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籠子
鄰居一家的慘死讓接下來的春節也過得陰鬱又慘澹。這天中午我從外面回到村里，看見有人背著噴霧器在給道路、溝渠做消殺。這讓我不由聯想起前兩天在新聞里看到的關於廣東河源暴發了不明原因的肺炎病例。我生活的城市地處南方現在也行動起來，可見事態已然相當嚴峻了。
走進家門時，我意外地碰見正從我家往外走的村長吉祥，在與我擦身而過時，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卻透出些奇怪。村長走後，我問奶奶：「吉祥他來家裡幹什麼？」
奶奶說：「村長來是說南方那邊發了瘟疫，叫你這段時間不要到外面亂跑，也不再要撿廢品了。另外出門時最好要戴口罩，回家多洗手，要注意個人衛生……看你這身衣服也夠髒了，脫了讓我給你洗洗吧。」
聽奶奶說起洗衣服，我就條件反射般地頭皮發麻了。上次就是因為奶奶幫我洗衣服，結果發了病，住了醫院。這次我當然不會再讓奶奶洗了。我只說：「這一身衣服並不髒。」
奶奶說：「還說不髒，都油光發亮了。」
我低頭看了看，還真有幾處油漬在陽光下發著亮光。我說：「我做這個事，也穿不出什麼好衣服的。」
奶奶便沒好氣地說：「也沒人押著你去做這個事，你完全可以不做的。再說村里拾荒的人也不止你一個，誰像你這麼馬虎。人活著不管做什麼事，都得讓自己有個人樣。你還嫌外面的閒話說得不夠多麼？」
我敏感地問：「閒話？剛才吉祥說我什麼了？」
奶奶遲疑了一下，用手指點著自己的腦袋說「你進來前，他問我你這裡有沒有問題？如果有，該治療就及早治療。我打包票說你沒問題。」
我的腦袋便「嗡」的一下仿佛大了起來，這是自從上次單位領導登門造訪後，又一次有人以官方的身份來關心起我的「病」來，這讓我渾身上下都感覺不舒服起來，仿佛真的又有病了……
奶奶繼續說：「吉祥問你既然沒毛病，年紀輕輕的怎麼喜歡拾荒呢？我說你拾荒是因為你要用賣廢品的錢來買書，我說你喜歡讀書，買書需要不少的錢。吉祥聽了，便問你都喜歡看些什麼書，我說古書。說到這裡你就回來了。」
吉祥今天的造訪，又重提「有病」的事，讓我突然意識到無論躲到哪裡我都是一個「病人」呀……自從內退以後，我就將自己龜縮到了村里。我落魄讓村里人不免幸災樂禍起來，人們像蒼蠅似的聚在小顧的雜貨店前無中生有、添油加醋地傳播關於我的流言。對此我無可奈何，也只能採取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鴕鳥政策了，也只能讓時間來稀釋了……我住在村里，與村民卻始終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係，我其實是從來不關心他們的閒言碎語的，這讓我有時幾乎忘記了我的「有病」，有時又會產生「治癒」的錯覺……可如今瘟疫卻讓人們又記起了我是個「病人」……這世上也只有苗苗不認為我有病，她對我的評價是錦心繡口。從一個落魄、潦倒之人身上能看出這一點，大概要算是知音了吧，可惜知音卻是陰差陽錯、陰陽兩隔了……
奶奶說：「……所以你自己要注意呀，做人還是不能太馬虎，太馬虎就會讓人覺得你不正常。來吧，快把你的衣服換下來，我來幫你洗吧。」
奶奶顯然說到了問題的實質，也許是平日裡我的率性而為、我行我素、特立獨行讓我在人們眼裡顯出了「病態」……但一想到奶奶上次因洗衣而病倒，我的心就發緊，無論如何不能讓奶奶再給我洗衣服了。我說：「奶奶，衣服我自己會洗，今後我的衣服都由我自己洗。」說著我進到屋裡去換了一身衣服出來。
奶奶看著我說：「這就是你洗的衣服？和剛換下的那件不也差不多……」
我愣了一下說：「總乾淨一些吧。」
奶奶便湊過來仔細看了看，說：「你這是洗了嗎？你看油星子照樣在發光呢。」
我便尷尬了，訥訥地說：「實在不行就買一台洗衣機來。」
奶奶說：「買洗衣機也行，既然是個人，不管用什麼辦法總要將自己活出人的體面。你打算什麼時候去買洗衣機？」
我脫口而出說：「下午就去。」
