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那是鬼子
「湯叔，你這是喝醉了還是睡迷瞪了？」臘月大聲地說。
子熙立刻探出頭去看。
村口土路中間，距離穆家馬車五米外，躺著一個中年人。
「是『酸湯子』！」子熙對鄭巧說。
鄭巧和啞妮兒同時做了個嫌惡的表情。
長長吁出一口氣，鄭巧下了車，看著地上的人笑著說：「他湯叔，挪挪地兒，讓我們的車過去。」
湯富貴眼睛都不睜：「是穆家嫂子吧，哎喲，對不住了，我這餓得前心貼後背的挪不動啊，唉，我這一兩天就得餓死了，也不知道哪位好心人能把我埋嘍。」
湯富貴的爺爺和父親以前也開著酒坊，家裡的日子過得也算村子裡數得上的好人家。
可惜傳到湯富貴手裡，他染上了賭博的惡習，三五年就把家業敗光了。
他釀的酒，基本都是酸的，「酸湯子」的外號就是這麼來的。
知道自己的酒賣不出去，他就買一罐穆家的酒，和自己的酒一起拿到縣裡，客人嘗的是穆家的酒，買回家的卻是酸酒。
日子久了，上過當的人都認識了「酸湯子」的嘴臉，他的酒就再也賣不出去了。
於是，他就靠「癩狗擋道」這一招兒，向過路的村民要幾個小錢花，村里人都看不起他，可是也拿他沒辦法。
鄭巧給臘月使了個顏色，臘月摸出幾張角幣拍在「酸湯子」肚皮處：「趕緊的湯叔，這路上曬，你莫要再中暑了，到樹蔭下睡去吧。」
「酸湯子」一把抓住角幣，笑嘻嘻地起身，拍拍屁股上的黃土，看看鄭巧，又看看她身後對自己怒目而視的三個少年，呲著一嘴大黃牙：「我就是熱死，也不能讓咱侄兒和侄女們曬著啊，你們請過。」
說著，頭搖尾巴晃地晃悠到老柳樹下面的破蓆子上去躺下了。
回到家，鄭巧就拿著新衣裳和啞妮子去找曹嬸兒了。
穆子熙則拉著子珉就往外跑。
「快吃晚飯了，玩一會兒就回來！」臘月沖他們背影喊。
兩人一直跑到村口老柳樹附近的玉米杆兒垛後面，見「酸湯子」還躺在破蓆子上哼哼唧唧地唱著小曲兒。
「你想幹啥？」知道他又想幹壞事，子珉不無擔心地問。
子熙詭譎地一笑，眼睛四下里搜尋。
他就地取材，用隨身帶著的刀子把一根腕口粗的竹子一頭劈開，再把一塊破瓦片夾在縫隙里，怕瓦片不牢穩，又用草繩纏了幾道，伸出竹竿抖摟幾下，瓦片紋絲不動，這才滿意地點頭。
子珉實在看不出他的目的，但是知道，這竹竿肯定是給「酸湯子」準備的。
又等了一會兒，「酸湯子」捂著肚子就往玉米垛這邊跑，子熙忙拉著子珉，轉到了玉米垛的另一邊。
「酸湯子」整天吃東西不講究，要到啥吃啥，偷到啥吃啥，他早就有拉肚子的毛病了。
子熙就等他這一下呢。
「酸湯子」一蹲下，竹竿綁著的瓦片就伸到了他屁股下面。
子珉噁心地捏住鼻子，不忍看。
子熙則齜牙咧嘴地忍著噁心，他不看不行，怕瓦片接不住東西。
終於，「酸湯子」辦完事兒伸手去劃拉腳邊的玉米葉，打算用它們當草紙。
這玉米垛是去年的，玉米芯遇火就，村民們習慣用來引火用，新玉米收割前，他們都不捨得大用這些玉米杆兒。
這些玉米葉子早就干透，已經有些糟了。
就在「酸湯子」把幾片玉米葉疊好往屁股後面伸過去時，子熙猛地一抬竹竿，瓦片及上面接的東西不偏不倚，全部糊在了「酸湯子」的光屁股上。
就聽「哎喲」一聲，隨即是「酸湯子」的叫罵：「誰家的壞羔子！弄老子一屁股屎！行！行！跑不了你！」
子熙拉著子珉一口氣跑到村子東邊的竹林里，這才才哈哈哈地笑趴在地上。
子珉也揉著肚子笑岔了氣。
