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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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慧倩站在醫院的前台面前,打著手勢想解釋自己的來意。醫院永遠是最不缺客戶的地方,大廳里的患者人來人往,充斥著一股消毒水的氣味。由於鎮醫院的條件簡陋,床位不夠,打點滴的人都得挪到走廊上,她看到一個男人扶著妻子小心翼翼地離開,她身上掛著醒目的便袋,吳慧倩的目光隨著那對夫妻移動,直到身後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過頭,正好看到主治醫生站在門後:「你可以去接你老公了。」

  她雖然聽不到,但也明白丈夫的病已無大礙,主治醫生交代著注意事項,她連忙打著手勢,又拿出一張紙遞給醫生,醫生沒搞懂,但患者家屬還在裡面催著,他不耐煩地看了吳慧倩一眼,也沒有接過她的紙,往外面一指,示意她到前台去繳費就離開了。

  吳慧倩的笑容淡了下來,但她早已習慣了別人這種態度,很快便整理好心情,走到病房裡。她的丈夫劉茂林原來是個勤勞踏實的男人,半年前在鎮上打工時被壓斷了一條腿,之後便自暴自棄了,常年在家酗酒,肝臟出了問題。看到丈夫臉色還不錯,她便俯下身,抓著他的手貼在自己胸前,打著手勢示意道:「我們回家吧。」

  「孩子們呢?」劉茂林在手機的寫字板上上寫道,吳慧倩也寫:「孩子在家裡,馬上寒假要結束了,安安還在趕作業,我想讓他多睡一會兒。」

  劉茂林的臉上才露出和緩的笑容,起身讓她扶著上了輪椅。這把輪椅也是吳慧倩在城裡買了,只是吳慧倩的個頭才到他的肩膀,推著還有些吃力。但劉茂林不喜歡這架輪椅,每次坐在上面都陰沉著臉,吳慧倩假裝沒有看到丈夫的不痛快,她在門口停了一輛借來的淺藍色小貨車,開車回到了家。這個時候劉佳安已經寫完作業了,聽到引擎聲就從院子裡跑了出來:「爸爸!」

  劉茂林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伸手把兩個孩子抱住。劉佳安就跟出趟的炮彈一樣撞進他的懷裡,吳慧倩連忙推開他,打著手勢示意他別撞傷了父親。

  「爸爸,你的病好了嗎?我好想你啊。」劉芸撒嬌似的用腦袋蹭著他,劉茂林摸了摸她細軟的頭髮,一手摟著一個孩子,笑吟吟地問道,「爸爸的病都好了,你們在家有沒有乖乖聽媽媽的話?」

  「我有,但哥哥沒有,哥哥前兩天離家出走,鬧得雞飛狗跳。」

  「佳安,你怎麼這麼不懂事?」劉茂林立刻沉下臉,「你媽媽已經很不容易了,你怎麼還給她添麻煩?」

  劉佳安耷拉著腦袋,像只垂頭喪氣的小公雞。劉芸畢竟年紀還小,連忙拉住父親的手,竹筒倒豆子般把最近的見聞都倒給他。劉茂林聽著女兒清脆的聲音,像只快樂的小黃鸝在家裡飛來飛去,臉上也露出了笑容,眼裡愛憐橫溢。一家人吃過飯,劉茂林在她的服侍下洗了腳,由於住院時一直沒有洗過澡,吳慧倩示意他脫下外套,拿毛巾打濕,仔細擦乾淨他身上的污垢。他瘦的只剩下一層皮,肋骨一層一層頂著凸起,吳慧倩觸到他身上嶙峋的骨頭,不由一陣心酸,她正想寫點什麼,劉茂林卻突然開口道:「我們離婚吧。」

  吳慧倩詫異地看著他,表情十分茫然。劉茂林只得拿出平時寫字的紙筆,寫下了這段話,「婚」字還沒寫完,吳慧倩便奪過他手上的紙條撕碎,臉色慘白,單薄的胸口劇烈起伏著。劉茂林的嘴唇動了動,想起她聽不見,只得抓著她的手指著自己,打著手勢解釋道:「我不想成為你的負擔。」

