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懷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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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河就像一條帶子,正南正北的懸掛在空中,天河之下是廣袤的綠海,平疇綠野仿佛流向天河,蒼穹相接,說在夜晚並分不出什麼區別,日上三竿則一藍一綠,天與地所相隔的地方便是人間,世人,牛馬,草野生之於地而望天,倒也分不清天河的起始和草原的盡頭,馬牛想不了這麼多,只知道可以大快朵頤,怡然自得,隨便睡覺,遍地撒歡,但人卻不能這樣,或許說因為人的存在攪擾了草原的安寧,但也護衛著草原的安寧,懷朔鎮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這裡是一座軍屯,高大的鎮城厚厚的城牆用夯土夯嚴實了。城牆之間卻並不總是能相連,有各種各樣的豁口,似乎是大地並不滿意於用這個土做的帶子把它自己分割開,城內住的都是些破落軍戶,這些人世代鎮守北境,鋸齒形狀的城牆連接著各個筒樓,只是城牆上的兵,懶懶散散的走著,身上的布甲是爛的,腳上並沒有穿鞋或者說穿了這個麻布草織成的鞋只是早已磨平的底,留下個黑黢的紅彤彤的亂七八糟的腳底板,更不用提什麼護腕,那是更是沒有,上城牆的兵他們都過得不好,城裡的兵雖然過得不勝寒顫,但也好不到哪兒去,幾十年前是他們上草原打秋風去,現在他們可防不住蠕蠕人來打秋風,衙門裡管事的主事都心向洛陽,塞北苦寒,非善人之地呀,牛馬不管這些,它們只循著吃草馳騁自由。

  風輕微的拂過,小草立馬發出沙沙的聲響看似是一片綠海,走進了一看卻只剩下土塊兒了,真是怪了,遠處依稀還能聽見趕羊的笛音和狗的狂吠,就這樣靜靜的靜靜的待到了日暮西垂,太陽是要下班的,它最後的慷慨就仿佛溫柔的收斂了光芒,肆意的再一次燃燒自己,把天邊染成橘紅色,燒掉燒掉,把這一蒙蒙的綠色全部燒掉,它的溫柔是使人能夠直面太陽,它的殘酷是那背後的力量。心情好,便覺得是如夢如幻,心情不好,是暗夜的號角,接下來就是草原那無邊無際的嚴寒和永遠不會過去的長夜,就這樣一個年輕的懷朔兵就靜靜的躺在草坑上一動不動的從白天躺到了晚上,躺到天空變成了天河,躺到太陽轉成了月亮,躺到星辰星宿接班上崗,從遠處的城牆那邊走過來了三五個兵他們叼著狗尾巴草,走到躺著的那個兵的旁邊,用自己的腳踹了他兩下「走啊,別發呆了,賀六渾,你再這樣逃值,哥幾個可就不替你了」隨後大笑著揚長而去。賀六渾靜靜的想著,走,走去哪兒呢?他還有家嗎?想著又覺得沒意思了便輕輕的哼起歌來「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地現牛羊。」他最大的愛好就是來這片草原上躺著,能忘掉許多事情,人我,是非,情理,十幾歲的賀六渾琢磨不明白,他想著自己的一輩子,也可能會交代在北境交代在草原又望上天上的繁星與月亮,真是天公無語對枯棋,明月一何朗,我命如何哀……

  賀六渾失魂落魄的還是回到了那個茅草屋,正堂的桌子上擺著父親高樹生的牌位,姐姐一早就睡下了,姐夫在外打理著馬槽,「六渾兒今天咋又逃值了?」姐夫面帶怒色的詰問道,同時雙手在衣服上抹了抹馬槽上的槽泥。

  「城牆上沒事做」賀六渾心不在焉的答道。

  「平時多注意著點兒最近不安生,咱軍戶可賭不起。」姐夫嘆了嘆氣道。

  「姐夫,我覺得這世道要亂了,我交代您的事兒都做好了嗎?」

  「這麼幾頭羊,我還能顧看著好。倒是你別再逃值了,小心點蠕蠕人最近不安生。」

  「好。」

  他躺在草蓆上左右挪騰就是睡不著,不是在害怕,也不是在慌張,是興奮一種從心底里鬧出來的興奮,這種冥冥之中的上天賜予的暗示在不斷刺激著他。天河仍然流淌著,綠波也流動著。在同一片天地里在城牆的另一頭,高大的婁府之內,內里的假山美池不值得說,空氣中瀰漫著香味兒那味道忽遠忽近,若即若離,是花香?是果香?不知道用的是哪種上好的胭脂粉,仔細尋覓著香味兒便來到了廂房,屏風四壁,屏風之內細膩的蠶絲障隔著高大的木質床,床上躺著一個小姑娘,在床上肆意的亂動著左右騰挪睡不著,她滿腦子都想著前幾天在城牆上看著的那個小伙子,聽說他叫賀六渾……