按輩分，「酸湯子」是叔，可他那人沒一點正形，一到飯點兒就卷著臭乎乎的風到穆家門口討飯，他還動手搶過子珉啃一半的餅子，這兩年見到啞妮子一個人時，還恬不知恥地湊過去說幾句瘋話，穆家的孩子們早就煩透他了。
臘月雖然嘴上對他還算客氣，只要提起「酸湯子」三個字，他就會咧嘴。
兄弟倆暢快地笑鬧了一陣子，子珉說：「哥，他會不會知道是你乾的，他要是去家裡找咋辦？」
子熙一臉的無所謂：「那有啥，咱去二姑家躲一陣子，反正現在放麥假呢。」
子珉喜歡二姑家，二姑夫是教書的先生，家裡有個大書架，每次去他家，他的書都隨便子珉看，有時候他還會給子珉講書以外的故事，比如作者生平什麼的。
「行！行！」子珉忙點頭。
「咱趁著『酸湯子』還沒去家裡，回去收拾幾件換洗衣裳，再把各自的零用錢帶上，走！」子熙沖家的方向一仰頭。
子熙和子珉的房間都在二進院，門挨門。
他們一進院子，啞妮子就看見了他們。
怕妮子纏住走不了，子熙一頭拱進自己的房間。
妮子拉住子珉，比劃著名：「快去洗手，該吃飯了。」
子珉告訴她：「我和哥打算現在去二姑家住一陣子，等我們走了，你再告訴爹娘。」
妮子瞪大眼睛，繼續比劃：「為啥這麼急？」
子珉就把如何捉弄「酸湯子」的事情告訴了她。
妮子皺眉思忖了片刻，一跺腳，看著子珉比劃：「我跟你們一起去，不然我就告訴爹娘！」
子珉當然希望姐姐同去，因為子熙在他心裡終還是有點不靠譜，他立刻興奮地點頭：「你快收拾幾件衣服，咱們現在就走。」
見妮子也要同去，子熙並不反對，他把寫好的紙條夾在門上，對身後兩人低聲說：「不能走前門，走後門。」
三人不敢走村路，而是在屋後的雜樹林裡穿行，向村口而去。
臘月一進門，曹嬸兒說：「子熙又闖禍了。」
鄭巧和曹嬸兒家聊了一會兒天后就回去了，要張羅那院的晚飯。
那院還要管著釀酒工人的吃喝，雖然不在一個灶上吃飯，她也得時常看著點，得讓工人們吃好。
曹嬸兒忽聽到「酸湯子」罵咧咧從門口過，就要進穆家院子了，她直覺這事兒又和子熙有關，忙出來問：「他湯叔，這是咋了？」
撲鼻的惡臭，令她忙屏住呼吸。
「酸湯子」氣急敗壞地指著自己的屁股：「穆家的大少爺，糊我一屁股屎，這事兒不能算完！」
怕鄭巧生氣，更怕子熙挨揍，曹嬸兒忙說：「現在正是晚飯的點兒，你這樣子，咋進人家院兒，要真把穆家人惹急了，你以後也不好找飯轍了不是？我把你哥的舊褲子先給你一條，再給你一塊香胰子，你去找個河溝洗洗，明兒再說不成嗎？」
香皂是鄭巧去大邑走親戚時帶回來的，曹嬸兒一直不捨得用。
一聽有香胰子，又知道曹嬸兒和穆家的關係親得像一家人，「酸湯子」倒也不怕他們賴帳，就坡下驢說：「這是看嫂子的面子，行，我先去洗洗，這會兒把我自己個兒也快臭暈了。」
聽娘說完，臘月轉身又回了那院。
看見別在子熙門上的紙條，他識字不多，但紙條基本看得懂：「爹娘，我和子珉去二姑家了，麥假結束前回來，勿念。」
臘月拿著紙條跑回家，對娘說：「娘，子熙帶著子珉去大邑了！快給我收拾點衣服，我得去把他們找回來，他們要是坐上船或車了，我就一直追到大邑去！」
常跟著爹娘去二姑家，所以三人出村後就坐上了船，在天黑前到了雍丘車站，買了今天最後一趟到大邑的火車票。
車上的人真多，因為是夏天，車廂里臭烘烘的。
子熙看三人落腳的地兒都沒有，就帶著他們往後走，走了幾節車廂後，在車廂連接處找到一塊空地兒，三人總算能坐下了。
