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舊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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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苗苗母女倆下葬後的第二天,早晨一起來就發現天黑得厲害。不久就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而且雨越下越大,加之陰風四起,天一下變得寒氣徹骨了。奶奶望著窗外的雨說:「天都哭了。」話音未落天上便閃過一道白亮亮的光,緊跟著又是一聲驚雷。奶奶便心有餘悸地說:「老天發脾氣了,都冬天了還鬧出這麼大的動靜,看來老天爺真的發脾氣了。」

  雨接連就下了四五天,下雨的日子,人似乎也只能坐困家中。在百無聊賴之際鄰居母女的慘死的畫面便時時像電影似的浮現於腦海中,於是便又一次次地感到了觸目驚心、心驚肉跳,乃至兔死狐悲了……

  至今我都不敢想像像枕木一樣健壯的田苗苗,怎麼最終會讓自己真的成為一根枕木了呢?一個曾經叫我厲害一點的人,怎麼最終卻將自己厲害死了……鄰居一家的慘死讓隔壁真的死一般地寂靜了,除了寂靜,我還時常無端地感覺到有死氣、陰氣、戾氣從牆縫裡濃郁而不斷地滲透進來,於是死氣、陰氣、戾氣便不斷地在我的屋裡盤旋、瀰漫、凝聚,又疊加外面沒完沒了的陰風斜雨,真是催人斷魂了。

  一天奶奶一臉神秘地問:「小樺,這些天你聽到隔壁有什麼響動嗎?」

  隔壁如今已經沒人了,我想奶奶這是在疑神疑鬼了,我當然不能附和她,附和沒準會讓奶奶的心中之鬼越發地活靈活現了。於是我只是淡淡地就說:「隔壁哪有什麼響動,有響動怕也只是老鼠吧。」

  奶奶說:「不是,不是老鼠,有好幾次我清清白白聽見那邊有人說話哩,有一天我還聽到從那邊傳來哭聲呢。」

  我懶得與奶奶討論這些無稽之談,於是說:「奶奶,不可能,大概是你的幻覺吧。」

  奶奶說:「怎麼是幻覺呢,前天大白天的,我坐在灶屋裡燒火,就聽到有人在那邊說話,像是啞巴老娘在罵苗苗呢。還有一次我在廳屋看電視,也聽到這樣的聲音。就在昨天半夜醒來解手時我還聽到有女人的哭聲,哭了好久……」

  我說:「奶奶,這都是你的幻覺。」

  奶奶便認真地說:「幻覺,不可能,千真萬確的事怎麼可能是幻覺呢。」

  既然奶奶要一口咬定,我也拿她沒辦法。的確對於一個沒文化的老人來說,是不能用唯物論的觀點來要求她的。讓她接受人死了就標誌著一個生命完全畫上句號,如此對她也未免太殘酷,也太絕望了。相反倒是疑神疑鬼的好,那樣死亡在她面前似乎也有了某種彈性,肉身雖然消亡,但靈魂卻是不死的。不死的靈魂仍在世間飄蕩,將來機緣來了,又可以附著到新的生命上以完成所謂的輪迴轉世,如此最絕望的死亡也便生出某種浪漫與希望了……畢竟在奶奶的認知中,人原本就是無中生有而來,既然來了,就沒有那麼容易消亡,更不可想像某一天就完全化作成一抔死灰……

  但我是無法讓自己完全唯心的,如此也就無法從死亡中尋得絲毫的希望了,鄰居母女的慘死的確解構了人生意義——一個痛苦的生命或者一個活得很失敗的人活著又有多大的意義呢?想到這些我便感到了絕望。為了讓自己從絕望中掙扎出來,我想讓自己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但要達到這種境界是需要功力的,目前我的功力還不可企及,最後似乎也只能將一切交給時間了……

  另外我對繼續裝紳士似乎也失去了興趣,之前我之所以在貓眼被否定後仍要繼續裝紳士,當然也可看作是對苗苗在我耳邊不斷的大聲疾呼的一種回應與改變了……如今苗苗走了,我繼續裝紳士還有什麼意義……我想還是還原成本色的自己吧。

