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老院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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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鎮敬老院出大事了

  敬老院裡住著B鎮和Y鎮兩個鄉鎮的一百多位五保老人,都是無依無靠的年滿60歲以上的,按自然規律,一到冬季,總會有幾個老人離開人世的。我來鎮上工作三年多了,還沒有發生過敬老院裡供養的老人去世了而親戚上訪的事兒,這次讓我感到十分意外。

  我先通過電話向分管副鎮長了解來龍去脈。原來是昨天發生的事兒。戶口屬於L村的尹老一直有精神躁狂症,生前就住過幾次精神病醫院。死亡前一直在縣安康醫院住院,前天下午醫院派車送到鎮敬老院,昨天晚上就去世了。敬老院通知村組和他的親戚們來處理後事。親戚們就認為老人是被打死的,所以就集結上訪鬧事。

  我從鎮上火速趕到縣政府時,信訪局的同志已經將上訪人員召集到一個會議室里坐著了。幾個女人在那裡大聲罵罵咧咧,一些人在玩手機,一些人在閒聊。

  我問副鎮長,敬老院楊院長怎麼不在呢?她悄悄附耳對我說,楊院長害怕那些衝動的死者親戚們打他,就沒敢到現場來。看來,這幫人還真有點兒凶。我就親自打電話,叫楊院長馬上來縣政府會議室,不要怕,有我在他們不敢亂來的。也真苦了這個楊院長,他多年來一直在敬老院侍候這些老人家,算是兢兢業業、任勞任怨的好同志啊!而且性情溫和,面善心慈,老人家些都喜歡他。去年,本來鎮上準備調整楊院長去其他部門負責,因為很多老人出面挽留,要求繼續給他們當院長,鎮上尊重民意,才沒有調整他的這個崗位。在危難的時刻,鎮長一定要給這樣的好同志撐腰打氣。我相信,即使在這件事情上哪怕他有點兒過錯,那也不會是故意的,也要一分為二來對待,絕不能為了息事寧人就把他當作「替罪羊」。

  楊院長也真被嚇得夠嗆的!

  他接到我的電話後,過了十來分鐘,膽戰心驚地來到會議室里。我叫他把尹老從住進敬老院到昨天死亡的全過程先介紹一遍,他聲音顫顫巍巍的,連說話都不怎麼成句了!

  我在一邊上不停地安慰他:「沒事、沒事!慢慢說,慢慢說,喝兩口茶潤一下嗓子」。

  楊院長介紹完情況後,縣安康醫院的負責人和縣衛生局的相關同志通報了尹老在醫院的治療情況,病歷已經在第一時間由衛生執法人員封存提取,從初步分析來看,醫院並沒有什麼明顯的過錯。

  「你們都在打胡亂說!我的叔叔肯定是被你們活活打死的!死得好慘啊,我親眼看見,他屍體上全是青一塊紫一塊的斑塊!」

  聽完前面兩個人的介紹,一個戴著孝的中年婦女一邊哭,一邊說,涕淚橫流,指手劃腳十分衝動。

  「如果不是你們打死的?敬老院的院長都怕出來見我們?他怕啥子呢?還有,媽賣X的那個副鎮長,我喊她去看看我叔叔身上的那些青一塊紫一塊的,她都不敢去看一下,不是做賊心虛是啥子?!」

  「住嘴!」

  我立即站起,大聲制止她。

  分管敬老院的副鎮長是一位女同志,在B鎮已經工作多年,是一位非常負責的同志,身材不高,長得秀秀氣氣的,但思維慎密,能力出眾,農村工作經驗很豐富。作為一名女幹部,在鄉鎮長期分管信訪維穩這些重要而麻煩的工作,為黨委政府挑起了大梁。正因為有她獨當一面,我才有更多的時間去思考和抓其他工作。我都非常尊重她,怎麼能夠讓一個村婦如此辱罵她呢!

