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悲劇
我繼續讓自己紳士著，然而我似乎愈來愈感覺到了心虛，有時甚至感覺自己就像個騙子了，如此我便怕到外面招搖。不得已出門也不再是昂頭挺胸了，總仿佛理虧似的低垂著頭，日子又像是過回到了過去。我越來越喜歡將自己困在屋裡，時間一長自己都感覺是自閉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突然聽到外面滴滴答答的下雨聲。奶奶向窗外看了一眼，說：「外面誰曬了床單，下雨了呢……」
說罷放下飯碗，起身開門出去。去拍隔壁的門，可沒人應。就聽奶奶說：「吃飯時間屋裡怎麼沒人？這是到哪去了。」說著忙將床單收進家了。
吃完飯，我進到臥房午休，躺下不一會，就聽見外面有敲門聲。原本我想起身的，聽到外面是苗苗的聲音，便猶豫了。過了一會聽奶奶開了門。
苗苗問道：「奶奶，我娘晾在外面的床單是你收了嗎？」
奶奶說：「苗苗，你們一家子中午都到哪裡去了？剛才聽見下雨，見外面還晾著床單，去叫你家的門，沒人應。」
田苗苗說：「今天我二舅過生日，我們一家都到他家喝酒去了，剛才我媽突然發現下雨了……你怎麼也來了，站在後面像一個幽靈似的，嚇我一跳。」
便又傳來老鴰瓮聲瓮氣的聲音：「這不等著你來開門麼。」
苗苗說：「怎麼也不陪舅舅多喝幾杯？」
老鴰說：「還是回來陪老婆的好，再說下午還要上班，不敢喝太多。走，回家去！」
就聽到苗苗說謝謝奶奶！奶奶說謝什麼，鄰里之間這不過是舉手之勞嘛。於是聽見他們的開門聲，以及奶奶的關門聲，這之後便安靜了下來。
我躺在床上，閉上眼睛不知不覺就睡著了……似乎不久就被隔壁的說話聲吵醒了，開始總聽到一個男人的低低的聲音似有若無的絮叨聲從隔壁傳來，說些什麼卻聽不清楚……男人的聲音不斷地累積、疊加終於換來一聲女人的忍無可忍的尖叫或罵聲……於是瓮聲瓮氣的男人的絮叨聲便短暫地安靜了……然而不一會男人的絮叨聲又像蒼蠅似嗡嗡了起來。累積、疊加到了一定的程度，又變為女人的尖叫與罵聲……我終於意識到兩人又在吵架了？大中午的不好好睡覺，又為什麼吵架了……好一會隔壁的瓮聲瓮氣的絮叨聲終於停止了，又過了一會，傳來了一聲重重的關門聲。幾乎是同時響起了啞巴的說話聲，啞巴的聲音倒是響亮，像是說怎麼就上班去了，下雨呀，打把傘去……老鴰的回答卻很含糊，或許是並沒吭聲，之後就傳來老鴰重重的腳步聲，腳步聲里似乎還帶著火氣，漸漸地遠去……
黃昏我回來時，從我家門前那棵桂花樹上「哇」地竄出一隻老鴰來，嚇了我一跳。這個不祥之兆讓我不免心有餘悸。晚上讀書的時候，我似乎總聽到外面時遠時近地有幾聲老鴰的叫聲，老鴰的怪叫讓今晚夜色黑得詭異而透徹，我也總莫名地有一種心神不寧的感覺……於是還沒到十點鐘我就上床睡覺了，那一晚我像是睡死了一般，我夢見自己陷入了一個陰冷、漆黑且死寂的夜中……漸漸地耳朵在死寂中隱隱約約地似乎還捕捉到了一個極細小的、似有若無、又仿佛被努力壓抑著的嚶嚶的聲音，像是有人在哭……但那聲音又顯得虛幻而飄渺，我又懷疑那不過是夢境或幻覺了……
半夜裡我被一陣激烈的打門聲驚醒。我起來時奶奶也起來了，見了我奶奶問：「三更半夜的，這會是誰敲門呢？還這麼急。」
這時就聽到外面啞巴老娘的聲音。忙開了門，燈光下見啞巴老娘站在門口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奶奶還未說話，啞巴老娘就驚慌失措地說道：「不得了了，苗苗不見了。」
奶奶讓啞巴老娘進屋來慢慢說，啞巴老娘進到屋裡，卻哪裡肯坐，她說：「昨晚快十一點鐘的時候，苗苗回來了，我發現她臉色不對，問她，她什麼也不說，只說很累，要休息去，我就也沒問什麼了……對了，這是苗苗寫的，讓小樺快讀讀，看上面都寫了些什麼……」說著啞巴老娘將手裡拿的一頁紙遞給我。
在我接過那張紙時，上面的斑斑淚漬一下刺激到了我，讓我感到了莫名的緊張、沉重與不祥，也清楚地告訴我它應該是一封怎樣的信了……從信紙上被淚浸泡得粗壯而模糊的字跡中，我似乎已然感到了苗苗的絕望與悲哀……突然我感覺窗外似乎有一個人影，貼著窗玻璃正向屋裡張望，我多麼希望此時能看到苗苗的臉出現在窗口，那便意味著她的回頭，她是來叫她老娘回家……可當我抬頭時，看到的卻只有窗外漆黑的夜色，漆黑也立馬抹殺了我的一切幻象與幻想……此時腦海里又頑固地升起另一個畫面：苗苗已義無反顧地漸行漸遠，那身影瞬間被夜的漆黑吞噬……我發了一會愣怔，終於讀道：
