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看病
經過昨天一下午的折騰，加之晚上回來後又是一番的折騰，我確實是累了。記不清昨晚自己是怎樣睡下的，睡下前又是如何處理我身上的濕衣服的……總之倒在床上不久就睡得像個死人了。一覺醒來已快四點了。之後昨天遭劫的情景，以及歹人們兇惡的面目便在我的眼前走馬燈似的浮現……如此在床上又折騰了不知好久，直到天快亮時才又迷迷糊糊地睡去。
我是被一股煙嗆醒的，我咳嗽著睜開眼睛，朦朦朧朧地看見床頭坐了一個人，正歪著頭冷冷地望著我。透過煙霧我覺得那人像是弟弟白果。
「醒了，說說吧，昨天是碰了什麼鬼，叫你抽起那陣風。」白果說。
我疑惑地看著弟弟問：「果子，你怎麼來了？」
白果冷冷地說：「還不是為了你的破事，早上我還在夢中，爸爸就打電話把我叫起來，說是你出事了。為此今天我還向單位請了假，早飯都沒吃就趕了過來。要不我也可以在家裡睡睡懶覺的。說吧昨天是怎麼了，聽奶奶說你從外面一回來，就把所有的衣褲都泡了洗，問你怎麼回事也不說，問急了就又笑又哭的，後來還在水裡睡著了……你不是買洗衣機去了嗎？告訴我，是錢被搶了……」
從弟弟居高臨下的目光中我能明顯地感到他的鄙夷，而此時弟弟的出現，又像是動用警力來保護我，便透出小題大做的荒唐了。由此我又看出了自己的無能——我都這麼大的人卻保護不了自己，這便是我的難堪與尷尬了……
我低著頭沒有回答，我要起床，去找衣服時發現椅子上搭著的一套衣褲，很是眼生，便愣住了。
這時弟弟噴了一口煙說：「你的衣服不都還泡在澡盆里嗎？這是奶奶特意讓我帶了兩套我的衣服來。」
弟弟的衣褲比我的要大一號，別無選擇，也只得勉為其難地拿起來穿上。穿好後走出來時我發現父親正坐在廳屋裡和奶奶說著話，他們見了我便不說話了，都小心翼翼地看著我。飯桌上已擺了四碗稀飯、幾個紅薯，還有一碟奶奶醃製的剁辣椒。昨晚我的所作所為在奶奶眼裡顯然就是發瘋了，所以她才會如此興師動眾地把父親、弟弟都叫來了。對此我心裡卻極為牴觸，也極為反感，卻又很無奈。我悶著頭進到灶屋洗漱。
我故意磨磨蹭蹭地洗漱，心裡猜測著他們今天來究竟要幹什麼。回到廳屋時，他們已在吃早飯了。奶奶叫我趕緊吃，我便也坐下吃了起來。
父親問：「小樺，跟我們說說，昨天下午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我埋下頭喝著稀飯，沒有說話。弟弟白果說：「你不說，我們怎麼幫你呀，奶奶說昨天你原本是要去買洗衣機的，說是錢被人搶了，是嗎？說你還跟人打架了？」
我依然埋頭喝著稀飯，依然保持沉默。
父親說：「小樺，說說昨天發生了什麼事，要不然奶奶說今天要送你到醫院去。」
聽到醫院，我的心猛然震了一下，醫院？那是怎樣的醫院？與其說那是醫院，不如說是一口大染缸，進了那裡的人就如罪犯黥刺了一般，從此落下永遠洗刷不掉的恥辱……同時我又想到自己昨晚的又哭又笑，後來居然還能在濕地里安睡……昨晚的自己的確是太反常、太胡鬧、太任性了，如此誰見了不會懷疑我有病呢……如果奶奶對此熟視無睹、放任不管的話，我倒要懷疑她是不是我的親奶奶了……我的胡鬧與任性，讓我的原本就脆弱的人設徹底崩塌了……那麼我要像《馬太福音》里所教誨的：「不要與惡人作對。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轉過來由他打……」？如今的當務之急是要亡羊補牢，儘快修復已然崩塌的人設，不然他們真會把我送到醫院去……我抬起頭，瞪大了眼睛情緒激烈地說：「到什麼醫院，我沒病呀！不！我不去！你們不要逼我，你們這樣真會把人逼瘋的……」
