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寶貝
兩天後的中午，我推著車走回到家時，見啞巴老娘和奶奶坐在門前一邊挽毛線一邊說著話，啞巴老娘見了我就收了毛線，站起身來，一邊往屋裡走一邊說：「小樺都回家吃飯來了，我也得去弄飯菜了。」
我進到屋裡，奶奶隨後也跟著進來，奶奶直接進了廚房去忙午飯。
吃飯的時候，原本奶奶是悶頭吃飯，飯吃到一半，奶奶忍不住說道：「今天啞巴老娘告訴我說苗苗懷孕了，剛才挽的毛線就是給肚子裡的小人準備的。」
我聽了心裡並不意外，也沒吭聲。心想苗苗的事與我有什麼相干，奶奶跟我說這些婆婆媽媽的幹什麼。又想我與苗苗的青梅竹馬情結難道讓奶奶也始終耿耿於懷？而奶奶難道也一直等著想乘人之危？難道奶奶也在做著策反、譁變、接收的美夢麼……現在苗苗都有孩子了，他們的關係將形成更為穩固的鐵三角。這對奶奶大概也是一種打擊了！
停了停，奶奶又像是自言自語地繼續說：「那天早上見到苗苗作嘔的樣子，我就覺得奇怪。今天她娘說當天她就去做了檢查，結果是懷上了。」說到這裡奶奶不覺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從奶奶的嘆息中，我似乎感到了她的某種幻滅……之後奶奶也不再說話了，屋裡氛圍又變得沉悶而壓抑，只有筷子、調羹觸碰到碗的聲音……
吃完飯，我回了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的我想到前些天的那一晚的春夢，荒唐的是我還試圖在現實中去克隆那樣的夢……我想還是老老實實地做回自己吧——就做一個老實本分、清心寡欲、逆來順受、隨遇而安的自己吧？不然又能怎麼樣……超越自我的彪悍目前我是沒有那個能量的，再說一時衝動出來的彪悍如果沒有實力來持續，往往是會畫虎不成反類犬，倒會被人解讀成一種瘋狂或病態了……
下午我要出門的時候，發現天突然變得陰晦了起來，似乎隨時都有下雨的可能。這讓我站在門口躊躇了好一會。但我還是推著車子走出了門。經過小顧的雜貨店時，看見王定吾幾個正在店門前低著頭下棋，沒人注意到我，我便像一隻過街老鼠似的吱溜一下從他們身邊溜了過去。沒過一個鐘頭，我便折回來了，我的車子仍然是空的，而車上的我卻完全像是變了一個人了。走進村街，我故意將車騎得很慢，小顧的店前的棋攤又圍了幾個觀棋的閒人，在經過時我特意按了按車鈴……然而沒人注意到我。
回到家裡，奶奶正坐在窗前納鞋底，我來到了奶奶身邊說：「奶奶，你看這是什麼？」
說著我的手中現出了一顆煥發出晶瑩剔透光芒的鴿子蛋。
奶奶疑惑地看著我，一時顯然並未看清我手上的東西，她湊了過來問道：「這是什麼？」
我於是將鴿子蛋遞到她手裡，奶奶接過了湊近眼前看了看，眼裡似乎也放出了光芒，說：「這東西生得好，沒準是一個稀罕物呢。小樺，是誰給的？」
我說：「這東西誰會給我。」
奶奶問：「那是哪來的？」
我說：「撿的。」
奶奶便又追問道：「哪裡撿的？」
我說：「快進城那有一個三岔路口，去往郊沖的那條路走沒多遠，有一個垃圾場，就在那裡撿的。它裝在一個紙盒中，紙盒中塞了些廢紙。」
聽到這裡奶奶眼裡的光芒似乎暗淡了許多，顯然先前的稀罕被疑惑抹殺了不少。她問道：「哦，既然是好東西，又怎麼會到垃圾堆的呢？又怎麼會讓你撿到呢……」
這當然是一個極明顯、也無法迴避的問題，一般的常識，寶貝怎麼可能出現在垃圾堆？被拾荒的我撿到更是小概率的事。可是我今天就撿到了，重要的是我乍一見到它時，它竟讓近乎麻木的我怦然心動了，並迅速地點燃了我眼中的光芒……似乎是要解答這個問題，我繼續說：「我注意到在垃圾場的左邊大概四五百米開外，有一片青磚紅瓦的別墅群。」
奶奶不解地看著我說：「別墅又怎麼了……」
我說：「我想這東西很有可能是從那裡面遺落出來的……」
奶奶繼續質疑著：「別墅里住的是些什麼人，都是些人精呢，既然是稀罕物，誰都看得緊，怎麼會隨便將寶貝扔到垃圾堆里呢？」
我說：「人嘛，有時難免會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又或許還有這種情況：比如別墅里住了某位官員，或是某位官員的小蜜，風聲一緊寶貝就成了燙手的東西……」