隨著火車「咣當咣當」的響，子熙的眼神逐漸變得迷離和空洞起來。
自己夾在門上的紙條不會被風吹掉吧？
他有點後悔帶著子珉和妮子姐就這麼不告而別，要是看不到紙條，爹該有多生氣，娘又該有多著急啊！
「哥，是不是該下車了，我覺得該到大邑了。」子珉揉著惺忪睡眼，推推半睡半醒的子熙。
啞妮兒也從睡夢中驚醒。
三人同時看向車窗外，外面黑漆漆地，啥也看不見。
子熙在車廂里走了好久，終於看見了一個列車員：「請問，大邑什麼時候到？」
列車員看著他，擰著眉毛：「大邑？你們上錯車了吧？這車是去金鄉的，不到大邑！」
子熙蒙了：「那，那怎麼辦？我們去大邑！」
「下一站是帽山縣，你們下車後再買去大邑的票，不讓你補票就不錯啦！」列車員白了他一眼。
此刻，大概是自有記憶以來，15歲的穆子熙第一次感覺到了害怕。
他突然想起平時娘、曹嬸兒、劉叔他們說過的拐賣少女、拍花子、綁票、取人心肝的土匪......
「子珉！妮子姐！可不能再把他們弄丟了！」子熙發瘋般的在擁擠的車廂里拼命往前擠，不時被憤怒的人擂一拳、踹一腳，他不管不顧，只是往前擠。
終於擠到子珉和妮子休息的車廂連接處，那裡卻坐了一對老夫婦。
子熙的頭皮嗡地炸開：「大娘，嬸子，剛才坐在這兒的人呢？」
大叔指指子熙來的方向：「他們往那兒走了！」
子熙忙又往剛經過的車廂擠。
「哥！哥！」剛擠出幾步，看見子珉和妮子擠過來了。
子熙抓住子珉的肩膀用力晃：「你們嚇跑啥呀，遇到壞人咋辦！」
子珉和妮子都看見了他眼裡的淚光。
因為是深夜，又因為帽山縣是小縣城，除了穆子熙他們三個，再無人下車。
一個鐵路工人等火車經過後，也準備走了。
看著黑漆漆、冷清清的破舊站台，子熙問：「叔，這兒有旅館嗎？」
工人看看他們三個：「沒有，你們要是沒地兒住就去帽子山，山上有個寺廟，在那兒湊合一夜吧。」
「叔，我們要去大邑，下錯車了，明天去大邑的火車是幾點的？」子熙陪著笑臉。
工人想了想：「你們這錯的也太遠了，好幾百里地呢。明天上午十一點有一班車去大邑，這回記准啦！」
見工人在鎖站台上的小屋門，子熙問：「叔，你這是要下班了嗎？」
「對啊，今晚上沒車了。」
「叔，我們人生地不熟，這黑燈瞎火，不知道帽子山咋走，您這屋，能不能讓我們三個歇一歇，明早您一來我們就走。」子熙用近乎哀求的語調說。
說實話，工人要是一走，這陌生環境的黑暗中，他也害怕。
工人看看他，又看看仰著小臉兒看自己的子珉和緊挨著子熙不敢看人的妮子，心還是軟了：「我後天才有班，這屋子不敢留你們。我家裡小，你們要是不嫌，就去我家將就將就吧。」
路上，工人說他有兩個兒子，都娶了媳婦出去單過了，家裡就他和老伴兒兩個。
工人的老伴兒也很善良，她把孩子們帶到兒子以前住過的房間，又把炕上的蘆席用抹布擦了擦：「好多年沒住人了，湊合一宿吧。」
嬸子轉身時，聽到不知誰的肚子在「咕咕」叫，她了：「你們，這是餓了吧？」
子珉不好意思地捂住肚子連連搖頭。
嬸子出去不久，端著一個粗瓷碗進來，裡面有一個半黑窩窩和幾個煮熟的小紅薯：「吃吧，吃飽了才能睡著。」
知道老人家裡日子過得也艱難，三個人只把那半個窩窩分著吃了，一人又吃了塊紅薯，就躺下睡了。
翻來覆去，子熙睡不著。
他和子珉的零花錢都是壓歲錢攢下的，他花錢大手大腳慣了，只攢下了一塊大洋，子珉愛買書，卻還攢了兩塊大洋，一共三塊大洋。