父親喝了一口稀飯，抬起頭望著我說：「孩子，我們今天來並不是一定要送你去醫院，醫院是什麼好地方，能不去當然最好不去。但首先我們作為你的親人，了解一下昨天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總是可以的吧，然後才能決定下一步該怎麼做。這怎麼能算是在逼你呢……」
聽父親這樣說，我才舒了一口氣。此時奶奶、父親、弟弟的目光都望著我，他們都在等待著我的開口。又沉默了一會，我終於說道：「昨天下午我去買洗衣機，走到道口，見前面有一個青年掏手機時，錢包掉了出來……」
白果問：「你撿他的錢包了？」
我說：「我沒撿。正要提醒他，身後躥上另一個青年把錢包撿了。」
白果說：「他是不是要你少管閒事，還說見者有份？」
我點了點頭。奶奶問：「果子，你又沒看見，怎麼曉得的？」
白果皺起了眉頭說：「這是典型的帶籠子，錢包就是誘餌，像誘老鼠似的誘使人進籠子。小樺，既然你奈何不了他們，這樣的事你應該躲得遠遠的。難道你這樣子也想與人分贓？」
弟弟的話讓我感到了一種羞辱，我漲紅了臉說道：「我才沒想過要分贓呢！事實上我也不打算理他的，是他硬把錢包塞到了我的手裡。」
奶奶問：「他怎麼要把錢包塞到你手裡？」
白果解釋道：「這是他們設的雙簧，之後掉包的是不是就找到你，要你歸還錢包，又說包里的錢不對數，然後他們就對你實施搜身搶劫？」
我低著頭沒有吭聲。
奶奶說：「小樺，你就這麼老實，他們要搜身你就由他們搜？你就沒有反抗？呼救嗎？」
白果說：「他們有兩個人，反抗肯定是要吃虧的。至於呼救，現在的人都明哲保身，不會有人出來管別人的閒事的。小樺，這時為什麼不打我的電話呢，你的小靈通沒帶在身上嗎？唉，有個通信工具也不曉得利用……實在沒轍了，你還可以對他們報上我的名字試試，在江湖上我的名字對兩個小蟊賊有時還是能夠起到震懾作用的。」
我沒想到弟弟在江湖上居然混成了一個響噹噹的人物，我這哥哥居然倒要靠弟弟的威名罩著了，不由便自卑起來，也愈覺得自己的無能、無用了。
白果這時喝了一口粥，咬牙切齒地說：「想不到這些蟊賊如此囂張，讓我捉住了，讓他們不死也要脫一層皮。」
奶奶也咬牙切齒地附和道：「對，捉到了這伙蟊賊，非整死他娘個逼不可！」
白果說：「奶奶，這事你放心，他們不再犯案便罷了，只要他們還犯案，遲早有一天要落在我手裡的。這邊的派出所所長姓胡，我們經常一起喝酒，我跟他打一個招呼，讓他注意一點。再說我也可以在這邊安插下眼線。」說到這裡，白果又點了一支煙，抽了一口說：「哦，昨天，張臘肉打電話告訴我，說那個鑒寶詐騙案下個星期就能結案，說小樺大概能收回兩千五。為這事我又送了他一條萬寶路。」
奶奶說：「果子，讓你又破費了，等拿到錢讓小樺把那條煙的錢補給你。」
白果大氣地將手一揮說：「這沒什麼，只要小樺今後學聰明一點，少幹些讓人擦屁股的事就好了。」
弟弟的話說得絲毫不給我這個哥哥留一點情面，在他的教訓中，我又一次感覺我倆的身份發生了轉換。
父親與弟弟吃完了早飯，站起身來。父親對我說：「小樺，以後遇事不能窩在肚子裡不跟家裡人通氣，你不知奶奶昨晚急得一個晚上都沒睡好。」說到這裡又看著奶奶說：「好了，媽，我們走了，下午還要上班哩。」
奶奶不置可否地看了看我，隨後她跟著送出門去。走到門口時奶奶突然問道：「玉和，昨天村長來家裡說廣東那邊在鬧瘟疫，是有這麼回事嗎？」
父親說：「那叫非典型肺炎，簡稱非典，不過我們這裡目前好像還沒有。村長怎麼會特意找到家裡來跟你說這個事？」
奶奶說：「昨天他來主要是要告訴小樺這段時間就不要到外面亂跑，也不要拾荒了，還說要注意衛生。」
白果說：「吉祥真他媽的狗拿耗子，多管閒事，小樺又不是這個村裡的人，他怎麼有權來管小樺。」
父親說：「小樺住在村里，這叫屬地管理。小樺，你注意了沒有，你拾荒這個事，在別人看來就是你的毛病。過去在單位是這樣，現在在村里也是如此。所以你還真要引起重視。」
奶奶替我說：「我跟村長說小樺拾荒完全是為了買書……」