奶奶說：「小樺，你在編故事還是說夢話？」
我說：「這東西撿了後，我特意到網吧上網查了查，從它的形狀、大小、色澤看，它有點像是貓眼石……」
奶奶便去納她的鞋底了，嘴裡哼了聲說：「你就去做你的美夢吧。」
撿到鴿子蛋後，我特意進城去了一間網吧，我要去證實這個讓我怦然心動的東西的確是個不同尋常之物。從網上查到的圖片及資料看，它與貓眼石的相似度幾乎達到80%……於是我便有一種中了大獎，否極泰來的感覺了，激動與亢奮也讓我的心跳加快了不少……一路上為了平抑心情，我時而將車踩得飛快，時而又將車騎得如蝸牛。
但眼下奶奶的冷靜卻是給我潑了一盆不大不小的冷水，我也懷疑自己這是先入為主、一廂情願，甚至有點利令智昏了，畢竟只憑電腦中的圖片與文字描述是無法確定我這個東西的真偽的……
晚上睡在床上，仍然想著這些，於是腦海便時而激動、亢奮，時而又低沉、失落了，一晚好久都沒睡著。又因為早早就醒了，第二天五點半我就起了床，起來後我便洗澡、洗頭。我決定今天要到古玩城去找一個行家給這個鴿子蛋好好掌掌眼。早飯我也吃得心不在焉，以致把舌頭都給咬了。奶奶一直看在眼裡，幾次似乎想說點什麼，卻終於欲言又止。
我來到古玩城，立即被牆上的一張海報吸引住了：
特大喜訊
各位藏家、寶主注意了：近日由中國收藏家協會資深理事，故宮博物院特聘研究員，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玉器、珠寶鑑定大師黃山石先生領銜的三人專家組蒞臨本市。其間舉辦六場與藏家、寶主交流見面會，在給藏家、寶主答疑解惑的同時，現場免費開展義務鑒寶活動。機會難得，望各位藏家、寶主互相轉告。
活動時間：9月 6日至 9月 11日，地址：金城大廈 3樓 5號會議室
1999.8.30
看了這則消息，我不由怦然心動，忙想今天是幾號：9月 10日，還未過活動時間。鑒寶這事其實與找醫生看病是一樣的，要找就找權威的專家，否則沒準就會有被誤診的風險……我當即便來到金城大廈，找到 305會議室時，果然發現門是敞開著的，裡面聚了一些藏家、寶主。我先在門口登記，方允許進去。會議室不是很大，一排桌子隔開了三位仙風道骨的專家，中間那位是一個鶴髮童顏的長者。數他的面前聚的人多，我猜這人大概就是黃山石大師了，便也排在他那一行。前面的藏家、寶主有被肯定的，也有被否定的，便是幾家歡喜幾家愁了……在等待時我一直告誡自己不能抱太大的希望，希望越大，往往失望也越大；反正東西是撿來的，無論結果怎樣都無所謂……眼看就要臨到我了，心中還是不免患得患失地忐忑了起來，我想如果它真是一個寶貝，我將怎樣……又想自己從來都是一個倒霉蛋，未必會有這樣的幸運，日子未必真會突然就否極泰來……當我真站到大師面前，將寶貝從懷裡掏了出來，誠惶誠恐地遞了過去時，內心還是生出了強大的希冀。
大師將鴿子蛋接了過去，拿起放大鏡仔細看了起來。突然我感覺他那飽經滄桑，也略顯疲憊的老眼似乎一下睜大了一些，接著他的目光移到我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問：「你這東西是怎麼得來的？」
原本我想實話實說，但我從小受的教育是拾金不昧，如果真是一樣好東西，說是撿來的畢竟心虛，至少在道德上是有瑕疵的……猶豫了好一會，我說：「是家，家裡傳下來的。」
大師又看了我一眼，他的老眼似乎看穿了我的謊言，便讓我又莫名心虛了……他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好幾秒，終於移開了，又回落到手中的東西上，說：「嗯，是一個不錯的東西。」
聽到這裡，我的心便不禁狂跳了起來，只以為自己聽錯了，同時像個小偷似的愈加地心虛起來……我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然後怯怯地問：「請問大師，它真的算得上是一個寶貝嗎？」
大師的目光再一次犀利地掃描到了我的臉上，反問道：「既是家裡傳下來的，難道你對它沒有譜嗎？」
