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槍疤之議賠款之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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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就1898年 9月 16日清晨。

  在日本駐天津總領事館一間不大不小的會議室內。

  此時,有位身著和服、鬚髮斑白的人隔著長桌,跟對面那位身著唐裝、鬚髮皆白的老人抱拳道:「李欽差,據我伊藤博文所悉,貴國自唐朝在中書省設政事堂,便始稱宰相為『中堂』。明朝廢相後,因內閣大學士權力與之相當,遂使此呼得以延續。而近一甲子,該尊稱又擴大到巡撫及尚書以上;而您,便是那最早享此殊榮的人。」

  「唉——!」那被稱為「李欽差」老人聽了坐在伊藤博文旁邊那位已半禿頭的中年人的同步口譯,遂痛心疾首地大擺其手,「只是我李鴻章對此是既愧不敢當,又汗顏不已!」

  「您何出此……我能明白您的心情。但……但您此言還真是太重了!?」伊藤博文言語先急後緩,旋指旁邊那位中年翻譯道:「矢野文雄公使昨天還跟我說,如今您在貴國人民心中,您仍與曾文正公曾國藩、左文襄公左宗棠和香帥張之洞並肩為『中興四大名臣』①。」

  矢野文雄口譯完畢後,即朝李鴻章抱拳打拱道:「欽差大人,首相說的是!而就在昨天我跟首相說這回事的前夕,」他隨即拱手向著坐在李鴻章身邊的一位鶴髮童顏的老人:「我剛好得到周馥總督周大人的印證。」

  周馥頜首應聲:「是有這回事。」

  伊藤博文接言:「而在國外,包括我本人和我熟悉的國內外政要在內,也都無不認同美國老總統格蘭特十幾年前的說法:您不僅與英國首相迪斯雷利、法國總理甘必大和德國宰相俾斯麥相併列為——『世界四大偉人』,而且還位列首尊!」

  「哈……這都是啥時候的老黃曆了!」李鴻章一臉苦笑道,「什麼『中興四大名臣』?中國現有中興嗎!?我在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任上所創辦的北洋艦隊,曾一度排名世界第九、亞洲第一!曾被譽『大清朝洋務中興三十年最高成就』!然而,在甲午海戰中,」他緊盯對方:「不是活生生被您所統率的日本聯合艦隊給徹底打敗了嗎!?」

  伊藤博文疾首抱拳:「老兄既然已提到,那就容小弟我煩人的掰扯掰扯了!巔峰時期的北洋艦隊曾擁有『定遠』、『鎮遠』、『致遠』等八大主力戰艦,其噸位與火力皆非我日本海軍所能企及。1886年8月1日,當『定遠』、『鎮遠』這兩艘巨大的鐵甲戰列艦,攜同北洋艦隊另兩艘精銳,威風凜凜地駛入長崎港,那一刻,即便是日本海軍部中那些平日裡眼高於頂的將領們,也不由得嘖嘖稱奇!

  「8月13日,我方邀請艦隊官兵登岸購物,可一些水兵卻違反軍紀前往當地妓院尋樂且酗酒鬥毆,最後更用軍刀將一名前來平息事端日本警察刺成重傷!可當警方肇事水兵逮捕,軍艦上衝出的400多人卻直撲警察局,並褪去艦上12寸巨炮的炮衣,並將炮口對準長崎市區。最後我們日方只好放人並道歉賠償了事!長崎的這一事件大大激發我們日本加緊建設海軍緊迫感。這就是我當年辭去首相,投身憲法起草工作的主要原因之一。次年,《大日本帝國憲法》頒布,日本有了對外擴張的軍國大法,隨之自1890年起,為了首先滿足部隊跨海作戰的需要,我們便不遺餘力的在不到四年時間內,將海軍軍費從占財政收入不到5%,瘋狂提升至15%左右;加上同期發行1700億日元的國債,從而新造出55艘軍艦!如此而最終打敗強敵,這又何錯之有?」

  「是是!」李鴻章一邊搶話一邊抱拳舉過頭,「『人必自辱,而後人辱之』,我根本不是什麼『中興名臣』?」他抬手指向自己左臉頰上那一道又深又長的疤痕:「其實留下這疤人早就對我蓋棺定論!」

  其實,這道傷疤這些年一直鐫刻在伊藤的心版之上!早在對方剛指的那一刻,他的思緒便已飛到了幾年前!然而,對事件一幕幕最刻骨銘心的還當屬李鴻章自己;此刻,他的腦海中再次清晰地浮現:

  1895年 3月24日,春日的日本馬關,春寒料峭,海風如刀,仿佛能輕易割裂衣襟而直透骨髓。這一日,李鴻章所率的中方代表團在春帆樓與伊藤為首的日方代表團結束第三次談判後,遂乘轎返回自己下榻的引接寺。當行至外濱町附近,街道兩旁駐足或放緩步伐的日本民眾不僅神情冷漠,其眼神還大都夾著難以掩飾的輕蔑與不屑……

  突然,一個鬼魅般身影從人群中的縫隙猛衝而出,揮手就是「砰!」的一槍,子彈如同黑色的閃電,瞬間深深刮破了李鴻章左頰的肌膚,同時,也擊碎了他鼻樑上那副精緻的眼鏡鏡片……

  「中堂!中堂大人!」侍從們在短暫的驚愕之後,終於從呆愣中回過神來,驚恐的呼叫聲在喧囂中顯得格外刺耳。此刻,李鴻章的臉龐已是一片血肉模糊,鮮血順著他蒼老的臉頰汩汩流下,很快即在衣襟上留下片片殷紅……