「媽媽：
很抱歉，今天我終於將自己活成了一個悲劇……」
啞巴老娘突然打斷了我的聲音，她焦急地說：「苗苗也不知走了多久了，不，不行，得發人去找，我得叫定山、定吾兩兄弟幫著去找……」
她一邊說一邊神經質地就轉身往外走，我與奶奶也只得跟著她出來了。走出屋來，外面漆黑一片，天上似有若無地飄著毛毛細雨，我的心情便愈加地陰鬱而沉重了起來。一路上啞巴老娘不住地喃喃自語著什麼，奶奶便不住地寬慰她說：「苗苗她娘，苗苗是一個懂事的孩子，相信她不會做出什麼傻事的。」
到了王定山的家，拍門把王定山叫了出來，王定山望著啞巴，頗為意外地問：「姐，這個時候來敲門，發生什麼事了？」
啞巴老娘就說：「苗苗不見了……」
王定山顯然被這沒頭沒腦的話弄得不得要領，於是問道：「什麼，苗苗怎麼會不見了，你慢慢說，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於是啞巴老娘說道：「今晚，哦，不對，是昨晚快十一點的時候，苗苗回來了，臉色卻很難看。問她話，卻只說很累，要休息去。我想怕是又與那個砍腦殼的幹仗了，看她臉上也沒傷，行動也像是無礙。又看著時間也不早了，她說累，就讓她休息，有什麼話明天天亮了再說也不遲。等看著她睡了，於是我也回屋睡覺。等我睡了一覺醒來解手，發現苗苗的門是開著的，就想怕是被風吹開了。我過去替她關門時，向她床上看了一眼，感覺床上沒有一點聲息。開了燈看，發現床上的被子原封未動，整個屋裡不見苗苗的人影……」
王定山聽了，說：「姐，你說沒發現苗苗的臉上、身上有傷，至少說明他們今天沒打架，那今晚他們究竟又發生了什麼事呢？這樣，姐姐你也別太著急，我先打一下苗苗的手機，問她現在在哪。」
啞巴老娘說：「哦，苗苗的手機留在她床上的枕頭下，另外還有一百多塊錢和一封信。」
王定山聽到這裡，眉頭便皺了起來問道：「信？什麼信？在哪呢？」
這時我記起那信遺忘在我家的桌子上了，我說：「信在我家裡，是阿姨央我念信給她聽，我去取來吧。」
王定山就看著我問：「小樺，你對我說說信上都寫了些什麼？」
我說：「信我只讀了一句，阿姨便坐不住了，便出來找你了。要麼我還是去把信拿來吧。」
王定山揮了揮手說：「當務之急是找人。」接著又像自言自語地說：「這半夜三更的，苗苗會到哪去呢？」停了下又轉向啞巴問：「姐，你有她男人的電話嗎？先打個電話去問問，沒準苗苗想通了，已經回去了。」
啞巴老娘說：「我手機都沒有，也記不得那砍腦殼的電話是什麼號碼。」
王定山說：「那看王定吾那裡有沒有？」
於是幾個人又來到王定吾的家，敲了半天門，王定吾才從裡面開門出來，把事情跟他說了，問他有苗苗男人的電話麼，王定吾打著哈欠掏出手機說存了他的號碼。於是把電話撥打過去，好一會電話里傳出了一個睡眼惺忪的聲音：「喂，找哪個？」
王定吾說：「我問你苗苗回去沒有？」
對方還沒睡醒似的，說：「喂，你是誰……你是定吾老舅嗎？哦，你問苗苗怎麼了？」
王定吾說：「我問你苗苗回你那裡去了沒有？」
對方說：「沒有回來呀，她不是去醫院了嗎？」
王定吾詫異地問道：「什麼？去醫院？什麼時候的事？」
對方說：「大概是下午六，六點多，七點的樣子。怎麼了？」
王定吾說：「苗苗今晚快十一點鐘回娘家了，可現在家裡找不到她。今天你又把我外甥女怎麼了？」
對方顯然猶豫了一會，才說：「也，也沒怎麼，就是，就是下午發生了一點爭執……」王定吾追問道：「就只是發生了一點爭執？」
對方沉默了一會說：「還，還推了一下。」
啞巴老娘突然插嘴叫道：「該死！該死！你不曉得苗苗她懷了身孕嗎？你推倒她了嗎……」
對方於是便沉默了好一會，顯然是沒怎麼聽懂啞巴老娘的話，但很快便猜出了她的意思，於是矢口否認說：「沒，沒有，沒有推倒。」
王定吾說：「你還有心思睡覺，還不快滾過來給我找人！今晚上我外甥女沒什麼事就罷了，如果有事的話，我不會與你善罷甘休！」說罷便把電話掛了。抬起頭望了望天空，又打了一個哈欠，說：「這黑燈瞎火的，可真是大海撈針了，該到哪裡去找呢……」停了下又說：「就我們這幾個人，怎麼找？我看這事得找村長吉祥，讓他組織人去找。」
於是幾個又來到村長吉祥家，敲開門，還未說話啞巴老娘便撲通一聲跪下，哭著說：「村長，求求你發人去找回我的苗苗呀！」
村長被啞巴老娘的舉動嚇了一跳，趕緊把她攙起來說：「苗苗媽，這是怎麼了？你跟我說清楚呀。」