  她不知道為啥會看上這個窮小子,只是因為在高顴骨下配著的俊朗面龐,還有那雙散射精光的眼眸,總不會是那雙大白牙吧,她還是沒能想明白,賀六渾長得太性感了,她的小臉憋得通紅,在心底里她已認定了這個丈夫。

  賀六渾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得到了這位高門小姐的青睞。在此之前上天對他絕對是不公的,上天幾乎什麼都沒有給他,除了一張漂亮的臉蛋,但在之前在軍中這張臉蛋可沒有給他帶來多少好處。

  婁昭君,懷朔大戶婁內乾的女兒,出手更是闊綽,動不動就差人送錢給他,還為姐夫一家辦了過所得以進城討生活。

  賀六渾的內心陷入了空前的糾結,他害怕這種沒有來由的愛意,他是罪臣的兒子,是最卑微的軍戶,是懷朔草原里無人在意的那棵小草,不要說什么小草野百合也有春天,懷朔的草原上見慣了血雨腥風與廝殺,溫和平靜的春天早在百年前就死了,但時間久了,他越來越發現婁小姐的愛是真實的,她將她的私房錢勻出一大半來接濟,這個女人從心底里認定了他,他也決定用全部的力氣要娶這個姑娘,並且給她這輩子的幸福,她做這一切的要求,僅僅是提親,他決定了,他要去提親,他重新啟用了自己好久不用的真正的名字,賀六渾還是要用只不過在之後的事情,他現在要攀一攀漢人氏族的高枝,他硬是攀上了渤海高氏的名聲,他叫高歡。


  高歡小心翼翼的遣著冰人,試圖將自己的家事近況說清楚說與那婁老太爺聽,但老太爺也是從洛陽來的見過大世面的門人自然不會將他小小的一個軍戶放在眼裡,將高歡所遣的冰人大罵趕出去了,心灰意冷的高歡並沒有繼續他混噩的生活,他的才學氣質和長相都在一步一步催促著他往上繼續去走,他心裡想著這輩子可能與婁小姐沒有什麼緣分了倒不如遠走他鄉另謀出路,在出城的路上婁小姐,縱馬疾馳,伴著狂風,斜著黃沙,「高歡!我非嫁你不可,我父親管不了我,我這輩子要定你了!」婁昭君策馬疾馳怒吼道。

  高歡的眼眶濕潤了,這個女人為了他做出了這麼大的犧牲,高歡不想逃下去,他決定再會一會他的老丈人,一做馬來二做牛,三是兵士四作郎,婁內干慢慢認可了這個女婿,因為他從高歡的眼睛裡看到了熊熊燃燒的慾火,甚至好像看到了一絲天子氣,俊朗的五官,豪爽的性格,精明的腦袋,更關鍵的是在這個漢人的身上看見了早已喪失的鮮卑古俠之風,那是平城的輝煌與驕傲,婁太爺最終決定將女兒嫁給他,他此時並不知道他這位女婿將會把給他的嫁妝吃成這世界上最大的彩禮,高歡就這樣開始了他軟飯硬吃的人生。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年輕的婁姑娘用她極其強悍的魄力和銳利的眼光鎖定了他這個面前邋遢不堪貧窮見底的落魄男人,而這個男人將會帶給她遠超想像的回報,但此時這個男人只有一個要求:「夫人請給我買一匹馬。」

  靠著這樣一匹馬,高歡擺脫了城牆士兵的待遇,他開始成為一名郵差。憑藉他高超的馬術穿越於六鎮當中,往返於洛陽之間,他的眼界大大開闊了,交到了不少朋友,比如懷朔鎮的省事司馬子如,戶曹史孫騰,外兵史侯景,也有段榮,蔡俊這些義士,神龜二年,高歡又一次寄軍報於洛陽,而這一次的洛陽之旅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

  離洛陽東城出城門過四五十里有層層群山叫做邙山,邙山最近很熱鬧大批的工匠往返於此開鑿新的陵寢,青史幾行清淚,北邙無數荒丘,任城王元澄死了,聽說葬在了邙山,此時在帝宮垂簾聽政,臨朝稱制的是胡太后,好崇佛愛佛,在城外八九十里處開鑿了一片又一片的佛窟,喚做龍門石窟,造了座百二十丈的佛塔,佛光沉沉,金碧輝煌,在城外鮮卑人的皮鞭揮得呼呼生風,滴答滴答的血從征戍的百姓繫著的束帶下的毛巾一點一點落在地上,除了邙山其餘的丘早就已經沒有了樹,洛陽城裡,易子相食,山困民窮,但是佛光依然盛,普照洛陽。

  在朝廷內人人自危,胡太后生殺予奪一把抓,但總有那麼幾個頭鐵的去觸犯這個帝國的逆鱗,征西將軍張彝的次子張仲瑀上了一道秘密的奏章,要求改革選拔制度,認真評定武官的資格,不能夠給他們安排清閒的職位,但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奏章的內容很快被別人知道,傳遍了洛陽的大街小巷。

