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一夢非夢，一成即成（中）
車馬轔轔，行在荒野。
陳野百無聊賴，於是借著簾幕間隙窺看外景，卻見幾多枯木，枝幹扭曲，奇形怪狀，有的好似朝聖者跪倒在地，雙手負背，引頸待戮，有的根底淌出慘白的膿液，周遭花草拼命生長，又轉瞬摧萎，化作泥肥，有的樹皮糾結，仿佛有了人臉模樣，五官模糊，滿是近乎形成喪氣的怨憎。
這般情境入眼，陳野苦笑，自己可從來沒瞻仰過如此凶衰之色，也不知這些人到底要將自己領向何處。
許久過後，青油小車才停了下來。
「都城已至。」前面傳來紫衣使者淡漠的話聲。
陳野探身一看，發現已然身處一座宏廓恢峻卻又透著陰森古怪的城闕之前，其在淵黑而深沉的霧翳中若隱若現，想來此處便是所謂槐安國都了。
有僕侍上前通報，而後城門頓然洞開，青油小車由此緩緩駛入其中。
陳野正好見到門上掛著匾，至於寫著何字，卻怎麼也看不分明，於是問道：「不知匾上寫的什麼？」
「好教君知曉之，這是我國王當年親自題的御匾，書『槐安城』以為其名。」
槐安國槐安城？倒是省事。陳野一邊腹誹，一邊不動聲色地察聽情況。
但見城中繁華，倒是勝過陳野在蜀中郡未成修士時所見的市井情形。
轉至一處館舍，青油小車終於停下。
紫衣使者二人同聲相喚：「東華館已至，君可下車，暫時在此歇息。右相即刻便來與君同敘。」
「東華館？好耳熟的名。」
陳野暗自詫異，又稍作打量，發覺此所，方正肅穆，形似某種忌諱之物，一時半會卻還想不起來。
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在他步入館舍其內以後更甚。
對了，這是我的夢啊，有什麼模稜兩可的虛構設想也不奇怪。陳野為此無端的猜疑找到了合理解釋。如若是夢的話，那有什麼奇怪的呢。
不過陳野時不時便會忘了自己當下其實身在夢中，而是傾心投入進去。
陳野卻是不知，待他入內，東華館門楣上的「館」字漸而變化，從官系屬，食幻成木。
紫衣使者二人引著陳野向館舍廳堂走去，其中經歷了一番布置，羔雁幣帛，威容儀度，妓樂絲竹，餚膳燈燭，車騎禮物之用，無不咸備。
陳野坐在客席，等紫衣使者二人退去，四處掃視，不經意間，眼光瞥見了桌上擺列的果蓏，竟似一顆顆眼瞳。
就在這時，一眾衣金霞帔、彩碧金鈿的女子如幽魅般飄然而至，攜著若干僮婢，與陳野打了招呼，落座同席。
香氛醉人，陳野更為恍惚，眼裡似乎看到了一張張倩妝畫皮，全無骨肉，巧笑嫣然，裝模作樣。
卻見紫衣使者二人復還，身後還有一人，仍是紫衣，但服裳錦繡，冠佩雍華，自有操持權柄、主宰生殺的肅嚴風概，不怒自威，教位卑職輕者望而生畏、敬而遠之。
這便是槐安國右相段武成侯了。
封號武成，也不知是取自先周二王，或是那句「維四月乙未日，武王成辟，四方通殷，命有國」。後者出處頗有淵源，所謂名教聖人語，「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其後便是「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無敵於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流傳甚廣。
當然，相較右相之名位，這爵銜倒是不足掛齒了。
又《荀子》曰：相者，論列百官之長，要百事之聽，以飾朝廷臣下百事之分，度其功勞，論其慶賞，歲終奉其成功以效於君。
若放在晉國，那至少也是權傾朝野的一方台鼎了。
陳野震懾於其氣度，起身相迎。
而右相走近過來，虛扶一下，平和地笑道：「讓君久候了。」
陳野恭敬道：「相公在此，在下豈敢倨傲。」
心下卻唾棄自己，分明是夢中人物，何必如此做派。
話是這樣說，但舉止卻難以自主，渾然不似平素心性。
