中。
「呵呵，雖然打中了，可身體差了太多，傷不了我。」羅擎轉過身，呵呵笑道。
「呸！我都說了打中就算結束，怎麼還帶偷襲？」聶雲凡不服氣地坐起身，頭上還纏了一圈亂糟糟的漁網。
「我沒說打中就算結束啊，呵呵。」
「你！黑擎你這傢伙！真不知道你是真傻還是假傻，看著就來氣！」聶雲凡聽得羅擎的回答氣得哭笑不得，深深覺得自己上了這個悶葫蘆的當，敢情外表看起來傻，心裡比猴子都精！
不過聶雲凡當然也知道，羅擎根本沒拿真本事出來，否則自己早就下海餵魚了……
「燃甲軍……」想到這裡，聶雲凡原本明澈的黑眸忽然一暗，抬頭看了看眼前這個一臉木訥的大傢伙，不知如何是好，「算了算了，不論怎樣現在還是個好人，下船之後找機會溜走，先找到二叔再說吧……」
多想無用，於是聶雲凡努力地搖了搖頭，把情緒又調整回來。
「喂，黑擎，這『八荒圖』到底是什麼啊？之前你就講了個皮毛，未免太小氣了些吧？」
「天地間一切，無外乎『八荒』，中元之舟是，萬物生靈是，就連你的身體，也是。唔……怎麼解釋呢，你可以理解為八個方位吧，分別是玄、虛、空、界、蕪、弋、離、昀這『八向』，而八荒圖，就是這八向運行流轉的基本規律……嗯，就是這樣。」
「……什麼呀？就是這樣？哪樣？八個方位？東西南北不就行了麼？」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聶雲凡面對這樣一個玄而又玄的東西，一頭霧水。
「這個和東西南北還不一樣，除了方位上的，還有時間上的，每個『向』又有七個位，就像之前給你講的，吶，比如頭，就屬於界四位，心肺經絡處，就屬於蕪三位……」羅擎認真地解釋著，還一筆一划地在自己身上做示範給聶雲凡。
「……」
兀自琢磨了一會，卻是越想越亂，羅擎翻來覆去就折騰身上這幾個地方，除此之外，什麼實質性的內容都沒有。聶雲凡泄了口氣，若不是這傢伙存心不想教我，看來一個口才好腦袋靈光的導師，真的很重要，不然真的要被活活氣死。
「算了算了，心急不得，這種看起來很高深的東西，想來這傢伙也講不明白，抽空還是讓他教兩招『技』吧，拳法也好，刀法也好，總歸看得見，也好學一些……」聶雲凡又胡思亂想了一通，忽聽得船的另一邊傳來一陣歡呼聲，於是麻利起身摘去了纏在身上的爛漁網，和羅擎跑了過去。
船的那邊，明老正帶著一群赤膊的漢子停船拉網，一個接一個強勁有力的號子聲聲震天，一張晶瑩剔透的大漁網，正緩緩地從深海中升起來。向船外望去，附近的十幾隻漁船，也正在船老大的帶領下，按部就班地忙碌著。
「老大！一階極品的大青鰩！好大一條啊哈哈！」一個精瘦的漢子環抱著一條青色大魚的尾巴，樂得開了花。
「老大！不得了啊！二階的！二階繼品的青溟海蠣夜明珠，我們要發財了！」幾個纏著頭巾赤著腳板的漢子捧著一個足有三四個人頭大小的海蠣，一張一翕的甲殼內，三顆拳頭大小的淡綠色夜明珠正閃閃發光。
「老大！一階中品的兔唇鯉，這邊四條！」
「老大！這邊是數不過來的紅嘴魚！」
驚喜的叫聲此起彼伏，明老的臉上泛著舒展的笑意，經過了破冰出海與暴雨來襲的險情後，今天終於有了大收穫。
「好！好啊！這鳧嘴水蠶絲製成的網果然非同凡響！大家辛苦，大家辛苦了！」明老走進滿臉喜悅的人群之中拍了拍眾位汗水遍布的肩膀，提起了一角漁網，入手清涼柔滑，仿佛海水從手中潺潺流過。
聶雲凡也情不自禁地笑了笑，海風拂過，不知不覺中，冬日已過，春意正好。
「快了快了，按照明老的說法，最多再有兩天，應該就能到京州天河關了……」聶雲凡趴在船舷上，海天交界處，一道若隱若現的黑色邊際線，正映入聶雲凡眼帘。
正當聶雲凡發呆之際，忽然船舷外不遠處一艘漁船上，再次傳來一陣呼喊。聶雲凡循聲望去，只見船上十幾個赤膊漢子渾身肌肉緊繃，幾乎使盡了渾身解數拉動沉在海底的漁網，可是這漁網好似生了根一樣，紋絲不動。
「貨有點重嘛，再來只船，一起！」一個領頭的漢子向後面打了聲唿哨，於是又有兩隻漁船靠了上來，三十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拽住漁網，一同使力向後拖。
「大家一起！把網子拉上來！」
「好！！！」
眾人以為一定有不小的收穫在下面，皆是一陣情緒高漲，人人爭先。
聽得喊聲，明老看在眼裡，原本一臉笑意卻漸漸冷卻下來。
「……哪裡不對？」明老心裡忽然升起一個念頭。
「動了！動了！再加把勁！」漁船上，領頭的漢子見蠶絲網略略拉出海面，興奮得眼睛都放了光。
「不對！扔掉漁網！快走！」經驗豐富的明老此刻忽然大驚，向正在拉網的三隻漁船大聲喊道。
說時遲那時快，正在眾人驚疑之間，海平面下一個巨大的陰影，伴隨著一聲恐怖的咆哮，漸漸浮了上來。
「嗷！！！！！！！！！」
海面劇烈震動，忽然一張血盆大口從海下衝出，一張一合，一隻漁船瞬間被咬得支離破碎，船上幾個精壯的漢子，除了一些落海的，其他瞬間成了怪物的口中餐！
「這……這是什麼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