  這篇宣言直接惹惱了羽林軍與虎賁軍,他們在洛陽的大街小巷張貼榜文要求殺掉張彝父子。

  也就是這天早上,近千名羽林與虎賁的士兵跑到尚書省的宮門前,要求交出張家人。尚書省沒有人敢主持公道。士兵們見沒動靜就舉著火把扛著柴火衝到了張家的府邸,把行動遲緩的張彝拖到堂前一頓好打。然後放火燒了張家府邸,他的兒子張視均跪在地上為父親求情,士兵們也把他一頓毒打,最終扔到了火中,活活燒死了。而士兵們殺完人放完火揚長而去。事後,胡太后只是象徵性地抓了8個為首的羽林武官斬首,沒有理會許多大臣遞交的要求考察武官資格的奏章,最終這件事情不了了之了。

  高歡親眼目睹了這樁慘案,但是他沒有來得及震驚與害怕被隨之而來的野心與慾火重新占據了大腦,從此以後散盡了婁家的家財去結交四海好友,他知道他的機會來了,國家的法紀既然已經亂了,那麼平定天下,澄清宇內的重任就在於六鎮,而六鎮中的英才可能就是他高歡自己了。

  「縣公,您講的這個故事就是神武帝起家的故事吧。但縣公您好大的膽子,身為帝胄後裔,竟然直呼先皇名諱,還將此作為談資講與我聽。」說話的人身長修高八尺雙目銳利,虎背蜂腰,壓低著草帽端正的站在縣公的對面,此時他並不理解為什麼縣公要給他講這個故事,他們高家先祖的故事。

  「桃子,我想說我們高家也是趁著亂世起身,接下來的六鎮的故事,我還沒有來得及講,我們高家起家的故事也是充滿傳奇和浪漫的,只是幾位先父叔伯沒有這樣的魄力罷了。」那個被稱為縣公的人這樣說著眼神里都是些遺憾。

  「今天的大齊也不是過去的大魏了,這幾十年好像什麼都沒有變過,桃子,你和你的父親一點都不一樣,你的父親寒冷,就像遼東的寒冰怎麼都捂不熱,而你恩怨分明,我能理解你對太平的渴望,我高長恭也有這樣一份渴望……」

  高長恭說完,微微抬頭看向天空,天河像一條帶子正南正北的在天空上分布著,天空很黑,這個黑並不純潔,就像有污漬,黑的很骯髒。

  「桃子,我的兄弟叔伯並不信任我,楊太尉也保我不得,我的路靠你繼續走下去了,我生是高家人,死是高家鬼,但如果你找到了更好的出路大可以去奔,替我看到萬世昇平!」隨後縣公縱馬疾馳向著鄴城方向去了。

  劉桃子木訥的呆在原地,在這座縣衙之內,他剛剛因為受到了縣公的賞識,將他擢升為游徼,轉身恩公就朝著生死不明的命運去了,他清楚地知道,他們兩個人身上都懷著不可明說的秘密,高縣公是齊神武的孫子,是最像他的也是最不像他的,高縣公體恤民生,以皇室之尊體察民情,專管一縣事物,是文襄皇帝之子,當今聖上的侄子,卻沒有他們高家人的骨子裡的嗔狂,他平靜的就像一灘水,不對應該是湖,包容著世間萬物,菩薩低眉,他愛著天下,卻怒其不爭,對待敵人對待不公又是一副金剛怒目的模樣,只不過這金剛時常隱蔽在面具之下,他從不發毒誓,甚至私生活也極為檢點,實在不像皇家人,他兵法武功俱佳。但卻躲不過這朝堂上的明爭暗鬥,天公無語對枯棋!但是轉而一想桃子又想到了自己的父親,他的父親劉桃枝是當今聖上的御用殺手,一想到當今聖上有可能要讓自己的父親殺縣公他就又有些彷徨驚詫和害怕。這種無可奈何的對天祈求的無力的情緒立馬沖塞了他的全身,他竟不住的癱軟坐在地上,大齊的天還能亮嗎?

  但也在心底里,他默默記下了高縣公的話,為了太平,為了太平……

  ps:高歡,字賀六渾,渤海蓨人也。六世祖隱,晉玄菟太守。後世事慕容氏,由燕而歸魏,祖謐,以罪徙居懷朔鎮。歡生而皇妣韓氏殂,養於同產姊婿鎮獄隊尉景家。及長,深沉有大度,輕財重士,為豪俠所宗。目有精光,長頭高顴,齒白如玉,少有人傑表。家貧,及娉武明皇后,始有馬,得給鎮為隊主。鎮將遼西段長常奇神武貌,謂曰:「君有康濟才,終不徒然。」便以子孫為托。及貴,追贈長司空,擢其子寧而用之。——《北齊書·神武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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