  今天早上醒來時,我終於見到了久違的陽光,最初的感覺陽光似乎也是放著冷光的,好一會才感到了溫暖……我想自己無論如何不能再坐困家中了,我要到外面去走一走,將這些天積蓄的像陰霾似的胡思亂想好好地到陽光下暴曬一下。再說自從撿到貓眼後,我就一直在裝紳士,就一直無所事事,我的心早就閒得發慌,也怕真的坐吃山空……吃過早飯,我終於推起三輪車出了門。

  奶奶見了,追出來問道:「小樺,你推個車這是要幹什麼去?」

  我說:「這麼久沒做事了,總得出去找點事做。」

  奶奶問:「找什麼事做?又去撿廢品嗎?」

  我心裡想除此之外我還能做什麼呢,我沒吭聲騎上車。

  奶奶又追上一句:「你不是說以後你再也不撿廢品了嗎?」

  我使勁蹬了下,三輪車便箭一般地離開了家,經過村口時,小顧站在店前迎著我又露骨地研究我,我心想看什麼看,我又重操舊業了,怎麼著……

  我騎著三輪車來到了城郊的那個我撿貓眼的垃圾場。接連的雨天對撿廢品來說顯然也是有利有弊的,雨讓廢紙、紙殼都濕透了;也讓新運來的垃圾無人問津……正在我埋頭拾荒時,突然我的面前出現了一個人影。抬頭看時,我面前站著一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人,我吃了一驚,心想怎麼我這是碰上犀利哥了?但很快從他那依舊劈開的黑色夾克上,以及臉上的蠶豆大的痣上我認出他就是老鴰了。這時的他與十多天前給苗苗送葬時已完全兩樣了。


  老鴰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問道:「你還認識我嗎?」

  我感到了某種不妙、不祥,不知他找到我要幹什麼,想逃,卻似乎已不可能。於是硬著頭皮問道:「你想幹什麼?」

  老鴰說:「不想幹什麼,只想和你談談。」

  我更意外了,問:「你我有什麼可談的?」

  老鴰說:「當然是談苗苗的事。」

  我說:「苗苗都死了,還有什麼好談的。」

  老鴰說:「正是因為苗苗死了,有些事情才必須說清楚,要不然冤假錯案就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昭雪。」

  聽老鴰那意思,仿佛在苗苗母女的死這件事中他也是冤假錯案的受害者了?這還真讓我產生了傾聽下去的興趣了,看他接下來都會怎樣地強詞奪理地說些什麼瘋話,我問道:「你有什麼冤的?」

  老鴰的眼神突然變得有些神秘了,說:「你知道苗苗是被誰害死的嗎?」

  我問:「難道不是你?你一次次的家庭暴力……」

  老鴰說:「可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家庭暴力?」

  我說:「這個你還問我?難道不是你一次次地發酒瘋?除了這個還有什麼原因?」

  老鴰說:「不錯,我一次次地發酒瘋固然是原因之一,可除了這個之外,還另有原因。」

  我意外地說:「還另有原因?」

  老鴰神秘地點點頭說:「想知道嗎?」

  我冷冷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老鴰停了停,又說:「因為這裡面有一個第三者。」

  聽到這裡我頗為意外,我說:「苗苗人都死了,你以為現在死無對證,你就可以隨意地血口噴人。你、你還是人嗎?」

  老鴰說:「我這不是血口噴人。我只是要澄清一個事實,這個時候我血口噴人,我真的要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了。」

