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真偽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我從外面上茅房回來，走過廳屋時，見奶奶正守著電視打盹。平日裡我對奶奶看的肥皂劇絲毫不感興趣。此時電視裡正在播放本地新聞，新聞對我還是有一定的吸引力的，我向電視掃了一眼，掃到一則新聞的尾巴。那場景居然有幾分眼熟，我努力回想剛才看到的幾幀畫面究竟是在哪裡看過……好一會，終於想起那場景不就是前些天去參加鑒寶活動的會議室嗎？只是現在會議室的門上已落了把大鎖，門上還貼上了一道封條……
這道封條就像一團烏雲似的籠罩在我心頭，讓我感到了一絲的不祥……
第二天我決計進一趟城去實地看個究竟。吃了早飯，我就出門了。走到村口時，小顧走在前面，走著走著，突然蹲下身去弄鞋。在我走近時，她抬起頭來對我笑了笑，眼裡明顯透出研究的意味了。她也感到我的變化了？或者說我的變化讓她對我也有了研究的興趣……
來到古玩街，在大門口貼了一張：
協查通知
近期我局破獲了以嫌疑人藍×明為首的詐騙團伙，其團伙以為藏家、寶主出具寶物鑑定書，以及組團赴海外參加拍賣會等名義，大肆騙取藏家、寶主的寶物及錢財。希望受害人見此通知後，加速與本局經偵支隊聯繫，積極出來指證，並提供新的線索。聯繫電話 2457883，聯繫人：張警官。
成州市公安局經偵支隊
1999.10.15
我又來到三樓，找到 305會議室，果然像電視裡見到的那樣大門落了鎖，門上貼著封條。看著這則通知，我的心一下竟透涼透涼的了，沒想到我這個百萬富翁竟然如此之短命，我的紳士夢才幾天時間就要壽終正寢了……毫無疑問自己這次是碰到了一夥騙子了，花了三千塊錢，買了一紙假鑑定證書……雖然事已至此，我卻仍固執地想，事情會不會也有這種可能：他的證書雖說是假的，可我的貓眼石卻未必也一定是假的。只要我的貨不假，我仍然可以說是一個貨真價實的百萬富翁，也仍然可以繼續做我的紳士……問題的關鍵是我的貓眼是否是真的，是真的這次就算是被騙了三千塊錢，也算不了什麼……如何才能確定我的貓眼的真假呢？今天出門時走得急，也沒帶貓眼出來，要不然也可找古玩街的行家給掌掌眼。雖然現在已知所謂的大師黃山石是一個騙子，但他的關於古玩界的豺狼虎豹論，我卻是也認可的。怕是從行家嘴裡也難聽到一句真話，或許他們倒會不失時機地給自己挖一個坑……
晚上吃過晚飯，我正要回到自己的房裡時，父親和弟弟來了，我當然也只得一起留下來陪著了。白果帶了他從港澳買的老婆餅，另外還給奶奶買了一副玉鐲。奶奶在接過玉鐲，說：「哎呀呀，這花了多少錢？」
白果說：「奶奶，你喜歡嗎？」
奶奶說：「喜歡，就是我這麼大年紀了，還讓孫子這樣破費……」
白果說：「喜歡就不管多少錢了。如今是有錢難買喜歡。」
奶奶的臉就笑得像一朵菊花了，就忙著泡茶，又問白果是什麼時候回的？白果回答今早回的。奶奶臉上便現出一臉的關心說那不是晚上坐的車，一晚沒睡覺？白果說還好，在車上補了兩張軟臥票，一路睡過來的。又問怎麼不帶小潔一起來？白果說小潔回父母家了。之後弟弟又說起他們在葡京大酒店玩老虎機的味道，說他一上手就贏了一千多，第二把是個平手，第三把又贏了五百。要收手時，小潔卻不肯，說這麼好的手氣，不多玩兩把簡直是一種浪費。於是就聽了她的。結果後面幾把連著輸，最後出來時還輸了兩千多塊。奶奶就罵小潔是一個窮鬼命。白果聊完這些後，出現了短暫的靜默，奶奶突然看向我說：「小樺，拿你的寶貝給你老子和老弟看看。」
寶貝？如今寶貝的真假成疑，也不知如今它是一個寶貝還是一個笑話了。此時我最怕提起的就是這事，奶奶卻偏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我坐著沒動，想磨過去。白果嘴裡叼著煙，抽了一口，頗為意外地看著我說：「寶貝？小樺，是個什麼寶貝，拿出來讓我們也看看。」
