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別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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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醫生打了一個電話,不一會進來一個男護士,醫生說:「帶他到病房去吧。」

  這麼說我從這一刻起就不由分說地要成為這裡的病人——一個精神病人了!接下來他們會對我採取怎樣的治療?經過這套方案的治療下來我將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病人了!想到這裡本能地我就要拼死抵抗……情急之下我的雙手死死地抱住了桌子的一條腿,我絕望地哭著、叫著,就像一頭將要被送進屠宰場的豬……最後是村長加上兩個年輕人將我的手強行掰開,然後七手八腳地將我抬到一間病房裡。

  進到病房我仍不停地拼命反抗、掙扎,我哭著、喊著、叫著、罵著、上氣不接下氣地喘息著……兩個架著我來的青年的四隻手左右兩邊像鐵鉗一般將我鉗制在病床上,男護士快速地用綁帶將我四肢綁在床上,然後出去了。

  奶奶在一邊看著這一切,不停地念叨著:「小樺,你不要犟,犟對你自己,對你的病可沒一點好處……」

  四肢已被固定得無法動彈,我就拼命扭動著自己的身體,要死要活地叫道:「不!我不要到這裡,我沒病,你們讓我回家呀……」

  奶奶說:「病好了自然就讓你回家,所以為了早點回家,在這裡你要聽醫生的話,配合醫生治療……」

  我哭著叫道:「不!我現在就要回家,否則我死給你們看!否則下次來你們就是給我收屍吧!」

  終於我亮出了死字來威脅奶奶,試圖在最後一刻出現反轉。可事情卻沒有發生反轉,如此我倒是黔驢技窮了。

  這時男護士又回來了,他手中端著一個托盤,說:「三十七床,打針。」

  護士手中的針讓我非常懷疑與恐懼,過去我看過一本書,寫的是東歐某國,對待異己分子就是將他們送進精神病院,經過一番治療,再頑固的異己分子都被治得木訥而痴呆。我便愈加不要命地聲嘶力竭地叫道:「這是什麼針,不!不!我不打針,我沒病,我要回家呀……」

  護士說:「你這一向不是都沒怎麼睡好,這是鎮靜劑,打了能夠讓你睡個好覺。」

  我仍然使勁地拼死掙扎著、反抗著,無奈我的手腳都被束縛住了,我的身體只是象徵性地扭動著,我絕望地叫道:「這是什麼鎮靜劑?不,我不打針,你們殺了我吧,我不活了……」

  儘管我一直像殺豬一般地吼叫,可無論我的聲音叫得有多絕望、多悽厲,卻沒有人理會,病房的某處倒有人在哧哧地偷笑……這是什麼鬼地方呀,在這裡我的人權被粗暴地剝奪了……

  護士很順利地給我打完針,他對來人說:「好了,這裡沒你們什麼事了,你們可以回去了。」

  村長與小青年交換了一個眼神,便往外走了。奶奶拖在最後,她走到病房門口時,停住了腳步,回過頭來望著我叮囑道:「小樺,到這裡你要乖一點,醫生叫吃藥就吃藥,醫生讓打針就打針,要不然你的病怎麼會好?」

  筋疲力盡的我知道掙扎與反抗都是徒勞的,便停止了掙扎、反抗。我一口一口地向外倒著粗氣,感覺自己就像是要死了。此時我真希望一口氣沒接上,死了……但我卻沒有這等福氣,我仍要繼續尷尬地、煎熬地、要死不活地活著,仍要繼續接受各種各樣的治療與羞辱……藥物正在我的肌體內產生化學反應,將我變成一個真正的病人……啊,我生不如死了!生不如死了……我眼睛木然地、呆滯地望著頭頂上的天花板,此時腦海里已剩下空白一片……我終於安靜了下來,我想我這是屈服了、認命了?我的手腳已被束縛住,不屈服、不認命,我又能做什麼呢?此時我的四肢綿軟無力、目光漸漸變得渙散、精神也趨於麻木……