舉凡身居高位之人，必然城府深密，但是右相似乎頗為梗介，又或許是不屑於在陳野身上動用手段，還未交談幾句，便直入主題：「寡君不以弊國遠僻，奉迎君子，托以國師之位。」
陳野大驚失色，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連忙推脫道：「在下出身賤劣，萬死不敢受此尊位。」
言辭間竟然把自己的格量踩在了泥塗之中，卻無曳尾的豪逸。
我這是什麼時候被規訓成了這般姿態？陳野苦笑不已。
他所修法門，專於精純真粹，所以向來是以少年心性為人處世。
可是冥冥之中，陳野仿佛真的不自覺地淪陷沉沒，魂靈寄託到了另一人身上，改了天性，連自己也陌生。
然而，這豈非我的夢嗎？
陳野迷茫難堪，心不在焉地敷衍右相，又隨其而行，向著館舍內間走去，步履牽拖，形同傀儡。
行可百步，紫衣使者二人在前，仆侍兩側，右相、陳野聯袂齊入朱門。
但見門後，矛戟斧鉞，布列左右，軍吏數百，辟易道側。
隨後又隨著右相穿行廊道，不知為何，竟然到了一座宮殿，其蒙著淵黑而深沉的霧翳，卻看不清形制。
一人走出宮殿，冠冕堂皇，高大威嚴，雍容華貴。
頓時，右相、紫衣使者二人以及仆侍們盡皆屈膝俯伏，山呼萬歲。
唯有陳野孤立一旁，怔愣不已。
良久，那人問道:「國師可曾來了？」
聽其所言，卻與先前紫衣使者取出的麵皮詔書之聲色仿佛。
「回稟我王，臣等已遵旨將國師領來，敬聽吩咐。」
「那稍後便請去上尊處吧。」
「謹奉君命。」
在那人提到「上尊」時，君臣臉上俱是顯露惶恐不安的意味。
但是陳野還未來得及注意，那人已然回了宮殿，右相起身，面容澹靜，肅聲說道：「應允君師所請，王已許令君子為我槐安國國師，且就賓宇，續造儀式，經由上尊證認，可得神通，所畫符籙，一成即成，無有不成。」
等等，我的師父，他不是已經……怎麼會為我求官位求到這裡來？對了——對了，這是夢啊……
陳野未作辯駁，又被紫衣使者二人帶回廳堂。
……
陳野百無聊賴，於是借著簾幕間隙窺看外景，卻見幾多枯木，枝幹扭曲，奇形怪狀，有的好似朝聖者跪倒在地，雙手負背，引頸待戮，有的根底淌出慘白的膿液，周遭花草拼命生長，又轉瞬摧萎，化作泥肥，有的樹皮糾結，仿佛有了人臉模樣，五官模糊，滿是近乎形成喪氣的怨憎。
這般情境入眼，陳野苦笑，自己可從來沒瞻仰過如此凶衰之色，也不知這些人到底要將自己領向何處。
許久過後，青油小車才停了下來。
「都城已至。」前面傳來紫衣使者淡漠的話聲。
陳野探身一看，發現已然身處一座宏廓恢峻卻又透著陰森古怪的城闕之前，其在淵黑而深沉的霧翳中若隱若現，想來此處便是所謂槐安國都了。
有僕侍上前通報，而後城門頓然洞開，青油小車由此緩緩駛入其中。
陳野正好見到門上掛著匾，至於寫著何字，卻怎麼也看不分明，於是問道：「不知匾上寫的什麼？」
「好教君知曉之，這是我國王當年親自題的御匾，書『槐安城』以為其名。」
槐安國槐安城？倒是省事。陳野一邊腹誹，一邊不動聲色地察聽情況。
但見城中繁華，倒是勝過陳野在蜀中郡未成修士時所見的市井情形。
轉至一處館舍，青油小車終於停下。
紫衣使者二人同聲相喚：「東華館已至，君可下車，暫時在此歇息。右相即刻便來與君同敘。」
「東華館？好耳熟的名。」
陳野暗自詫異，又稍作打量，發覺此所，方正肅穆，形似某種忌諱之物，一時半會卻還想不起來。
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在他步入館舍其內以後更甚。
對了，這是我的夢啊，有什麼模稜兩可的虛構設想也不奇怪。陳野為此無端的猜疑找到了合理解釋。如若是夢的話，那有什麼奇怪的呢。
不過陳野時不時便會忘了自己當下其實身在夢中，而是傾心投入進去。
陳野卻是不知，待他入內，東華館門楣上的「館」字漸而變化，從官系屬，食幻成木。