我說：「雖然，雖然家裡人都說它是一個好東西，我也曾拿去讓一些行家給掌了掌眼，可行家看了都說它不值幾個錢，所以這才拿來讓大師給一個權威鑑定……您看它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又值多少錢？」
大師沉吟了一下，說：「這東西學名叫鈹鋁氧化物，俗稱貓眼，就憑肉眼看品質也是很不錯的。」
我急忙追問道：「那它究竟能值多少錢？」
大師嫣然一笑：「你對它沒研究過嗎？」
我搖搖頭說：「說研究談不上，我，我只是在網上查了查，也覺得它是像貓眼石。」
大師說：「如果是這樣，你想賣出高價那就很難了。玩古董收藏這一行，你懂的，吃人不吐骨的豺狼虎豹遍地都是，越是好東西他們越不會告訴你，要知道他們吃的就是信息不對稱這一碗飯呀。要麼這樣，你花三千塊，我給你出具一份品質鑑定書，這樣大概可以在某種程度上讓你擺脫任人宰割的命運。」
這時他身邊的一個助手說：「黃大師在珠寶鑑定這一行可是泰山北斗、一言九鼎的人物，他說一至今還沒誰敢說二的。」
大師淡然一笑說：「也就是人家還買我這張老臉的帳罷了。」
助手又說：「如果您現在有出手意思，又怕做任人宰割的肥羊，您完全可以將您的寶貝委託像我們這樣的專業機構全權代理。下個月在杜拜就有一個秋拍，如果您近期有將寶貝變現的打算的話，這是一個十分難得的機會。只要出五千塊錢，您就可以安心在家坐等拍賣結果了。杜拜的那些石油大亨們只要是他們看中的東西，哪會在乎價錢。這樣跟您說吧，如果您這東西在國內只值一百萬人民幣的話，拿到杜拜很有可能拍到一百萬美金，一下就能翻上五六倍。怎麼樣，有興趣嗎？」
我問：「大師，在國內它目前能值多少錢呢？」
大師嘆了口氣說：「套用文學上的一句話，一千個人眼裡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你這個寶貝在一千個人眼裡也有一千個價格，越是貴重的寶貝，它的流通性其實是越差的，價值高低也全是事在人為呀。從與你談話中我判斷你大概算是收藏界的一個小白了，對於一個外行來說寶貝的實際價值與你所能賣到價值，完全是兩碼事。我現在告訴你它值一百萬，你拿出去賣看能賣多少。這樣我還是建議你給寶貝做一個權威鑑定，我們會用專業儀器測得寶貝的相關數據，一切讓數據說話。但有一點我現在可以告訴你，你的這個東西絕對是一個好寶貝。好了，請讓一下，下一位。」
回去的路上，我仍像做夢一樣，寶貝居然被大師肯定了，這當然是好事了。但同時它的價格的不確定又讓我心神不定、患得患失，心就像大海中的一艘未被錨定的船似的漂泊動盪了……在經過城郊接合部的三岔路口時，我這艘未被錨定的船竟不知不覺地拋錨了……我的眼睛呆呆地望向垃圾場，仿佛是在等待著誰的出現？其實內心既希望、又害怕那人的出現……我終於發現讓我拋錨的仍是我的患得患失：此時我的心情特別矛盾，從大師的口風中可以肯定寶貝是一個好寶貝，但寶貝的價值如果太高，倒是一種不可承受之重了——畢竟藏匿他人的貴重物品也是一樁罪了……此時我等待著那位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的失主的現身？此時如果失主現身的話我將毫不猶豫地完璧歸趙……我倒希望它是一件贓物，這樣我便可以安心地、狠狠地黑吃黑了……
回到家裡我考慮了一個中午。還是決定下午去找大師給寶貝弄一張品質鑑定書來，這樣寶貝至少有了一個兜底價，我這個小白大概也可以在某種程度上避免成為一隻被人任意宰割的肥羊了。
下午我再次來到活動現場時，大師正被一群等著鑒寶的人圍著，大師的眼睛餘光很快掃到了站在人群外的我。他立馬撥開眾人向我走來，走近了他問我什麼事。我說還是想給寶貝做一個鑑定書。他又問那杜拜秋拍你是否參加？那可是可以讓你的寶貝價值最大化的難得的機會呀，這種機會錯過了以後可難得再遇到了……我猶豫了一下說我這個人思想保守，只要能證明它是一個寶貝就很滿足了；其實我還是顧慮我將寶貝變了現，萬一有一天失主找到我時，我拿不出東西來。大師聽到這裡便丟下了我，和他的助手耳語了幾句。助手便過來讓我交錢。然後帶我進到裡面的一間小屋裡，助手將寶貝拿去放到一台儀器下測了測，然後數據列印在一張紙片上。又出來讓黃山石龍飛鳳舞地簽了名，一張權威鑑定書就做成了。