啞巴老娘已泣不成聲，於是王定山便把苗苗昨夜回家，失蹤的事說了一遍。村長聽了，當即便拿著手電一家一家去敲門，很快就組織起好幾路人，四面八方都派了人去找。啞巴老娘也一直跟著村長那一隊，走得卻是磕磕絆絆的。村長於是對我們說：「你們就別跟著來了，你們在家陪著苗苗媽等消息吧。」
啞巴老娘卻執意要跟著，村長說：「如果苗苗想通了回到家，你又不在家那怎麼好。」
啞巴老娘聽著也在理，便跟我們回到家來。進到屋裡我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尋飯桌上的那頁信。可飯桌上卻是空空如也。我又四下環顧地面，地面上也不見。奇怪，那頁信難道真的不翼而飛了。此時奶奶已勸得啞巴老娘坐下了，她便木然地坐著，也沒想起那頁信來。可只要外面有一點聲音，她便會觸電一般彈地了起來，走去開了門往外張望……奶奶見狀也只得不住地勸她說苗苗是一個懂事的孩子，相信應該是不會有事的……但時間的不斷流逝卻稀釋著安慰的效果，啞巴老娘真像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坐立不安了……此時啞巴老娘既想等來消息，又怕等來的是不好的消息。她的嘴裡不時叨叨咕咕著什麼，叨咕久了便帶出哭聲，哭得成勢了又變得像唱歌了……
天快亮時，有人回來了，帶來的卻是一個令人震驚的壞消息，說鐵路那邊發現有人臥軌，由於是從頭部碾過，人已不好辨認，但可以肯定是一個女的……啞巴老娘聽到這些，再也坐不住了，一意吵著要親自過去看看。我與奶奶便只得攙扶著她往外走。一路上啞巴老娘走得磕磕絆絆，嘴裡仍不時地叨叨咕咕，繼而叨咕又變成哭聲，哭著哭著又像是在唱了……唱的內容也不外乎顛三倒四的：如果真是苗苗的話，我還活什麼活，我也隨她去了……
當走近鐵道旁，果然發現遠處聚著一堆的人，在那議論著什麼……啞巴老娘這時兩腿就不聽使喚地發軟、身子也往下打滑。但她終於還是走到了近前，人群中有幾個村裡的人，卻並不見王定山、王定吾兩兄弟。人們見了啞巴老娘，便都不說話了，且自覺地散開一條路來，在散開處果然現出一具倒臥的人體，只是上面已蓋了一塊塑料布，但她的褲子、腳、鞋卻露在外面。主要是在游離於人群之外，還發現了呆若木雞的老鴰，一切似乎便一目了然……這樣的畫面對人的衝擊無疑是劇烈的，更遑論啞巴老娘了。
沒想到瀕於崩潰的啞巴老娘突然就有了力量，她掙脫了我們的攙扶，瘋狂地向前疾走，嘴裡厲聲叫道：「你這個砍腦殼的，你把我苗苗怎麼了……」
然而在啞巴老娘向老鴰奔去的過程中，腳卻踩到路邊的一塊石子，只見她趔趄了一下，便一頭栽倒進了路邊的排水溝里。等人們七手八腳地把她從排水溝拉上來時，只見滿臉是血，半天她的嘴裡才「哎喲」一聲，便不省人事。
於是有人忙打電話叫了 120，等 120的過程中我發現老鴰的目光始終麻木地黏在我的身上，當我與他對視時，他又將目光低垂了下來。大概過了半個鐘頭，120來了，把啞巴老娘拉走了。
回到家裡，我便又尋找起苗苗的那頁不翼而飛的遺書，現在苗苗已經死了，我更急於想弄清楚苗苗為什麼一定要尋死，我想到現在唯一能尋到因果的怕就是她留下的遺書了。記得我離開時那頁信是放在飯桌上的，然而後來我是在電視櫃下找到它的，想必是一陣風讓它與我玩起了捉迷藏……
「媽媽：
很抱歉，今天我終於將自己活成了一個悲劇。之所以會活成悲劇，當然主要是我瞎了眼，在人生的選擇中犯了致命的錯誤。世界上那麼多人，我怎麼就偏偏找了一個畜生，找了一個殺人犯……
是的，姓勞的他不是人，他是一個畜生，是一個殺人犯！今天中午我們從舅舅家喝酒回來，一回到家他就纏上來要行房事。我說剛懷上孩子，不行的，看在孩子的面上，忍一忍吧。他說我忍了這麼久了，忍不住了。誰說不行呢？我說書上這麼說的，懷孕前後三個月都要忌房事。我有書，不信你自己去看。他說我不看書，你們女人就是名堂多……之後他便黑著臉出去了。下午回到家，我發現他又將自己喝成了一個酒鬼，就問他怎麼又喝酒了。他橫我一眼說我想搞，你讓我忍著，我就忍著。未必酒我也不能喝，也要忍著麼？之後我們就爭執了起來，爭執中他說我一次次拒絕他，是因為我心中另有他人。還說我中午我急忙趕著回家收床單，是心裡有鬼，有鬼在勾我。他還說有一天親眼看見我和誰一起壓馬路……」
