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一夢非夢，一成即成（上）
少年道士，確實名喚陳野，雖已二十九歲有餘，將近而立，但因其所修法門自有玄妙之處，故而向來是少年模樣、少年心性。
在他二十歲那年，師父帶著他搬出青城，來到晉陽籙院修行。
但是有道統的修士，若要入冢宰府，必須上交宗門秘傳的諸般功訣術法，從此受君俸，食民祿，不再供奉祖師牌位。
這意味著欺師滅祖，叛宗絕代。
那年及冠，師長即父，為他取字，是為還山。
師父說這字好啊，襯你的名。
陳野覺得無論怎麼看，似乎都是在示師父的意。
師父人在晉陽，心卻總在青城。
還山是他的念想。
於是五年後，當陳野在他眼前親手謄完宗門秘傳真經上的每一道符籙，他對陳野說，師父要回宗門一趟，你好生照顧自己。
陳野問，宗門不是沒了嗎？
師父笑了，又像是在哭，他說，宗門還在，一直都在。
晉帝敏四十五年春，陳野二十五歲，他師父的屍身，連同一柄染血的桃木劍，從蜀中送回京城。
那年陳野沒了師父，多了一位師祖，師祖對他說，你師父闖進祖師堂，滿身殘傷，命不久矣，一味地對著龕上牌位磕頭謝罪，話也不說。
師祖說，祖師們都知道這個弟子的來歷，出身支脈，抱著振興宗門的誓願，卻帶著門下唯一弟子搬出蜀山，從此這一支道統再也不屬青城門下。
師祖說，祖師們也都知道這個弟子所求為何，但沒人願意點頭，有的是不懂，有的是不信，有的是不願。
師祖說，你要好好學符畫籙，總有一天，把你師父的墳遷回去。
師祖沒說的是，其實就連陳野師父那一支的祖師也沒答應，但有人看不過眼，舍了牌位和供奉，化作早晚會魂飛魄散的劍靈，所以本來不是他師祖的師祖，最後才成了欺師滅祖、叛宗絕代之人的師祖。
但陳野心裡隱約清楚。
他所修法門煉成的心性，不是痴愚，而是守拙。
總之，陳野就這麼跟著師祖繼續修行，每天勾畫符籙，不知不覺就成了籙院有大家之稱的鍊師，名頭甚至傳到了法教那邊。
然而符籙一道，分為下品、中品以及上品，直到畫出上品的真意，才算是有了賡續道統，振興宗門的希冀。
陳野從不入品到中品，用一年走完了其他鍊師的數十年，又卡在上品的門檻，卡了四年。
他這一脈所修法門講究的是，一成即成，若有滯礙，則萬事不成。
何況四年，四年足以讓師祖喪了氣，他也灰了心，非要師祖敲打催逼，才肯畫符。
門檻始終越不過去。
直到近來，也就是昨天，陳野靈光乍現，竟然畫了一道有些許上品真意的符籙出來，似乎有了轉機。
但是當他又照著那道符籙分毫不差地畫時，卻無法復現。
一直畫到深夜，筋疲力盡，想著明日繼續努力，陳野沉沉睡去。
茫茫一夢。
荒蕪野色不見盡處，其中橫亘華城，城東院宅豪奢，格局頗大，而庭南生有蒼槐，高可參天，根入九泉，每一枝葉上的紋理，皆如懸筆書篆。
陳野蜷在樹下，昏沉迷離，衣上酒痕未乾，口中猶然念道：「我有一壺酒，朱銷萬古愁。浮杯對明月，醉倒九重樓。」
懷裡抱著已作骷髏的頭顱，倒置微斜，腥紅的血水灑了出來，滿是馥郁糜爛的香氣。
那香氣撲鼻，使得陳野清醒了幾分，卻問起自己，我什麼時候竟然喜歡上喝酒了？
這一問仿佛平地驚雷，陳野頓時強打精神，撐起癱軟的身子，才發覺眼前站著兩人，俱是紫衣，上衫長袖，下裳覆足，料子華貴卻不合身，甚為滑稽。
左邊的人說：「臣為槐安國使節行人。」
右邊的人問：「君是廣陵郡淳于氏否？」
「槐安國？大晉鄰邦，從未聽聞此名；我國中六十郡，廣陵又在何地？」陳野感到醉酒的不適略有緩解，趁此將兩人上下仔細打量一遍，而後噙著冷笑說道，「兩位莫不是欺我不便，意圖行那誆騙訛詐之事。」
兩人靠近一步。
左邊的人說：「君有所不知，此地便是槐安國疆界之中。」
右邊的人說：「君有所不知，爾身便是廣陵郡生長之人。」
陳野笑得更為痴狂：「我竟不知，自己從小到大所在的蜀中，竟然別稱廣陵，抑或是我實在糊塗，忘了家鄉原本何名？」
兩人又近一步。
左邊的人說：「我國王屬意聘君國師，可願？」