白果這時已走到他的警車前，正打開車門。聽了奶奶的話，便回過頭來說：「小樺看這麼多書有什麼用，我都懷疑你的毛病就是書看得太多引起的，其實人有時候頭腦簡單點還更好些。」
弟弟這樣說當然是自己的現身說法了。說完這些父親、弟弟就上車走了。目送著汽車離去後，我似乎感到了一種釋然，但很奇怪，同時心裡也竄出一絲莫名其妙的悵然若失……父親、弟弟今天來，原本是要送我到醫院去的，可最終他們放棄了。他們是料到我會拼死抗拒？再則他們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怕麻煩了？這樣想著我既為自己今天能逃過一劫而慶幸，同時也似乎感覺出了他們的冷漠……在我這樣胡思亂想的時候，我也不斷地提醒自己不能再胡鬧了。
之後我記起昨晚還沒洗完的衣服，於是繼續洗我的衣服，洗了整整一個上午，總算洗完了。於是房前屋後拉了好幾根繩子，都曬滿了我的衣服。
一旦閒下來，昨天遭劫的情景便浮現於腦海，歹人們就像狗皮膏藥似的黏在了我眼中，揮之不去……睡覺時，就往往構成睡眠障礙，有時好不容易睡著，因為歹人的不期而至，讓夢成了噩夢……如此晚上失眠嚴重，白天自然是頭暈腦脹，有一天大白天竟出現了幻覺，感覺歹人又出現在我的面前，我怒不可遏，張口便罵出了聲來。突然我看見奶奶正站在我面前，才忙止住了罵聲……
村裡的防疫形勢越發嚴峻了，原則上沒事大家都儘量待在家裡。我在家裡關了幾天，感覺自己被失眠、噩夢、幻覺折磨得簡直要瘋了，我想我不是囚徒，我不能再繼續坐困家中……
這天早飯後我終於鼓足了勇氣決定到外面去走一走，一開門就看見幾個村民在房前屋後的道路上、水溝里灑生石灰消毒。走到村口，見那裡設的卡，正對行人進行盤查、登記、測體溫。吉祥黑著個臉正對值守的人員訓話。見我過來，他的目光便鎖定了我，我立馬有一種老鼠見了貓般的心虛。但理性告訴我，我必須克服這種心虛，因為我沒做虧心事，我只是要出去走走，他是不能限制我的人身自由……這樣想著我來到吉祥面前。
吉祥上下打量著我，說：「小樺，怎麼又要到哪去？」
我說：「有點事，出去走走。」
吉祥說：「幾天前我對你奶奶說的事，她都跟你說了嗎？」
我說：「說了。」
吉祥說：「最近的新聞你注意了嗎？近期BJ、天津、廣東、香港多地都實行封樓你不知道？出去你也不戴口罩。」
我說：「我出去就是買口罩。」
吉祥說：「上次你就跟我說買口罩，怎麼沒買？不戴口罩不能出去。」
我突然犟了起來，說：「可是我今天非出去不可！畢竟我又不是一個囚徒，你無權限制我的人身自由……」
吉祥突然就虎起臉來，嗓門也提高了八度說：「小樺，你不要發神經，現在是非常時期，如果你非要胡攪蠻纏，影響抗疫工作，信不信我立馬叫人把你綁起來！」
一下我被震懾住了，就軟了，非常時期我相信他吉祥會說到做到的，我不得不又轉回家去……
晚上又失眠了，閉上眼睛，除了歹人齜牙咧嘴地跳出外，偶爾也會冒出村長吉祥的那張黑臉……這些都成了噩夢的材料，夢見我與村長在村口的設卡處發生了衝突，他果然叫人把我給綁了。於是我便殺豬般地叫了起來，把奶奶都叫醒了……接下來又是失眠，久久地失眠，雙眼在黑夜中猶如一對燈泡不知疲倦地亮著，於是擔心又要像昨天似的睜著雙眼迎接黎明……在無可奈何中我突然想反正也睡不著，不如起來。便果然爬了起來，在屋裡來回踱步，像困獸一般……便發現今晚的月亮極好，想白天出門有人管，我半夜出門想必總沒有人管吧……於是被月亮吸引著，開了門出來，晚風吹在臉頰上，果然清爽異常。我像夢遊般走在村巷中，腳步聲引得村裡的狗們此起彼伏地吠叫。想到白天吉祥對我的態度，我這是囚徒放風了嗎？我是囚徒嗎？當然不是……想著想著心裡便來了氣，走過吉祥家時，就特意加重了步伐，仿佛示威似的……後來不覺就上了後山，來到了苗苗的墳前。當看見墳時，我不由愣住了，想：我來這裡幹什麼？夜深人靜之際，我這陽世的遊魂要來幽會陰間的遊魂嗎？還是真想續寫人鬼情未了的神話……想著我便一屁股在墳前的草窠里坐下了。目光又注意到苗苗墳上長出的那棵新苗，它仍是綠意盎然，它仿佛也認識我，又誇張地招搖了起來，又仿佛說：「小樺，來吧，讓咱們一起做樹夫妻吧。」