讀到這時，我感覺老鴰的陰森森的目光又黏在了我身上，突然我感到了巨大的惶恐與悲哀……我搞不懂老鴰是一個什麼鬼變的，難道他能無所不在地盯梢苗苗……以至於我竟也成了讓苗苗走向絕路的一個重要原因了，所謂「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這讓我也莫名地背負起了罪惡感了。同時我的眼前不由又浮現出鐵路的慘景來，令我觸目驚心、心驚肉跳……
「他越說越激動，後來竟將我重重地推倒在地。我躺在地上整個人都懵了，半天沒有爬起來。直到我感到兩腿之間流出了血時，我突然意識到他殺死了我的孩子。我叫他看，他愣了一下，不以為然地說，啊，出血了，是小產了？看來這孩子與我們無緣了，那就以後再……我發瘋似的叫道你殺了我的孩子！你是殺人犯……當時他睜著醉眼愣在那裡，當時我真想從廚房裡拿一把刀把他給殺了……然而下面不住地在流血讓我心慌了，我幾乎是狼狽地逃出家來，我原想他會跟出來，然而沒有……在我孤零零地趕往醫院的路上，在我躺在醫院做處理的時候，我不斷地問自己是怕死了嗎？不！我不怕死！為了讓他永遠記住他殺人犯的威風與罪過，我決定把自己殺了……
「一個尚未成形的孩子死了，或許在他心裡根本就不會形成殺人犯這個概念，事實上我的流產在他看來也只是一次失手的誤傷，所以他會說出孩子與我們無緣，所以他還想著以後……可是我還能跟他有以後嗎？在與他生活的這些日子裡，矛盾此起彼伏，沒有幾天能過得和諧，而矛盾的解決每次幾乎都是我的委曲求全。然而委曲求全的結果換來的卻是更多的此起彼伏的矛盾……這樣的惡性循環難道還不是人生的悲劇嗎？前不久，我發現自己懷孕了，孩子的來到讓我對他、對未來的生活帶來幻想和希望，我幻想孩子能讓他變人，我希望孩子能讓我們未來的日子好起來。至少在他喝醉了，要發酒瘋的時候，大概也會顧忌到孩子的存在，大概也會看在孩子的母親面子上而手下留情吧。可事實證明孩子根本保護不了我，也保護不了他自己。醉酒後他仍然無所顧忌地變成了一個畜生，今天這個畜生又變成了殺死我孩子的魔鬼了……」
「其實他在單位也是一個唯唯諾諾的老鼠一般的東西，或許正因為如此他在家卻要做一個說一不二的老虎似的人物。然而老鼠的基因卻要生出做老虎的欲望，這又如何不讓他人格分裂。為了找到做老虎的感覺，他似乎只能藉助於酒了，於是他一次次讓自己變成酒鬼，酒鬼又讓他一次次地變成畜生，然而今天這個畜生終於把自己變成了一個殺人犯、一個真正的魔鬼。」
「媽媽，既然明知自己活成了一個悲劇，最明智的辦法就是儘快結束這一場悲劇，如此也可以算是自我解脫了。所以媽媽，當你看到這一封信的時候，你也不要太難過，我此去是尋找我的可憐的孩子，也是去尋找一個更好的世界，那個世界只有美好，只有天使，沒有畜生，更沒有殺人犯。媽媽，只要一有機會我隨時會帶著孩子回到你的夢裡與你團聚的。媽媽，你多保重，我走了……」
「不孝女苗苗
1999.12.11」
讀完了苗苗的遺書，我呆若木雞地呆坐了大概有五分鐘，我將苗苗的遺書夾進了一本書里。突然感覺肚子有些痛，我去上了個茅房。回來時看見一輛小四輪停在苗家門前，幾個村民正把一具棺木卸了下來，老鴰仍然呆若木雞地站在旁邊。我的出現讓他那原本冷冷的、木木的目光又黏在了我的身上，讓我心裡發毛、發虛……這時王定吾從對面過來，他三步兩步趕上來，對著老鴰的腿狠狠地踢了一腳，老鴰撲通就跪倒在地。接著王定吾左一拳、右一拳砸在老鴰的頭上、臉上，如此五六輪，直到王定山出現，才拉住了，這時老鴰已變成了豬八戒。
這天晚上快十二點鐘時，屋外又是一陣喧囂，起來看時，見上午的那輛小四輪又拉來了一口棺木。如此也好，既然都是苦命的人，與其留在這世上煎熬，這倒是一種解脫了。母女倆的葬禮由王定山、王定吾兩兄弟操持。孤兒寡母的慘死讓兄弟倆很快達成了共識：母女倆生前也沒享過什麼福，死了葬禮不能辦得太草率，那樣讓人感到真像是死了兩隻螻蟻了，難免讓人兔死狐悲。反正苗苗這些年工作，也有一些積蓄，喪事就儘其所有花唄。絕對不能給人留下貪孤兒寡母的錢財印象！於是該設靈堂設靈堂、該通知親族朋友通知親族朋友，該守靈守靈、該哭喪哭喪、該唱夜歌唱夜歌，鑼鼓、響器、鞭炮足足虛張聲勢地熱鬧了四五日。
出殯的那天，老鴰一早就來了。王定吾見了他，又一腳將他踢倒在地，然後又是左一拳、右一拳，當人們將王定吾拉開時，老鴰又變成了豬八戒……但老鴰卻沒被拳頭趕走，他像一隻瘟雞一樣一瘸一拐地跟在出殯的隊伍後面。直到將苗苗母子送上山入了土，方才離去。據說在回去的路上老鴰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將摩托開到一個水塘里去了。被路人撈起後，老鴰既沒回家也沒回單位，幾天後當人們在一個街角處找到他時，發現他正從垃圾箱裡找東西吃。是的，老鴰瘋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突然聽到外面滴滴答答的下雨聲。奶奶向窗外看了一眼，說：「外面誰曬了床單，下雨了呢……」
