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經世致用，濟貧救苦
縣衙外的照壁上很快就貼上了新的告示，仍是泛黃髮皺的紙，但行文卻稍添古拙，字畫也蒼勁了許多，與先前兩張相較，顯然並非是同一人手筆。
告示上寫的什麼依舊沒有人在意，對於縣衙，行來過往的路人原先是鄙夷，現在則是恐慌了。
因為地痞流氓們今日又被押到衙鼓那邊挨了幾十頓板子，哭天搶地的哀嚎不絕於耳，斑斑血跡襯得朱紅的門檻更為滲人。
如此慘狀，豈能不讓尋常百姓避之不及，都說新縣令冷麵辣手，最喜聽人慘叫之聲，生怕一個不注意撞上那位比刀筆吏還要厲害的縣令，就被隨意按上罪名處置了，然後逮進縣衙動刑。
畢竟以往的青天大老爺們哪有這麼狠的，只是收的稅金多了一點，現在這位還沒張口要錢，就已經要人命了！
當真是應了那句話，滅門的郡守，破家的縣令。
一時之間，縣城民眾人人自危，惶恐不安。
然而，他們卻不知道這位破家要命的縣令當下卻在憂慮午後的課究竟該講授什麼。
題目早已定好了，即是稅斂。
畢竟收稅相關事項，他已囑盲翁寫好，並貼到了告示處。
屆時，必然會用到這些學生們，所以，這一節課要講細，而且要講好。
晉國的稅斂制度，大抵是以履畝而稅為主，兼以戶口的體例，年底收繳，但地界不同，稅額也有所不同。
晉陽、大梁、洛陽三都以及囊括了絳都、曲沃、翼城在內的河東郡二十五縣，為示帝君愛民之意，每畝十五稅一、每戶三十稅一。
而京畿以外的郡縣，每畝每戶均是十稅其一，另需上繳各項雜額租賦。
要講清楚這些並不複雜，難的是姜槐昨日已說過，他要正名，正在百姓那裡的名。
因此，稅斂自然也要正名，先正其名，而有其政。
他抬手起筆，寫下了幾行字。
夫吏之所稅，耕者也，而上之所養，學士也。
耕者則重稅，學士則多賞，而索民之疾作而少言談，不可得也。
又將學士一詞抹去，改為地主。
而後轉去後廚，見學生們正忙得熱火朝天，想要幫把手，卻被他們攔住，只好在一邊旁觀著。
用過午飯，小憩稍許，姜槐叫起學生們，繼而講起了第二節課。
「這第二節課，是要講稅斂制度，」姜槐走到那天對收稅較感興趣的孩子面前，輕聲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先生，我是田利。」
姜槐笑道：「好，田利，這名字也不錯。我記得那天問你們對何事感興趣，你說的是收稅？」
田利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是的，先生。」
姜槐問道：「那你為什麼對收稅感興趣呢？」
田利還沒來得及答話，旁邊的侯嬴就搶著喊道：「先生，田利是我們慈幼院管帳的，他算得可精了。」
姜槐笑道：「哦，管什麼帳？」
田利撓了撓頭，卻道：「先生可別聽瘦猴兒瞎說，我就是把街坊鄰居送的吃食，歸類平分一下而已。」
「很好，那我們這節課就從此處說起，」姜槐緩步走到中堂檐下，指了指院中左右兩處官房，說道，「這兩間，乃是刑名、錢穀二席掌次所用。」
「但我可沒錢聘請幕職，所以，從現在起，你們便是我的佐事。
「昨日教了刑名，今日便講錢穀。錢穀，也就是稅斂。你們可能都知道，所謂稅斂，乃官府向百姓徵收田畝、人丁之稅。
「但知其然，應要知其所以然。你們可曉得，為何收稅？」
田利回道：「先生，我想應是補給官府耗費使用，就像先生剛才說的沒錢聘請幕職，等收了稅，就有錢了。」
姜槐笑了笑，也不說他是否錯了，又道：「好，那我再問一個問題，官府憑什麼收稅？」
侯嬴昨日學了刑名，便道：「先生，是有其法度規制？」
姜槐也沒說對錯，卻道：「其實這兩個問題，歸根結底，終究算是一個問題。卻又要回到開頭，我說稅斂，乃官府向百姓徵收田畝、人丁之稅。你們不置可否，俱是默認了稅斂之名目，好像這是天經地義的一般。」
「然而荒古先民，考其淵源，他們那時候有稅嗎？夏書禹貢一篇，尚有禹王治水制貢賦之事的記載，此前有否，不敢斷論。
「貢賦，稅斂別稱而已，治經的鴻儒們，在此篇的疏解提到，諸侯之君，各以歲時奉其國之所有以獻於王，然後謂之貢。又曰：貢者，四海之所有，而圻之內無也。
「鴻儒們務求每字必有出處，卻對於貢賦語焉不詳，或者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天子分封諸侯，諸侯貢於天子，但是諸侯的貢是來自百姓的賦，諸侯何以取賦於民？
「不是所有的理所當然，就真是向來如此，只不過忘了多想一點罷了。」
姜槐轉身看著中堂上的匾，與公堂的「明鏡高懸」不同，此處掛的是「爾俸爾祿」，不常擦拭，故而攢起塵灰。
「我們習慣將為地主耕田的人，稱作佃戶，佃戶耕田所得，除了自留，還要向地主交租。
