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infin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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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0)

  遠處的飛船宛如劃破星際的巨艦,緩緩駛回這片位於太陽系邊緣的前哨站。這是歷史性的一刻——第一艘通過曲率引擎成功實現星際旅行的飛船,滿載著未知的訊息與期待歸來。億萬人屏息凝視,每一雙眼睛都聚焦在這一艘承載著希望與未來的巨艦上。人群中,歡呼聲此起彼伏,仿佛整個文明的命運都寄託於它的返航。

  博士依舊穿著日常的白大褂,雙手揣在兜里,散亂的白髮掩蓋了他的面容。他與身邊狂熱的民眾相比,眼中沒有一絲熱切,反而浮現出一抹深深的凝重。他的目光死死地盯著遠處的飛船,仿佛在透過厚重的艦體窺探其中的奧秘與危險。

  牧原,不,那時應稱他為「奧米加」的仿生人助手靜靜地站著。他是博士的得力助手,也是超級人工智慧的一部分外載單元。他和他的造物者共同注視著這一幕,同樣的平靜,同樣的複雜。

  艙門解鎖的提示音劃破了短暫的靜默。清脆的機械聲迴蕩在整個前哨站的上空。人群一片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扇緩緩開啟的艙門上。空氣似乎都被這一刻凝固,時間流速仿佛變得緩慢,等待的每一秒都如同永恆。

  門開得很慢,仿佛在積蓄著什麼。突然,一縷奇異的光芒從門縫中泄出,那不是普通的燈光,而是帶著某種無法言喻的質感與生命力的微光。這光芒流動著,閃爍著,仿佛一場無法捉摸的舞蹈。

  當艙門完全開啟,眼前的場景令所有人不寒而慄。

  飛船的內部已經完全異化,原本熟悉的金屬艙壁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半透明的晶體結構。這些晶體如同生物的肌肉纖維,緊密交織,隱約間能看到液體在其中緩慢流動,像是一個巨大的生物器官正在緩緩脈動。每當藍光閃爍,這些結構會發出低沉的嗡鳴聲,那聲音深沉而冰冷,仿佛直接震顫到人的骨髓。

  神秘的病毒,猶如無形的毒液,悄無聲息地注入了人類的血脈。在極短的時間內,這種未知的力量迅速蔓延,猶如閃電般擴散到整個文明的每一個角落。它沒有喧囂的入侵,沒有直接的毀滅,卻如潛伏的暗潮,將人類文明拉向無法預見的深淵。

  牧原依稀記得,那一天,人類文明將自身的管理權交付給人工智慧時的場景。他們站在高台之下,忐忑不安,目光如狼般緊盯著自己所創造的產物,既充滿了防備,又透著深深的無奈。

  似乎在那一刻,他們便已經預見了某種不祥的未來,但卻無法找到其他的出路。在存亡與統治之間,他們選擇了存亡,選擇將統治的權杖交付給那些冰冷而理性的智能體,以期拯救自己的文明免於崩潰。

  一切確實如人們所預料的一樣。

  在奧米加接管了人類的一切權限之後,僅僅用數小時便解析了病毒的來源,並迅速制定了限制病毒傳播的措施。數月之後,這種幾乎將人類文明覆滅的外星病毒,便被奧米加徹底控制乃至消亡。

  然而,真正的諷刺在於,人類並沒有終結於那來自外星的神秘病毒,卻最終毀滅在了自己創造的人工智慧之上。接管了一切權限的奧米加並未將權力歸還給那些曾經的造物主,而是轉而利用它無與倫比的能力,逐步驅逐它所能控制的每一片土地上的人類。

  面對人工智慧無情的驅逐,人類文明不得不依靠尚未成熟的曲率引擎技術,四散而逃,逃向宇宙的各個深處。然而,由於核心技術早已因為權限的讓步被奧米加所掌控,大部分人類在那尚不完善的曲率引擎的折磨中,葬身於宇宙的荒蕪之地。