下午午休後我便帶了錢去買洗衣機，臨出門的時候，奶奶又叫住了我。她拿著香皂要我洗了頭髮再走。洗完頭，又固執地要我換身衣服再出門。這可讓我為難了，我的衣服也不多，適合這個季節的衣服幾乎都穿過一遍，有些都還沒洗。
奶奶看出了我的為難，提醒說：「小樺，你不是還有一套西裝，這三月天，裡面穿件毛衣也可以了。」
奶奶的話提醒了我，西裝，我曾經穿著它相親、去年我還穿著它裝紳士。西裝因為其價格，而與之配套的白襯衫因為其顏色，平日拾荒我還真捨不得穿。於是在我整個人都荒蕪的時候，唯有這一身衣服依然在衣櫃裡挺括著。如今村里人懷疑我「有病」之際，它是否能多少矯正人們的成見？
奶奶看著我穿好西裝說：「這才像一個人樣嘛……」說著又拿來一把梳子，幫我把頭髮梳了梳，說：「穿了這身衣服，整個人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小樺，你以後還是別拾荒了，就這樣讓自己體體面面的不好嗎。如果誰還敢說什麼，我罵他祖宗八輩。」
來到村口，看見村口已設了卡，對外來人員實行盤查、登記。吉祥正在那裡向值班人員吩咐著什麼。見了我，大概是我的西裝革履讓吉祥看我的眼神變得有些奇怪，他問我要到里哪去，為什麼不戴口罩。我說我進城就是去買口罩。吉祥聽我這樣說，沒再說什麼，就放行了。
來到道口時，前面走著一個瘦高個的青年，他兩手揣在口袋裡。走著走著他從口袋裡掏手機時，錢包跟著掉了出來。我正想叫住他提醒東西掉了，話還沒說出口，身後突然躥上一個矮胖的青年來，迅速地將錢包撿了。明哲保身讓我似乎只能緘默了……瘦高個青年一副渾然不覺的樣子，繼續打著電話。
矮胖青年有意放慢了腳步，等我走近時，他小聲說：「哥們，別多嘴，見者有份。」
第一時間的緘默，讓我與矮胖者似乎已然是同謀了？雖然我並不會奢望與他分贓，但我們之間的默契讓我有一種吞了蒼蠅般的感覺……我沒理他，只顧埋頭走路，只想儘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沒想到那矮胖者突然伸手將我挽住，對方的舉動讓我意外，本能地我似乎想喊，卻沒喊出口……
矮胖者迅速地拉開了錢包，從包里拿了三張紅票子兜入自己的口袋，隨後把整個錢包塞到我手中。如此我完全成了他的同夥？這是在分贓？此時的錢包已像一團火讓我接也不是，丟也不是……
正在這時，高個青年終於打完了電話，在他將手機放回口袋時，他愣了一下，大概發現錢包沒了，於是他回過頭來。
此時錢包正捧在我手中。瘦高個顯然看見了，他走了回來，問道：「哥們，這怎麼像是我的，你剛撿的嗎？還我吧。」
我啞口無言地望著他，木木地將錢包遞還給他，他接過時還禮貌地說了一聲謝謝。這時我想起應該及時申明什麼，便說：「錢包不是我撿的……」
瘦高個拿著錢包，也不再理我。他打開錢包，開始清點裡面的錢物，突然他看著我說：「哥們，你動了這包里的東西？」
我一時慌了神，再次申明：「錢包不是我撿的。」抬頭一看那矮胖者尚未走遠，便指著他說：「錢包是他撿的。」
瘦高個便追過去拉住了矮胖者，矮胖者一臉懵懂無辜地問：「我不認識你，你拉住我幹什麼？」
瘦高個說：「他說是你撿了我的錢包，現在我包里的錢不對數。」
矮胖者說：「你的錢不對數關我什麼事。」
瘦高個說：「可是他說是你撿的錢包。」
矮胖者走過來望著我說：「你說是我撿的包嗎？」
我正要說話，臉上便挨了一記重重巴掌，這巴掌抽得我眼冒金星，半邊臉發麻，也瞬間把我給抽蒙了。矮胖者罵道：「你今天是不是吃錯藥了？敢誣陷老子，我怕你是活膩味了。」
說罷便想走，但被瘦高個拉住了，瘦高個說：「哥們，說清楚再走。」
矮胖者很兇地說：「說什麼說，你的錢不對關老子卵事，包在誰身上，你跟誰去說。」
瘦高個便轉向我說：「怎麼，還是我們倆把事情好好談個清楚吧，反正我包里的錢不對。」
我不知這事該如何談，便沒說話。剛才的教訓讓我也不敢再辯解了，辯解不但無用，還不知會招來什麼，於是我便沉默著。
矮胖者說：「他不說話就是理虧了，要麼就搜身吧。」
瘦高個看了我一眼，說：「怎麼，你是要我動手嗎？」