助手將鑑定書交到我手中，打開看時只見一面是電腦合成的寶貝的照片，一面是寶貝的重量、折光率、雙折射率、色散率、硬度、密度等，鑑定結果是：金綠貓眼石。鑑定書上也有中國珠寶、玉石協會的鋼印。唯一的缺憾就是沒有標明寶貝的具體價格，這一刻我完全墮落成了一個俗人，我便又擠進人群，也顧不得大師正在和人說著話。
我問道：「大師，這鑑定書上怎麼沒有註明具體價格呀。」
大師愣了一下說：「按慣例鑑定書都是這麼開具的。鑑定書上的那些數據就表明了寶貝的價值。其實珠寶、玉器這一行最是見仁見智的，如果在鑑定書上註明了寶貝的具體價格反倒抑制了其溢價率，倒使它失去了上漲彈性。你如果要脫手，我建議你還是要找像我們這樣有資質的專業機構幫你運作。怎麼樣，你還是認真考慮考慮要不要參加下個月的秋拍吧，我現在就可以拍著胸脯打包票，你這個寶貝絕對可以拍出一百萬美元的高價。」
一百萬？還是美元？這幾個字對我心靈的衝擊無疑是巨大的。當然它是要在特定的地方、特定的場合，甚至特定的氛圍中才能實現這個價值。杜拜秋拍那是下個月的事了，其間寶貝還得漂洋過海，那樣似乎太夜長夢多了，如果中間有什麼閃失，比如被人調包了……這是我當時唯一想到的風險，也許還有我想不到的風險……
我於是說：「這東西我最近也沒有出手的打算，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它在國內目前究竟值多少錢呢？」
大師嘴角露出一絲不經意的冷笑，說：「按目前的行情，國內嘛也值個一百多萬人民幣吧。」
雖然有前面談話的鋪陳，聽到一百萬這個數字時，我的心臟仍免不了狂跳了起來：這麼說此時的我已然是一個現成的百萬富翁了……
從活動現場出來後，走在大街上，百萬富翁的概念仍然固執地攫住了我的腦海、我的心，讓我像一個癮君子似的一路上有一種飄飄然的、夢遊般的感覺。一路上我不由一次次地掐自己的手，一次次的痛感證明著其真實性。
在路過一家叫春燕餃子館時，一陣香氣撲鼻而來。我是被這香氣勾了進去，進去後我愣住了，我問自己進來幹什麼？笑話，進到餃子館當然是要吃餃子，我都百萬富翁了，難道還捨不得吃一頓餃子嗎？再說為了用吃餃子來進一步證明事情的真實性，我特意向碗裡舀了好些辣椒油，又放了好些醋，從小到大沒盡過量的我，今天一切都要儘量。然而過於濃烈的酸辣刺激將餃子的原味完全湮沒了，吃得我直皺眉頭，也吃出了我一身大汗。吃完後又我買了一籠芫荽羊肉餃，打了包帶回去。
回到家裡我將餃子交給奶奶。奶奶接過餃子問：「小樺，你這一天神神秘秘，幹什麼去了？」
我說：「奶奶，也許你孫子真的發財了。」
說著我從口袋裡鄭重其事地拿出那份鑑定證書來。奶奶拿過證書，打開看了看，說：「這是什麼？我又不識字，你讓我看這個，不是老虎看筒車嗎？這上面寫了些什麼呀？」
我說：「寫了寶貝的價值。」
奶奶將信將疑地翻看著證書，說：「那玩意真是一個寶貝？它值多少錢？」
說到具體價錢我卻猶豫了。想我之前的不成器，讓奶奶在人前總是壓抑，如果我向奶奶說出寶貝的價值，如果我說出如今我身家百萬了，沒準奶奶會操起喇叭一天到晚地在村里廣播呢。想到這裡，我說：「寶貝的價錢多少你也別操心，總之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拾荒了。奶奶，快吃餃子吧。也許還有點熱。」
奶奶於是接過飯盒打開了，用手拿了一個餃子，塞到嘴裡。
我問：「奶奶，好吃嗎？」
奶奶說：「好吃，小樺，你也吃吧。」
我說：「我吃過了，這是給你買的。喜歡吃，以後我們要隔三岔五地經常吃，以後我要坐在家讀書，我要做一個紳士。」
奶奶猛地叫了聲：「好！」
從奶奶的虛張聲勢的叫聲與她的笑容里我頭一次感到奶奶的滿足與幸福，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給奶奶帶來了滿足與幸福呀，我終於體會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成就感。