「以此來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以十四州六十郡六百九十縣農家子，皆是承佃於天子。
「所以，稅又稱租，乃佃戶交於天子之租，你們覺得如此解釋，可以說得通嗎？」
學生們覺得有些地方對，又覺得有些地方不太對，一時卻說不上來。
姜槐又道：「就像我方才說過，不是所有的理所當然，就真是向來如此，只不過忘了多想一點罷了。」
田利多想了一點，於是問道：「先生，為什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姜槐笑道：「好問題，田利，我之前問為何收稅，你說的是收來補給官府耗費使用。這話少了一半。
「若要補缺完整的話，則是補給官府耗費使用，而經濟民生。
「你又說等收了稅，就有錢了，可以聘請幕職。這話錯了一半。
「錢是有了，但那是官府的錢，我卻不能用以聘請幕職這等非公私事。
「為何？因為有句話說得好，『取之於民，用之於民』。所以如此。」
講到「取之於民，用之於民」的時候，姜槐頓了一頓，卻是想起了柳師那篇題為「條陳國事闕政恤病疏」的奏議。
姜槐繼而輕嘆道：「黃老道德之語曰：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
「取用有其度也，取田賦，則用以化洪濟旱，取募役，則用以安邦定國，取雜額諸般稅，則用以民生諸般事。
「度權衡，取用平，天下治。
「然而偏是有人不知足。克己復禮，靜心寡慾，斷欲絕求。樣樣都在嘴上，樣樣都做不到。」
做人如此，為神祇亦是如此。
姜槐沒有點明話中指代的人其何誰，只是笑道：「一番感慨而已，說回正題。田利問為什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答案其實就在於我所言的取用一詞之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則王有守土御外之責，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則王有保境安民之義。
「稅為此而取，自當用於此處。」
田利問道：「那這樣的話，收稅之事，也沒什麼不好的地方。」
姜槐笑道：「此處我卻藏有留白，現在挑明，甚是不合時宜，卻要等日後你們自己悟了。」
……
告示上寫的什麼依舊沒有人在意，對於縣衙，行來過往的路人原先是鄙夷，現在則是恐慌了。
因為地痞流氓們今日又被押到衙鼓那邊挨了幾十頓板子，哭天搶地的哀嚎不絕於耳，斑斑血跡襯得朱紅的門檻更為滲人。
如此慘狀，豈能不讓尋常百姓避之不及，都說新縣令冷麵辣手，最喜聽人慘叫之聲，生怕一個不注意撞上那位比刀筆吏還要厲害的縣令，就被隨意按上罪名處置了，然後逮進縣衙動刑。
畢竟以往的青天大老爺們哪有這麼狠的，只是收的稅金多了一點，現在這位還沒張口要錢，就已經要人命了！
當真是應了那句話，滅門的郡守，破家的縣令。
一時之間，縣城民眾人人自危，惶恐不安。
然而，他們卻不知道這位破家要命的縣令當下卻在憂慮午後的課究竟該講授什麼。
題目早已定好了，即是稅斂。
畢竟收稅相關事項，他已囑盲翁寫好，並貼到了告示處。
屆時，必然會用到這些學生們，所以，這一節課要講細，而且要講好。
晉國的稅斂制度，大抵是以履畝而稅為主，兼以戶口的體例，年底收繳，但地界不同，稅額也有所不同。
晉陽、大梁、洛陽三都以及囊括了絳都、曲沃、翼城在內的河東郡二十五縣，為示帝君愛民之意，每畝十五稅一、每戶三十稅一。
而京畿以外的郡縣，每畝每戶均是十稅其一，另需上繳各項雜額租賦。
要講清楚這些並不複雜，難的是姜槐昨日已說過，他要正名，正在百姓那裡的名。
因此，稅斂自然也要正名，先正其名，而有其政。
他抬手起筆，寫下了幾行字。
夫吏之所稅，耕者也，而上之所養，學士也。
耕者則重稅，學士則多賞，而索民之疾作而少言談，不可得也。
又將學士一詞抹去，改為地主。
而後轉去後廚，見學生們正忙得熱火朝天，想要幫把手，卻被他們攔住，只好在一邊旁觀著。
用過午飯，小憩稍許，姜槐叫起學生們，繼而講起了第二節課。
「這第二節課，是要講稅斂制度，」姜槐走到那天對收稅較感興趣的孩子面前，輕聲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先生，我是田利。」
姜槐笑道：「好，田利，這名字也不錯。我記得那天問你們對何事感興趣，你說的是收稅？」
田利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是的，先生。」