  吳慧倩雙手交叉舉在胸口,用力搖了搖頭,又指著隔壁兩個孩子的房間,示意他始終是兩個孩子的父親。劉茂林沒有出聲,在農村里娶妻生子,大部分都是資源互換,圖的是對方的條件,他家條件不好,家裡沒個頂樑柱,快三十了還沒人看得上,母親急得嘴角起了一圈一圈的水泡,把家裡老房子和嫁妝都賣了,才湊足了錢,把吳慧倩接回家裡。她雖然是聾啞人,但那時還長得年輕漂亮,穿著一身紅襖子,映著臉龐紅潤喜人。劉茂林抓住她的手,她抬起頭沖他羞澀地笑了笑,他心頭便有一陣暖流淌過。

  吳慧倩的性子像地地道道的江南姑娘,總是謹小慎微,溫柔又勤快,相比之下,她不會說話便只是個微不足道的缺點。燈光下,他端詳著吳慧倩明顯蒼老的臉龐,想起的卻揭開蓋頭時那張新娘帶露的笑顏,心頭不由一陣銳痛,吳慧倩也知道他的感受,打著手勢說:「不管有多難,我們都是一家人,日子總要過下去。」

  劉茂林默默點了頭,吳慧倩抓住他的手,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只有在這種時候,她才不會覺得惶惶然無所依靠。直到劉茂林睡熟以後,她才輕手輕腳地離開屋子,走到客廳里收拾東西。她從一個紅布袋子裡取出存摺,存摺上剩下的金額只有三位數了。

  吳慧倩的笑容消失了,她下意識地摩挲著胳膊,只覺得遍體生寒。孩子的生活費,劉茂林的醫藥費,哪一樣都要錢,如果她掙不到錢,就又只有出去借錢了。

  但是跟誰借呢?這些年她陸陸續續跟親戚借了不少錢,只還上了一部分,親戚也大多和她們一家斷了關係,不願惹禍上身。她一向謹慎小心,最不願給別人添麻煩,一想到抽屜里的借條,她的內心就猶如油煎火烤一樣難受。

  她並不是揚州本地人,而是從落鳳縣嫁過來的。她的母親不善言辭,一個字都不認識,只會做飯和割草。早年黃河泛濫,水旱連年不斷。為了生存,許多黃淮流域的人們被迫背井離鄉,她也是其中之一。她母親被人惹急了也只會嘟嘟噥噥地罵著,一家六口住著土瓦房,造得敷衍潦草,一到下雨天就不斷漏雨,她出生那幾年實在是沒有吃的,只得去田裡偷苞谷,偷了以後煮成玉米糊糊,這麼把吳慧倩給拉扯大了。土泥巴的牆不經事,一到下雨天就漏得厲害,到處跟霰彈槍一樣落雨。夏天日頭最烈的時候,男男女女都在田裡收割穀子,下田以後背心都被汗水浸透了,一拿出來就能擰出一大把水,但一場暴雨就能把他們的成果毀於一旦。吳慧倩小時候燒得厲害,家裡也沒錢帶她去看病,只輕輕把她抱在懷裡搖晃。病好了以後,她耳畔便一片寂靜了。

  當所有聲音都從耳畔消失以後,這個世界突然變得無比寂靜,她一開始很害怕這個寂靜的世界。尤其是走在馬路上,她往往聽不到刺耳的剎車聲和旁人警告的聲音,直到車輛擦著她面前經過,才會驚出一身冷汗,自從失去了聽力和出聲的能力後,她便不願再出門,也不願去學校,母親看到她只會哭,。一個有殘疾的人,想要在這樣一個社會活下去是很難的。她聽不懂別人的話,也沒多少人有耐性和她正常交流,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拿出手機,輸入她的想法,即使中途被人打斷,她也習慣了用極好的耐心面對這一切。她一直教育兩個孩子人窮不能志氣短,不能仗著貧窮低聲下氣地和朋友索要錢財,孩子們也一直記在心裡,難道要讓她現在去給孩子當反面教材嗎?

  吳慧倩不知道自己在屋裡坐了多久,猶如木雕泥塑一般,直到桌上的座機引起了她的注意力。由於她聽不到電話聲,座機上都綁了重物,只要有人打電話來就會引起茶几的震動。她走過去看了一眼電話,是村委會打來的,不由猶疑了片刻,只得拿起手機,卻看到了薛芳華發來的微信:慧倩姐,城裡的媒體公司來了人,你要和我們一起去拍攝嗎?

  吳慧倩思索了片刻,回復道:好,什麼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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