奶奶說：「看來寶貝還真是一個寶貝，小樺自從得了這個寶貝後，說再也不拾荒了。人果然就整天穿得乾乾淨淨，只在家裡讀書。連隔壁啞巴老娘都說小樺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看得人心裡都高興。」
我像變了一個人，可現在怕又要變回去了……紳士與百萬富翁就像一個夢，美好、荒唐又短暫……
被奶奶這一說，我只得慢騰騰地站了起來，拖著沉重的步履向屋裡挪動。奶奶見我慢吞吞的，以為我怕讓白果看，便又加了句：「小樺，給你老子、老弟看，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我硬著頭皮進到我屋裡，當我將寶貝從抽屜里拿出來時，突然我感到有一股煙噴到了我的臉上，轉身發現弟弟白果已經跟了進來，正站在我身後，望著桌上的寶貝與證書，問道：「這就是你的寶貝？這東西是你買的嗎？」
我便又有些心虛了說：「不，不是買的，是撿的。」
「撿的？」白果的眼睛一下睜大了許多說：「哪裡撿的？」
我愈加心虛了說：「是…在一個垃，垃圾場撿的。」
白果眼中的意外便迅速退去了，說：「是在拾荒的時候嗎？怎麼撿的時候還有證書嗎？」
因為鑑定書如今已與騙子牽涉，原來因寶貝而有的那點底氣也仿佛被釜底抽薪了，此時的我就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似的尷尬著說：「沒，撿到它的時候沒有這個。這是我，後來找一個，一個專家做的鑑定。」
白果吐出一口煙，拿起鑑定書看了起來，說：「專家？是哪裡找的？古玩街還有專家？」說著他一字一句讀了起來：「金-綠-貓-眼-石……如果是真的話，應該是貓眼石中的極品了？那你現在也是身家百萬了……黃-山-石，這就是你說的那個專家？還蓋了鋼印，中國－收藏家協會……這證書你是怎麼搞來的？」
我尷尬而心虛地說：「前些天有幾個BJ的專家來到本市，舉辦了幾場免費鑒寶活動……」
白果抬起頭來看著問我：「是嗎？那這是免費給你的？」
我原本想沉默以對，但嘴裡卻露出了一句：「哪裡可能……」
白果的目光就變得犀利了，看著我問道：「他不是說免費？怎麼還是收了錢，這個花了多少錢？」
我很後悔，但白果的目光不但犀利，而且還不依不饒了。我怕面對這目光，為了逃避我一邊往外走一邊說：「三千。」
白果就從桌上撿起貓眼與證書也跟了出來。來到廳屋，他將貓眼石與證書一股腦都交到父親手裡，說：「看，這就是小樺的寶貝。他還特意花了三千塊錢買了人家一張紙。」
奶奶聽了後眼睛突然睜得老大說：「哎呀呀，小樺，一張紙就要三千塊呀，這不是吃人嗎。」
白果說：「是呀，我也想小樺這一次是被人吃了。小樺，我問你，你以前見過貓眼石嗎？」
我說：「以前我沒見過，這不才找人鑑定嗎。」
白果又吐了一口煙，說：「我的意思是你以前既然也沒見過，怎麼就認定它一定是個寶貝呢？」
我沒答話。白果又繼續說：「如果你不是已經認定它是一個寶貝的話，我想你也不會花三千塊錢請人鑒寶呀。」
於是我訥訥地說：「撿到後我上網查過，覺得它很像貓眼石。」
父親一直沒說話，他將貓眼石或遠或近地看了一陣之後，又拿起鑑定書遠遠地看，臉上卻看不出什麼表情。
白果說：「上網查過？網上的照片能看出個什麼名堂？小樺，我問你，專家收了你三千塊錢的鑑定費，為什麼證書上不敢給寶貝明碼標價？他告訴你這寶貝值多少錢沒？」
我說：「他說鑑定書上的數據就能顯示它的價值，說這東西起碼能值一百萬……如果送到海外去拍賣，也許可以拍到一百萬美元。所以他說鑑定書上不標明價錢，是為了讓價錢更具彈性。」