我不由暗暗叫苦：偏偏今天我身上還真帶著買洗衣機的一千多塊錢，我能乖乖地將錢交給他嗎？當然不能，他如果動手我當然要拼命反抗。雖說這段時間我一直拾荒，可並未改變我仍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的本質。剛要反抗，兩手已被矮胖者死死地向後反扭住了。瘦高個便上來搜我的身。此時我只得大喊救命，大喊搶劫……喊聲也吸引了幾個路人的圍觀，但他們都是些看熱鬧的閒人，何況瘦高個和矮胖者都一口咬定說是我撿了他的包，昧了他的錢，雖然我扯著嗓子矢口否認，可是我一張嘴，哪說得過他們兩張嘴呀。於是不明就裡的人們便都袖手旁觀地看起熱鬧來了……
兩個歹人幾乎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從我身上搜了錢，揚長而去……直到這時我才悟出原來他倆是一夥的，剛才在青天白日之下兩個歹人演了一段雙簧呀。
兩個歹人走後，圍觀的人也紛紛散去。我一屁股坐在馬路邊，剛才的反抗除了讓我的西裝扯破了一道口子，雪白的襯衣沾上了血漬外似乎毫無效果。血讓我不由地緊張起來，我看了看手，除了有幾處瘀青外，倒沒發現有出血的地方。我又摸了摸臉，發現是鼻子正在出血……這是矮胖者一個巴掌打出來的結果。我想我怎麼就會被歹人給盯上了呢？是因為我的這一身西裝革履？今天我出門為什麼一定要裝紳士呢？我生性懦弱，活得窩囊，為什麼今天出門一定要裝體面呢？結果被歹人盯上？就遭此一劫了……如此反推的話，如果今天我不是穿了這層皮，也許就不會被歹人相中，就可以逃過一劫了……今天極有可能正是我的體面，我的裝紳士讓我淪為歹人們的食物鏈。如此不修邊幅的窩囊或許便是一種保護色了……這件事讓我再一次清楚地意識到在人群中我始終是一塊弱肉，我厲害起來呀！怎麼就厲害不起來呢……便又想我怎麼就不是一棵樹呢？樹都麻木，當然就不會有這樣的利害衝突了……不覺我便遷怒到了這一身衣服，以及又遷怒到奶奶身上了……我坐在馬路邊直到天快黑時，才慢慢地站了起來，緩緩地走了起來。經過道口時，感覺我的腳步明顯變得緩慢而又遲滯了，腳下的兩條放著幽幽的寒光的鐵軌仿佛具有強大的磁吸力……我想難道那鐵軌上附著了苗苗的靈魂？就這樣我被吸引著順著鐵軌走了起來……突然問自己我這是要到哪裡去？難道我也要讓自己變成一根枕木？難道我也要讓自己走苗苗那樣的不歸路麼……這時我看見距我不遠的鐵道邊有一棵小樹苗招搖得似乎與眾不同了，便疑心那上面也附著了苗苗的不死靈魂……從它的誇張的招搖中仿佛可以詮釋出：小樺，來吧，讓我們做一對樹夫妻吧……
突然腦海里又冒出那天在鐵路邊見到苗苗的最後一面的場景，由此又衍生出了撕心裂肺、血肉橫飛的畫面……終於令我不寒而慄、心驚肉跳起來……我想我能就這樣了結自己嗎？終於心有不甘，又想到了「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的詩句……儘管文化的力量是虛的，其影響也很有限。但它與我的貪生怕死終於讓我擺脫了鐵軌的吸引，最終讓我走向了回家的路。
回到家時，天已黑透了，奶奶卻不在家裡。我到了灶屋，發現飯菜都溫在火上。此時雖然我也餓極了，卻絲毫沒有食慾，心裡倒窩著一股無處發泄的無名火。在灶屋呆立了大概有十分鐘，我想自己該做點事，藉此來發泄心中的火氣。後來想既然買洗衣機的錢被人搶了，那就罰自己洗衣吧。將來洗衣服的事我不干，誰干？於是我就從我屋裡將那些洗過的沒洗過的衣服全都抱了出來，丟在澡盆里，然後放水、放洗衣粉，因為情緒的不穩，倒洗衣粉時也沒想過要控制一點，只是率性一倒，竟倒下了小半包的洗衣粉。因為洗衣粉倒多了，又向盆里放了多半盆的水，然後便拿了搓衣板拼命地搓起衣服來了，搓得肥皂泡滿澡盆都是。一邊搓著，我腦海里閃現出聞一多的《洗衣歌》來：
「（一件，兩件，三件，）洗衣要洗乾淨！（四件，五件，六件，）熨衣要熨得平！我洗得淨悲哀的濕手帕，我洗得淨罪惡的黑汗衫，貪心的油膩和慾火的灰，你們家……」
