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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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世琪看了一會兒,不動聲色地說道:「不敢,人之患,在好為人師。以後小姐不必叫我先生,亦可直呼我名。」

  冷香笑道:「先生不必為我剛才的話耿耿於懷,我沒有半點瞧不起先生的意思,所以在大家面前不肯就拜你為師,是恐你笑我太俗。現在學生特來賠罪,請先生受我一拜!」說罷,整理裙裾,大有馬上納頭就拜的意思,馬世琪反而不好意思了,上前就要去攙扶。

  冷香見狀,強忍住笑:「先生何故如此?伸出兩手,敢是要捉雞?」

  世琪聽此言,兩手欲前不雅,欲後不能:「我是生受不起小姐的大禮。」

  冷香笑彎了腰:「想得倒美,誰要給你行禮啦?不過說著玩罷了!」

  世琪哭笑不得,始知她不僅天真活潑,又刁鑽古怪,連連搖頭道:「真拿你這毛孩子沒辦法!」

  冷香聽他如此說,又繃起臉來道:「你能比我大多少?還敢管我叫孩子?憑歲數,你根本做不了我的老師,充其量只配做個哥哥,以後我就叫你世琪哥!如何?」

  「不可!萬萬不可!」世琪尷尬已極。

  「那你讓我如何稱呼?叫哥哥,你不許;叫老師,我又不情願;難道直呼你馬世琪?」

  馬世琪簡直哭笑不得:「那也無不可。」

  「那好,你既然讓我直呼姓名,恕我不恭,我就叫你馬世琪,我現在求你一事。

  「什麼事?」

  「剛才在客廳里,那曲子沒彈完,你現在能不能再彈一遍給我聽聽?」

  世琪正色道:「小姐,你不聞古琴非消愁解悶之物,有六忌,七不彈。」

  「何謂六忌,七不彈?」

  「一忌大寒,二忌大暑,三忌大風,四忌大雨,五忌迅雷,六忌大雪;七不彈是:聞喪者不彈,奏樂不彈,事冗不彈,不淨身不彈,衣冠不整不彈,不焚香不彈,不遇知音者不彈。」

  冷香睜著一雙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馬世琪,等他說完了,咯咯笑道:「這麼多清規戒律果然嚇人。不過今日非寒非暑,無風無雨,不聞迅雷,沒見大雪,六忌可以休矣;而七不彈也有許多紕漏,我猜度你之所以不肯彈,無非是認為我不是知音吧?」

  這樣的問話,叫人真不好回答,世琪只好微笑不語。

  冷香急了:「難道你真認為我不是知音?」

  「非也!」世琪真是啼笑皆非,「我只是今天沒有興致罷了,請小姐不必多心。」

  冷香不依不饒:「為什麼沒有興致?我看你來此任教很有些勉強。難道有什麼難言之隱?還是不得已而為之?」

  世琪被姑娘的率直和熱情深深打動,這樣的父親,偏偏生了這樣的女兒,是她裝出來的?還是天性如此?不管怎樣我切不可兒女情長,否則此來何為?於是委婉地說道:

  「小姐切莫性急,我此來就是教你彈琴的,我不彈,你怎麼學呢?只怕到後來,你聽我彈琴有聽膩的時候呢,我今日剛到府,你總得讓我安頓安頓吧?」

  這話說得入情入理,冷香不好意思了:「原是我冒昧了,還望見諒。不打擾了,你好生休息。」說完飄然離去。從這以後,冷香成了西跨院的常客。兩張琴,面對面擺著,世琪正式開始授琴。所幸冷香天資過人,教她並不吃力,稍經點撥,就能領悟,撫起琴來,雖還不能像世琪那樣清奇幽雅,悲壯悠長,但外行人聽之。根本無法分出兩人的不同之處,可見她進步之快了。世琪很快發現這姑娘心腸熱,為人善良,遠非一般嬌滴滴難以伺候的大家閨秀可比。因為不必謹小慎微,所以教起來也就不感到怎樣辛苦,只是想起自己所來目的是尋訪春睡圖,而今消息全無,心中不免焦急,有時難免不經意地流露出心不在焉的神情。冷香心細,見他常常痴痴地走神,往往停琴不撫,纏著他刨根問底。時間一長,世琪一是豁出去了,一是對她為人還算放心,就原原本本地把來府目的和春睡圖的始末和盤托出。冷香聽了,果然深表同情,答應替他探聽這幅畫如今在不在父親手裡。