突然我抬頭望了望天空的明月，鴟鴞們的或長或短或遠或近的叫聲似乎渲染著墳終是一方絕望而不祥之地，在一個唯物者眼裡也不會產生什麼奇蹟與神話的，便覺悟今晚夜行之荒誕了……終於想還是回家吧。於是便向回走去，走進村子，我的腳步再一次引得狗們此起彼伏的吠叫……
走近家時發現屋裡的燈是亮著的，開了門，看見奶奶正坐在廳屋，見了我便痛心疾首地數落起來：「小樺呀，你最近又碰了什麼鬼，中了什麼邪了呀？大半夜的不睡覺，到哪去遊魂了？這到底是造了什麼孽，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呀……」說著說著不免又老淚縱橫起來。
夜裡總有這樣那樣的因素刺激著大腦皮層異常興奮，於是白天的我倒像一隻瘟雞似的無精打采。人老被失眠煎熬著也不是一回事，於是想要到醫院弄點藥來吃。這天便又理直氣壯地走出了門，走到村口，又看見村長吉祥黑著個臉坐在那裡。想到前不久的交鋒，雖然理直，氣卻不壯了……
這天中午正吃著飯，突然感覺整個人便木然了，嘴巴也不能動了，手中的筷子也不聽使喚地滑落到了地上，後來便感覺渾身綿軟無力……期間仿佛感到奶奶過來拍著我的臉，叫了兩聲，但我沒有答應……
醒來時，濃重的來蘇水味道讓我意識到自己是在醫院裡，但同時我又奇怪自己怎麼會到醫院來呢……我注意到身邊的奶奶，還有吉祥村長，還有兩個村裡的小青年一左一右地挾持著我……而對面坐著一個穿白大褂的中年人，此時正說著：「……人受到外界刺激的情況下都會產生應激反應的，但無論怎樣反應，理性的約束始終是下限，一旦不受理性的束縛，當然就有問題了……」
在醫生說這些的時候，我注意到牆上貼了幾張關於精神衛生的粘貼畫，我的心像是被什麼狠狠地蜇了一下，腦袋便「嗡」的一下似乎大了起來。我欲從椅子上彈起，卻被兩個青年死死地按住了。
我驚恐地叫道：「這是什麼地方？你們怎麼將我弄到這裡來的？不行，我要走！我要回家！我沒病……」
我怎麼也想不通一個夜不能寐的失眠者，怎麼今天竟會像是吃了蒙汗藥一般地睡死過去，雖然接連幾天的失眠讓白天的我偶爾也會有嗜睡的感覺，但每次也都是淺睡眠，怎麼會睡得像死了一樣，任人擺布呢……難道有誰真的在飯菜里下了蒙汗藥，將我麻翻了？那又會是誰……奶奶嗎？我親愛的奶奶？難道你忍心對你孫子下這等毒手？再說奶奶這把年紀又豈能勝任如此的毒辣的陰謀……
我發瘋一般地大喊大叫，又踢又蹬……村長見兩個小青年有些控制不住我，便也上來幫著將我牢牢地鉗制在了座椅上。雖然我仍然拼命地掙扎著、反抗著，雖然我仍然扯著嗓門大聲喊叫著：「不，我沒病，你們放我走呀！你們這是私自拘禁，是侵犯人權……你們這是對我精神迫害、人格屠殺！我要告你們……放開我，放開我……奶奶，你這是要我的命呀！嗚嗚嗚，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可無論我叫得如何的聲嘶力竭、要死要活，無論我掙扎得怎樣的青筋暴露、眼冒金星，我的一切的語言與行動都因奶奶的存在而被解構了，且話說得越多，情緒表現得越激烈反倒越像是瘋人的瘋言瘋語……
突然門口出現了三個人，中間的那人顯然也是一個候診者，他向屋裡饒有興致地探頭探腦，而他的兩個陪人也像保鏢似的挾持著他。他凝神呆看著我，間或向我擠眉弄眼，間或又莫名其妙地傻笑……接下來我將與這些人為伍，在日後的治療過程中，他們又會對我實施怎樣的治療呢？在醫生、護士們的不懈努力下我又會不會被治成一個合格的病人呢……想到這些我不寒而慄，感覺天要塌下來了，這樣的日子將怎樣過，倒不如死了的好……