下午買火車票破開了一塊大洋，找了三十塊紙幣，現在身上還有兩塊大洋和三十塊紙幣。
出於對這對老人的感激，他準備給他們留下一塊大洋，等到了大邑，一切都好說。
於是，他的手摸向懷裡。
這一摸，他立刻石化了。
他襯衣裡面的口袋被劃開一個口子，裡面除了空氣，啥東西都沒有了。
「完了，錢被賊偷了！」穆子熙呼騰起身，驚叫起來。
妮子和子珉不甘心，炕上、地下，門口找了幾遍，想一想，錢應該在火車上就已經丟了。
妮子伸手從自己衣兜里掏出一個布包，遞給子熙。
那是她攢下的壓歲錢，她居然攢下了三塊大洋。
子熙和子珉都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子熙拿出一塊大洋，剩餘的還給妮子保管：「這塊大洋，我打算留給他們，行嗎？」
妮子和子珉都點頭，他們也覺得，只要到了大邑有沒有錢都無所謂。
天剛蒙蒙亮，嬸子就起來，打算給孩子們煮點玉米粥喝。
粥煮好後，她去叫孩子們，卻發現屋裡沒人了，炕中間，放著一塊亮閃閃的大洋。
「哥，路對不對啊，我咋覺得不對呢？」子珉問。
此時，三人行走在一個緩坡間。
昨晚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三個人啥也看不見，是腳跟腳地跟著大叔回來的。
子熙以為自己記得路，可是現在天光大亮時，他才看出來，車站在南邊，他們卻一直在往北走。
「真笨！」一向心高氣傲的子熙頹然坐在地上，忍不住這樣罵著自己。
他現在發現，自己真的是一無是處了。
妮子從口袋拿出一個野山桃，用衣襟擦擦遞給口乾舌燥的子熙。
又擦了一個遞給子珉。
別說，小毛桃還挺甜，都沒注意她是什麼時候摘的。
三人在坡上坐了一會兒，汗都下去了。
妮子指指天，又比了個十一，手指做了走路的姿勢，那意思是：天不早了，咱們十一點前得趕到車站。
頹喪的情緒得到平復，子熙準備起身時，卻被妮子按住，她示意他們，有人來了。
鄭巧說過：老天爺最公平了，它拿走你一樣，就會還給你另一樣。
妮子不會說話，但是她的耳音和眼睛都比一般人好很多。
兩分鐘後，一個衣衫凌亂的女人從距離他們歇腳處約十米外的小路由北而來，隨即，一個穿著黃軍裝的矮個子追來。
矮個子的腿看著有點怪，跑起來畫著圈兒，很像村里那個得過麻痹症的孩子。
女人被絆倒了，矮個子發出怪叫，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他喘著粗氣走到女人身邊，抬腳就用力跺那女人，他的大皮靴跺得女人慘叫不止。
「什麼人？怎麼那麼狠？」子珉問。
子熙嘀咕著：「什麼人也不能這樣打女人啊！」
他抓起地上一根手腕粗的斷樹枝，大步走過去，狠狠掄在矮個子的後腦上。
樹枝應聲而斷。
矮個子捂著後腦勺，扭頭看子熙，眼裡射出狼一樣的光，他端起對他的身高而言過於長了的槍，把刺刀對向了子熙。
子熙學習不怎麼樣，身手還是不錯的。
他向右急閃，矮個子的刺刀狠狠刺進了一棵樹里。
子熙不等他拔出刺刀，撿起地上一塊拳頭大的石頭，再次猛擊他的後腦。
這一次，矮個子終於倒地不起了。
挨打的女人爬起來，抹著嘴角的血：「快走，他們是鬼子，後面還有三個！」
鬼子？怎麼那麼熟？
子熙和子珉同時想起，班裡同學議論過，說是兩個月前，省府大邑進了鬼子，他們為了要別人的宅院，把一家人全部殺死了。
還說鬼子會把人綁起來讓狼狗撕咬。