白果又要抽菸時，發現只剩一個煙屁股了，便狠狠地將菸蒂丟在地上說：「那你就一百萬賣給他，他會收嗎？」
我說：「他只管出具鑑定，收卻沒說過。如果要賣的話，他說可以花五千塊錢參加他們組團的杜拜秋季拍賣會。」
白果說：「剛才我一拿到，感覺手感就不對，感覺它就是一顆玻璃球。爸，你覺得它像一個寶貝嗎？」
父親又拿著貓眼看了半天，說：「之前我也沒見過貓眼石，也不知貓眼石是個什麼樣，不過我也覺得它像一顆玻璃球。果子你覺得手感不對，以前你見過真的貓眼石嗎？」
白果說：「之前我倒是真的見過的，因為我們局長喜歡收藏奇石之類的玩意，去年我給他搞了一顆。感覺那手感跟這就不一樣。小樺，我看你是鬼迷心竅了，這東西多半不是什麼寶貝，我看你倒是我們家的大寶貝了。」
父親倒沒說什麼，弟弟白果卻如此毫不客氣地諷刺起我這個兄長了，一時讓我感覺我與白果之間的身份真像是顛倒了過來了，讓我又感到了自己的不成器，也讓我真是無地自容又要惱羞成怒了……
這時白果的手機響了，白果掏出手機說：「喂，哦，臘肉呀，今早上回來的，放心，你托的事我豈敢忘記，買了，按你的吩咐，對，兩條。最近都忙什麼？哦，辦了一個大案？什麼大案子，說來聽聽，哦，哦，好，再聯繫……」
白果打完電話，父親問：「這是誰打來的？」
白果說：「過去在公安幹校認識的一個同學，現在是經偵支隊的一個小頭頭，是一個菸鬼。因為嗜煙如命，手、臉都被煙燻得像臘肉一樣黃黑黃黑的。這次在火車站遇到他去送人，當他知道我們是去港澳旅行結婚時，非要我給他帶兩條萬寶路的煙來，說是港澳的煙與這裡的味道不同……對了，剛才他說最近在辦一個大案，說有人冒充BJ來的專家以給人免費鑑定古董為由進行詐騙。目前被騙人數就達百人之多，涉案金額已過千萬。小樺，你莫非也是中了這伙騙子的招了。」
我像是理虧似的垂著頭，父親就看著我說：「果子，你打電話再去問問，看與小樺的事對不對得上。」
於是白果又掏出手機，為了讓大家都能聽見，他有意摁下了免提：「喂，臘肉，我白果呀。」
對方說：「果佬，還有什麼指示？」
白果說：「我想問一下，你正在辦的案子裡有沒有一個叫黃山石的人？」
我十分忐忑地聽到對方說：「黃山石是一個老騙子，你問他幹什麼？你認識他，還是你跟他一夥的，要來說情？」
白果罵了一句：「你媽的才是一夥的！是這樣的，我有一個熟人，這次大概也中了他們的招。據他自己說得到一個寶貝，卻又無法確定它究竟是不是寶貝。這時就看到有BJ來的專家在古玩街那裡免費鑒寶，他也鬼迷心竅地去了，還花了三千塊錢弄了一張鑑定證書。」
白果把我說成是他的一個熟人，又一次刺激到了我，他顯然是很忌諱對外承認我是他的哥哥，他和妹妹從小就欺負我，當然近段時間我的接連倒霉，以及我現在所做的這些事在他看來似乎都不配「哥哥」二字。
對方問：「你的熟人就是弄了一個鑑定？其他還有什麼？」
白果看著我說：「其他沒什麼了吧？」
對方說：「那還好，他沒有把他的寶貝交給騙子去參加海外拍賣？」
白果問我：「你沒有吧？」停了下又問：「參加海外拍賣會又是怎麼一回事？」
對方說：「如果寶貝是真的，被騙子看上眼的話，他除了騙得五千參拍費外，寶貝也很可能就此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如今就有一個人的明宣德爐還沒追回……如果寶貝沒被騙子看中的話，也許過一段時間就會發還給你，他們只說是流拍了，但交的錢是不退的。果佬，你的熟人是一個什麼寶貝？與你又是什麼關係？」
白果的話便又支吾起來說：「他那寶貝我一看都像假的，至於關係嘛就是過去認識的玩伴……」
對方說：「好吧，明天你帶他過來先做一個筆錄，等案子結了，看還能追回多少。」白果打完電話，便又勉為其難地將目光移到我身上，說：「怎麼，他說要讓你過去做一個筆錄，明天你去找我還是我過來？」