醫生最後說：「根據家屬的敘述，初步可以判斷是嚴重的神經衰弱引起的抑鬱症狀，就先留院觀察觀察吧，這樣必要的時候我們也好及時干預呀。」
我是被一股煙嗆醒的，我咳嗽著睜開眼睛，朦朦朧朧地看見床頭坐了一個人，正歪著頭冷冷地望著我。透過煙霧我覺得那人像是弟弟白果。
「醒了，說說吧，昨天是碰了什麼鬼，叫你抽起那陣風。」白果說。
我疑惑地看著弟弟問：「果子，你怎麼來了？」
白果冷冷地說：「還不是為了你的破事，早上我還在夢中，爸爸就打電話把我叫起來，說是你出事了。為此今天我還向單位請了假，早飯都沒吃就趕了過來。要不我也可以在家裡睡睡懶覺的。說吧昨天是怎麼了，聽奶奶說你從外面一回來，就把所有的衣褲都泡了洗，問你怎麼回事也不說，問急了就又笑又哭的，後來還在水裡睡著了……你不是買洗衣機去了嗎？告訴我，是錢被搶了……」
從弟弟居高臨下的目光中我能明顯地感到他的鄙夷，而此時弟弟的出現，又像是動用警力來保護我，便透出小題大做的荒唐了。由此我又看出了自己的無能——我都這麼大的人卻保護不了自己，這便是我的難堪與尷尬了……
我低著頭沒有回答，我要起床，去找衣服時發現椅子上搭著的一套衣褲，很是眼生，便愣住了。
這時弟弟噴了一口煙說：「你的衣服不都還泡在澡盆里嗎？這是奶奶特意讓我帶了兩套我的衣服來。」
弟弟的衣褲比我的要大一號，別無選擇，也只得勉為其難地拿起來穿上。穿好後走出來時我發現父親正坐在廳屋裡和奶奶說著話，他們見了我便不說話了，都小心翼翼地看著我。飯桌上已擺了四碗稀飯、幾個紅薯，還有一碟奶奶醃製的剁辣椒。昨晚我的所作所為在奶奶眼裡顯然就是發瘋了，所以她才會如此興師動眾地把父親、弟弟都叫來了。對此我心裡卻極為牴觸，也極為反感，卻又很無奈。我悶著頭進到灶屋洗漱。
我故意磨磨蹭蹭地洗漱，心裡猜測著他們今天來究竟要幹什麼。回到廳屋時，他們已在吃早飯了。奶奶叫我趕緊吃，我便也坐下吃了起來。
父親問：「小樺，跟我們說說，昨天下午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我埋下頭喝著稀飯，沒有說話。弟弟白果說：「你不說，我們怎麼幫你呀，奶奶說昨天你原本是要去買洗衣機的，說是錢被人搶了，是嗎？說你還跟人打架了？」
我依然埋頭喝著稀飯，依然保持沉默。
父親說：「小樺，說說昨天發生了什麼事，要不然奶奶說今天要送你到醫院去。」
聽到醫院，我的心猛然震了一下，醫院？那是怎樣的醫院？與其說那是醫院，不如說是一口大染缸，進了那裡的人就如罪犯黥刺了一般，從此落下永遠洗刷不掉的恥辱……同時我又想到自己昨晚的又哭又笑，後來居然還能在濕地里安睡……昨晚的自己的確是太反常、太胡鬧、太任性了，如此誰見了不會懷疑我有病呢……如果奶奶對此熟視無睹、放任不管的話，我倒要懷疑她是不是我的親奶奶了……我的胡鬧與任性，讓我的原本就脆弱的人設徹底崩塌了……那麼我要像《馬太福音》里所教誨的：「不要與惡人作對。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轉過來由他打……」？如今的當務之急是要亡羊補牢，儘快修復已然崩塌的人設，不然他們真會把我送到醫院去……我抬起頭，瞪大了眼睛情緒激烈地說：「到什麼醫院，我沒病呀！不！我不去！你們不要逼我，你們這樣真會把人逼瘋的……」
父親喝了一口稀飯，抬起頭望著我說：「孩子，我們今天來並不是一定要送你去醫院，醫院是什麼好地方，能不去當然最好不去。但首先我們作為你的親人，了解一下昨天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總是可以的吧，然後才能決定下一步該怎麼做。這怎麼能算是在逼你呢……」