  假作真時真亦假。

  那日,雨亭被誣為義和團同黨,打入大牢後,就被扔到一間囚房裡。這裡原已有一人關押,此人正是義和團二師兄廖二,因受大師兄差遣,半月前秘密進京打探消息,偶然間發現了多年前殺父霸母的仇人賈斯聞的府第,一時衝動,當晚潛了進去,要手刃仇人,不想被護院的保鏢發現,殺將起來,由於寡不敵眾,當場被捉,投進大牢。這廖二為人耿直,對贓官嫉惡如仇,這次進京不但沒完成大師兄的重託,還由於自己魯莽行事而身陷囹圄,所以悔恨不已,整天坐在角落裡,抱著雙膝,瞪著一雙為憤怒燒紅的眼睛對雨亭不屑一顧。

  雨亭問他什麼,他往往帶理不理的。獄中生活,本來就非常單調,若是難友之間能夠交談,還可聊解寂寞之苦。碰到這麼一個不好接近的人,使雨亭非常苦惱。但作為一個畫家,自有他不為人所理解的怪癖和樂趣;那就是觀察別人的面貌特徵,百看不厭。雨亭和他父親一樣,為人畫像有奇癖,非絕美和奇醜者不肯畫。美,有美的性格特徵;丑,有丑的性格特徵。雨亭觀察廖二幾天,發現他的面貌非常值得入畫。這廖二生得奇偉,膚黑如鐵,左頰右額皆有刀痕,殷紅如新割,兩目半赤如血,頭髮長短不齊,覆其前額,如獅鬣,觀之使人印象深刻,經久不忘。雨亭觀之未免技癢,所恨手邊無紙筆。只好用手指甲在地上反覆勾勒。廖二聽見沙沙的響聲,覺得奇怪,抬頭看去,見他忽而痴痴地望著自己,忽而在地上不厭其煩地瞎劃。以為他犯了神經,非常厭惡,索性背過臉去,不讓他瞅自己。此時,正趕上魏文曾和蘇世桐探監,告訴他世琪已入賈府授琴,春睡圖的下落不難探明。

  他又詳細打聽了一些情況,就讓二人帶些紙筆進來。第二日,紙筆果然送到。雨亭非常高興,心想這回可以好好為獄友畫幾幅肖像了。

  誰料廖二仍然給他個後脊樑。無奈,他只好憑著前幾天觀察的記憶,畫了幾張神態各異的肖像,畫完以後,用墨汁當漿糊,把它們一一粘到牆上,然後退幾步,自得其樂地細細觀賞。

  那廖二開始還聽見紙張的窸窣聲和拍牆貼紙聲,而後,好長時間沒了聲息,好生奇怪,忍不住回頭一看,見牆上早已貼了好些張紙,細看之下,不禁大驚,繼而又捧腹哈哈大笑,好像在鏡子裡看見了自己的各種怪態!有的怒目而視,有的齜牙咧嘴,有的在打哈欠,有的像咀嚼食物,有的又一副饞相。他十分嘆服,

  竟一反常態地和雨亭攀談起來:「看不出你老兄還有一手,畫的真還挺像我,美中不足的就是太簡單,你能不能好好給我畫一張?說不定他們很快就要殺我的頭,你給我畫了像,再想辦法帶給俺娘。她若想我時,看看畫,解解心焦吧!」

  雨亭被他說得鼻子發酸,安慰道:「我一定好好給你畫一張。不過,你可要受點委屈,坐在我對面,讓我瞅著畫,不能隨便亂動,能辦到嗎?」

  廖二高興地嚷道:「這個容易,我不動就是了!」說罷,果真端端正正地坐在對面,循規蹈矩,目不斜視地讓雨亭畫他,連蚊蠅飛來叮咬,他也忍著不去轟。雨亭見他如此真誠,就傾盡所學,聚精會神地畫像。兩人配合默契。但見用筆精確,敷色明麗,天機物趣,畢集毫端。

  整整費時一天,肖像告成,觀之神態俱活,呼之欲出。廖二活動一下麻木的四肢後,近前看畫,見跟自己惟妙位肖,竟毫無二致,不禁大為高興,連連稱謝,最後說:「我真鬧不懂,你老兄一介文弱書生,又才華蓋世,怎麼也會坐牢?」

  「唉!一言難盡哪!」雨亭這才把春睡圖的事和受賈斯聞迫害的事一五一十地說給他聽。聽得廖二幾次站起,又幾次坐下,最後忍不住問道:「怎麼?俺倆的仇人竟是同一個人?」雨亭聽出他話中有因,一問,廖二就把十八年前的那段往事講了出來。至此,二人同仇敵愾,決意設法出獄,一起找那賈斯聞算總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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