  「你可以罵我,但不能罵我的副鎮長!大家都是女人,賣什麼賣?!如果你想靠罵人來解決問題,那就儘管罵個三天三夜。我告訴你,沒有那條法律規定副鎮長就必須去看死人!」

  其他人見我聲色俱厲,覺得那個女的爆粗口也確實不對,就趕忙勸她住嘴了。副鎮長後來告訴我,她最怕看死人,看了就幾天不好睡覺,所以沒有答應尹家親屬的要求。

  「一個活生生的老人如此不明不白地死了,這個責任肯定在敬老院,敬老院是你們鎮政府的,你這個鎮長肯定要來負責!反正人都死了,現在就看你們這些當官的如何把事情處理好!這個事情太惡劣了,省電視台我們也聯繫好了的,今天記者已經都拍好了鏡頭的,弄得不好就要上電視,到時負面影響就大了。說不定,鎮上有些人還要進監獄!我們這些親戚也不過分。如果鎮政府能夠賠三十萬塊錢,我們抓緊把老人家的後事熱熱鬧鬧地辦了,那就可以一天雲都散了!」

  一個長相富態,手上戴著金戒指,頸上掛著比黃豆還粗的黃金項鍊,四十歲左右的男人這一席話軟硬兼施,話裡有話,表達得邏輯清楚,語言流利,讓我不得不佩服,高手在民間啊!

  「你跟尹老輩是什麼關係?」

  我用審視的眼神盯著他(心裡給了他一個代號:頸鏈男),語氣嚴峻地問。


  「他是我的干舅舅,我們是一個村的,房子都是挨到的。」

  頸鏈男被我利劍一樣的眼光看得有了一絲慌亂,語氣有點弱了。

  「既然是你的干舅舅,你實事求是地說,尹老輩在敬老院三年多了,你去看過他幾次?孝敬過什麼東西呢?」我又咄咄逼人地追問他,而且眼睛眨都不眨地盯著他。

  「啊,啊,啊,這幾年我一直忙,在外面做事,還,還沒來得及,去,去看他,干舅舅他就,就死了噠。」

  頸鏈男已經有點兒語無倫次了。

  我頓時勃然大怒,拍案而起,用右手指著他,大聲斥責道:「請問,你這樣的人,有什麼資格在這裡來說尹老人家的命價!?在生不孝,死了要錢,簡直是豈有此理!我這個當鎮長的還是外地人,雖然與敬老院老人非親非故,但是每年至少也要去看望他們一次,我還讓老人們把鎮長當自己的兒子看待,有什麼要求儘管提出來,我一定把敬老院這個家給他們辦好!你們嫌政府沒把你家的老人侍候好!你們平時都到哪裡去了,是親戚為什麼不接到自己家裡去盡一盡孝?!至少也應該來敬老院看看吧。鎮政府已經讓尹老人家在敬老院安度晚年好幾年了,你們連照面都不來打一個!現在人死了,就臉都不要了,就來要錢了!?我告訴你們,即使要賠錢,也是給組上集體的,絕對不會給你們的。因為按規定,敬老院的五保老人沒有直系親屬,除了組上,沒有其他合法繼承人。如果你要熱熱鬧鬧地給干舅舅辦喪事,那麼就把自己頸鏈上的金豆豆取兩顆來賣了就可以了,不戴金項鍊是不會死人的!」

  頸鏈男被我一通話訓得滿臉通紅,啞口無言。過了一會兒,他藉口上廁所,就灰溜溜地走了。這件事前後經歷了一個多月,我就再也沒有看他露過面了!可能他真怕最後自己的金頸鏈上少了兩粒金豆豆吧。

  「尹老輩的死,是一件不幸的事兒!我們都不希望這樣的事情發生,願他能夠安息。關於他的死因問題,我們申請公安機關進行屍檢;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關於安康醫院醫療是否得當的問題,請衛生執法部門調查清楚了,給大家一個交代;對於敬老院管理人員服務工作是否盡職的問題,院裡有監控錄像,還有其他人員可以提供人證,政府會馬上啟動調查,你們也可以找相關人員了解,還原事實真相。