我進到屋裡，奶奶隨後也跟著進來，奶奶直接進了廚房去忙午飯。
吃飯的時候，原本奶奶是悶頭吃飯，飯吃到一半，奶奶忍不住說道：「今天啞巴老娘告訴我說苗苗懷孕了，剛才挽的毛線就是給肚子裡的小人準備的。」
我聽了心裡並不意外，也沒吭聲。心想苗苗的事與我有什麼相干，奶奶跟我說這些婆婆媽媽的幹什麼。又想我與苗苗的青梅竹馬情結難道讓奶奶也始終耿耿於懷？而奶奶難道也一直等著想乘人之危？難道奶奶也在做著策反、譁變、接收的美夢麼……現在苗苗都有孩子了，他們的關係將形成更為穩固的鐵三角。這對奶奶大概也是一種打擊了！
停了停，奶奶又像是自言自語地繼續說：「那天早上見到苗苗作嘔的樣子，我就覺得奇怪。今天她娘說當天她就去做了檢查，結果是懷上了。」說到這裡奶奶不覺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從奶奶的嘆息中，我似乎感到了她的某種幻滅……之後奶奶也不再說話了，屋裡氛圍又變得沉悶而壓抑，只有筷子、調羹觸碰到碗的聲音……
吃完飯，我回了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的我想到前些天的那一晚的春夢，荒唐的是我還試圖在現實中去克隆那樣的夢……我想還是老老實實地做回自己吧——就做一個老實本分、清心寡欲、逆來順受、隨遇而安的自己吧？不然又能怎麼樣……超越自我的彪悍目前我是沒有那個能量的，再說一時衝動出來的彪悍如果沒有實力來持續，往往是會畫虎不成反類犬，倒會被人解讀成一種瘋狂或病態了……
下午我要出門的時候，發現天突然變得陰晦了起來，似乎隨時都有下雨的可能。這讓我站在門口躊躇了好一會。但我還是推著車子走出了門。經過小顧的雜貨店時，看見王定吾幾個正在店門前低著頭下棋，沒人注意到我，我便像一隻過街老鼠似的吱溜一下從他們身邊溜了過去。沒過一個鐘頭，我便折回來了，我的車子仍然是空的，而車上的我卻完全像是變了一個人了。走進村街，我故意將車騎得很慢，小顧的店前的棋攤又圍了幾個觀棋的閒人，在經過時我特意按了按車鈴……然而沒人注意到我。
回到家裡，奶奶正坐在窗前納鞋底，我來到了奶奶身邊說：「奶奶，你看這是什麼？」
說著我的手中現出了一顆煥發出晶瑩剔透光芒的鴿子蛋。
奶奶疑惑地看著我，一時顯然並未看清我手上的東西，她湊了過來問道：「這是什麼？」
我於是將鴿子蛋遞到她手裡，奶奶接過了湊近眼前看了看，眼裡似乎也放出了光芒，說：「這東西生得好，沒準是一個稀罕物呢。小樺，是誰給的？」
我說：「這東西誰會給我。」
奶奶問：「那是哪來的？」
我說：「撿的。」
奶奶便又追問道：「哪裡撿的？」
我說：「快進城那有一個三岔路口，去往郊沖的那條路走沒多遠，有一個垃圾場，就在那裡撿的。它裝在一個紙盒中，紙盒中塞了些廢紙。」
聽到這裡奶奶眼裡的光芒似乎暗淡了許多，顯然先前的稀罕被疑惑抹殺了不少。她問道：「哦，既然是好東西，又怎麼會到垃圾堆的呢？又怎麼會讓你撿到呢……」
這當然是一個極明顯、也無法迴避的問題，一般的常識，寶貝怎麼可能出現在垃圾堆？被拾荒的我撿到更是小概率的事。可是我今天就撿到了，重要的是我乍一見到它時，它竟讓近乎麻木的我怦然心動了，並迅速地點燃了我眼中的光芒……似乎是要解答這個問題，我繼續說：「我注意到在垃圾場的左邊大概四五百米開外，有一片青磚紅瓦的別墅群。」
奶奶不解地看著我說：「別墅又怎麼了……」
我說：「我想這東西很有可能是從那裡面遺落出來的……」
奶奶繼續質疑著：「別墅里住的是些什麼人，都是些人精呢，既然是稀罕物，誰都看得緊，怎麼會隨便將寶貝扔到垃圾堆里呢？」
我說：「人嘛，有時難免會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又或許還有這種情況：比如別墅里住了某位官員，或是某位官員的小蜜，風聲一緊寶貝就成了燙手的東西……」
奶奶說：「小樺，你在編故事還是說夢話？」
我說：「這東西撿了後，我特意到網吧上網查了查，從它的形狀、大小、色澤看，它有點像是貓眼石……」