我低著頭心裡很想硬氣地說，我不要你管我的事，這事就算受騙我也認了！但畢竟沒說出口。白果冷冷地看著我，遲遲沒等來我的回應，大概也是為了要給自己解困，他說：「這事你如果怕出面，要麼你把東西交給我，我去讓臘肉通融通融，就這點卵事，大不了事成之後再送他一條煙。」
既然白果攬下了這事，我當然沒什麼可說的了，當即就把騙子開的收據也找出來，交給了白果。白果將鑑定證書與收據收了，卻把貓眼留下了。
那晚，當父親與弟弟離去之後，我又拿起貓眼仔細端詳，一個被否定了的寶貝，果然就失去了當初讓人怦然心動的光芒，一下變得平庸了許多……
當我睡在床上，我再次想到寶貝的被否定，對我當然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打擊了。我無力改變自己的命運，便希望有外因的介入來改變。所以撿到寶貝後，我才會如此先入為主、又如此固執己見、鬼迷心竅地認定它就是一個寶貝，於是才會有找行家掌眼的衝動及行動了……事實上當寶貝得到肯定時，我能真切地感到自己的命運開始正向運行——寶貝價值百萬，讓我自自然然就是百萬富翁，就紳士了起來——事實上在我百萬富翁的這些日子裡，我確實是有意識地讓自己活成一個紳士了……然而如今這一切都像一個夢，我一廂情願地讓自己美滋滋地做了幾天的百萬富翁、紳士夢。如今夢醒了，我突然又真切地感到命運之輪又開始了反向運行——事實上我遇到的是一夥騙子，寶貝也很有可能不是寶貝了，非但如此，它也很有可能成了騙子騙我錢財的工具與幫凶了，我的鬼迷心竅、利令智昏讓我成了一個受害者……原本的底氣，已泄漏殆盡，如今的我真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當然寶貝的被否定只不過是我在遇到騙子後的通常的推測，至今對寶貝的真偽並無權威論斷。那麼如果我依然要認定它就是一顆貓眼石又能如何呢……即使現在已知騙子是真的，這與我的寶貝其實並不相干。貓眼石其實我這一輩子或許也不會有機會將其變現，退一萬步，就算貓眼石確實是假的，只要我認定它就是真的貓眼石，事情是否就會就能唯心地「假做真時真亦假」了，我是否依然可以繼續做我的紳士、做我的百萬富翁嗎？那麼我的命運之輪又能否依然正向運轉……
這道封條就像一團烏雲似的籠罩在我心頭，讓我感到了一絲的不祥……
第二天我決計進一趟城去實地看個究竟。吃了早飯，我就出門了。走到村口時，小顧走在前面，走著走著，突然蹲下身去弄鞋。在我走近時，她抬起頭來對我笑了笑，眼裡明顯透出研究的意味了。她也感到我的變化了？或者說我的變化讓她對我也有了研究的興趣……
來到古玩街，在大門口貼了一張：
協查通知
近期我局破獲了以嫌疑人藍×明為首的詐騙團伙，其團伙以為藏家、寶主出具寶物鑑定書，以及組團赴海外參加拍賣會等名義，大肆騙取藏家、寶主的寶物及錢財。希望受害人見此通知後，加速與本局經偵支隊聯繫，積極出來指證，並提供新的線索。聯繫電話 2457883，聯繫人：張警官。
成州市公安局經偵支隊
1999.10.15
我又來到三樓，找到 305會議室，果然像電視裡見到的那樣大門落了鎖，門上貼著封條。看著這則通知，我的心一下竟透涼透涼的了，沒想到我這個百萬富翁竟然如此之短命，我的紳士夢才幾天時間就要壽終正寢了……毫無疑問自己這次是碰到了一夥騙子了，花了三千塊錢，買了一紙假鑑定證書……雖然事已至此，我卻仍固執地想，事情會不會也有這種可能：他的證書雖說是假的，可我的貓眼石卻未必也一定是假的。只要我的貨不假，我仍然可以說是一個貨真價實的百萬富翁，也仍然可以繼續做我的紳士……問題的關鍵是我的貓眼是否是真的，是真的這次就算是被騙了三千塊錢，也算不了什麼……如何才能確定我的貓眼的真假呢？今天出門時走得急，也沒帶貓眼出來，要不然也可找古玩街的行家給掌掌眼。雖然現在已知所謂的大師黃山石是一個騙子，但他的關於古玩界的豺狼虎豹論，我卻是也認可的。怕是從行家嘴裡也難聽到一句真話，或許他們倒會不失時機地給自己挖一個坑……