  最後調查結論出來了,該鎮政府負責的,我們一定認帳,該鎮長進監獄我也跑不脫。在沒有真相大白之前,鎮政府是不可能賠什麼錢的!現在是法治社會,我們一定要依法來處理好這件事情!你們這樣聚眾上訪,吵吵鬧鬧是解決不了問題的。我的電話號碼現在就給大家,近親屬可以隨時找到我的。建議其他無關的同志們就各人回去,忙你們自己的事兒,在這裡是幫不上忙的。如果尹老輩下葬時需要幫忙的話,村上會通知你們的,大家可以去送他老人家一路走好。關於你們聯繫的省電視台,我非常歡迎他們全程監督這個事件的處理。只是請你們轉告電視台的記者,一定要客觀公正進行報導。否則,因電視台的不實報導引起社會的不穩定,他們要負相應的責任!而且,我非常嚴肅認真地提醒他們,如果對B鎮造成不應該有的負面影響,本鎮長絕對要依法起訴省電視台到人民法院的!」

  聽我這樣一說,看看時間已經到下午六點過了,其他人就紛紛散去。只留下尹老的三個親侄女,也就是他唯一的近親屬。剛才最衝動那個中年婦女,是他的大侄女。我同她們相互留下了聯繫方式,約定等屍檢結果出來了再面談一次。她們也無話可說,就都回家去了。

  過了幾天,四川電視台10頻道果然把這件事報導出來了,標題是《敬老院老人離奇死亡》。片子裡也沒有什麼真憑實據,可以證明敬老院管理有重大過失造成老人死亡。但是,有好幾個領導看到了後給我打電話,提醒我要高度重視,要儘快處理好,能夠出點錢擺平就算了。如果從有利於我個人的角度考慮,花點兒錢買平安把尹家的事平息了是上策。反正錢也不是我自己出。但是,那樣會破壞社會風氣啊。我才不怕影不影響自己的仕途前程,最重要的是要摸著良心辦事,要對得起歷史和絕大多數人民。在處理此類事件上,我的原則非常堅定:該鎮政府出錢的,一分都不少,不該出的,一元不給!絕不因為哪個人多,鬧得凶,給我的輿論壓力大,就舉手投降,出冤枉錢來買平安。我就相信中央說的要依法治理,不該出的錢出了,社會風氣會越來越差,就像那個頸鏈男一樣,居然以八桿子打不著的「干舅舅」名義來要死人錢,長此以往,人將不仁,鎮將不鎮。

  我已做好向省委宣傳部投訴省電視台的心理準備,而且正如前言,如果更進一步,還要堅決起訴這種拿著國家錢財,不負責任地亂報到的媒體。說不定那些記者在背後還有不可告人的勾當呢。後來,省電視台可能是自知理虧,回話說那個片子只播一次,不再重播,不上網,我才放棄了行動。

  尹老輩的屍體在縣殯儀館冷藏著,非經政府和近親屬同意不得處理。半個月後,各種調查結論出來,老人的死亡是自身功能衰竭所致,不能認定為外力致死,身上很多青於地方屬於正常的屍斑,敬老院的管理也沒有明顯失職的地方。這樣,我的底氣就更足了。

  我把這些情況一一同尹家三姐妹進行了溝通。但她們一開始不服氣,我就給他們說,可以依法上訪,依法起訴,對屍檢結果不認可也可以再申請復檢。凡是依法的,鎮長都支持,凡是違法的,自有執法機關依法處理。

  僵持了半個月左右,她們可能也是四處找了高人諮詢。語氣和緩下來,說政府給個幾萬塊錢,她們把後事了結了就不再追究任何責任了。

  我一直堅持那天在縣政府接訪時說的,堅決不亂出一塊錢。

  一個多月後,她們看到大勢已去,在我這裡實在占不到什麼便宜。最終還是發動家人,領取了按政策規定的死亡補助,政府考慮了一點兒臨時救助金,讓她們把尹老輩的喪事辦了。老人家終於入土為安,長眠於凌霄城下的翠竹綠水間。

  在鄉鎮,上述非正常死亡的事件是不可避免的。像B鎮這樣的大鎮,一年十起八起並不算多。如果主要領導一個怕字當頭,動不動就出錢消災,那就永遠會有出不完的錢,任何大事小情都可能會鬧得河翻水漲。我任鎮長期間,一直信守這樣的原則:盡職盡責、敢於擔責,不為歪風邪氣所屈服,要留正氣在全鎮。因此,全鎮的社會風氣也就越來越好,類似事情也就迎刃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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