姜槐問道：「那你為什麼對收稅感興趣呢？」
田利還沒來得及答話，旁邊的侯嬴就搶著喊道：「先生，田利是我們慈幼院管帳的，他算得可精了。」
姜槐笑道：「哦，管什麼帳？」
田利撓了撓頭，卻道：「先生可別聽瘦猴兒瞎說，我就是把街坊鄰居送的吃食，歸類平分一下而已。」
「很好，那我們這節課就從此處說起，」姜槐緩步走到中堂檐下，指了指院中左右兩處官房，說道，「這兩間，乃是刑名、錢穀二席掌次所用。」
「但我可沒錢聘請幕職，所以，從現在起，你們便是我的佐事。
「昨日教了刑名，今日便講錢穀。錢穀，也就是稅斂。你們可能都知道，所謂稅斂，乃官府向百姓徵收田畝、人丁之稅。
「但知其然，應要知其所以然。你們可曉得，為何收稅？」
田利回道：「先生，我想應是補給官府耗費使用，就像先生剛才說的沒錢聘請幕職，等收了稅，就有錢了。」
姜槐笑了笑，也不說他是否錯了，又道：「好，那我再問一個問題，官府憑什麼收稅？」
侯嬴昨日學了刑名，便道：「先生，是有其法度規制？」
姜槐也沒說對錯，卻道：「其實這兩個問題，歸根結底，終究算是一個問題。卻又要回到開頭，我說稅斂，乃官府向百姓徵收田畝、人丁之稅。你們不置可否，俱是默認了稅斂之名目，好像這是天經地義的一般。」
「然而荒古先民，考其淵源，他們那時候有稅嗎？夏書禹貢一篇，尚有禹王治水制貢賦之事的記載，此前有否，不敢斷論。
「貢賦，稅斂別稱而已，治經的鴻儒們，在此篇的疏解提到，諸侯之君，各以歲時奉其國之所有以獻於王，然後謂之貢。又曰：貢者，四海之所有，而圻之內無也。
「鴻儒們務求每字必有出處，卻對於貢賦語焉不詳，或者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天子分封諸侯，諸侯貢於天子，但是諸侯的貢是來自百姓的賦，諸侯何以取賦於民？
「不是所有的理所當然，就真是向來如此，只不過忘了多想一點罷了。」
姜槐轉身看著中堂上的匾，與公堂的「明鏡高懸」不同，此處掛的是「爾俸爾祿」，不常擦拭，故而攢起塵灰。
「我們習慣將為地主耕田的人，稱作佃戶，佃戶耕田所得，除了自留，還要向地主交租。
「以此來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以十四州六十郡六百九十縣農家子，皆是承佃於天子。
「所以，稅又稱租，乃佃戶交於天子之租，你們覺得如此解釋，可以說得通嗎？」
學生們覺得有些地方對，又覺得有些地方不太對，一時卻說不上來。
姜槐又道：「就像我方才說過，不是所有的理所當然，就真是向來如此，只不過忘了多想一點罷了。」
田利多想了一點，於是問道：「先生，為什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姜槐笑道：「好問題，田利，我之前問為何收稅，你說的是收來補給官府耗費使用。這話少了一半。
「若要補缺完整的話，則是補給官府耗費使用，而經濟民生。
「你又說等收了稅，就有錢了，可以聘請幕職。這話錯了一半。
「錢是有了，但那是官府的錢，我卻不能用以聘請幕職這等非公私事。
「為何？因為有句話說得好，『取之於民，用之於民』。所以如此。」
講到「取之於民，用之於民」的時候，姜槐頓了一頓，卻是想起了柳師那篇題為「條陳國事闕政恤病疏」的奏議。
姜槐繼而輕嘆道：「黃老道德之語曰：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
「取用有其度也，取田賦，則用以化洪濟旱，取募役，則用以安邦定國，取雜額諸般稅，則用以民生諸般事。
「度權衡，取用平，天下治。
「然而偏是有人不知足。克己復禮，靜心寡慾，斷欲絕求。樣樣都在嘴上，樣樣都做不到。」
做人如此，為神祇亦是如此。
姜槐沒有點明話中指代的人其何誰，只是笑道：「一番感慨而已，說回正題。田利問為什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答案其實就在於我所言的取用一詞之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則王有守土御外之責，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則王有保境安民之義。
「稅為此而取，自當用於此處。」
田利問道：「那這樣的話，收稅之事，也沒什麼不好的地方。」
姜槐笑道：「此處我卻藏有留白，現在挑明，甚是不合時宜，卻要等日後你們自己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