聽父親這樣說，我才舒了一口氣。此時奶奶、父親、弟弟的目光都望著我，他們都在等待著我的開口。又沉默了一會，我終於說道：「昨天下午我去買洗衣機，走到道口，見前面有一個青年掏手機時，錢包掉了出來……」
白果問：「你撿他的錢包了？」
我說：「我沒撿。正要提醒他，身後躥上另一個青年把錢包撿了。」
白果說：「他是不是要你少管閒事，還說見者有份？」
我點了點頭。奶奶問：「果子，你又沒看見，怎麼曉得的？」
白果皺起了眉頭說：「這是典型的帶籠子，錢包就是誘餌，像誘老鼠似的誘使人進籠子。小樺，既然你奈何不了他們，這樣的事你應該躲得遠遠的。難道你這樣子也想與人分贓？」
弟弟的話讓我感到了一種羞辱，我漲紅了臉說道：「我才沒想過要分贓呢！事實上我也不打算理他的，是他硬把錢包塞到了我的手裡。」
奶奶問：「他怎麼要把錢包塞到你手裡？」
白果解釋道：「這是他們設的雙簧，之後掉包的是不是就找到你，要你歸還錢包，又說包里的錢不對數，然後他們就對你實施搜身搶劫？」
我低著頭沒有吭聲。
奶奶說：「小樺，你就這麼老實，他們要搜身你就由他們搜？你就沒有反抗？呼救嗎？」
白果說：「他們有兩個人，反抗肯定是要吃虧的。至於呼救，現在的人都明哲保身，不會有人出來管別人的閒事的。小樺，這時為什麼不打我的電話呢，你的小靈通沒帶在身上嗎？唉，有個通信工具也不曉得利用……實在沒轍了，你還可以對他們報上我的名字試試，在江湖上我的名字對兩個小蟊賊有時還是能夠起到震懾作用的。」
我沒想到弟弟在江湖上居然混成了一個響噹噹的人物，我這哥哥居然倒要靠弟弟的威名罩著了，不由便自卑起來，也愈覺得自己的無能、無用了。
白果這時喝了一口粥，咬牙切齒地說：「想不到這些蟊賊如此囂張，讓我捉住了，讓他們不死也要脫一層皮。」
奶奶也咬牙切齒地附和道：「對，捉到了這伙蟊賊，非整死他娘個逼不可！」
白果說：「奶奶，這事你放心，他們不再犯案便罷了，只要他們還犯案，遲早有一天要落在我手裡的。這邊的派出所所長姓胡，我們經常一起喝酒，我跟他打一個招呼，讓他注意一點。再說我也可以在這邊安插下眼線。」說到這裡，白果又點了一支煙，抽了一口說：「哦，昨天，張臘肉打電話告訴我，說那個鑒寶詐騙案下個星期就能結案，說小樺大概能收回兩千五。為這事我又送了他一條萬寶路。」
奶奶說：「果子，讓你又破費了，等拿到錢讓小樺把那條煙的錢補給你。」
白果大氣地將手一揮說：「這沒什麼，只要小樺今後學聰明一點，少幹些讓人擦屁股的事就好了。」
弟弟的話說得絲毫不給我這個哥哥留一點情面，在他的教訓中，我又一次感覺我倆的身份發生了轉換。
父親與弟弟吃完了早飯，站起身來。父親對我說：「小樺，以後遇事不能窩在肚子裡不跟家裡人通氣，你不知奶奶昨晚急得一個晚上都沒睡好。」說到這裡又看著奶奶說：「好了，媽，我們走了，下午還要上班哩。」
奶奶不置可否地看了看我，隨後她跟著送出門去。走到門口時奶奶突然問道：「玉和，昨天村長來家裡說廣東那邊在鬧瘟疫，是有這麼回事嗎？」
父親說：「那叫非典型肺炎，簡稱非典，不過我們這裡目前好像還沒有。村長怎麼會特意找到家裡來跟你說這個事？」
奶奶說：「昨天他來主要是要告訴小樺這段時間就不要到外面亂跑，也不要拾荒了，還說要注意衛生。」
白果說：「吉祥真他媽的狗拿耗子，多管閒事，小樺又不是這個村裡的人，他怎麼有權來管小樺。」
父親說：「小樺住在村里，這叫屬地管理。小樺，你注意了沒有，你拾荒這個事，在別人看來就是你的毛病。過去在單位是這樣，現在在村里也是如此。所以你還真要引起重視。」
奶奶替我說：「我跟村長說小樺拾荒完全是為了買書……」
白果這時已走到他的警車前，正打開車門。聽了奶奶的話，便回過頭來說：「小樺看這麼多書有什麼用，我都懷疑你的毛病就是書看得太多引起的，其實人有時候頭腦簡單點還更好些。」