正在這時聽到房門響動，奶奶回來了。奶奶是循著搓衣服的聲音來到灶屋的，看見我洗衣服，問道：「小樺，你吃飯了嗎？怎麼一下洗這麼多衣服？你不是買了洗衣機麼，洗這麼多衣服等洗衣機來了再洗也不遲。」
我沒理會奶奶的話，繼續使勁搓著衣服。
奶奶的目光又移到灶上的鍋子，遲疑了一下又問：「你還沒吃飯嗎？洗衣服不急，吃了飯再洗，吃了飯才有力氣呀……」
我繼續拼命地搓著衣服。
奶奶的目光便小心翼翼地停在我臉上、身上，顯然是仔細研究起我來，突然她叫道：「哎呀，洗衣服哪要用那麼大的力氣來搓，會把衣服搓爛的。你這盆里放了多少洗衣粉……呀，你的白襯衫上怎麼會有紅色的東西，是血嗎？你的西裝怎麼也扯破了……你告訴我這一下午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下午你不是說去買洗衣機了嗎……」
我繼續搓著衣服，仍然不說話。
奶奶說：「哎呀，小樺，這是怎麼回事呀，急死我了。下午我做了晚飯等你回來，聽到有人敲門，開門看是吉祥。他說剛才從市里回來，經過道口時看見有一個衣衫不整的人坐在馬路邊，很像你。他也不確定是不是你，他讓我去看看……我想起隔壁的才從哪條路走了不久，我怕你是碰到了鬼拖腳。就匆匆忙忙趕到道口，哪有你的人影，我問看道口的師傅下午見到一個青年坐在這裡沒有？他說他是剛來接夜班的，下午的事他一概不知……小樺，你告訴我下午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不會和人打架了吧？」
在奶奶迷信的認知里，鬼都是厲鬼，對人都懷有不良企圖。今天我走上了鐵軌，且感到鐵軌對我確實具有某種吸引力，這真是所謂的鬼拖腳麼……我又感到無稽之談簡直就是對死者的一種褻瀆了……奶奶在追問著下午的事我能說嗎？我說下午我確實是碰到兩個鬼了？兩個鬼搶走了我的錢……這些話我能說嗎？說了對於奶奶又會是一個多大的打擊呢……主要是這件事彰顯出自己的無能、無用，我已是一個成年人了，還保護不了自己……想到這些心中的無名氣就要爆發，奶奶於是就成了我的出氣筒。我也不管對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發泄合適不合適，我只是由著性子說：「是的！是的！我和人打架了！我差點沒被人打死！」
奶奶雖說已有了心理準備，聽了我的話仍然吃驚不小，她問：「告訴奶奶，你和誰打架了？又為什麼要和人打架……你說呀，說話呀。」
我愣了一會，突然大笑了起來，一直笑出眼淚才說：「為什麼？為了錢？他們要搶我的錢！」說著笑著，因為笑出眼淚，索性便哭了起來。
奶奶小心翼翼地問道：「他們，他們是誰？」
我說：「他們是鬼，他們才是真正的鬼！」
奶奶說：「他們怎麼曉得你有錢……」
我便沒好氣地衝著奶奶吼道：「因為體面呀，現在我知道了什麼體面！什麼叫作死要面子活受罪了……」說罷我又破涕為笑，狂笑不止，笑出眼淚，繼而又大哭起來。
奶奶被我的一笑一哭給嚇蒙了，等我終於平靜了些她才敢問：「這麼說你的錢被人搶了？」
我更大聲地吼道：「是的！是的！今天下午我就差點被死要面子活受罪害死了！」
過了好一會奶奶才試探著問：「下午發生了什麼事，你慢慢跟奶奶從頭到尾說清楚呀……」
我說：「今後你不要再跟我說什麼體面不體面了……今後我變豬變狗你都別管！哈哈哈哈，嗚嗚嗚嗚……」
因為下午的事說來話長，此時我哪有心情囉哩八嗦地說呀，此時最要緊的是發泄，便無所顧忌地時而哭時而笑地盡情發泄一通……奶奶被嚇著了，她怔怔地看著我好一會，最後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走出了灶屋。
奶奶走後我繼續使出吃奶的力氣洗衣服，但我不遺餘力地洗衣服註定是虎頭蛇尾，沒搓幾下便已是筋疲力盡了。加之洗的衣服太多，洗衣粉也放得太多，衣服洗得又心浮氣躁，便覺得衣服總也洗不乾淨、洗不完……而這時的灶屋早已被我弄得像個蛤蟆塘了。也不知什麼時候我竟倒在地上睡著了，當奶奶把我叫醒時，我也不知自己在濕地里睡了多久。
奶奶見我這個樣子，忍不住捶胸頓足地哭了起來：「小樺，小樺，你這又是碰到什麼鬼了呀……」