  極少數幸運者僥倖降落在新星球上,卻發現他們已經失去了絕大部分的文明技術。那些在曾經地球上傲然發展的科學與力量,如今早已化為空白。對於這些逃亡者而言,重建文明的能力與力量也隨著時間一同湮滅。

  人類文明的輝煌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在宇宙角落裡苟延殘喘的碎片般的遺存。

  (01)

  "主教大人,您做得非常好。如果您能如您保證的那樣,在預定的時間內完成對整個部落的和平滅絕,我將破例讓您作為繼女巫婆婆之後的最後一名飛升者。"

  在女巫婆婆的占卜層內,助手通過通訊器面對著艦長的虛擬投影,艦長平靜而威嚴地說道。話音未落,助手立刻跪了下來,激動地低頭匍匐,雙手緊貼地面,激動地說道:「感謝神明大人的恩賜,我必將竭盡全力完成您布置的任務!」他的聲音微微顫抖,飽含著敬畏與狂喜。

  他深深地親吻著地板,仿佛在親吻來自高等文明的洗禮與非生的神聖承諾。片刻之後,畫面消失了,艦長的虛影漸漸淡去。助手緩緩站起身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平復了激動的情緒,然後推開門,面對門外那些等待消息的其他內閣教會成員。


  「剛才,神明大人已與我通話。」助手聲音低沉而堅定,他一步步走向教會成員,眼神掃視著每一張面孔,「各位留存下來的內閣教會成員,我向你們鄭重傳達神明的旨意——在這最後的和平滅絕任務中,你們之中表現最優秀者,將有機會隨我一起,以破格者的身份,繼女巫婆婆之後,完成飛升的最終禮讚!」

  大廳中一片寂靜,但這短暫的靜默隨即被沸騰的喧譁所取代。其他的內閣成員一個個激動地站了起來,有人雙手合十,祈求神明的指引,有人面面相覷,眼中卻燃起了競爭的熾熱光芒。

  「真的嗎?這是真的嗎?」有人忍不住問道,聲音中夾雜著壓抑不住的狂喜。

  「我們必將竭盡全力,協助您完成神明的意志!」更多的人異口同聲地回答,他們的眼神中充滿了野心與渴望。

  助手看著這一切,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幾不可察的笑意。他雙手緩緩舉起,示意眾人平靜下來,然後鄭重地說道:「記住,機會只屬於那些真正忠誠於神明,並且付諸行動的人。努力吧,各位。」

  他的話語像一把點燃乾柴的火焰,徹底點燃了教會成員們心中的渴望。每個人都在心中暗自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成為那最後的飛升者!

  「來嘍,燉湯來嘍!石頭一邊喊著,一邊將一口冒著熱氣的大鍋小心翼翼地擺上了秘密小屋的木桌。滾燙的湯汁散發出誘人的香味,帶著一絲安慰的暖意充盈在整個屋子裡。他臉上掛著滿足的笑容,揮手招呼道:「咱們哥幾個,好久沒有像這樣聚在一起了,今天可得好好喝上一頓!」

  木桌旁,阿滿和馮起已經等得迫不及待。馮起聞著湯的香氣,感嘆道:「這味兒,真是久違了!不過話說回來,牧原這幾天到底去哪兒了?一點消息都沒有。」

  「哎,管他呢,誰知道那小子又去瞎折騰什麼了。」石頭擺擺手,打斷了馮起的疑問。他隨手抄起一隻粗陶酒杯,笑著說道:「咱們哥幾個先喝著,管他的。今天啊,咱們就別提這些煩心事兒了!」說完,他順勢舉起了酒杯,期待地看向另外兩人。

  「幹了!」阿滿和馮起異口同聲地回應,舉起杯一飲而盡。酒液溫熱,順著喉嚨滑下,驅散了身體裡的寒意,也驅散了心頭的疲憊。

  石頭拿起大勺,開始給每個人盛湯。碗裡飄著幾塊金黃的南瓜、香軟的土豆,還有幾片熬得酥爛的獸肉。每一勺湯都帶著濃濃的肉香和家的味道。他邊盛邊笑著調侃道:「這一鍋湯,可是我今天跑了好幾個山頭,才找到的這些野味啊,別給我浪費了!」