說罷放下飯碗，起身開門出去。去拍隔壁的門，可沒人應。就聽奶奶說：「吃飯時間屋裡怎麼沒人？這是到哪去了。」說著忙將床單收進家了。
吃完飯，我進到臥房午休，躺下不一會，就聽見外面有敲門聲。原本我想起身的，聽到外面是苗苗的聲音，便猶豫了。過了一會聽奶奶開了門。
苗苗問道：「奶奶，我娘晾在外面的床單是你收了嗎？」
奶奶說：「苗苗，你們一家子中午都到哪裡去了？剛才聽見下雨，見外面還晾著床單，去叫你家的門，沒人應。」
田苗苗說：「今天我二舅過生日，我們一家都到他家喝酒去了，剛才我媽突然發現下雨了……你怎麼也來了，站在後面像一個幽靈似的，嚇我一跳。」
便又傳來老鴰瓮聲瓮氣的聲音：「這不等著你來開門麼。」
苗苗說：「怎麼也不陪舅舅多喝幾杯？」
老鴰說：「還是回來陪老婆的好，再說下午還要上班，不敢喝太多。走，回家去！」
就聽到苗苗說謝謝奶奶！奶奶說謝什麼，鄰里之間這不過是舉手之勞嘛。於是聽見他們的開門聲，以及奶奶的關門聲，這之後便安靜了下來。
我躺在床上，閉上眼睛不知不覺就睡著了……似乎不久就被隔壁的說話聲吵醒了，開始總聽到一個男人的低低的聲音似有若無的絮叨聲從隔壁傳來，說些什麼卻聽不清楚……男人的聲音不斷地累積、疊加終於換來一聲女人的忍無可忍的尖叫或罵聲……於是瓮聲瓮氣的男人的絮叨聲便短暫地安靜了……然而不一會男人的絮叨聲又像蒼蠅似嗡嗡了起來。累積、疊加到了一定的程度，又變為女人的尖叫與罵聲……我終於意識到兩人又在吵架了？大中午的不好好睡覺，又為什麼吵架了……好一會隔壁的瓮聲瓮氣的絮叨聲終於停止了，又過了一會，傳來了一聲重重的關門聲。幾乎是同時響起了啞巴的說話聲，啞巴的聲音倒是響亮，像是說怎麼就上班去了，下雨呀，打把傘去……老鴰的回答卻很含糊，或許是並沒吭聲，之後就傳來老鴰重重的腳步聲，腳步聲里似乎還帶著火氣，漸漸地遠去……
黃昏我回來時，從我家門前那棵桂花樹上「哇」地竄出一隻老鴰來，嚇了我一跳。這個不祥之兆讓我不免心有餘悸。晚上讀書的時候，我似乎總聽到外面時遠時近地有幾聲老鴰的叫聲，老鴰的怪叫讓今晚夜色黑得詭異而透徹，我也總莫名地有一種心神不寧的感覺……於是還沒到十點鐘我就上床睡覺了，那一晚我像是睡死了一般，我夢見自己陷入了一個陰冷、漆黑且死寂的夜中……漸漸地耳朵在死寂中隱隱約約地似乎還捕捉到了一個極細小的、似有若無、又仿佛被努力壓抑著的嚶嚶的聲音，像是有人在哭……但那聲音又顯得虛幻而飄渺，我又懷疑那不過是夢境或幻覺了……
半夜裡我被一陣激烈的打門聲驚醒。我起來時奶奶也起來了，見了我奶奶問：「三更半夜的，這會是誰敲門呢？還這麼急。」
這時就聽到外面啞巴老娘的聲音。忙開了門，燈光下見啞巴老娘站在門口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奶奶還未說話，啞巴老娘就驚慌失措地說道：「不得了了，苗苗不見了。」
奶奶讓啞巴老娘進屋來慢慢說，啞巴老娘進到屋裡，卻哪裡肯坐，她說：「昨晚快十一點鐘的時候，苗苗回來了，我發現她臉色不對，問她，她什麼也不說，只說很累，要休息去，我就也沒問什麼了……對了，這是苗苗寫的，讓小樺快讀讀，看上面都寫了些什麼……」說著啞巴老娘將手裡拿的一頁紙遞給我。
在我接過那張紙時，上面的斑斑淚漬一下刺激到了我，讓我感到了莫名的緊張、沉重與不祥，也清楚地告訴我它應該是一封怎樣的信了……從信紙上被淚浸泡得粗壯而模糊的字跡中，我似乎已然感到了苗苗的絕望與悲哀……突然我感覺窗外似乎有一個人影，貼著窗玻璃正向屋裡張望，我多麼希望此時能看到苗苗的臉出現在窗口，那便意味著她的回頭，她是來叫她老娘回家……可當我抬頭時，看到的卻只有窗外漆黑的夜色，漆黑也立馬抹殺了我的一切幻象與幻想……此時腦海里又頑固地升起另一個畫面：苗苗已義無反顧地漸行漸遠，那身影瞬間被夜的漆黑吞噬……我發了一會愣怔，終於讀道：
「媽媽：
很抱歉，今天我終於將自己活成了一個悲劇……」
啞巴老娘突然打斷了我的聲音，她焦急地說：「苗苗也不知走了多久了，不，不行，得發人去找，我得叫定山、定吾兩兄弟幫著去找……」