老師說過，他們是：侵略者！
子熙立刻探出頭去看。
村口土路中間，距離穆家馬車五米外，躺著一個中年人。
「是『酸湯子』！」子熙對鄭巧說。
鄭巧和啞妮兒同時做了個嫌惡的表情。
長長吁出一口氣，鄭巧下了車，看著地上的人笑著說：「他湯叔，挪挪地兒，讓我們的車過去。」
湯富貴眼睛都不睜：「是穆家嫂子吧，哎喲，對不住了，我這餓得前心貼後背的挪不動啊，唉，我這一兩天就得餓死了，也不知道哪位好心人能把我埋嘍。」
湯富貴的爺爺和父親以前也開著酒坊，家裡的日子過得也算村子裡數得上的好人家。
可惜傳到湯富貴手裡，他染上了賭博的惡習，三五年就把家業敗光了。
他釀的酒，基本都是酸的，「酸湯子」的外號就是這麼來的。
知道自己的酒賣不出去，他就買一罐穆家的酒，和自己的酒一起拿到縣裡，客人嘗的是穆家的酒，買回家的卻是酸酒。
日子久了，上過當的人都認識了「酸湯子」的嘴臉，他的酒就再也賣不出去了。
於是，他就靠「癩狗擋道」這一招兒，向過路的村民要幾個小錢花，村里人都看不起他，可是也拿他沒辦法。
鄭巧給臘月使了個顏色，臘月摸出幾張角幣拍在「酸湯子」肚皮處：「趕緊的湯叔，這路上曬，你莫要再中暑了，到樹蔭下睡去吧。」
「酸湯子」一把抓住角幣，笑嘻嘻地起身，拍拍屁股上的黃土，看看鄭巧，又看看她身後對自己怒目而視的三個少年，呲著一嘴大黃牙：「我就是熱死，也不能讓咱侄兒和侄女們曬著啊，你們請過。」
說著，頭搖尾巴晃地晃悠到老柳樹下面的破蓆子上去躺下了。
回到家，鄭巧就拿著新衣裳和啞妮子去找曹嬸兒了。
穆子熙則拉著子珉就往外跑。
「快吃晚飯了，玩一會兒就回來！」臘月沖他們背影喊。
兩人一直跑到村口老柳樹附近的玉米杆兒垛後面，見「酸湯子」還躺在破蓆子上哼哼唧唧地唱著小曲兒。
「你想幹啥？」知道他又想幹壞事，子珉不無擔心地問。
子熙詭譎地一笑，眼睛四下里搜尋。
他就地取材，用隨身帶著的刀子把一根腕口粗的竹子一頭劈開，再把一塊破瓦片夾在縫隙里，怕瓦片不牢穩，又用草繩纏了幾道，伸出竹竿抖摟幾下，瓦片紋絲不動，這才滿意地點頭。
子珉實在看不出他的目的，但是知道，這竹竿肯定是給「酸湯子」準備的。
又等了一會兒，「酸湯子」捂著肚子就往玉米垛這邊跑，子熙忙拉著子珉，轉到了玉米垛的另一邊。
「酸湯子」整天吃東西不講究，要到啥吃啥，偷到啥吃啥，他早就有拉肚子的毛病了。
子熙就等他這一下呢。
「酸湯子」一蹲下，竹竿綁著的瓦片就伸到了他屁股下面。
子珉噁心地捏住鼻子，不忍看。
子熙則齜牙咧嘴地忍著噁心，他不看不行，怕瓦片接不住東西。
終於，「酸湯子」辦完事兒伸手去劃拉腳邊的玉米葉，打算用它們當草紙。
這玉米垛是去年的，玉米芯遇火就，村民們習慣用來引火用，新玉米收割前，他們都不捨得大用這些玉米杆兒。
這些玉米葉子早就干透，已經有些糟了。
就在「酸湯子」把幾片玉米葉疊好往屁股後面伸過去時，子熙猛地一抬竹竿，瓦片及上面接的東西不偏不倚，全部糊在了「酸湯子」的光屁股上。
就聽「哎喲」一聲，隨即是「酸湯子」的叫罵：「誰家的壞羔子！弄老子一屁股屎！行！行！跑不了你！」
子熙拉著子珉一口氣跑到村子東邊的竹林里，這才才哈哈哈地笑趴在地上。
子珉也揉著肚子笑岔了氣。
按輩分，「酸湯子」是叔，可他那人沒一點正形，一到飯點兒就卷著臭乎乎的風到穆家門口討飯，他還動手搶過子珉啃一半的餅子，這兩年見到啞妮子一個人時，還恬不知恥地湊過去說幾句瘋話，穆家的孩子們早就煩透他了。