我發現身上的衣服褲子都已濕了，濕冷濕冷貼在身上很不舒服，加之時間也不早了，便忙回我的屋裡睡覺去了。
走進家門時，我意外地碰見正從我家往外走的村長吉祥，在與我擦身而過時，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卻透出些奇怪。村長走後，我問奶奶：「吉祥他來家裡幹什麼？」
奶奶說：「村長來是說南方那邊發了瘟疫，叫你這段時間不要到外面亂跑，也不再要撿廢品了。另外出門時最好要戴口罩，回家多洗手，要注意個人衛生……看你這身衣服也夠髒了，脫了讓我給你洗洗吧。」
聽奶奶說起洗衣服，我就條件反射般地頭皮發麻了。上次就是因為奶奶幫我洗衣服，結果發了病，住了醫院。這次我當然不會再讓奶奶洗了。我只說：「這一身衣服並不髒。」
奶奶說：「還說不髒，都油光發亮了。」
我低頭看了看，還真有幾處油漬在陽光下發著亮光。我說：「我做這個事，也穿不出什麼好衣服的。」
奶奶便沒好氣地說：「也沒人押著你去做這個事，你完全可以不做的。再說村里拾荒的人也不止你一個，誰像你這麼馬虎。人活著不管做什麼事，都得讓自己有個人樣。你還嫌外面的閒話說得不夠多麼？」
我敏感地問：「閒話？剛才吉祥說我什麼了？」
奶奶遲疑了一下，用手指點著自己的腦袋說「你進來前，他問我你這裡有沒有問題？如果有，該治療就及早治療。我打包票說你沒問題。」
我的腦袋便「嗡」的一下仿佛大了起來，這是自從上次單位領導登門造訪後，又一次有人以官方的身份來關心起我的「病」來，這讓我渾身上下都感覺不舒服起來，仿佛真的又有病了……
奶奶繼續說：「吉祥問你既然沒毛病，年紀輕輕的怎麼喜歡拾荒呢？我說你拾荒是因為你要用賣廢品的錢來買書，我說你喜歡讀書，買書需要不少的錢。吉祥聽了，便問你都喜歡看些什麼書，我說古書。說到這裡你就回來了。」
吉祥今天的造訪，又重提「有病」的事，讓我突然意識到無論躲到哪裡我都是一個「病人」呀……自從內退以後，我就將自己龜縮到了村里。我落魄讓村里人不免幸災樂禍起來，人們像蒼蠅似的聚在小顧的雜貨店前無中生有、添油加醋地傳播關於我的流言。對此我無可奈何，也只能採取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鴕鳥政策了，也只能讓時間來稀釋了……我住在村里，與村民卻始終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係，我其實是從來不關心他們的閒言碎語的，這讓我有時幾乎忘記了我的「有病」，有時又會產生「治癒」的錯覺……可如今瘟疫卻讓人們又記起了我是個「病人」……這世上也只有苗苗不認為我有病，她對我的評價是錦心繡口。從一個落魄、潦倒之人身上能看出這一點，大概要算是知音了吧，可惜知音卻是陰差陽錯、陰陽兩隔了……
奶奶說：「……所以你自己要注意呀，做人還是不能太馬虎，太馬虎就會讓人覺得你不正常。來吧，快把你的衣服換下來，我來幫你洗吧。」
奶奶顯然說到了問題的實質，也許是平日裡我的率性而為、我行我素、特立獨行讓我在人們眼裡顯出了「病態」……但一想到奶奶上次因洗衣而病倒，我的心就發緊，無論如何不能讓奶奶再給我洗衣服了。我說：「奶奶，衣服我自己會洗，今後我的衣服都由我自己洗。」說著我進到屋裡去換了一身衣服出來。
奶奶看著我說：「這就是你洗的衣服？和剛換下的那件不也差不多……」
我愣了一下說：「總乾淨一些吧。」
奶奶便湊過來仔細看了看，說：「你這是洗了嗎？你看油星子照樣在發光呢。」
我便尷尬了，訥訥地說：「實在不行就買一台洗衣機來。」
奶奶說：「買洗衣機也行，既然是個人，不管用什麼辦法總要將自己活出人的體面。你打算什麼時候去買洗衣機？」
我脫口而出說：「下午就去。」
下午午休後我便帶了錢去買洗衣機，臨出門的時候，奶奶又叫住了我。她拿著香皂要我洗了頭髮再走。洗完頭，又固執地要我換身衣服再出門。這可讓我為難了，我的衣服也不多，適合這個季節的衣服幾乎都穿過一遍，有些都還沒洗。