她一邊說一邊神經質地就轉身往外走，我與奶奶也只得跟著她出來了。走出屋來，外面漆黑一片，天上似有若無地飄著毛毛細雨，我的心情便愈加地陰鬱而沉重了起來。一路上啞巴老娘不住地喃喃自語著什麼，奶奶便不住地寬慰她說：「苗苗她娘，苗苗是一個懂事的孩子，相信她不會做出什麼傻事的。」
到了王定山的家，拍門把王定山叫了出來，王定山望著啞巴，頗為意外地問：「姐，這個時候來敲門，發生什麼事了？」
啞巴老娘就說：「苗苗不見了……」
王定山顯然被這沒頭沒腦的話弄得不得要領，於是問道：「什麼，苗苗怎麼會不見了，你慢慢說，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於是啞巴老娘說道：「今晚，哦，不對，是昨晚快十一點的時候，苗苗回來了，臉色卻很難看。問她話，卻只說很累，要休息去。我想怕是又與那個砍腦殼的幹仗了，看她臉上也沒傷，行動也像是無礙。又看著時間也不早了，她說累，就讓她休息，有什麼話明天天亮了再說也不遲。等看著她睡了，於是我也回屋睡覺。等我睡了一覺醒來解手，發現苗苗的門是開著的，就想怕是被風吹開了。我過去替她關門時，向她床上看了一眼，感覺床上沒有一點聲息。開了燈看，發現床上的被子原封未動，整個屋裡不見苗苗的人影……」
王定山聽了，說：「姐，你說沒發現苗苗的臉上、身上有傷，至少說明他們今天沒打架，那今晚他們究竟又發生了什麼事呢？這樣，姐姐你也別太著急，我先打一下苗苗的手機，問她現在在哪。」
啞巴老娘說：「哦，苗苗的手機留在她床上的枕頭下，另外還有一百多塊錢和一封信。」
王定山聽到這裡，眉頭便皺了起來問道：「信？什麼信？在哪呢？」
這時我記起那信遺忘在我家的桌子上了，我說：「信在我家裡，是阿姨央我念信給她聽，我去取來吧。」
王定山就看著我問：「小樺，你對我說說信上都寫了些什麼？」
我說：「信我只讀了一句，阿姨便坐不住了，便出來找你了。要麼我還是去把信拿來吧。」
王定山揮了揮手說：「當務之急是找人。」接著又像自言自語地說：「這半夜三更的，苗苗會到哪去呢？」停了下又轉向啞巴問：「姐，你有她男人的電話嗎？先打個電話去問問，沒準苗苗想通了，已經回去了。」
啞巴老娘說：「我手機都沒有，也記不得那砍腦殼的電話是什麼號碼。」
王定山說：「那看王定吾那裡有沒有？」
於是幾個人又來到王定吾的家，敲了半天門，王定吾才從裡面開門出來，把事情跟他說了，問他有苗苗男人的電話麼，王定吾打著哈欠掏出手機說存了他的號碼。於是把電話撥打過去，好一會電話里傳出了一個睡眼惺忪的聲音：「喂，找哪個？」
王定吾說：「我問你苗苗回去沒有？」
對方還沒睡醒似的，說：「喂，你是誰……你是定吾老舅嗎？哦，你問苗苗怎麼了？」
王定吾說：「我問你苗苗回你那裡去了沒有？」
對方說：「沒有回來呀，她不是去醫院了嗎？」
王定吾詫異地問道：「什麼？去醫院？什麼時候的事？」
對方說：「大概是下午六，六點多，七點的樣子。怎麼了？」
王定吾說：「苗苗今晚快十一點鐘回娘家了，可現在家裡找不到她。今天你又把我外甥女怎麼了？」
對方顯然猶豫了一會，才說：「也，也沒怎麼，就是，就是下午發生了一點爭執……」王定吾追問道：「就只是發生了一點爭執？」
對方沉默了一會說：「還，還推了一下。」
啞巴老娘突然插嘴叫道：「該死！該死！你不曉得苗苗她懷了身孕嗎？你推倒她了嗎……」
對方於是便沉默了好一會，顯然是沒怎麼聽懂啞巴老娘的話，但很快便猜出了她的意思，於是矢口否認說：「沒，沒有，沒有推倒。」
王定吾說：「你還有心思睡覺，還不快滾過來給我找人！今晚上我外甥女沒什麼事就罷了，如果有事的話，我不會與你善罷甘休！」說罷便把電話掛了。抬起頭望了望天空，又打了一個哈欠，說：「這黑燈瞎火的，可真是大海撈針了，該到哪裡去找呢……」停了下又說：「就我們這幾個人，怎麼找？我看這事得找村長吉祥，讓他組織人去找。」
於是幾個又來到村長吉祥家，敲開門，還未說話啞巴老娘便撲通一聲跪下，哭著說：「村長，求求你發人去找回我的苗苗呀！」
村長被啞巴老娘的舉動嚇了一跳，趕緊把她攙起來說：「苗苗媽，這是怎麼了？你跟我說清楚呀。」
啞巴老娘已泣不成聲，於是王定山便把苗苗昨夜回家，失蹤的事說了一遍。村長聽了，當即便拿著手電一家一家去敲門，很快就組織起好幾路人，四面八方都派了人去找。啞巴老娘也一直跟著村長那一隊，走得卻是磕磕絆絆的。村長於是對我們說：「你們就別跟著來了，你們在家陪著苗苗媽等消息吧。」