臘月雖然嘴上對他還算客氣，只要提起「酸湯子」三個字，他就會咧嘴。
兄弟倆暢快地笑鬧了一陣子，子珉說：「哥，他會不會知道是你乾的，他要是去家裡找咋辦？」
子熙一臉的無所謂：「那有啥，咱去二姑家躲一陣子，反正現在放麥假呢。」
子珉喜歡二姑家，二姑夫是教書的先生，家裡有個大書架，每次去他家，他的書都隨便子珉看，有時候他還會給子珉講書以外的故事，比如作者生平什麼的。
「行！行！」子珉忙點頭。
「咱趁著『酸湯子』還沒去家裡，回去收拾幾件換洗衣裳，再把各自的零用錢帶上，走！」子熙沖家的方向一仰頭。
子熙和子珉的房間都在二進院，門挨門。
他們一進院子，啞妮子就看見了他們。
怕妮子纏住走不了，子熙一頭拱進自己的房間。
妮子拉住子珉，比劃著名：「快去洗手，該吃飯了。」
子珉告訴她：「我和哥打算現在去二姑家住一陣子，等我們走了，你再告訴爹娘。」
妮子瞪大眼睛，繼續比劃：「為啥這麼急？」
子珉就把如何捉弄「酸湯子」的事情告訴了她。
妮子皺眉思忖了片刻，一跺腳，看著子珉比劃：「我跟你們一起去，不然我就告訴爹娘！」
子珉當然希望姐姐同去，因為子熙在他心裡終還是有點不靠譜，他立刻興奮地點頭：「你快收拾幾件衣服，咱們現在就走。」
見妮子也要同去，子熙並不反對，他把寫好的紙條夾在門上，對身後兩人低聲說：「不能走前門，走後門。」
三人不敢走村路，而是在屋後的雜樹林裡穿行，向村口而去。
臘月一進門，曹嬸兒說：「子熙又闖禍了。」
鄭巧和曹嬸兒家聊了一會兒天后就回去了，要張羅那院的晚飯。
那院還要管著釀酒工人的吃喝，雖然不在一個灶上吃飯，她也得時常看著點，得讓工人們吃好。
曹嬸兒忽聽到「酸湯子」罵咧咧從門口過，就要進穆家院子了，她直覺這事兒又和子熙有關，忙出來問：「他湯叔，這是咋了？」
撲鼻的惡臭，令她忙屏住呼吸。
「酸湯子」氣急敗壞地指著自己的屁股：「穆家的大少爺，糊我一屁股屎，這事兒不能算完！」
怕鄭巧生氣，更怕子熙挨揍，曹嬸兒忙說：「現在正是晚飯的點兒，你這樣子，咋進人家院兒，要真把穆家人惹急了，你以後也不好找飯轍了不是？我把你哥的舊褲子先給你一條，再給你一塊香胰子，你去找個河溝洗洗，明兒再說不成嗎？」
香皂是鄭巧去大邑走親戚時帶回來的，曹嬸兒一直不捨得用。
一聽有香胰子，又知道曹嬸兒和穆家的關係親得像一家人，「酸湯子」倒也不怕他們賴帳，就坡下驢說：「這是看嫂子的面子，行，我先去洗洗，這會兒把我自己個兒也快臭暈了。」
聽娘說完，臘月轉身又回了那院。
看見別在子熙門上的紙條，他識字不多，但紙條基本看得懂：「爹娘，我和子珉去二姑家了，麥假結束前回來，勿念。」
臘月拿著紙條跑回家，對娘說：「娘，子熙帶著子珉去大邑了！快給我收拾點衣服，我得去把他們找回來，他們要是坐上船或車了，我就一直追到大邑去！」
常跟著爹娘去二姑家，所以三人出村後就坐上了船，在天黑前到了雍丘車站，買了今天最後一趟到大邑的火車票。
車上的人真多，因為是夏天，車廂里臭烘烘的。
子熙看三人落腳的地兒都沒有，就帶著他們往後走，走了幾節車廂後，在車廂連接處找到一塊空地兒，三人總算能坐下了。
隨著火車「咣當咣當」的響，子熙的眼神逐漸變得迷離和空洞起來。
自己夾在門上的紙條不會被風吹掉吧？