奶奶看出了我的為難，提醒說：「小樺，你不是還有一套西裝，這三月天，裡面穿件毛衣也可以了。」
奶奶的話提醒了我，西裝，我曾經穿著它相親、去年我還穿著它裝紳士。西裝因為其價格，而與之配套的白襯衫因為其顏色，平日拾荒我還真捨不得穿。於是在我整個人都荒蕪的時候，唯有這一身衣服依然在衣櫃裡挺括著。如今村里人懷疑我「有病」之際，它是否能多少矯正人們的成見？
奶奶看著我穿好西裝說：「這才像一個人樣嘛……」說著又拿來一把梳子，幫我把頭髮梳了梳，說：「穿了這身衣服，整個人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小樺，你以後還是別拾荒了，就這樣讓自己體體面面的不好嗎。如果誰還敢說什麼，我罵他祖宗八輩。」
來到村口，看見村口已設了卡，對外來人員實行盤查、登記。吉祥正在那裡向值班人員吩咐著什麼。見了我，大概是我的西裝革履讓吉祥看我的眼神變得有些奇怪，他問我要到里哪去，為什麼不戴口罩。我說我進城就是去買口罩。吉祥聽我這樣說，沒再說什麼，就放行了。
來到道口時，前面走著一個瘦高個的青年，他兩手揣在口袋裡。走著走著他從口袋裡掏手機時，錢包跟著掉了出來。我正想叫住他提醒東西掉了，話還沒說出口，身後突然躥上一個矮胖的青年來，迅速地將錢包撿了。明哲保身讓我似乎只能緘默了……瘦高個青年一副渾然不覺的樣子，繼續打著電話。
矮胖青年有意放慢了腳步，等我走近時，他小聲說：「哥們，別多嘴，見者有份。」
第一時間的緘默，讓我與矮胖者似乎已然是同謀了？雖然我並不會奢望與他分贓，但我們之間的默契讓我有一種吞了蒼蠅般的感覺……我沒理他，只顧埋頭走路，只想儘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沒想到那矮胖者突然伸手將我挽住，對方的舉動讓我意外，本能地我似乎想喊，卻沒喊出口……
矮胖者迅速地拉開了錢包，從包里拿了三張紅票子兜入自己的口袋，隨後把整個錢包塞到我手中。如此我完全成了他的同夥？這是在分贓？此時的錢包已像一團火讓我接也不是，丟也不是……
正在這時，高個青年終於打完了電話，在他將手機放回口袋時，他愣了一下，大概發現錢包沒了，於是他回過頭來。
此時錢包正捧在我手中。瘦高個顯然看見了，他走了回來，問道：「哥們，這怎麼像是我的，你剛撿的嗎？還我吧。」
我啞口無言地望著他，木木地將錢包遞還給他，他接過時還禮貌地說了一聲謝謝。這時我想起應該及時申明什麼，便說：「錢包不是我撿的……」
瘦高個拿著錢包，也不再理我。他打開錢包，開始清點裡面的錢物，突然他看著我說：「哥們，你動了這包里的東西？」
我一時慌了神，再次申明：「錢包不是我撿的。」抬頭一看那矮胖者尚未走遠，便指著他說：「錢包是他撿的。」
瘦高個便追過去拉住了矮胖者，矮胖者一臉懵懂無辜地問：「我不認識你，你拉住我幹什麼？」
瘦高個說：「他說是你撿了我的錢包，現在我包里的錢不對數。」
矮胖者說：「你的錢不對數關我什麼事。」
瘦高個說：「可是他說是你撿的錢包。」
矮胖者走過來望著我說：「你說是我撿的包嗎？」
我正要說話，臉上便挨了一記重重巴掌，這巴掌抽得我眼冒金星，半邊臉發麻，也瞬間把我給抽蒙了。矮胖者罵道：「你今天是不是吃錯藥了？敢誣陷老子，我怕你是活膩味了。」
說罷便想走，但被瘦高個拉住了，瘦高個說：「哥們，說清楚再走。」
矮胖者很兇地說：「說什麼說，你的錢不對關老子卵事，包在誰身上，你跟誰去說。」
瘦高個便轉向我說：「怎麼，還是我們倆把事情好好談個清楚吧，反正我包里的錢不對。」
我不知這事該如何談，便沒說話。剛才的教訓讓我也不敢再辯解了，辯解不但無用，還不知會招來什麼，於是我便沉默著。
矮胖者說：「他不說話就是理虧了，要麼就搜身吧。」
瘦高個看了我一眼，說：「怎麼，你是要我動手嗎？」