奶奶便去納她的鞋底了，嘴裡哼了聲說：「你就去做你的美夢吧。」
撿到鴿子蛋後，我特意進城去了一間網吧，我要去證實這個讓我怦然心動的東西的確是個不同尋常之物。從網上查到的圖片及資料看，它與貓眼石的相似度幾乎達到80%……於是我便有一種中了大獎，否極泰來的感覺了，激動與亢奮也讓我的心跳加快了不少……一路上為了平抑心情，我時而將車踩得飛快，時而又將車騎得如蝸牛。
但眼下奶奶的冷靜卻是給我潑了一盆不大不小的冷水，我也懷疑自己這是先入為主、一廂情願，甚至有點利令智昏了，畢竟只憑電腦中的圖片與文字描述是無法確定我這個東西的真偽的……
晚上睡在床上，仍然想著這些，於是腦海便時而激動、亢奮，時而又低沉、失落了，一晚好久都沒睡著。又因為早早就醒了，第二天五點半我就起了床，起來後我便洗澡、洗頭。我決定今天要到古玩城去找一個行家給這個鴿子蛋好好掌掌眼。早飯我也吃得心不在焉，以致把舌頭都給咬了。奶奶一直看在眼裡，幾次似乎想說點什麼，卻終於欲言又止。
我來到古玩城，立即被牆上的一張海報吸引住了：
特大喜訊
各位藏家、寶主注意了：近日由中國收藏家協會資深理事，故宮博物院特聘研究員，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玉器、珠寶鑑定大師黃山石先生領銜的三人專家組蒞臨本市。其間舉辦六場與藏家、寶主交流見面會，在給藏家、寶主答疑解惑的同時，現場免費開展義務鑒寶活動。機會難得，望各位藏家、寶主互相轉告。
活動時間：9月 6日至 9月 11日，地址：金城大廈 3樓 5號會議室
1999.8.30
看了這則消息，我不由怦然心動，忙想今天是幾號：9月 10日，還未過活動時間。鑒寶這事其實與找醫生看病是一樣的，要找就找權威的專家，否則沒準就會有被誤診的風險……我當即便來到金城大廈，找到 305會議室時，果然發現門是敞開著的，裡面聚了一些藏家、寶主。我先在門口登記，方允許進去。會議室不是很大，一排桌子隔開了三位仙風道骨的專家，中間那位是一個鶴髮童顏的長者。數他的面前聚的人多，我猜這人大概就是黃山石大師了，便也排在他那一行。前面的藏家、寶主有被肯定的，也有被否定的，便是幾家歡喜幾家愁了……在等待時我一直告誡自己不能抱太大的希望，希望越大，往往失望也越大；反正東西是撿來的，無論結果怎樣都無所謂……眼看就要臨到我了，心中還是不免患得患失地忐忑了起來，我想如果它真是一個寶貝，我將怎樣……又想自己從來都是一個倒霉蛋，未必會有這樣的幸運，日子未必真會突然就否極泰來……當我真站到大師面前，將寶貝從懷裡掏了出來，誠惶誠恐地遞了過去時，內心還是生出了強大的希冀。
大師將鴿子蛋接了過去，拿起放大鏡仔細看了起來。突然我感覺他那飽經滄桑，也略顯疲憊的老眼似乎一下睜大了一些，接著他的目光移到我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問：「你這東西是怎麼得來的？」
原本我想實話實說，但我從小受的教育是拾金不昧，如果真是一樣好東西，說是撿來的畢竟心虛，至少在道德上是有瑕疵的……猶豫了好一會，我說：「是家，家裡傳下來的。」
大師又看了我一眼，他的老眼似乎看穿了我的謊言，便讓我又莫名心虛了……他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好幾秒，終於移開了，又回落到手中的東西上，說：「嗯，是一個不錯的東西。」
聽到這裡，我的心便不禁狂跳了起來，只以為自己聽錯了，同時像個小偷似的愈加地心虛起來……我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然後怯怯地問：「請問大師，它真的算得上是一個寶貝嗎？」
大師的目光再一次犀利地掃描到了我的臉上，反問道：「既是家裡傳下來的，難道你對它沒有譜嗎？」
我說：「雖然，雖然家裡人都說它是一個好東西，我也曾拿去讓一些行家給掌了掌眼，可行家看了都說它不值幾個錢，所以這才拿來讓大師給一個權威鑑定……您看它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又值多少錢？」