  這時隱隱約約有一個聲音飄入我的耳中:我是一棵樹……

  當我發現自己是一棵站在荒坡上的樹時,立即被不遠處的一棵新苗所吸引,它長在一座墳旁……不,是兩座新墳旁!此時天空陰沉沉的,空氣也沉悶得厲害。樹們都肅立著,然而只有那棵新苗在招搖著……突然我覺得這地界,包括那棵新苗竟有些眼熟了……仔細一看那不是村後山嗎?兩座新墳不就是苗苗與她娘的嗎?於是便疑心新苗是苗苗變的了……它的招搖便似乎有了合理的解釋:它在對我點頭致意、問這問那:小樺,你怎麼來了?看上去你似乎不高興……我能說些什麼呢?能告訴她她走後我的這些遭遇嗎?告訴她我被我親愛的奶奶送進了精神病院,如今已成了一個精神病人……它見我始終神情愀然,仿佛被我的情緒所感染,終於停止了招搖,長長地嘆息一聲說:小樺,你現在也變成了一棵樹了,其實這樣也好,樹不必吃飯穿衣,便省去多少事情;樹也無所謂讓自己活得體面,體面倒是樹的一大禍害。人卻正好相反,人活著的意義就是要追求體面,殊不知這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了。樹不管它多瘋狂,都不會被認定為是瘋子……你現在也變成一棵樹了,讓我們好好相處,將來我們可以做樹夫妻……不過我前生的歷史你是否在乎……我說:如果我們都成了樹,也無所謂歷史不歷史,再說歷史都已經翻篇了……它說雖說歷史都已經翻篇,但就像樹的癭瘤似的,不免疙疙瘩瘩……我說樹都麻木不仁,我也努力麻木不仁就好了。它說那麼從現在起我們的根就彼此靠攏,如果哪一天我們的根彼此勾連纏繞在一起了,我們就成了真正的樹夫妻了……


  這時樹林裡傳來「唰唰」的聲響,我們於是都緘默不語。過了一會從樹林裡鑽出一隻老虎來,嚇了我一跳:沒想到像這樣的丘陵地帶也會鑽出一隻大蟲來。仔細打量大蟲,總覺得似乎哪裡有些不對勁……大蟲乃百獸之王,給人的印象應該是凶、惡、狠、霸氣、虎虎生威……然而眼前的大蟲卻是夾著尾巴、一臉疲憊,毛色也很邋遢,走路似乎還有點瘸……倒像是一隻大病貓了。大蟲走到我身邊,停下了,眼睛怯生生地四下看了看,又對我嗅了嗅,便嗷地叫了一聲,叫聲也沒顯出絲毫虎威,倒像呻吟了……它在我旁邊趴下了,開始舔舐它的皮毛。舔到大腿根靠近陽物處居然有一道傷口,傷口招來了兩隻嗡嗡的蒼蠅……不知是誰那麼大的膽,不但摸了老虎的屁股,而且還咬了它的卵。老虎舔完了傷口,目光迷離、怔怔地望著遠處發了一會愣,習習的山風似乎要將它催眠。但蒼蠅的嗡嗡對它顯然是一種困擾,它不停地用尾巴扇趕著蒼蠅,蒼蠅卻頑皮地與之周旋。但老虎還是被山風與困頓催眠了。雖然我是一棵樹,但我似乎仍不認同我的草木之身,趨利避害讓我依然習慣性地屏住呼吸,心也仍是提著的……老虎打盹時,我才敢將我的心稍稍安穩下來。我仔細研究起面前的這匹大蟲來,越研究越覺得哪裡確實不對勁。終於發現面前的大蟲是一個披著虎皮、戴著面具的玩意兒。我想起我們曾經的拓展運動——假面舞會,往日簇擁在大蟲身邊的小動物們如今安在?還有喜歡狐假虎威的狐狸如今安在……在大蟲將睡未睡之際,我突然有了惡作劇的衝動,終於大著膽子叫了聲:於自成!已然躺下的大蟲果然一激靈地從地上站了起來,豎起耳朵聽了半天,又警惕地環顧了左右,然後嗷地叫了一聲,邁著疲憊的步子一瘸一拐消失在了樹林裡……現在可以肯定老虎就是於頭化妝而成的,過去於頭對我而言的確仿佛是老虎一般的存在,過去站在他面前我的話都說得不利落……於是問題也就跟著來了——於頭身上的傷顯然不像是假的,這就費解了,誰有這個膽量,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正想著,樹林又一次傳來一陣「唰唰」的響聲,我看見從樹林中鑽出一匹狼來,過了一會又鑽出一隻狐狸來。奇怪,此時的狐狸不是狐假虎威,而是狐假狼威……

  這時我醒了,睜開眼睛,我的頭頂近在咫尺地懸著一張臉,或許是因為一時緊張了,又或許是因為距離太近,他的面目倒顯得模糊而扭曲了……一度我懷疑自己是否仍在夢中,這人這是要與我接吻?還是想要咬我呀……我緊張地與他對視了一秒,兩秒……終於殺豬般地叫了起來。同時身體也欲從床上彈起來,卻感到手腳都被牽絆住了——四肢被牢牢地綁縛在床上動彈不得……