弟弟這樣說當然是自己的現身說法了。說完這些父親、弟弟就上車走了。目送著汽車離去後，我似乎感到了一種釋然，但很奇怪，同時心裡也竄出一絲莫名其妙的悵然若失……父親、弟弟今天來，原本是要送我到醫院去的，可最終他們放棄了。他們是料到我會拼死抗拒？再則他們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怕麻煩了？這樣想著我既為自己今天能逃過一劫而慶幸，同時也似乎感覺出了他們的冷漠……在我這樣胡思亂想的時候，我也不斷地提醒自己不能再胡鬧了。
之後我記起昨晚還沒洗完的衣服，於是繼續洗我的衣服，洗了整整一個上午，總算洗完了。於是房前屋後拉了好幾根繩子，都曬滿了我的衣服。
一旦閒下來，昨天遭劫的情景便浮現於腦海，歹人們就像狗皮膏藥似的黏在了我眼中，揮之不去……睡覺時，就往往構成睡眠障礙，有時好不容易睡著，因為歹人的不期而至，讓夢成了噩夢……如此晚上失眠嚴重，白天自然是頭暈腦脹，有一天大白天竟出現了幻覺，感覺歹人又出現在我的面前，我怒不可遏，張口便罵出了聲來。突然我看見奶奶正站在我面前，才忙止住了罵聲……
村裡的防疫形勢越發嚴峻了，原則上沒事大家都儘量待在家裡。我在家裡關了幾天，感覺自己被失眠、噩夢、幻覺折磨得簡直要瘋了，我想我不是囚徒，我不能再繼續坐困家中……
這天早飯後我終於鼓足了勇氣決定到外面去走一走，一開門就看見幾個村民在房前屋後的道路上、水溝里灑生石灰消毒。走到村口，見那裡設的卡，正對行人進行盤查、登記、測體溫。吉祥黑著個臉正對值守的人員訓話。見我過來，他的目光便鎖定了我，我立馬有一種老鼠見了貓般的心虛。但理性告訴我，我必須克服這種心虛，因為我沒做虧心事，我只是要出去走走，他是不能限制我的人身自由……這樣想著我來到吉祥面前。
吉祥上下打量著我，說：「小樺，怎麼又要到哪去？」
我說：「有點事，出去走走。」
吉祥說：「幾天前我對你奶奶說的事，她都跟你說了嗎？」
我說：「說了。」
吉祥說：「最近的新聞你注意了嗎？近期BJ、天津、廣東、香港多地都實行封樓你不知道？出去你也不戴口罩。」
我說：「我出去就是買口罩。」
吉祥說：「上次你就跟我說買口罩，怎麼沒買？不戴口罩不能出去。」
我突然犟了起來，說：「可是我今天非出去不可！畢竟我又不是一個囚徒，你無權限制我的人身自由……」
吉祥突然就虎起臉來，嗓門也提高了八度說：「小樺，你不要發神經，現在是非常時期，如果你非要胡攪蠻纏，影響抗疫工作，信不信我立馬叫人把你綁起來！」
一下我被震懾住了，就軟了，非常時期我相信他吉祥會說到做到的，我不得不又轉回家去……
晚上又失眠了，閉上眼睛，除了歹人齜牙咧嘴地跳出外，偶爾也會冒出村長吉祥的那張黑臉……這些都成了噩夢的材料，夢見我與村長在村口的設卡處發生了衝突，他果然叫人把我給綁了。於是我便殺豬般地叫了起來，把奶奶都叫醒了……接下來又是失眠，久久地失眠，雙眼在黑夜中猶如一對燈泡不知疲倦地亮著，於是擔心又要像昨天似的睜著雙眼迎接黎明……在無可奈何中我突然想反正也睡不著，不如起來。便果然爬了起來，在屋裡來回踱步，像困獸一般……便發現今晚的月亮極好，想白天出門有人管，我半夜出門想必總沒有人管吧……於是被月亮吸引著，開了門出來，晚風吹在臉頰上，果然清爽異常。我像夢遊般走在村巷中，腳步聲引得村裡的狗們此起彼伏地吠叫。想到白天吉祥對我的態度，我這是囚徒放風了嗎？我是囚徒嗎？當然不是……想著想著心裡便來了氣，走過吉祥家時，就特意加重了步伐，仿佛示威似的……後來不覺就上了後山，來到了苗苗的墳前。當看見墳時，我不由愣住了，想：我來這裡幹什麼？夜深人靜之際，我這陽世的遊魂要來幽會陰間的遊魂嗎？還是真想續寫人鬼情未了的神話……想著我便一屁股在墳前的草窠里坐下了。目光又注意到苗苗墳上長出的那棵新苗，它仍是綠意盎然，它仿佛也認識我，又誇張地招搖了起來，又仿佛說：「小樺，來吧，讓咱們一起做樹夫妻吧。」