  然而,李鴻章此時的雙眼仿佛是深邃且波瀾不驚的古井,眼角還掛著一抹淡淡的笑意,隨即只見他艱難開口道:「此血可以報國矣。」

  李鴻章一從記憶中返回現實,便揮手指道:「那名叫『小山六之助』的小青年,當時何以要朝我這七十有二的老頭子開槍?」他又緊盯對方:「當年還是老弟您親口所告,是因為他認為老夫——『是個令人髮指的賣國賊』!」

  「不不不!」伊藤博文大擺其手道,「您是不是賣國賊,若我伊藤說了不算,那這個世界上也就沒第二人能說了算!」

  「哦!?」在場的人聽了皆是一怔。

  「因為若說賣國呀,」伊藤博文隨即將手一揮:「他小山六之助才是真正的賣國賊!本來我國要求貴國最少賠銀三億兩,可因他那一槍引起世界輿論大嘩,而使形勢急轉直下,我們——」他緊牙關朝向李鴻章,遂一臉痛心疾首道:「我們最終只好如您中堂大人所願,把賠額降到兩億兩!這也就是說,」他抬手虛指對方:「您臉上的這……這一道疤,它整整值一億兩白銀!」

  「唉——」李鴻章重重地嘆了口氣,頭搖得像撥浪鼓一般,隨後他伸出手指,輕輕划過那道觸目驚心的傷疤,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這塊疤值一億兩白銀?也太天方夜譚了吧?想必您也早有耳聞,我在條約文本簽字前的最後關頭,曾對使團中的美國顧問科士達,傾訴了一番杜鵑啼血肺腑之言。當時的原話是:『倘若此番談判破裂,唯有遷都陝西西安,與來犯之敵作戰到底,日本人斷無可能征服中國,他們最終將必敗求和!』」

  「呃……」巧舌如簧的伊藤博文聽了,一時間竟欲語還休、無言以對。

  李鴻章見狀,遂顧左右而轉圜:「我那『李中堂』的名號,的確是『最早獲得且享譽最久』,但如今的官職也不過是個剛剛沾邊的『總理衙門上行走』,這頭回再當欽差之臣吧,卻又不為別的……」他又再凝視對方:「而是為拜迎大敗自己的大贏家前來當真正的當國大中堂!這是何等的滑天下之大稽!?這又是何等的奇恥大辱!?」

  「你——!您……」伊藤博文先伸手怒指,但旋即就改變言行。

  「別介呀,」李鴻章悻悻然地斜睥道,「我話還沒說完呢。我現在就想問問您,您想好怎麼當好我大清的當國首相了嗎?」

  伊藤博文趾高氣揚地:「那當然!」

  「那您願不願跟我作一問一答呀?」

  伊藤博文更不可一世地:「那當然!」

  「好!我之前曾打電報給三湘大儒王闓運,向他請益如何與您舉行好本次會談。」

  伊藤博文聽罷口譯立道:「那王泰斗怎麼說?」

  「他給我出了這麼個主意,他說咱倆只要圍繞蘇軾蘇東坡的《思治賦》的名句:『財之不豐,兵之不強,吏之不擇,此三者存亡之所以從出。』②來發問作答就好。」

  伊藤博文聽完口譯,即打起手勢道:

  「首先,從『吏』上說,我一旦出任貴國首相,將會比照日本過往之成功做法,將力推日本式君主立憲制當作頭等大事來抓,通過廣泛引入日本的各行各業精英進入各級領導崗位當顧問或主事者,從而高屋建瓴、大刀闊斧地改革現今腐敗與不靈光的官僚體制;

  「其次,從『兵』上說,沿海、沿江、沿邊、沿線,皆可讓日軍主導和幫助把守;

  「最後,從『財』上說,我的設想是——可儘速從三大方向著手:一是將官辦企業快速民營化,並且多與日本已成功企業合作、合資或讓其兼併;二是貴國豐富的礦產與人力資源儘可能日本工業體系結合配套;三是讓良幣驅逐劣幣,讓已完成從銀本位向金本位轉變日元,逐步取代白銀銀兩或白銀硬幣,最終只使用日幣這個新的硬通貨。」

  李鴻章應著聲:「可您想過沒有,如此一來我國將不但喪失領土主權和鑄幣權等經濟主權!更何你們日本人如今在台灣之作為,能讓我們四萬萬五千的中國人……」

  「咳!」伊藤博文猛地乾咳一聲,「李欽差,我相信事在人為!在那黃海大戰前,就是您這麼個大偉人,也斷不會信我們能短時間內迅速打贏吧?」

  周馥聽罷抱拳道:「說到黃海大戰呀,老夫不禁聯想到賠款,所以請問——如若您真的當上了中國首相,那會不會要求日本減免賠款的本息呀?」

  有頃,伊藤博文輕捋長髯,沉吟道:「此等可能性,自是存在。然而,若我有幸在華執掌新局,必主力推依法治事,契約為本!諸位當著眼於我方才所述之『授人以漁』之策,而非他處那碗薄粥。」

  伊藤博文野心勃勃的計劃能否得逞?李鴻章又將如何應對這關乎國家命運的局面?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釋:

  ①曾國藩(1811年——1872年),湖南長沙人。晚清政治家、戰略家、文學家、書法家,湘軍的創立者和統帥。左宗棠(1812年—1885年),湖南湘陰人。晚清政治家、軍事家、民族英雄,洋務派代表人物之一。張之洞,1837年生於貴州貴陽,晚清政治家、軍事家。1863年中探花後,歷任山西巡撫、兩廣總督、湖廣總督;其時在署理兩江總督的任上。因其號香濤,又號香嚴,而在1884年擔任兩廣總督時因力排眾議起用馮子材抗擊法軍,故被人尊呼為「張香帥」。

  ②吏:官吏及吏治;擇:選擇;存亡:國家存亡;所以從出:由這幾方面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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