我不由暗暗叫苦：偏偏今天我身上還真帶著買洗衣機的一千多塊錢，我能乖乖地將錢交給他嗎？當然不能，他如果動手我當然要拼命反抗。雖說這段時間我一直拾荒，可並未改變我仍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的本質。剛要反抗，兩手已被矮胖者死死地向後反扭住了。瘦高個便上來搜我的身。此時我只得大喊救命，大喊搶劫……喊聲也吸引了幾個路人的圍觀，但他們都是些看熱鬧的閒人，何況瘦高個和矮胖者都一口咬定說是我撿了他的包，昧了他的錢，雖然我扯著嗓子矢口否認，可是我一張嘴，哪說得過他們兩張嘴呀。於是不明就裡的人們便都袖手旁觀地看起熱鬧來了……
兩個歹人幾乎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從我身上搜了錢，揚長而去……直到這時我才悟出原來他倆是一夥的，剛才在青天白日之下兩個歹人演了一段雙簧呀。
兩個歹人走後，圍觀的人也紛紛散去。我一屁股坐在馬路邊，剛才的反抗除了讓我的西裝扯破了一道口子，雪白的襯衣沾上了血漬外似乎毫無效果。血讓我不由地緊張起來，我看了看手，除了有幾處瘀青外，倒沒發現有出血的地方。我又摸了摸臉，發現是鼻子正在出血……這是矮胖者一個巴掌打出來的結果。我想我怎麼就會被歹人給盯上了呢？是因為我的這一身西裝革履？今天我出門為什麼一定要裝紳士呢？我生性懦弱，活得窩囊，為什麼今天出門一定要裝體面呢？結果被歹人盯上？就遭此一劫了……如此反推的話，如果今天我不是穿了這層皮，也許就不會被歹人相中，就可以逃過一劫了……今天極有可能正是我的體面，我的裝紳士讓我淪為歹人們的食物鏈。如此不修邊幅的窩囊或許便是一種保護色了……這件事讓我再一次清楚地意識到在人群中我始終是一塊弱肉，我厲害起來呀！怎麼就厲害不起來呢……便又想我怎麼就不是一棵樹呢？樹都麻木，當然就不會有這樣的利害衝突了……不覺我便遷怒到了這一身衣服，以及又遷怒到奶奶身上了……我坐在馬路邊直到天快黑時，才慢慢地站了起來，緩緩地走了起來。經過道口時，感覺我的腳步明顯變得緩慢而又遲滯了，腳下的兩條放著幽幽的寒光的鐵軌仿佛具有強大的磁吸力……我想難道那鐵軌上附著了苗苗的靈魂？就這樣我被吸引著順著鐵軌走了起來……突然問自己我這是要到哪裡去？難道我也要讓自己變成一根枕木？難道我也要讓自己走苗苗那樣的不歸路麼……這時我看見距我不遠的鐵道邊有一棵小樹苗招搖得似乎與眾不同了，便疑心那上面也附著了苗苗的不死靈魂……從它的誇張的招搖中仿佛可以詮釋出：小樺，來吧，讓我們做一對樹夫妻吧……
突然腦海里又冒出那天在鐵路邊見到苗苗的最後一面的場景，由此又衍生出了撕心裂肺、血肉橫飛的畫面……終於令我不寒而慄、心驚肉跳起來……我想我能就這樣了結自己嗎？終於心有不甘，又想到了「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的詩句……儘管文化的力量是虛的，其影響也很有限。但它與我的貪生怕死終於讓我擺脫了鐵軌的吸引，最終讓我走向了回家的路。
回到家時，天已黑透了，奶奶卻不在家裡。我到了灶屋，發現飯菜都溫在火上。此時雖然我也餓極了，卻絲毫沒有食慾，心裡倒窩著一股無處發泄的無名火。在灶屋呆立了大概有十分鐘，我想自己該做點事，藉此來發泄心中的火氣。後來想既然買洗衣機的錢被人搶了，那就罰自己洗衣吧。將來洗衣服的事我不干，誰干？於是我就從我屋裡將那些洗過的沒洗過的衣服全都抱了出來，丟在澡盆里，然後放水、放洗衣粉，因為情緒的不穩，倒洗衣粉時也沒想過要控制一點，只是率性一倒，竟倒下了小半包的洗衣粉。因為洗衣粉倒多了，又向盆里放了多半盆的水，然後便拿了搓衣板拼命地搓起衣服來了，搓得肥皂泡滿澡盆都是。一邊搓著，我腦海里閃現出聞一多的《洗衣歌》來：
「（一件，兩件，三件，）洗衣要洗乾淨！（四件，五件，六件，）熨衣要熨得平！我洗得淨悲哀的濕手帕，我洗得淨罪惡的黑汗衫，貪心的油膩和慾火的灰，你們家……」
正在這時聽到房門響動，奶奶回來了。奶奶是循著搓衣服的聲音來到灶屋的，看見我洗衣服，問道：「小樺，你吃飯了嗎？怎麼一下洗這麼多衣服？你不是買了洗衣機麼，洗這麼多衣服等洗衣機來了再洗也不遲。」
我沒理會奶奶的話，繼續使勁搓著衣服。
奶奶的目光又移到灶上的鍋子，遲疑了一下又問：「你還沒吃飯嗎？洗衣服不急，吃了飯再洗，吃了飯才有力氣呀……」