突然我抬頭望了望天空的明月，鴟鴞們的或長或短或遠或近的叫聲似乎渲染著墳終是一方絕望而不祥之地，在一個唯物者眼裡也不會產生什麼奇蹟與神話的，便覺悟今晚夜行之荒誕了……終於想還是回家吧。於是便向回走去，走進村子，我的腳步再一次引得狗們此起彼伏的吠叫……
走近家時發現屋裡的燈是亮著的，開了門，看見奶奶正坐在廳屋，見了我便痛心疾首地數落起來：「小樺呀，你最近又碰了什麼鬼，中了什麼邪了呀？大半夜的不睡覺，到哪去遊魂了？這到底是造了什麼孽，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呀……」說著說著不免又老淚縱橫起來。
夜裡總有這樣那樣的因素刺激著大腦皮層異常興奮，於是白天的我倒像一隻瘟雞似的無精打采。人老被失眠煎熬著也不是一回事，於是想要到醫院弄點藥來吃。這天便又理直氣壯地走出了門，走到村口，又看見村長吉祥黑著個臉坐在那裡。想到前不久的交鋒，雖然理直，氣卻不壯了……
這天中午正吃著飯，突然感覺整個人便木然了，嘴巴也不能動了，手中的筷子也不聽使喚地滑落到了地上，後來便感覺渾身綿軟無力……期間仿佛感到奶奶過來拍著我的臉，叫了兩聲，但我沒有答應……
醒來時，濃重的來蘇水味道讓我意識到自己是在醫院裡，但同時我又奇怪自己怎麼會到醫院來呢……我注意到身邊的奶奶，還有吉祥村長，還有兩個村裡的小青年一左一右地挾持著我……而對面坐著一個穿白大褂的中年人，此時正說著：「……人受到外界刺激的情況下都會產生應激反應的，但無論怎樣反應，理性的約束始終是下限，一旦不受理性的束縛，當然就有問題了……」
在醫生說這些的時候，我注意到牆上貼了幾張關於精神衛生的粘貼畫，我的心像是被什麼狠狠地蜇了一下，腦袋便「嗡」的一下似乎大了起來。我欲從椅子上彈起，卻被兩個青年死死地按住了。
我驚恐地叫道：「這是什麼地方？你們怎麼將我弄到這裡來的？不行，我要走！我要回家！我沒病……」
我怎麼也想不通一個夜不能寐的失眠者，怎麼今天竟會像是吃了蒙汗藥一般地睡死過去，雖然接連幾天的失眠讓白天的我偶爾也會有嗜睡的感覺，但每次也都是淺睡眠，怎麼會睡得像死了一樣，任人擺布呢……難道有誰真的在飯菜里下了蒙汗藥，將我麻翻了？那又會是誰……奶奶嗎？我親愛的奶奶？難道你忍心對你孫子下這等毒手？再說奶奶這把年紀又豈能勝任如此的毒辣的陰謀……
我發瘋一般地大喊大叫，又踢又蹬……村長見兩個小青年有些控制不住我，便也上來幫著將我牢牢地鉗制在了座椅上。雖然我仍然拼命地掙扎著、反抗著，雖然我仍然扯著嗓門大聲喊叫著：「不，我沒病，你們放我走呀！你們這是私自拘禁，是侵犯人權……你們這是對我精神迫害、人格屠殺！我要告你們……放開我，放開我……奶奶，你這是要我的命呀！嗚嗚嗚，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可無論我叫得如何的聲嘶力竭、要死要活，無論我掙扎得怎樣的青筋暴露、眼冒金星，我的一切的語言與行動都因奶奶的存在而被解構了，且話說得越多，情緒表現得越激烈反倒越像是瘋人的瘋言瘋語……
突然門口出現了三個人，中間的那人顯然也是一個候診者，他向屋裡饒有興致地探頭探腦，而他的兩個陪人也像保鏢似的挾持著他。他凝神呆看著我，間或向我擠眉弄眼，間或又莫名其妙地傻笑……接下來我將與這些人為伍，在日後的治療過程中，他們又會對我實施怎樣的治療呢？在醫生、護士們的不懈努力下我又會不會被治成一個合格的病人呢……想到這些我不寒而慄，感覺天要塌下來了，這樣的日子將怎樣過，倒不如死了的好……
醫生最後說：「根據家屬的敘述，初步可以判斷是嚴重的神經衰弱引起的抑鬱症狀，就先留院觀察觀察吧，這樣必要的時候我們也好及時干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