晚上吃過晚飯，我正要回到自己的房裡時，父親和弟弟來了，我當然也只得一起留下來陪著了。白果帶了他從港澳買的老婆餅，另外還給奶奶買了一副玉鐲。奶奶在接過玉鐲，說：「哎呀呀，這花了多少錢？」
白果說：「奶奶，你喜歡嗎？」
奶奶說：「喜歡，就是我這麼大年紀了，還讓孫子這樣破費……」
白果說：「喜歡就不管多少錢了。如今是有錢難買喜歡。」
奶奶的臉就笑得像一朵菊花了，就忙著泡茶，又問白果是什麼時候回的？白果回答今早回的。奶奶臉上便現出一臉的關心說那不是晚上坐的車，一晚沒睡覺？白果說還好，在車上補了兩張軟臥票，一路睡過來的。又問怎麼不帶小潔一起來？白果說小潔回父母家了。之後弟弟又說起他們在葡京大酒店玩老虎機的味道，說他一上手就贏了一千多，第二把是個平手，第三把又贏了五百。要收手時，小潔卻不肯，說這麼好的手氣，不多玩兩把簡直是一種浪費。於是就聽了她的。結果後面幾把連著輸，最後出來時還輸了兩千多塊。奶奶就罵小潔是一個窮鬼命。白果聊完這些後，出現了短暫的靜默，奶奶突然看向我說：「小樺，拿你的寶貝給你老子和老弟看看。」
寶貝？如今寶貝的真假成疑，也不知如今它是一個寶貝還是一個笑話了。此時我最怕提起的就是這事，奶奶卻偏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我坐著沒動，想磨過去。白果嘴裡叼著煙，抽了一口，頗為意外地看著我說：「寶貝？小樺，是個什麼寶貝，拿出來讓我們也看看。」
奶奶說：「看來寶貝還真是一個寶貝，小樺自從得了這個寶貝後，說再也不拾荒了。人果然就整天穿得乾乾淨淨，只在家裡讀書。連隔壁啞巴老娘都說小樺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看得人心裡都高興。」
我像變了一個人，可現在怕又要變回去了……紳士與百萬富翁就像一個夢，美好、荒唐又短暫……
被奶奶這一說，我只得慢騰騰地站了起來，拖著沉重的步履向屋裡挪動。奶奶見我慢吞吞的，以為我怕讓白果看，便又加了句：「小樺，給你老子、老弟看，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我硬著頭皮進到我屋裡，當我將寶貝從抽屜里拿出來時，突然我感到有一股煙噴到了我的臉上，轉身發現弟弟白果已經跟了進來，正站在我身後，望著桌上的寶貝與證書，問道：「這就是你的寶貝？這東西是你買的嗎？」
我便又有些心虛了說：「不，不是買的，是撿的。」
「撿的？」白果的眼睛一下睜大了許多說：「哪裡撿的？」
我愈加心虛了說：「是…在一個垃，垃圾場撿的。」
白果眼中的意外便迅速退去了，說：「是在拾荒的時候嗎？怎麼撿的時候還有證書嗎？」
因為鑑定書如今已與騙子牽涉，原來因寶貝而有的那點底氣也仿佛被釜底抽薪了，此時的我就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似的尷尬著說：「沒，撿到它的時候沒有這個。這是我，後來找一個，一個專家做的鑑定。」
白果吐出一口煙，拿起鑑定書看了起來，說：「專家？是哪裡找的？古玩街還有專家？」說著他一字一句讀了起來：「金-綠-貓-眼-石……如果是真的話，應該是貓眼石中的極品了？那你現在也是身家百萬了……黃-山-石，這就是你說的那個專家？還蓋了鋼印，中國－收藏家協會……這證書你是怎麼搞來的？」
我尷尬而心虛地說：「前些天有幾個BJ的專家來到本市，舉辦了幾場免費鑒寶活動……」
白果抬起頭來看著問我：「是嗎？那這是免費給你的？」
我原本想沉默以對，但嘴裡卻露出了一句：「哪裡可能……」