  我的猝不及防的尖叫聲嚇了他一跳,他的臉於是離我稍微遠了一點,終於看清那是一張大概五十多歲的馬臉,三角眼、高鼻樑、薄嘴皮……我還發現病房裡亮起了燈,外面天已全黑了,耳朵里也傳來七嘴八舌的說話聲……漸漸地我意識到下午我被人扔到這麼一個陌生、奇怪、又病態的世界,在一個非理性的世界裡一切皆有可能……面對馬臉的虎視眈眈,我只能繼續大聲尖叫。

  很快病房內側的長條窗出現了一個男護士的腦袋,向病房裡張望了一下,消失了。過了一會,他進來了,到了我床邊問道:「三十七床,怎麼回事?」

  我仍心有餘悸地說:「他,他要打我。」

  男護士便轉向馬臉問道:「三十六床,你手發癢了?你要打他?」

  馬臉說:「我哪裡打他了,我只是想看清楚他是一個什麼東西。」

  男護士說:「他又不認得你,你管他是什麼東西。」

  馬臉說:「不能管嗎?可我天生就喜歡管!真是膽小如鼠,怕我咬他嗎。嗷——」說完話後,他模仿野獸叫了一聲,他這畫蛇添足的叫聲是在虛張聲勢地顯出他的威風嗎?

  男護士說:「好了,你給我睡床上去,安靜點。」

  說罷便要出去。我急忙叫住護士說:「可是你們捆著我是怎麼回事呀?我在你們這裡是一個病人,又不是犯了罪的囚犯。難道在這裡治病,還要遭受你們這種虐待嗎?」

  護士看了我一眼,說:「我們這不是虐待你,而是保護你。你是下午新來的吧,想必你剛到這裡還不怎麼適應,像一隻跳蚤似的跳個不停。不捆著你,誰知你會跳多高、跳多遠,這樣既怕你傷到別人,更怕傷到你自己。所以捆著你,也是迫不得已呀。」

  我回想起下午進來時我的確是拼死掙扎、反抗過,現在看來拼死掙扎、反抗不但徒勞無益,而且適得其反——落下了自己狂躁的病態。如此倒不如識時務者為俊傑了。現在唯有理性才能洗刷自己在他人眼中病態了……

  想到這些,我於是說:「可是你們這樣捆著,我現在想上廁所了,怎麼辦?」

  護士遲疑了一下,看著我問道:「想上廁所?大便?小便?」


  我說:「小便。」

  護士說:「我可以給你接。」說著從床下拿出一個尿壺來,接著便要來拉我的拉鏈。

  我沒想到這裡的服務如此周到,讓我既意外,又尷尬、又難堪……身體本能地向後退縮著,我說:「別,別,這樣我也拉不出,你還是給我鬆綁吧。未必今後我吃飯、上廁所都要麻煩你們。」

  護士認真地看著我問道:「你還跳嗎?只要你能保證不再跳了,我可以給你鬆綁。」

  我忙說:「不跳了,我以我的人格向你保證絕對不跳了。」

  護士說:「這就對了嘛,既然都到了這裡,就要既來之,則安之嘛。只要你配合,你自然就少受這些苦,我們也少些麻煩。」說罷,便將捆綁我的布帶都給解開了。

  我真是尿急,一解開我就忙跳下床,向廁所奔去。從廁所出來,往回走時,我的目光無意間掃過最靠裡面的那張床位時,突然一個熟悉的背影吸引了我的目光。他的病號服披著,讓我想到老鴰的翅膀了,他不就是老鴰嗎……這個發現讓我突然心驚肉跳起來……我的目光在他的背上停留了五秒鐘。走過他的病床時,我注意了一下他的床頭卡,在姓名欄里填的是無名氏,疾病欄里是精神分裂症。此時他正面壁而坐,嘴裡呢喃著什麼……但他的呢喃聲被病房裡七嘴八舌的爭執聲完全湮沒了……

  我怕此時他向我這邊轉過頭來,便慌慌張張地回到我的病床,護士直到看見我從廁所出來才欲動身要離去。我叫住了他,問他吃飯的事情,他說吃飯到點有人送來,現在已過了飯點,明天再說吧。