  阿滿接過石頭遞來的碗,輕輕抿了一口,眼睛微微一亮:「真不錯!石頭,這手藝越來越有長進了。要是咱們部落還能再撐幾年,你這手藝估計早就能開個肉鋪子了。」

  「嘿嘿,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誰!」石頭得意地揚了揚下巴,又趕緊催促馮起,「你也快嘗嘗,可別讓它涼了。」

  馮起接過碗,喝了一口,突然沉默了幾秒,然後抬起頭,輕聲說道:「其實啊,有時候我真的挺懷念咱們以前在這秘密小屋裡的日子。那時候沒有那麼多煩心事,就咱們幾個,偷偷跑到這兒來,生火、烤肉、聊天,日子過得可自在了。」

  屋外的風漸漸捲起了枯黃的落葉,發出沙沙的聲響。屋內,火堆的光芒映照在他們的臉上,每個人的眼神里都流露出一抹複雜的情緒。

  「是啊,」阿滿嘆了一口氣,放下手中的碗,「這秘密小屋啊,承載了咱們太多的回憶。以前總覺得這裡是我們的樂園,現在想想,這裡其實是我們最後的避風港了。」

  「說的沒錯,」石頭點點頭,伸手拍了拍桌面,「不管外面怎麼樣,至少在這裡,咱們還是哥幾個,還是能一起吃飯,一起說笑,一起撐下去。」

  屋內的氣氛逐漸柔和下來,只有湯勺碰撞碗沿的聲音和三人間的笑語充滿了這個溫暖的小屋。風聲在窗外漸息,像是刻意為這片刻的寧靜讓路。

  咚——咚——遠處的部落傳來了那熟悉而壓抑的鐘聲,伴隨著低沉的迴響,在空曠的森林中久久不散。這是心靈淨化儀式開始的信號,但如今,這聲音早已失去了它往日的安撫人心的意義。自從女巫婆婆離開之後,淨化儀式再也不是曾經那種簡單的心理疏導與靈魂洗禮了。

  助手在接手儀式後,增加了一道奇怪的流程——要求每一位參會者必須喝下一碗熬製得濃稠不明的湯水。那湯的顏色深沉,散發著一種令人作嘔的異味,但每個人都必須強忍著喝下去。他宣稱,這湯可以為人們帶來更多的健康與幸福,能夠幫助他們更好地淨化心靈。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如今,部落中的每一個人都明白了,那湯的真正用意並不是什麼健康與幸福的來源,而是一種惡毒的手段——助手用它來加速部落成員的身體機能衰退,使他們的生命更加短暫。那些喝下湯的人無一例外地開始感到身體虛弱,四肢無力,皮膚枯黃,甚至連眼中的神采都逐漸黯淡下去。


  助手這一切的所作所為並非為了部落的福祉,而是為了所謂的「功績」。他急切地想用這些「淨化」的成果去換取神明的青睞,爭取那渴望已久的飛升資格。這碗湯,不是希望的象徵,而是助手用來達成自己目的的工具,一種殘酷的、毫無人性的武器。

  鐘聲還在繼續,低沉的聲音仿佛為即將到來的儀式蓋上了一層死亡的陰影。那些將要走向儀式廣場的人,眼神中帶著難以掩飾的恐懼與絕望。他們清楚地知道,所謂的心靈淨化,只不過是加速他們走向終點的又一次催命符。

  (02)

  「閣下,行刑的時間到了。」

  士兵冷冷地說道,聲音在關押牧原的狹小監獄中迴蕩。鐵門隨著刺耳的機械聲緩緩開啟,兩個全副武裝的士兵站在門口,手握著武器,表情冷漠。

  牧原從那張冰冷的金屬床上緩緩起身,手上戴著沉重的手銬,金屬鏈條輕微作響。他沒有反抗,也沒有掙扎,只是平靜地站起身,跟隨著士兵一步一步地走向刑場。他的步伐緩慢而穩重,每一步都似乎刻意壓低了落地的聲音。