大師沉吟了一下，說：「這東西學名叫鈹鋁氧化物，俗稱貓眼，就憑肉眼看品質也是很不錯的。」
我急忙追問道：「那它究竟能值多少錢？」
大師嫣然一笑：「你對它沒研究過嗎？」
我搖搖頭說：「說研究談不上，我，我只是在網上查了查，也覺得它是像貓眼石。」
大師說：「如果是這樣，你想賣出高價那就很難了。玩古董收藏這一行，你懂的，吃人不吐骨的豺狼虎豹遍地都是，越是好東西他們越不會告訴你，要知道他們吃的就是信息不對稱這一碗飯呀。要麼這樣，你花三千塊，我給你出具一份品質鑑定書，這樣大概可以在某種程度上讓你擺脫任人宰割的命運。」
這時他身邊的一個助手說：「黃大師在珠寶鑑定這一行可是泰山北斗、一言九鼎的人物，他說一至今還沒誰敢說二的。」
大師淡然一笑說：「也就是人家還買我這張老臉的帳罷了。」
助手又說：「如果您現在有出手意思，又怕做任人宰割的肥羊，您完全可以將您的寶貝委託像我們這樣的專業機構全權代理。下個月在杜拜就有一個秋拍，如果您近期有將寶貝變現的打算的話，這是一個十分難得的機會。只要出五千塊錢，您就可以安心在家坐等拍賣結果了。杜拜的那些石油大亨們只要是他們看中的東西，哪會在乎價錢。這樣跟您說吧，如果您這東西在國內只值一百萬人民幣的話，拿到杜拜很有可能拍到一百萬美金，一下就能翻上五六倍。怎麼樣，有興趣嗎？」
我問：「大師，在國內它目前能值多少錢呢？」
大師嘆了口氣說：「套用文學上的一句話，一千個人眼裡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你這個寶貝在一千個人眼裡也有一千個價格，越是貴重的寶貝，它的流通性其實是越差的，價值高低也全是事在人為呀。從與你談話中我判斷你大概算是收藏界的一個小白了，對於一個外行來說寶貝的實際價值與你所能賣到價值，完全是兩碼事。我現在告訴你它值一百萬，你拿出去賣看能賣多少。這樣我還是建議你給寶貝做一個權威鑑定，我們會用專業儀器測得寶貝的相關數據，一切讓數據說話。但有一點我現在可以告訴你，你的這個東西絕對是一個好寶貝。好了，請讓一下，下一位。」
回去的路上，我仍像做夢一樣，寶貝居然被大師肯定了，這當然是好事了。但同時它的價格的不確定又讓我心神不定、患得患失，心就像大海中的一艘未被錨定的船似的漂泊動盪了……在經過城郊接合部的三岔路口時，我這艘未被錨定的船竟不知不覺地拋錨了……我的眼睛呆呆地望向垃圾場，仿佛是在等待著誰的出現？其實內心既希望、又害怕那人的出現……我終於發現讓我拋錨的仍是我的患得患失：此時我的心情特別矛盾，從大師的口風中可以肯定寶貝是一個好寶貝，但寶貝的價值如果太高，倒是一種不可承受之重了——畢竟藏匿他人的貴重物品也是一樁罪了……此時我等待著那位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的失主的現身？此時如果失主現身的話我將毫不猶豫地完璧歸趙……我倒希望它是一件贓物，這樣我便可以安心地、狠狠地黑吃黑了……
回到家裡我考慮了一個中午。還是決定下午去找大師給寶貝弄一張品質鑑定書來，這樣寶貝至少有了一個兜底價，我這個小白大概也可以在某種程度上避免成為一隻被人任意宰割的肥羊了。
下午我再次來到活動現場時，大師正被一群等著鑒寶的人圍著，大師的眼睛餘光很快掃到了站在人群外的我。他立馬撥開眾人向我走來，走近了他問我什麼事。我說還是想給寶貝做一個鑑定書。他又問那杜拜秋拍你是否參加？那可是可以讓你的寶貝價值最大化的難得的機會呀，這種機會錯過了以後可難得再遇到了……我猶豫了一下說我這個人思想保守，只要能證明它是一個寶貝就很滿足了；其實我還是顧慮我將寶貝變了現，萬一有一天失主找到我時，我拿不出東西來。大師聽到這裡便丟下了我，和他的助手耳語了幾句。助手便過來讓我交錢。然後帶我進到裡面的一間小屋裡，助手將寶貝拿去放到一台儀器下測了測，然後數據列印在一張紙片上。又出來讓黃山石龍飛鳳舞地簽了名，一張權威鑑定書就做成了。