白果的目光就變得犀利了，看著我問道：「他不是說免費？怎麼還是收了錢，這個花了多少錢？」
我很後悔，但白果的目光不但犀利，而且還不依不饒了。我怕面對這目光，為了逃避我一邊往外走一邊說：「三千。」
白果就從桌上撿起貓眼與證書也跟了出來。來到廳屋，他將貓眼石與證書一股腦都交到父親手裡，說：「看，這就是小樺的寶貝。他還特意花了三千塊錢買了人家一張紙。」
奶奶聽了後眼睛突然睜得老大說：「哎呀呀，小樺，一張紙就要三千塊呀，這不是吃人嗎。」
白果說：「是呀，我也想小樺這一次是被人吃了。小樺，我問你，你以前見過貓眼石嗎？」
我說：「以前我沒見過，這不才找人鑑定嗎。」
白果又吐了一口煙，說：「我的意思是你以前既然也沒見過，怎麼就認定它一定是個寶貝呢？」
我沒答話。白果又繼續說：「如果你不是已經認定它是一個寶貝的話，我想你也不會花三千塊錢請人鑒寶呀。」
於是我訥訥地說：「撿到後我上網查過，覺得它很像貓眼石。」
父親一直沒說話，他將貓眼石或遠或近地看了一陣之後，又拿起鑑定書遠遠地看，臉上卻看不出什麼表情。
白果說：「上網查過？網上的照片能看出個什麼名堂？小樺，我問你，專家收了你三千塊錢的鑑定費，為什麼證書上不敢給寶貝明碼標價？他告訴你這寶貝值多少錢沒？」
我說：「他說鑑定書上的數據就能顯示它的價值，說這東西起碼能值一百萬……如果送到海外去拍賣，也許可以拍到一百萬美元。所以他說鑑定書上不標明價錢，是為了讓價錢更具彈性。」
白果又要抽菸時，發現只剩一個煙屁股了，便狠狠地將菸蒂丟在地上說：「那你就一百萬賣給他，他會收嗎？」
我說：「他只管出具鑑定，收卻沒說過。如果要賣的話，他說可以花五千塊錢參加他們組團的杜拜秋季拍賣會。」
白果說：「剛才我一拿到，感覺手感就不對，感覺它就是一顆玻璃球。爸，你覺得它像一個寶貝嗎？」
父親又拿著貓眼看了半天，說：「之前我也沒見過貓眼石，也不知貓眼石是個什麼樣，不過我也覺得它像一顆玻璃球。果子你覺得手感不對，以前你見過真的貓眼石嗎？」
白果說：「之前我倒是真的見過的，因為我們局長喜歡收藏奇石之類的玩意，去年我給他搞了一顆。感覺那手感跟這就不一樣。小樺，我看你是鬼迷心竅了，這東西多半不是什麼寶貝，我看你倒是我們家的大寶貝了。」
父親倒沒說什麼，弟弟白果卻如此毫不客氣地諷刺起我這個兄長了，一時讓我感覺我與白果之間的身份真像是顛倒了過來了，讓我又感到了自己的不成器，也讓我真是無地自容又要惱羞成怒了……
這時白果的手機響了，白果掏出手機說：「喂，哦，臘肉呀，今早上回來的，放心，你托的事我豈敢忘記，買了，按你的吩咐，對，兩條。最近都忙什麼？哦，辦了一個大案？什麼大案子，說來聽聽，哦，哦，好，再聯繫……」
白果打完電話，父親問：「這是誰打來的？」
白果說：「過去在公安幹校認識的一個同學，現在是經偵支隊的一個小頭頭，是一個菸鬼。因為嗜煙如命，手、臉都被煙燻得像臘肉一樣黃黑黃黑的。這次在火車站遇到他去送人，當他知道我們是去港澳旅行結婚時，非要我給他帶兩條萬寶路的煙來，說是港澳的煙與這裡的味道不同……對了，剛才他說最近在辦一個大案，說有人冒充BJ來的專家以給人免費鑑定古董為由進行詐騙。目前被騙人數就達百人之多，涉案金額已過千萬。小樺，你莫非也是中了這伙騙子的招了。」
我像是理虧似的垂著頭，父親就看著我說：「果子，你打電話再去問問，看與小樺的事對不對得上。」
於是白果又掏出手機，為了讓大家都能聽見，他有意摁下了免提：「喂，臘肉，我白果呀。」
對方說：「果佬，還有什麼指示？」
白果說：「我想問一下，你正在辦的案子裡有沒有一個叫黃山石的人？」
我十分忐忑地聽到對方說：「黃山石是一個老騙子，你問他幹什麼？你認識他，還是你跟他一夥的，要來說情？」