啞巴老娘卻執意要跟著，村長說：「如果苗苗想通了回到家，你又不在家那怎麼好。」
啞巴老娘聽著也在理，便跟我們回到家來。進到屋裡我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尋飯桌上的那頁信。可飯桌上卻是空空如也。我又四下環顧地面，地面上也不見。奇怪，那頁信難道真的不翼而飛了。此時奶奶已勸得啞巴老娘坐下了，她便木然地坐著，也沒想起那頁信來。可只要外面有一點聲音，她便會觸電一般彈地了起來，走去開了門往外張望……奶奶見狀也只得不住地勸她說苗苗是一個懂事的孩子，相信應該是不會有事的……但時間的不斷流逝卻稀釋著安慰的效果，啞巴老娘真像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坐立不安了……此時啞巴老娘既想等來消息，又怕等來的是不好的消息。她的嘴裡不時叨叨咕咕著什麼，叨咕久了便帶出哭聲，哭得成勢了又變得像唱歌了……
天快亮時，有人回來了，帶來的卻是一個令人震驚的壞消息，說鐵路那邊發現有人臥軌，由於是從頭部碾過，人已不好辨認，但可以肯定是一個女的……啞巴老娘聽到這些，再也坐不住了，一意吵著要親自過去看看。我與奶奶便只得攙扶著她往外走。一路上啞巴老娘走得磕磕絆絆，嘴裡仍不時地叨叨咕咕，繼而叨咕又變成哭聲，哭著哭著又像是在唱了……唱的內容也不外乎顛三倒四的：如果真是苗苗的話，我還活什麼活，我也隨她去了……
當走近鐵道旁，果然發現遠處聚著一堆的人，在那議論著什麼……啞巴老娘這時兩腿就不聽使喚地發軟、身子也往下打滑。但她終於還是走到了近前，人群中有幾個村裡的人，卻並不見王定山、王定吾兩兄弟。人們見了啞巴老娘，便都不說話了，且自覺地散開一條路來，在散開處果然現出一具倒臥的人體，只是上面已蓋了一塊塑料布，但她的褲子、腳、鞋卻露在外面。主要是在游離於人群之外，還發現了呆若木雞的老鴰，一切似乎便一目了然……這樣的畫面對人的衝擊無疑是劇烈的，更遑論啞巴老娘了。
沒想到瀕於崩潰的啞巴老娘突然就有了力量，她掙脫了我們的攙扶，瘋狂地向前疾走，嘴裡厲聲叫道：「你這個砍腦殼的，你把我苗苗怎麼了……」
然而在啞巴老娘向老鴰奔去的過程中，腳卻踩到路邊的一塊石子，只見她趔趄了一下，便一頭栽倒進了路邊的排水溝里。等人們七手八腳地把她從排水溝拉上來時，只見滿臉是血，半天她的嘴裡才「哎喲」一聲，便不省人事。
於是有人忙打電話叫了 120，等 120的過程中我發現老鴰的目光始終麻木地黏在我的身上，當我與他對視時，他又將目光低垂了下來。大概過了半個鐘頭，120來了，把啞巴老娘拉走了。
回到家裡，我便又尋找起苗苗的那頁不翼而飛的遺書，現在苗苗已經死了，我更急於想弄清楚苗苗為什麼一定要尋死，我想到現在唯一能尋到因果的怕就是她留下的遺書了。記得我離開時那頁信是放在飯桌上的，然而後來我是在電視櫃下找到它的，想必是一陣風讓它與我玩起了捉迷藏……
「媽媽：
很抱歉，今天我終於將自己活成了一個悲劇。之所以會活成悲劇，當然主要是我瞎了眼，在人生的選擇中犯了致命的錯誤。世界上那麼多人，我怎麼就偏偏找了一個畜生，找了一個殺人犯……
是的，姓勞的他不是人，他是一個畜生，是一個殺人犯！今天中午我們從舅舅家喝酒回來，一回到家他就纏上來要行房事。我說剛懷上孩子，不行的，看在孩子的面上，忍一忍吧。他說我忍了這麼久了，忍不住了。誰說不行呢？我說書上這麼說的，懷孕前後三個月都要忌房事。我有書，不信你自己去看。他說我不看書，你們女人就是名堂多……之後他便黑著臉出去了。下午回到家，我發現他又將自己喝成了一個酒鬼，就問他怎麼又喝酒了。他橫我一眼說我想搞，你讓我忍著，我就忍著。未必酒我也不能喝，也要忍著麼？之後我們就爭執了起來，爭執中他說我一次次拒絕他，是因為我心中另有他人。還說我中午我急忙趕著回家收床單，是心裡有鬼，有鬼在勾我。他還說有一天親眼看見我和誰一起壓馬路……」
讀到這時，我感覺老鴰的陰森森的目光又黏在了我身上，突然我感到了巨大的惶恐與悲哀……我搞不懂老鴰是一個什麼鬼變的，難道他能無所不在地盯梢苗苗……以至於我竟也成了讓苗苗走向絕路的一個重要原因了，所謂「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這讓我也莫名地背負起了罪惡感了。同時我的眼前不由又浮現出鐵路的慘景來，令我觸目驚心、心驚肉跳……