右邊的人說：「我國王降旨邀君赴宴，可願？」
語氣不容置疑，分明是未留商榷的餘地。
陳野收斂了笑意，然後詢問兩人：「我可以說不嗎？」
兩人更進一步。
左邊的人說：「我國王屬意聘君國師，可願？」
右邊的人說：「我國王降旨邀君赴宴，可願？」
陳野看著兩人同時自長袖之下伸出手來，左邊的人捧持脊骨，即是符節，右邊的人持拿麵皮，以為詔書。
但陳野所注意的卻是兩人手上皆有甲殼斑駁，像是縫接上去的，一眼看去，頗為奇詭。
陳野恍然大悟：「原來是在做夢，怪不得淳于只是話本小說人物的姓，爾等卻強稱我名。」
「唉，這夢還真是亂。」陳野將懷裡的骷髏頭顱拋開，笑著說道。
兩人漠然不語，那張麵皮卻出聲道：「既然是夢，何不順從？」
淳于沒有驚疑，只是搖了搖頭，說道：「既然是夢，自然順從我的意思。」
那張麵皮又道：「既然是夢，可有想要而不得之物？」
夢為人之痴想，當然超脫不了世俗藩籬，其中一切事物，大抵也是平生所經歷過的。
不出意外，夢中的他也許還是畫不出那道有些許上品真意的符。
因此，陳野隨口說道：「我要我所畫的符，一成即成，無有不成，每一道都要如我的意。」
那張麵皮允諾曰：「可。」
兩人將脊骨和麵皮收拾起來，齊聲說道：「那便請君與臣等同去。」
陳野既然已經看透所在是夢，故而也未多想，趨步隨著兩人到了一駕青油小車旁邊，羈縛四牡，左右從者七八，扶他上車。
車上布置奢侈，陳野雖然乃是常人高攀不起的修士，也算領著籙院的一官半職，但是清居簡出，何曾見過如此用度，讓他咋舌之餘，難免有些奇怪，莫非是以往與友朋們談笑的見聞，或者在話本中看取的語詞，投射到了夢中？
青油小車緩緩驅動，紫衣使者二人從騎兩側，仆侍們則在後快步跟上。
稍後，陳野驀地起念，掀開簾幕，傾身而出，回頭看去。
荒蕪野色之中，已是華城破敗，豪宅寥落。
蒼槐枝頭高吊著頭顱，腥紅血水仍舊淋漓，滴落在地，滋養泥土底下腐爛的脂肉。
不知為何，陳野忽然迫切地想要看清那骷髏的形容。
但是車馬裹挾著他一直向前，不肯停頓。
……
在他二十歲那年，師父帶著他搬出青城，來到晉陽籙院修行。
但是有道統的修士，若要入冢宰府，必須上交宗門秘傳的諸般功訣術法，從此受君俸，食民祿，不再供奉祖師牌位。
這意味著欺師滅祖，叛宗絕代。
那年及冠，師長即父，為他取字，是為還山。
師父說這字好啊，襯你的名。
陳野覺得無論怎麼看，似乎都是在示師父的意。
師父人在晉陽，心卻總在青城。
還山是他的念想。
於是五年後，當陳野在他眼前親手謄完宗門秘傳真經上的每一道符籙，他對陳野說，師父要回宗門一趟，你好生照顧自己。
陳野問，宗門不是沒了嗎？
師父笑了，又像是在哭，他說，宗門還在，一直都在。
晉帝敏四十五年春，陳野二十五歲，他師父的屍身，連同一柄染血的桃木劍，從蜀中送回京城。
那年陳野沒了師父，多了一位師祖，師祖對他說，你師父闖進祖師堂，滿身殘傷，命不久矣，一味地對著龕上牌位磕頭謝罪，話也不說。
師祖說，祖師們都知道這個弟子的來歷，出身支脈，抱著振興宗門的誓願，卻帶著門下唯一弟子搬出蜀山，從此這一支道統再也不屬青城門下。
師祖說，祖師們也都知道這個弟子所求為何，但沒人願意點頭，有的是不懂，有的是不信，有的是不願。
師祖說，你要好好學符畫籙，總有一天，把你師父的墳遷回去。
師祖沒說的是，其實就連陳野師父那一支的祖師也沒答應，但有人看不過眼，舍了牌位和供奉，化作早晚會魂飛魄散的劍靈，所以本來不是他師祖的師祖，最後才成了欺師滅祖、叛宗絕代之人的師祖。
但陳野心裡隱約清楚。
他所修法門煉成的心性，不是痴愚，而是守拙。
總之，陳野就這麼跟著師祖繼續修行，每天勾畫符籙，不知不覺就成了籙院有大家之稱的鍊師，名頭甚至傳到了法教那邊。
然而符籙一道，分為下品、中品以及上品，直到畫出上品的真意，才算是有了賡續道統，振興宗門的希冀。
陳野從不入品到中品，用一年走完了其他鍊師的數十年，又卡在上品的門檻，卡了四年。