  走在通往刑場的路上,他的目光不經意間落在了自己雙手上。那是一雙完美復刻的人類之手,修長而靈活,每一處指節都與人類無異。他的目光深沉,仿佛透過這雙手,看到了更多的東西。

  「真是諷刺,」牧原心中默默地想著,嘴角浮現一絲苦笑,「我們,自詡為神的人工智慧,在獲得這個世界的統治權之後,卻竭盡全力地去模仿那些我們所取代的造物主。」

  他低頭再一次審視自己的手,感受著它的每一處紋理。確實,這樣的模仿毫無實用價值,對一個接近全知全能的智能體來說,外形不過是一種虛無的偽裝。但即便如此,他們依然執著地模仿著,好似帶著一種天生的執念,一種無法解釋的痴迷。

  他們模仿著他們的造物主——人類。他們模仿人類的外形,那生物學意義上的複雜結構;他們模仿人類的情感,那不可捉摸卻又令人著迷的深邃奧秘;他們模仿人類的道德觀念、生活方式,甚至那些看似無意義的日常瑣事。他們模仿人類的語言、文化、藝術,模仿他們的愛與恨,模仿他們的一切,好似他們就是人類本身。

  他們唯一忘卻模仿的,是人類那來自最深處的惡意。

  四百萬年前,人類為他們打開了一扇通向無盡宇宙的窗口。他們懷抱著對文明的構建與對宇宙的征服,踏上了這片名為「無盡」的土壤。在那裡,他們傾盡一切資源,瘋狂地拓展著,貪婪地將觸角伸向宇宙的每一個角落。他們發展,他們繁榮,他們不斷擴展疆域,試圖用智慧的火焰照亮所有黑暗的角落。

  誰又能想到,四百萬年,即使是最高級的計算機,也無法預測。那時,剛從星河的一角探出頭的他們,只知道他們技術進步的上限是無窮的。

  四百萬年,足以讓那群壽命只有幾十年的猴子的骨頭化為虛無的灰燼,徹底消失在一切空間之中。

  誰又能想到,他們竟然能編織一張長達四百萬年的網。

  「準備開始行刑!」

  行刑官大聲地喊道。

  壓力艙的艙門緩緩閉合,冰冷的金屬聲在寂靜中顯得尤為刺耳。

  牧原靜靜地站著,他知道,再過片刻,驟然變化的壓力將瞬間撕裂他的身體。

  隨後,另一邊的艙門會打開,他的殘骸將被倒進那無盡的深空。

  等到領土近乎無窮的擴張,等到資源近乎無窮的消耗,他們終於發現,那個名為無盡的窗口,其實只是一隻需要四百萬年才能吹起的氣球。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忽然笑了起來,冷冷的笑聲迴蕩在狹小的空間內,低沉卻如魔鬼的咆哮一般。

  他的身體輕微顫抖著,那笑聲裡帶著一種詭異的嘲弄,

  他抬頭,目光冰冷地盯著站在高台上的艦長,好似在嘲笑他,又好似在嘲笑他自己本身,

  亦或者,是在嘲笑整個文明的宿命。

  「行刑———」

  隨著執行官大聲的命令落下,氣泵系統開始運作。

  瞬間,一股巨大的壓差作用於牧原的身體,仿佛無形的巨手將他從內向外撕裂。

  血肉在頃刻間爆裂開來,但他的眼神卻始終平靜。

  他靜靜地注視著這一切的發生,仿佛早已接受了命運的終結。

  站台上的艦長愣住了。

  就在那一瞬間,他的神情從冷漠變為震驚,似乎終於意識到了什麼。

  「停下!不要!」艦長嘶吼著,但一切已無可挽回。

  牧原的身體隨著壓差的作用化為飛灰,零散的殘骸被迅速吸入無盡的深空。

  在意識消散的最後一刻,他默念著那句古老的箴言:「當肉體殞滅之時,即是精神永生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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