紫衣使者二人引著陳野向館舍廳堂走去，其中經歷了一番布置，羔雁幣帛，威容儀度，妓樂絲竹，餚膳燈燭，車騎禮物之用，無不咸備。
陳野坐在客席，等紫衣使者二人退去，四處掃視，不經意間，眼光瞥見了桌上擺列的果蓏，竟似一顆顆眼瞳。
就在這時，一眾衣金霞帔、彩碧金鈿的女子如幽魅般飄然而至，攜著若干僮婢，與陳野打了招呼，落座同席。
香氛醉人，陳野更為恍惚，眼裡似乎看到了一張張倩妝畫皮，全無骨肉，巧笑嫣然，裝模作樣。
卻見紫衣使者二人復還，身後還有一人，仍是紫衣，但服裳錦繡，冠佩雍華，自有操持權柄、主宰生殺的肅嚴風概，不怒自威，教位卑職輕者望而生畏、敬而遠之。
這便是槐安國右相段武成侯了。
封號武成，也不知是取自先周二王，或是那句「維四月乙未日，武王成辟，四方通殷，命有國」。後者出處頗有淵源，所謂名教聖人語，「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其後便是「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無敵於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流傳甚廣。
當然，相較右相之名位，這爵銜倒是不足掛齒了。
又《荀子》曰：相者，論列百官之長，要百事之聽，以飾朝廷臣下百事之分，度其功勞，論其慶賞，歲終奉其成功以效於君。
若放在晉國，那至少也是權傾朝野的一方台鼎了。
陳野震懾於其氣度，起身相迎。
而右相走近過來，虛扶一下，平和地笑道：「讓君久候了。」
陳野恭敬道：「相公在此，在下豈敢倨傲。」
心下卻唾棄自己，分明是夢中人物，何必如此做派。
話是這樣說，但舉止卻難以自主，渾然不似平素心性。
舉凡身居高位之人，必然城府深密，但是右相似乎頗為梗介，又或許是不屑於在陳野身上動用手段，還未交談幾句，便直入主題：「寡君不以弊國遠僻，奉迎君子，托以國師之位。」
陳野大驚失色，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連忙推脫道：「在下出身賤劣，萬死不敢受此尊位。」
言辭間竟然把自己的格量踩在了泥塗之中，卻無曳尾的豪逸。
我這是什麼時候被規訓成了這般姿態？陳野苦笑不已。
他所修法門，專於精純真粹，所以向來是以少年心性為人處世。
可是冥冥之中，陳野仿佛真的不自覺地淪陷沉沒，魂靈寄託到了另一人身上，改了天性，連自己也陌生。
然而，這豈非我的夢嗎？
陳野迷茫難堪，心不在焉地敷衍右相，又隨其而行，向著館舍內間走去，步履牽拖，形同傀儡。
行可百步，紫衣使者二人在前，仆侍兩側，右相、陳野聯袂齊入朱門。
但見門後，矛戟斧鉞，布列左右，軍吏數百，辟易道側。
隨後又隨著右相穿行廊道，不知為何，竟然到了一座宮殿，其蒙著淵黑而深沉的霧翳，卻看不清形制。
一人走出宮殿，冠冕堂皇，高大威嚴，雍容華貴。
頓時，右相、紫衣使者二人以及仆侍們盡皆屈膝俯伏，山呼萬歲。
唯有陳野孤立一旁，怔愣不已。
良久，那人問道:「國師可曾來了？」
聽其所言，卻與先前紫衣使者取出的麵皮詔書之聲色仿佛。
「回稟我王，臣等已遵旨將國師領來，敬聽吩咐。」
「那稍後便請去上尊處吧。」
「謹奉君命。」
在那人提到「上尊」時，君臣臉上俱是顯露惶恐不安的意味。
但是陳野還未來得及注意，那人已然回了宮殿，右相起身，面容澹靜，肅聲說道：「應允君師所請，王已許令君子為我槐安國國師，且就賓宇，續造儀式，經由上尊證認，可得神通，所畫符籙，一成即成，無有不成。」
等等，我的師父，他不是已經……怎麼會為我求官位求到這裡來？對了——對了，這是夢啊……
陳野未作辯駁，又被紫衣使者二人帶回廳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