他有點後悔帶著子珉和妮子姐就這麼不告而別，要是看不到紙條，爹該有多生氣，娘又該有多著急啊！
「哥，是不是該下車了，我覺得該到大邑了。」子珉揉著惺忪睡眼，推推半睡半醒的子熙。
啞妮兒也從睡夢中驚醒。
三人同時看向車窗外，外面黑漆漆地，啥也看不見。
子熙在車廂里走了好久，終於看見了一個列車員：「請問，大邑什麼時候到？」
列車員看著他，擰著眉毛：「大邑？你們上錯車了吧？這車是去金鄉的，不到大邑！」
子熙蒙了：「那，那怎麼辦？我們去大邑！」
「下一站是帽山縣，你們下車後再買去大邑的票，不讓你補票就不錯啦！」列車員白了他一眼。
此刻，大概是自有記憶以來，15歲的穆子熙第一次感覺到了害怕。
他突然想起平時娘、曹嬸兒、劉叔他們說過的拐賣少女、拍花子、綁票、取人心肝的土匪......
「子珉！妮子姐！可不能再把他們弄丟了！」子熙發瘋般的在擁擠的車廂里拼命往前擠，不時被憤怒的人擂一拳、踹一腳，他不管不顧，只是往前擠。
終於擠到子珉和妮子休息的車廂連接處，那裡卻坐了一對老夫婦。
子熙的頭皮嗡地炸開：「大娘，嬸子，剛才坐在這兒的人呢？」
大叔指指子熙來的方向：「他們往那兒走了！」
子熙忙又往剛經過的車廂擠。
「哥！哥！」剛擠出幾步，看見子珉和妮子擠過來了。
子熙抓住子珉的肩膀用力晃：「你們嚇跑啥呀，遇到壞人咋辦！」
子珉和妮子都看見了他眼裡的淚光。
因為是深夜，又因為帽山縣是小縣城，除了穆子熙他們三個，再無人下車。
一個鐵路工人等火車經過後，也準備走了。
看著黑漆漆、冷清清的破舊站台，子熙問：「叔，這兒有旅館嗎？」
工人看看他們三個：「沒有，你們要是沒地兒住就去帽子山，山上有個寺廟，在那兒湊合一夜吧。」
「叔，我們要去大邑，下錯車了，明天去大邑的火車是幾點的？」子熙陪著笑臉。
工人想了想：「你們這錯的也太遠了，好幾百里地呢。明天上午十一點有一班車去大邑，這回記准啦！」
見工人在鎖站台上的小屋門，子熙問：「叔，你這是要下班了嗎？」
「對啊，今晚上沒車了。」
「叔，我們人生地不熟，這黑燈瞎火，不知道帽子山咋走，您這屋，能不能讓我們三個歇一歇，明早您一來我們就走。」子熙用近乎哀求的語調說。
說實話，工人要是一走，這陌生環境的黑暗中，他也害怕。
工人看看他，又看看仰著小臉兒看自己的子珉和緊挨著子熙不敢看人的妮子，心還是軟了：「我後天才有班，這屋子不敢留你們。我家裡小，你們要是不嫌，就去我家將就將就吧。」
路上，工人說他有兩個兒子，都娶了媳婦出去單過了，家裡就他和老伴兒兩個。
工人的老伴兒也很善良，她把孩子們帶到兒子以前住過的房間，又把炕上的蘆席用抹布擦了擦：「好多年沒住人了，湊合一宿吧。」
嬸子轉身時，聽到不知誰的肚子在「咕咕」叫，她了：「你們，這是餓了吧？」
子珉不好意思地捂住肚子連連搖頭。
嬸子出去不久，端著一個粗瓷碗進來，裡面有一個半黑窩窩和幾個煮熟的小紅薯：「吃吧，吃飽了才能睡著。」
知道老人家裡日子過得也艱難，三個人只把那半個窩窩分著吃了，一人又吃了塊紅薯，就躺下睡了。
翻來覆去，子熙睡不著。
他和子珉的零花錢都是壓歲錢攢下的，他花錢大手大腳慣了，只攢下了一塊大洋，子珉愛買書，卻還攢了兩塊大洋，一共三塊大洋。
下午買火車票破開了一塊大洋，找了三十塊紙幣，現在身上還有兩塊大洋和三十塊紙幣。
出於對這對老人的感激，他準備給他們留下一塊大洋，等到了大邑，一切都好說。