  護士走後,馬臉又湊了過來,他說:「白—樺,你是一棵樹嗎?我怎麼看著不像。倒像一隻老鼠,膽小如鼠……」說著他的嘴角浮現出一絲嘲弄的笑意來。

  此時老鴰正讓我心煩意亂,哪還有心思聽他囉嗦。只憑一個背影當然無法100%確定他就一定是老鴰,也只有六七成的概率。我想如果他真是老鴰的話,這種場合的相逢當然是十分難堪又尷尬的……如果他真是老鴰,之前在我熟睡之際,他是否也像馬臉似的零距離地研究過我……但此時他對我倒像是絲毫不感興趣,醒來後我的言行舉動,也並未引起他絲毫的關注,他一直在面壁,一直在喃喃自語……

  「哇呀呀呀……」馬臉突然學著戲劇里花臉大吼了起來,我被嚇了一跳,半閉著的眼睛不由睜開了,望著馬臉,不知道他接下來要玩出什麼花招。

  馬臉說:「無名鼠輩,知道我是何人?我乃山林楚霸王項雨是也!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嗷……」

  馬臉說完話後又虎嘯一聲,他這是在強調他在這裡的身份嗎?他這是想讓我臣服他麼……這個瘋子似乎是有意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把我貶成一隻老鼠。人群中,人不知不覺就活出個三六九等。在單位,原本我也不是生來就與世無爭的超脫,只是常常是爭而不得,方才養成了與世無爭、隨遇而安的習慣。這種習慣沒能使我活得超脫,卻讓我唯唯諾諾地活得窩囊了。現在來到這醫院,馬臉難道有一雙洞悉人心的毒眼?難道我的唯唯諾諾讓他一眼看破?在一群瘋子中,難道我也要唯唯諾諾成了最下等……我閉上眼睛,不想理會瘋子的瘋言瘋語,我也一直提醒自己,我不是病人。我又想那人真是老鴰麼……

  「報——啟奏大王,漢軍已從四面殺入。」

  我的眼睛不由睜開了,我看見馬臉似乎已然進入了角色:「吩咐眾將四面迎敵。報——江東八千子弟兵俱已散盡。再探。遵旨。妃子快快與孤殺出重圍!大王啊——此番出戰,倘能闖出重圍,且退往江東,再圖復興楚國,拯救黎民。妾身若隨君同行,豈不牽累大王。也罷!願以大王腰間寶劍自刎君前……這個……免得大王掛念妾身……這…這…妃子不可尋此短見哪……唉,大王啊——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哎呀!君王意氣盡……哎呀!!賤妾何聊生……哇呀呀呀呀呀呀……啊,大王,漢兵他…他…他殺進來了……在哪裡?待孤看來……在那……哎呀!!!」

  我被馬臉的有板有眼的念白、唱腔且不同身份的切換引入了一場《霸王別姬》,馬臉表演完畢,眼裡居然噙滿了淚水:「哎呀,哇呀呀呀,虞姬呀虞姬,你、你、你真不該尋此短見哪……虞姬,我項雨是個老虎一樣的人物,在單位我吼一聲,嗷——哪個不怕,誰人不抖。可是老虎就難免有狐假虎威,這也怪不得我呀。只可恨那、那騷狐狸……唉,虞姬……」

  項雨從《霸王別姬》的戲中又切換到了現實生活中了,似乎現實生活中他也經歷過一次霸王別姬?現實生活中所經歷的似乎更是讓他痛徹心扉的生死離別……馬臉表演得才會那麼入戲、投入,時而說,時而唱,時而哭,時而笑,時而是人,時而是獸。鬧騰了好一陣,聲音終於漸漸地小了,沒了……此時病房裡的人大都已睡了,起先還有七嘴八舌的說話聲,漸漸地七嘴八舌在昏暗的燈光中凋零殆盡,變成了輕微的此起彼伏的鼾聲……此時鼾聲對我居然不是一種噪音,倒像是一種催眠,當然或許是睡前服的那片藥發生了功效。不久我就迷糊起來,在似睡非睡之際,我的耳中捕捉到一種亦真亦幻沒完沒了的絮語,說些什麼卻又聽不清楚。是誰在蚊子般的絮語著,或許是某人的夢囈?不覺想起晚上見到的那個疑似老鴰的面壁者,他仿佛總在那裡呢喃自語,難道此時他還沒睡?還是在夢裡也在念著他的經……他見了我為什麼沒點反應?他已將自己折騰到了忘我、忘憂,或是物我兩忘了?他會是老鴰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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