白果罵了一句：「你媽的才是一夥的！是這樣的，我有一個熟人，這次大概也中了他們的招。據他自己說得到一個寶貝，卻又無法確定它究竟是不是寶貝。這時就看到有BJ來的專家在古玩街那裡免費鑒寶，他也鬼迷心竅地去了，還花了三千塊錢弄了一張鑑定證書。」
白果把我說成是他的一個熟人，又一次刺激到了我，他顯然是很忌諱對外承認我是他的哥哥，他和妹妹從小就欺負我，當然近段時間我的接連倒霉，以及我現在所做的這些事在他看來似乎都不配「哥哥」二字。
對方問：「你的熟人就是弄了一個鑑定？其他還有什麼？」
白果看著我說：「其他沒什麼了吧？」
對方說：「那還好，他沒有把他的寶貝交給騙子去參加海外拍賣？」
白果問我：「你沒有吧？」停了下又問：「參加海外拍賣會又是怎麼一回事？」
對方說：「如果寶貝是真的，被騙子看上眼的話，他除了騙得五千參拍費外，寶貝也很可能就此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如今就有一個人的明宣德爐還沒追回……如果寶貝沒被騙子看中的話，也許過一段時間就會發還給你，他們只說是流拍了，但交的錢是不退的。果佬，你的熟人是一個什麼寶貝？與你又是什麼關係？」
白果的話便又支吾起來說：「他那寶貝我一看都像假的，至於關係嘛就是過去認識的玩伴……」
對方說：「好吧，明天你帶他過來先做一個筆錄，等案子結了，看還能追回多少。」白果打完電話，便又勉為其難地將目光移到我身上，說：「怎麼，他說要讓你過去做一個筆錄，明天你去找我還是我過來？」
我低著頭心裡很想硬氣地說，我不要你管我的事，這事就算受騙我也認了！但畢竟沒說出口。白果冷冷地看著我，遲遲沒等來我的回應，大概也是為了要給自己解困，他說：「這事你如果怕出面，要麼你把東西交給我，我去讓臘肉通融通融，就這點卵事，大不了事成之後再送他一條煙。」
既然白果攬下了這事，我當然沒什麼可說的了，當即就把騙子開的收據也找出來，交給了白果。白果將鑑定證書與收據收了，卻把貓眼留下了。
那晚，當父親與弟弟離去之後，我又拿起貓眼仔細端詳，一個被否定了的寶貝，果然就失去了當初讓人怦然心動的光芒，一下變得平庸了許多……
當我睡在床上，我再次想到寶貝的被否定，對我當然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打擊了。我無力改變自己的命運，便希望有外因的介入來改變。所以撿到寶貝後，我才會如此先入為主、又如此固執己見、鬼迷心竅地認定它就是一個寶貝，於是才會有找行家掌眼的衝動及行動了……事實上當寶貝得到肯定時，我能真切地感到自己的命運開始正向運行——寶貝價值百萬，讓我自自然然就是百萬富翁，就紳士了起來——事實上在我百萬富翁的這些日子裡，我確實是有意識地讓自己活成一個紳士了……然而如今這一切都像一個夢，我一廂情願地讓自己美滋滋地做了幾天的百萬富翁、紳士夢。如今夢醒了，我突然又真切地感到命運之輪又開始了反向運行——事實上我遇到的是一夥騙子，寶貝也很有可能不是寶貝了，非但如此，它也很有可能成了騙子騙我錢財的工具與幫凶了，我的鬼迷心竅、利令智昏讓我成了一個受害者……原本的底氣，已泄漏殆盡，如今的我真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當然寶貝的被否定只不過是我在遇到騙子後的通常的推測，至今對寶貝的真偽並無權威論斷。那麼如果我依然要認定它就是一顆貓眼石又能如何呢……即使現在已知騙子是真的，這與我的寶貝其實並不相干。貓眼石其實我這一輩子或許也不會有機會將其變現，退一萬步，就算貓眼石確實是假的，只要我認定它就是真的貓眼石，事情是否就會就能唯心地「假做真時真亦假」了，我是否依然可以繼續做我的紳士、做我的百萬富翁嗎？那麼我的命運之輪又能否依然正向運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