於是，他的手摸向懷裡。
這一摸，他立刻石化了。
他襯衣裡面的口袋被劃開一個口子，裡面除了空氣，啥東西都沒有了。
「完了，錢被賊偷了！」穆子熙呼騰起身，驚叫起來。
妮子和子珉不甘心，炕上、地下，門口找了幾遍，想一想，錢應該在火車上就已經丟了。
妮子伸手從自己衣兜里掏出一個布包，遞給子熙。
那是她攢下的壓歲錢，她居然攢下了三塊大洋。
子熙和子珉都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子熙拿出一塊大洋，剩餘的還給妮子保管：「這塊大洋，我打算留給他們，行嗎？」
妮子和子珉都點頭，他們也覺得，只要到了大邑有沒有錢都無所謂。
天剛蒙蒙亮，嬸子就起來，打算給孩子們煮點玉米粥喝。
粥煮好後，她去叫孩子們，卻發現屋裡沒人了，炕中間，放著一塊亮閃閃的大洋。
「哥，路對不對啊，我咋覺得不對呢？」子珉問。
此時，三人行走在一個緩坡間。
昨晚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三個人啥也看不見，是腳跟腳地跟著大叔回來的。
子熙以為自己記得路，可是現在天光大亮時，他才看出來，車站在南邊，他們卻一直在往北走。
「真笨！」一向心高氣傲的子熙頹然坐在地上，忍不住這樣罵著自己。
他現在發現，自己真的是一無是處了。
妮子從口袋拿出一個野山桃，用衣襟擦擦遞給口乾舌燥的子熙。
又擦了一個遞給子珉。
別說，小毛桃還挺甜，都沒注意她是什麼時候摘的。
三人在坡上坐了一會兒，汗都下去了。
妮子指指天，又比了個十一，手指做了走路的姿勢，那意思是：天不早了，咱們十一點前得趕到車站。
頹喪的情緒得到平復，子熙準備起身時，卻被妮子按住，她示意他們，有人來了。
鄭巧說過：老天爺最公平了，它拿走你一樣，就會還給你另一樣。
妮子不會說話，但是她的耳音和眼睛都比一般人好很多。
兩分鐘後，一個衣衫凌亂的女人從距離他們歇腳處約十米外的小路由北而來，隨即，一個穿著黃軍裝的矮個子追來。
矮個子的腿看著有點怪，跑起來畫著圈兒，很像村里那個得過麻痹症的孩子。
女人被絆倒了，矮個子發出怪叫，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他喘著粗氣走到女人身邊，抬腳就用力跺那女人，他的大皮靴跺得女人慘叫不止。
「什麼人？怎麼那麼狠？」子珉問。
子熙嘀咕著：「什麼人也不能這樣打女人啊！」
他抓起地上一根手腕粗的斷樹枝，大步走過去，狠狠掄在矮個子的後腦上。
樹枝應聲而斷。
矮個子捂著後腦勺，扭頭看子熙，眼裡射出狼一樣的光，他端起對他的身高而言過於長了的槍，把刺刀對向了子熙。
子熙學習不怎麼樣，身手還是不錯的。
他向右急閃，矮個子的刺刀狠狠刺進了一棵樹里。
子熙不等他拔出刺刀，撿起地上一塊拳頭大的石頭，再次猛擊他的後腦。
這一次，矮個子終於倒地不起了。
挨打的女人爬起來，抹著嘴角的血：「快走，他們是鬼子，後面還有三個！」
鬼子？怎麼那麼熟？
子熙和子珉同時想起，班裡同學議論過，說是兩個月前，省府大邑進了鬼子，他們為了要別人的宅院，把一家人全部殺死了。
還說鬼子會把人綁起來讓狼狗撕咬。
老師說過，他們是：侵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