  我追問道:「那你說第三者是誰?」

  老鴰伸出一隻黑手,指著我說:「你——」

  當時我真是一下蒙了,我說:「我?這事你可不能亂說,你得有事實……」

  老鴰說:「這時我怎麼能亂說,我當然有事實依據。」

  對於老鴰的無稽的瘋話,我自然不想再聽下去,我正要走開,不想老鴰的黑手一把抓住了我的肩膀上。我想掙脫,可掙了一下,卻未掙脫。我高聲叫道:「你放手!」

  老鴰說:「你心虛了,想逃嗎?」

  我說:「我不逃,但你放手。」

  老鴰放開手,說:「我知道你和苗苗曾經是青梅竹馬,但苗苗得知你有病後,急於從青梅竹馬中抽身也是事實,這便促成了苗苗找到我。但苗苗很快卻又後悔了,發覺一切都陰差陽錯了……苗苗有一次不小心對我說起了你們的故事,她還老喜歡拿我跟你做比較。一比較我就成了一個粗人,有時甚至成了一個畜生,而比較之下你就是一個錦心繡口的文化人。這不是我說的,我說不出這樣的話,這都是苗苗對我說過的原話。我聽了自然感覺不是味道,也很不服氣,就反駁說錦心繡口又怎麼樣?文化人又怎麼樣?如今還不是也發了神經病,撿起了垃圾……其實苗苗一直不相信你真的有病,她一直替你辯護,說你如今只不過是在走著下坡路。她還不無遺憾地說如果這時有人拉你一把,你一定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聽得出她對關鍵時刻沒有站出來拉你一把,一直是很後悔,也很內疚的。因為聽她話中的意思,她沒有選擇你本身,就等於是又將你向下重重推了一把。」

  聽著這些,我沒想到都蓋棺論定了,還會從棺木中生出這麼一段枝節來,而且還是柏拉圖式的愛情,這能信嗎?可看老鴰這樣子又不像是無中生有、臨時杜撰出來的故事……就仿佛是一段長期處於短路的老電線,在老鴰的鼓搗下,居然來了電。於是我那顆早已是死水一潭的心居然又盪起了漣漪:過去我一直懷疑所謂的青梅竹馬情結只是我的自作多情、一廂情願,沒成想在苗苗的心裡也埋藏著同樣的青梅竹馬情結呀,可如今這情結卻又陰差陽錯了。對我而言已於事無補,也只剩終生的遺憾了……

  老鴰繼續說:「如果不是因為你橫在我們中間的話,我與苗苗又怎麼會天天像一對天生的冤家,有著沒完沒了的矛盾?而且要無休止地爭吵打鬧呢?我又怎麼會一次次地借酒澆愁?以致鬧到今天這樣無法收拾的悲劇呢……苗苗從一開始就瞧不起我,我們走到一起既是陰差陽錯,又是冤家路窄。我之所以那麼熱衷於性,一是古人所說的食色性也,二也是為了讓自己相信苗苗是我的。可十有六、七她會找出各種理由推脫,甚至因此罵我畜生。」


  說到這裡老鴰竟委屈地歪了歪嘴,似乎想哭,但他忍住了,停了下他繼續說:「另外我也看出你對苗苗始終沒有死心,有一天,我甚至還看見你們走在一起呢。」

  因為之前我讀了苗苗的遺書,聽到這裡,我並不意外。只是又懷疑站在我面前的這個不知是人是鬼了,難道他能夠無所不在地盯梢苗苗嗎?其實自從苗苗上衛校後,她便有意與我拉開了距離。所謂我與苗苗走在一起,也僅是那一次在村口的公交車站的偶遇,怎麼就被他給逮住了?苗苗那一次也是為了在我耳邊大聲疾呼,要我厲害一點……老鴰今天將這事翻出來,是要無事生非?還是想找我秋後算帳?我冷冷地看著他問道:「你想幹什麼?我和苗苗的關係比你想像得要純潔得多。」

  老鴰說:「不是我盯得緊你們會這麼純潔?但有一點你不可否認,你們彼此的心裡都是有對方的。當然事情發展到今天的悲劇,主要責任還是在我。但這也不能說你就一點責任都沒有吧。」

  說著老鴰的目光離開了我,他終於結束這場談話了……老鴰轉身走了,走了幾步竟突然放聲大哭起來……望著老鴰的背影我一時愣怔住了,心想他這樣與其說是發瘋,倒不如說是在作死,難道剩下的時間他就這樣作死下去麼……直到他走出很遠,我才重重地舒了一口氣。老鴰並沒有借著他的瘋勁借題發揮、興師問罪,他今天找到我或許純粹只是要找一個人來聽他傾訴。突然我覺得有兩條涼涼的液體順著臉頰流下來,用手一抹,一時我竟沒鬧明白那是因為緊張而流的汗,還是因為悲傷而流的淚。突然我心裡感到一陣新鮮的疼痛,原本要癒合、結痂的傷口似乎再度被電流灼傷了……