「他越說越激動，後來竟將我重重地推倒在地。我躺在地上整個人都懵了，半天沒有爬起來。直到我感到兩腿之間流出了血時，我突然意識到他殺死了我的孩子。我叫他看，他愣了一下，不以為然地說，啊，出血了，是小產了？看來這孩子與我們無緣了，那就以後再……我發瘋似的叫道你殺了我的孩子！你是殺人犯……當時他睜著醉眼愣在那裡，當時我真想從廚房裡拿一把刀把他給殺了……然而下面不住地在流血讓我心慌了，我幾乎是狼狽地逃出家來，我原想他會跟出來，然而沒有……在我孤零零地趕往醫院的路上，在我躺在醫院做處理的時候，我不斷地問自己是怕死了嗎？不！我不怕死！為了讓他永遠記住他殺人犯的威風與罪過，我決定把自己殺了……
「一個尚未成形的孩子死了，或許在他心裡根本就不會形成殺人犯這個概念，事實上我的流產在他看來也只是一次失手的誤傷，所以他會說出孩子與我們無緣，所以他還想著以後……可是我還能跟他有以後嗎？在與他生活的這些日子裡，矛盾此起彼伏，沒有幾天能過得和諧，而矛盾的解決每次幾乎都是我的委曲求全。然而委曲求全的結果換來的卻是更多的此起彼伏的矛盾……這樣的惡性循環難道還不是人生的悲劇嗎？前不久，我發現自己懷孕了，孩子的來到讓我對他、對未來的生活帶來幻想和希望，我幻想孩子能讓他變人，我希望孩子能讓我們未來的日子好起來。至少在他喝醉了，要發酒瘋的時候，大概也會顧忌到孩子的存在，大概也會看在孩子的母親面子上而手下留情吧。可事實證明孩子根本保護不了我，也保護不了他自己。醉酒後他仍然無所顧忌地變成了一個畜生，今天這個畜生又變成了殺死我孩子的魔鬼了……」
「其實他在單位也是一個唯唯諾諾的老鼠一般的東西，或許正因為如此他在家卻要做一個說一不二的老虎似的人物。然而老鼠的基因卻要生出做老虎的欲望，這又如何不讓他人格分裂。為了找到做老虎的感覺，他似乎只能藉助於酒了，於是他一次次讓自己變成酒鬼，酒鬼又讓他一次次地變成畜生，然而今天這個畜生終於把自己變成了一個殺人犯、一個真正的魔鬼。」
「媽媽，既然明知自己活成了一個悲劇，最明智的辦法就是儘快結束這一場悲劇，如此也可以算是自我解脫了。所以媽媽，當你看到這一封信的時候，你也不要太難過，我此去是尋找我的可憐的孩子，也是去尋找一個更好的世界，那個世界只有美好，只有天使，沒有畜生，更沒有殺人犯。媽媽，只要一有機會我隨時會帶著孩子回到你的夢裡與你團聚的。媽媽，你多保重，我走了……」
「不孝女苗苗
1999.12.11」
讀完了苗苗的遺書，我呆若木雞地呆坐了大概有五分鐘，我將苗苗的遺書夾進了一本書里。突然感覺肚子有些痛，我去上了個茅房。回來時看見一輛小四輪停在苗家門前，幾個村民正把一具棺木卸了下來，老鴰仍然呆若木雞地站在旁邊。我的出現讓他那原本冷冷的、木木的目光又黏在了我的身上，讓我心裡發毛、發虛……這時王定吾從對面過來，他三步兩步趕上來，對著老鴰的腿狠狠地踢了一腳，老鴰撲通就跪倒在地。接著王定吾左一拳、右一拳砸在老鴰的頭上、臉上，如此五六輪，直到王定山出現，才拉住了，這時老鴰已變成了豬八戒。
這天晚上快十二點鐘時，屋外又是一陣喧囂，起來看時，見上午的那輛小四輪又拉來了一口棺木。如此也好，既然都是苦命的人，與其留在這世上煎熬，這倒是一種解脫了。母女倆的葬禮由王定山、王定吾兩兄弟操持。孤兒寡母的慘死讓兄弟倆很快達成了共識：母女倆生前也沒享過什麼福，死了葬禮不能辦得太草率，那樣讓人感到真像是死了兩隻螻蟻了，難免讓人兔死狐悲。反正苗苗這些年工作，也有一些積蓄，喪事就儘其所有花唄。絕對不能給人留下貪孤兒寡母的錢財印象！於是該設靈堂設靈堂、該通知親族朋友通知親族朋友，該守靈守靈、該哭喪哭喪、該唱夜歌唱夜歌，鑼鼓、響器、鞭炮足足虛張聲勢地熱鬧了四五日。
出殯的那天，老鴰一早就來了。王定吾見了他，又一腳將他踢倒在地，然後又是左一拳、右一拳，當人們將王定吾拉開時，老鴰又變成了豬八戒……但老鴰卻沒被拳頭趕走，他像一隻瘟雞一樣一瘸一拐地跟在出殯的隊伍後面。直到將苗苗母子送上山入了土，方才離去。據說在回去的路上老鴰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將摩托開到一個水塘里去了。被路人撈起後，老鴰既沒回家也沒回單位，幾天後當人們在一個街角處找到他時，發現他正從垃圾箱裡找東西吃。是的，老鴰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