我繼續拼命地搓著衣服。
奶奶的目光便小心翼翼地停在我臉上、身上，顯然是仔細研究起我來，突然她叫道：「哎呀，洗衣服哪要用那麼大的力氣來搓，會把衣服搓爛的。你這盆里放了多少洗衣粉……呀，你的白襯衫上怎麼會有紅色的東西，是血嗎？你的西裝怎麼也扯破了……你告訴我這一下午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下午你不是說去買洗衣機了嗎……」
我繼續搓著衣服，仍然不說話。
奶奶說：「哎呀，小樺，這是怎麼回事呀，急死我了。下午我做了晚飯等你回來，聽到有人敲門，開門看是吉祥。他說剛才從市里回來，經過道口時看見有一個衣衫不整的人坐在馬路邊，很像你。他也不確定是不是你，他讓我去看看……我想起隔壁的才從哪條路走了不久，我怕你是碰到了鬼拖腳。就匆匆忙忙趕到道口，哪有你的人影，我問看道口的師傅下午見到一個青年坐在這裡沒有？他說他是剛來接夜班的，下午的事他一概不知……小樺，你告訴我下午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不會和人打架了吧？」
在奶奶迷信的認知里，鬼都是厲鬼，對人都懷有不良企圖。今天我走上了鐵軌，且感到鐵軌對我確實具有某種吸引力，這真是所謂的鬼拖腳麼……我又感到無稽之談簡直就是對死者的一種褻瀆了……奶奶在追問著下午的事我能說嗎？我說下午我確實是碰到兩個鬼了？兩個鬼搶走了我的錢……這些話我能說嗎？說了對於奶奶又會是一個多大的打擊呢……主要是這件事彰顯出自己的無能、無用，我已是一個成年人了，還保護不了自己……想到這些心中的無名氣就要爆發，奶奶於是就成了我的出氣筒。我也不管對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發泄合適不合適，我只是由著性子說：「是的！是的！我和人打架了！我差點沒被人打死！」
奶奶雖說已有了心理準備，聽了我的話仍然吃驚不小，她問：「告訴奶奶，你和誰打架了？又為什麼要和人打架……你說呀，說話呀。」
我愣了一會，突然大笑了起來，一直笑出眼淚才說：「為什麼？為了錢？他們要搶我的錢！」說著笑著，因為笑出眼淚，索性便哭了起來。
奶奶小心翼翼地問道：「他們，他們是誰？」
我說：「他們是鬼，他們才是真正的鬼！」
奶奶說：「他們怎麼曉得你有錢……」
我便沒好氣地衝著奶奶吼道：「因為體面呀，現在我知道了什麼體面！什麼叫作死要面子活受罪了……」說罷我又破涕為笑，狂笑不止，笑出眼淚，繼而又大哭起來。
奶奶被我的一笑一哭給嚇蒙了，等我終於平靜了些她才敢問：「這麼說你的錢被人搶了？」
我更大聲地吼道：「是的！是的！今天下午我就差點被死要面子活受罪害死了！」
過了好一會奶奶才試探著問：「下午發生了什麼事，你慢慢跟奶奶從頭到尾說清楚呀……」
我說：「今後你不要再跟我說什麼體面不體面了……今後我變豬變狗你都別管！哈哈哈哈，嗚嗚嗚嗚……」
因為下午的事說來話長，此時我哪有心情囉哩八嗦地說呀，此時最要緊的是發泄，便無所顧忌地時而哭時而笑地盡情發泄一通……奶奶被嚇著了，她怔怔地看著我好一會，最後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走出了灶屋。
奶奶走後我繼續使出吃奶的力氣洗衣服，但我不遺餘力地洗衣服註定是虎頭蛇尾，沒搓幾下便已是筋疲力盡了。加之洗的衣服太多，洗衣粉也放得太多，衣服洗得又心浮氣躁，便覺得衣服總也洗不乾淨、洗不完……而這時的灶屋早已被我弄得像個蛤蟆塘了。也不知什麼時候我竟倒在地上睡著了，當奶奶把我叫醒時，我也不知自己在濕地里睡了多久。
奶奶見我這個樣子，忍不住捶胸頓足地哭了起來：「小樺，小樺，你這又是碰到什麼鬼了呀……」
我發現身上的衣服褲子都已濕了，濕冷濕冷貼在身上很不舒服，加之時間也不早了，便忙回我的屋裡睡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