  老鴰走後,我也無心思再拾荒了,我早早地推著三輪車收工回家了。回到家,我把車停在了門口,並沒回家,而是鬼使神差般地上了後山。我來到了苗苗與她娘的墳墓前,那是兩座新墳,都立了墓碑,墓碑上都烤了兩個亡人的相片。啞巴老娘是她的一張年輕的照片,看上去與苗苗像姐妹似的。兩人臉上都現出善良的微笑,她們仍在笑看人生……我立在墳前,突然我不禁問自己我這難道是想上演一出人鬼情未了麼……突然苗苗的墳邊一棵小苗吸引住了我的視線,此時正值冬季,地上的草已枯槁,旁邊的樹大多也都凋零……然而那棵小苗卻透出新綠,隨風搖曳……我想那是路過者隨手插下的枝條?還是不死的精靈已然萌芽……我更願意相信它是不死的精靈,因為此時的風力並不大,地上的草們,旁邊的樹們大都處於靜默狀態,只有它在搖曳,且幅度還顯出了誇張,這讓我似乎更相信有不死的精靈了……就這樣又立了好一會,直到腿有些發酸了,我才下山,下山時因為前些天下了雨,路滑,一不小心竟摔了一跤。

  回到家時奶奶見我一身泥水,問:「小樺,你這是到哪去了?我看你的車早就回來了,怎麼人卻不回家?」

  我只含糊地說:「我去了一趟後山。」

  奶奶便狐疑地看著我,問:「你到後山去幹什麼?」

  這是我的隱私,當然不能說。

  奶奶也並沒再追問下去,只是說:「快把衣褲脫了吧,等下我給你洗掉。」

  我便將衣褲換了下來。吃過飯,奶奶幫我洗衣服,開始還聽見奶奶搓衣服的聲音,但突然聽得「咚」的一聲,搓衣聲便中斷了。出來看時,我發現奶奶倒在地上。我一下慌了,急忙撥打 120,送到醫院一檢查說是腦血栓,立馬安排住院。

  最初兩日奶奶不能下地,需要陪護,最初一夜由我陪護,我的笨手笨腳很快就招致護士們的批評。第二天便換成小梅和爸爸。好在隨著溶栓,第三天奶奶就可以下地了自主活動了。奶奶住院了,我的生活便立馬馬虎了起來,時常是飢一餐飽一頓,有一次拾荒時見有人扔了一包未開封的臘鴨,拾起一看,不過是剛過了保質期。便撿了回來,給自己好歹也打了幾次牙祭。

  奶奶的病情一天天好起來了。但奶奶的發病是因為給我洗衣服而起,這讓我心裡一直愧疚著,我想盡辦法想做一些補償。這天去看奶奶時,我記起上次奶奶喜歡吃春燕餃子館的餃子,就有意要複製那天的效果,於是我特意跑到春燕餃子館買了一籠餃子。當拿到奶奶面前時,奶奶卻只望著我看了半天,突然嘆一口氣說:「小樺,你這些日子過得還算是人過的日子嗎?看著你這樣子就是再好吃的東西,奶奶也吃不下去呀。小樺,聽奶奶的話,你一個人生活也不能太馬虎呀。」

  奶奶的話我並沒太放在心上。又過了幾天奶奶終於要出院。那天我趕到醫院去接她時,不想卻撲了一個空。回到家時,發現弟弟用單位的車把奶奶已經接回了家。爸爸也來了,爸爸、弟弟見了我也沒說什麼。倒是奶奶見了我後,又嘆起氣來,接著便找出一面鏡子遞給我。我接過鏡子看時,鏡子中的人還真讓我看得迷惑了:鏡子中的我鬍子拉碴,頭髮又長又髒又亂,那樣子倒有幾分像是犀利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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