助手將鑑定書交到我手中，打開看時只見一面是電腦合成的寶貝的照片，一面是寶貝的重量、折光率、雙折射率、色散率、硬度、密度等，鑑定結果是：金綠貓眼石。鑑定書上也有中國珠寶、玉石協會的鋼印。唯一的缺憾就是沒有標明寶貝的具體價格，這一刻我完全墮落成了一個俗人，我便又擠進人群，也顧不得大師正在和人說著話。
我問道：「大師，這鑑定書上怎麼沒有註明具體價格呀。」
大師愣了一下說：「按慣例鑑定書都是這麼開具的。鑑定書上的那些數據就表明了寶貝的價值。其實珠寶、玉器這一行最是見仁見智的，如果在鑑定書上註明了寶貝的具體價格反倒抑制了其溢價率，倒使它失去了上漲彈性。你如果要脫手，我建議你還是要找像我們這樣有資質的專業機構幫你運作。怎麼樣，你還是認真考慮考慮要不要參加下個月的秋拍吧，我現在就可以拍著胸脯打包票，你這個寶貝絕對可以拍出一百萬美元的高價。」
一百萬？還是美元？這幾個字對我心靈的衝擊無疑是巨大的。當然它是要在特定的地方、特定的場合，甚至特定的氛圍中才能實現這個價值。杜拜秋拍那是下個月的事了，其間寶貝還得漂洋過海，那樣似乎太夜長夢多了，如果中間有什麼閃失，比如被人調包了……這是我當時唯一想到的風險，也許還有我想不到的風險……
我於是說：「這東西我最近也沒有出手的打算，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它在國內目前究竟值多少錢呢？」
大師嘴角露出一絲不經意的冷笑，說：「按目前的行情，國內嘛也值個一百多萬人民幣吧。」
雖然有前面談話的鋪陳，聽到一百萬這個數字時，我的心臟仍免不了狂跳了起來：這麼說此時的我已然是一個現成的百萬富翁了……
從活動現場出來後，走在大街上，百萬富翁的概念仍然固執地攫住了我的腦海、我的心，讓我像一個癮君子似的一路上有一種飄飄然的、夢遊般的感覺。一路上我不由一次次地掐自己的手，一次次的痛感證明著其真實性。
在路過一家叫春燕餃子館時，一陣香氣撲鼻而來。我是被這香氣勾了進去，進去後我愣住了，我問自己進來幹什麼？笑話，進到餃子館當然是要吃餃子，我都百萬富翁了，難道還捨不得吃一頓餃子嗎？再說為了用吃餃子來進一步證明事情的真實性，我特意向碗裡舀了好些辣椒油，又放了好些醋，從小到大沒盡過量的我，今天一切都要儘量。然而過於濃烈的酸辣刺激將餃子的原味完全湮沒了，吃得我直皺眉頭，也吃出了我一身大汗。吃完後又我買了一籠芫荽羊肉餃，打了包帶回去。
回到家裡我將餃子交給奶奶。奶奶接過餃子問：「小樺，你這一天神神秘秘，幹什麼去了？」
我說：「奶奶，也許你孫子真的發財了。」
說著我從口袋裡鄭重其事地拿出那份鑑定證書來。奶奶拿過證書，打開看了看，說：「這是什麼？我又不識字，你讓我看這個，不是老虎看筒車嗎？這上面寫了些什麼呀？」
我說：「寫了寶貝的價值。」
奶奶將信將疑地翻看著證書，說：「那玩意真是一個寶貝？它值多少錢？」
說到具體價錢我卻猶豫了。想我之前的不成器，讓奶奶在人前總是壓抑，如果我向奶奶說出寶貝的價值，如果我說出如今我身家百萬了，沒準奶奶會操起喇叭一天到晚地在村里廣播呢。想到這裡，我說：「寶貝的價錢多少你也別操心，總之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拾荒了。奶奶，快吃餃子吧。也許還有點熱。」
奶奶於是接過飯盒打開了，用手拿了一個餃子，塞到嘴裡。
我問：「奶奶，好吃嗎？」
奶奶說：「好吃，小樺，你也吃吧。」
我說：「我吃過了，這是給你買的。喜歡吃，以後我們要隔三岔五地經常吃，以後我要坐在家讀書，我要做一個紳士。」
奶奶猛地叫了聲：「好！」
從奶奶的虛張聲勢的叫聲與她的笑容里我頭一次感到奶奶的滿足與幸福，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給奶奶帶來了滿足與幸福呀，我終於體會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成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