他這一脈所修法門講究的是，一成即成，若有滯礙，則萬事不成。
何況四年，四年足以讓師祖喪了氣，他也灰了心，非要師祖敲打催逼，才肯畫符。
門檻始終越不過去。
直到近來，也就是昨天，陳野靈光乍現，竟然畫了一道有些許上品真意的符籙出來，似乎有了轉機。
但是當他又照著那道符籙分毫不差地畫時，卻無法復現。
一直畫到深夜，筋疲力盡，想著明日繼續努力，陳野沉沉睡去。
茫茫一夢。
荒蕪野色不見盡處，其中橫亘華城，城東院宅豪奢，格局頗大，而庭南生有蒼槐，高可參天，根入九泉，每一枝葉上的紋理，皆如懸筆書篆。
陳野蜷在樹下，昏沉迷離，衣上酒痕未乾，口中猶然念道：「我有一壺酒，朱銷萬古愁。浮杯對明月，醉倒九重樓。」
懷裡抱著已作骷髏的頭顱，倒置微斜，腥紅的血水灑了出來，滿是馥郁糜爛的香氣。
那香氣撲鼻，使得陳野清醒了幾分，卻問起自己，我什麼時候竟然喜歡上喝酒了？
這一問仿佛平地驚雷，陳野頓時強打精神，撐起癱軟的身子，才發覺眼前站著兩人，俱是紫衣，上衫長袖，下裳覆足，料子華貴卻不合身，甚為滑稽。
左邊的人說：「臣為槐安國使節行人。」
右邊的人問：「君是廣陵郡淳于氏否？」
「槐安國？大晉鄰邦，從未聽聞此名；我國中六十郡，廣陵又在何地？」陳野感到醉酒的不適略有緩解，趁此將兩人上下仔細打量一遍，而後噙著冷笑說道，「兩位莫不是欺我不便，意圖行那誆騙訛詐之事。」
兩人靠近一步。
左邊的人說：「君有所不知，此地便是槐安國疆界之中。」
右邊的人說：「君有所不知，爾身便是廣陵郡生長之人。」
陳野笑得更為痴狂：「我竟不知，自己從小到大所在的蜀中，竟然別稱廣陵，抑或是我實在糊塗，忘了家鄉原本何名？」
兩人又近一步。
左邊的人說：「我國王屬意聘君國師，可願？」
右邊的人說：「我國王降旨邀君赴宴，可願？」
語氣不容置疑，分明是未留商榷的餘地。
陳野收斂了笑意，然後詢問兩人：「我可以說不嗎？」
兩人更進一步。
左邊的人說：「我國王屬意聘君國師，可願？」
右邊的人說：「我國王降旨邀君赴宴，可願？」
陳野看著兩人同時自長袖之下伸出手來，左邊的人捧持脊骨，即是符節，右邊的人持拿麵皮，以為詔書。
但陳野所注意的卻是兩人手上皆有甲殼斑駁，像是縫接上去的，一眼看去，頗為奇詭。
陳野恍然大悟：「原來是在做夢，怪不得淳于只是話本小說人物的姓，爾等卻強稱我名。」
「唉，這夢還真是亂。」陳野將懷裡的骷髏頭顱拋開，笑著說道。
兩人漠然不語，那張麵皮卻出聲道：「既然是夢，何不順從？」
淳于沒有驚疑，只是搖了搖頭，說道：「既然是夢，自然順從我的意思。」
那張麵皮又道：「既然是夢，可有想要而不得之物？」
夢為人之痴想，當然超脫不了世俗藩籬，其中一切事物，大抵也是平生所經歷過的。
不出意外，夢中的他也許還是畫不出那道有些許上品真意的符。
因此，陳野隨口說道：「我要我所畫的符，一成即成，無有不成，每一道都要如我的意。」
那張麵皮允諾曰：「可。」
兩人將脊骨和麵皮收拾起來，齊聲說道：「那便請君與臣等同去。」
陳野既然已經看透所在是夢，故而也未多想，趨步隨著兩人到了一駕青油小車旁邊，羈縛四牡，左右從者七八，扶他上車。
車上布置奢侈，陳野雖然乃是常人高攀不起的修士，也算領著籙院的一官半職，但是清居簡出，何曾見過如此用度，讓他咋舌之餘，難免有些奇怪，莫非是以往與友朋們談笑的見聞，或者在話本中看取的語詞，投射到了夢中？
青油小車緩緩驅動，紫衣使者二人從騎兩側，仆侍們則在後快步跟上。
稍後，陳野驀地起念，掀開簾幕，傾身而出，回頭看去。
荒蕪野色之中，已是華城破敗，豪宅寥落。
蒼槐枝頭高吊著頭顱，腥紅血水仍舊淋漓，滴落在地，滋養泥土底下腐爛的脂肉。
不知為何，陳野忽然迫切地想要看清那骷髏的形容。
但是車馬裹挾著他一直向前，不肯停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