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難人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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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柳志遠醒來,已近中午,他簡單抹了把臉,出去吃點兒早飯,又去縣政府後的小院外找人。轉了幾圈,情況一如昨天,不由灰心喪氣,晃悠到天晚,懨懨而歸。

  第三日重又打起精神,繼續尋找,將到中午,漸漸氣餒。正無精打采,只聽一個蒼老聲音叫道:「喂,小伙子。」循聲望去,只見一戶人家二樓陽台上,坐著一個老婆婆,滿頭白髮,依靠椅上正曬太陽。見柳志遠抬頭,道:「就是叫你呢!你在這兒轉悠兩天了,問來問去的,想要找誰?」

  柳志遠心中登時燃起希望,道:「奶奶,我想問孔縣長家。」老婆婆問:「找他辦事嗎?」柳志遠道:「不是,有點兒事情。」老婆婆道:「現在是上班時間,他家裡沒人,晚上來吧。他們兩口子,每天晚飯後都出來散步,你只需在門口等著就行。」

  柳志遠聞言大喜,心想這老婆婆真是大大的好人,一定會長命百歲,道:「奶奶,能不能跟我說說,哪個是他家呀?」那老婆婆微微沉吟,道:「看你這小孩兒不容易,告訴你吧,我家後面第四家就是。」柳志遠本擔心她不會說,料不到她答應的這麼爽快,聽後不住口道謝。

  告別那老婆婆,開心至極,漫無目的在街上閒逛,消磨時間。見路邊一個小院,大門上用白灰寫著「招工人」三字,心裡一動,想:「正好剛丟了工作,進去看看。」只覺這個上午,幸運的很。進去一問,原來是一家搞裝修的招學徒工,管中午一頓吃的,再給點兒工錢。柳志遠想:「活兒倒是不重,只不過錢少了點兒,再找其他活兒看看吧。」和老闆招呼一聲,出了院子。

  不過這倒給他一個提醒,出門後開始留意街邊店鋪的招工情況。又問了幾個,但工錢都不盡如人意。

  逛了半日,夜幕降臨,路燈漸次亮了起來。他來到孔縣長家大門口,想上前敲門,又覺不妥,心想:「人家正在吃飯,我進去幹嘛?反正他們飯後出來,等會兒就是。」當下便在大門口候著。

  過了約半個小時,只聽鐵大門「咣當」一響,有人開門。其時天已全黑,只胡同口一個電燈泡亮著微光,他借著燈光,分辨出出來的是一個女人,心想:「這一定是孔縣長的愛人。」當下咳嗽一聲,道:「您好。」走了上來。

  那女的猝然一驚,道:「誰?」嚇得聲音微微顫抖。柳志遠道:「對不起,嚇到您了,我叫柳志遠……」猛地看清了那女的容顏,錯愕道:「怎麼是你?」

  那女子「啊」的一聲,愣了一愣,突地推開大門,就要逃了進去。柳志遠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抓住,道:「高姨……高丹萍,站住。」把她拽了過來。

  那女子身子顫抖,道:「你認錯人了。」柳志遠恨恨道:「怎麼可能?化成灰我也認得你,高丹萍。」那女子肩膀聳動,哭了起來,鼓足勇氣緩緩回頭,道:「你……我……」正是高丹萍。

  這晚孔縣長下鄉未回,高丹萍晚飯之後,習慣性的出門散步,沒料竟會撞見柳志遠。這故人之子,實是她睡夢之中,最最恐懼、難以面對之人,因此乍一見他,竟是害怕得說不出話來。

  柳志遠看著她那張熟悉的臉容,比以前更嬌美動人,恨意更濃,胸口一痛,眼淚撲簌簌直落。就是這張容顏,害得他娘死爹走,家破人亡,自己姐弟四個,孤苦無依,他怎麼能忘得了這張臉?兩年來,每想起這罪魁禍首,他心裡便恨不得將她千刀萬剮,碎屍萬段,只是高丹萍早無影無蹤,到哪裡找去?不承想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讓他以這種方式見到仇人,真真是讓人意想不到。

  他心中仇恨奔涌,手上不由自主加了力道。高丹萍胳膊被抓得生疼,忍不住「啊呀」叫了出來,哭道:「志遠,放手。」

  柳志遠想要給她幾個耳光,又顧及她大喊大叫,驚了左鄰右舍,到時自己難以脫身,畢竟打上別人家門,說不過去,況且她是縣長夫人,也不敢輕易動手。當下鬆了鬆手,卻不放開,道:「你不是要散步嗎?正好出去說說咱們的恩怨。」

  高丹萍止住哭聲,道:「你放手,我和你出去。」一手鎖上大門,以示其誠。柳志遠見她如此,將她鬆開。

  高丹萍默默前行,步履沉重,一步一步,儘是傷心,在黑夜燈光下更顯柔弱可憐。柳志遠兀自放不下心,緊跟在她身後,害怕一不留神,被她逃之夭夭。

  二人各懷心事,來到大街之上。高丹萍走到一個行人稀少處,轉過身來,對柳志遠道:「你今晚是給你娘報仇來了,是嗎?」柳志遠冷然道:「不錯,自從我知道我娘怎麼死後,無時無刻,不在想著找你。」高丹萍神色悽慘,苦笑道:「既然如此,要打要罵隨你。」

  柳志遠舉起掌來,就要向她擊落,燈光下見她雙目緊閉,身子顫抖,顯是害怕至極,不由心中躊躇,這一掌便打不下去。他自懂事以來,便自命英雄,最不齒欺負婦孺的行為,從不曾想過,自己有一日會當街毆打女子。此刻見高丹萍楚楚可憐,心裡不自禁掙扎,想:「這害娘的仇人,我打還是不打?」


  他為人恩怨分明,高丹萍若是男子,早打得她跪地求饒,但偏是個弱質女流,叫他如何動手?手揚了幾揚,終於放了下去。

  高丹萍等了片刻,聽他嘆氣不已,慢慢睜開眼睛,道:「你下不了手?」柳志遠矛盾萬分,不知該不該繼續動手。高丹萍幽幽道:「我知道你是一個好孩子,看起來對人兇狠,其實心底很軟。」

  柳志遠被她說中心事,惱羞成怒,咆哮道:「住嘴!」仿佛心中鬱悶,不吼出來會讓人窒息死亡。高丹萍嚇了一跳,看他面目猙獰,不由後退兩步。

  柳志遠看著眼前這個女人,想起娘與她姐妹相稱,她也曾對自己姐弟百般疼愛關心,慈愛情意,尤有餘溫,否則自己剛才也不會脫口而出,叫她一聲「高姨」。念及此點,更不忍動高丹萍一根手指。

  高丹萍道:「我對不起你娘,你就是打死了我,我也沒有怨言。」柳志遠恨道:「我……我……」心想我難道真的打死你嗎?長嘆一聲,道:「我娘料不到收留了你,卻引狼入室,會害死她自己。」

  高丹萍目光痴呆,一動不動,思緒飄向過往,喃喃道:「不錯,我是狼,狼心狗肺,忘恩負義,死上多少次,也不足贖罪孽之萬一。我燒香拜佛,祈求你娘榮登極樂,以為會稍稍安心,但怎騙得了自己的良心?日日夜夜,都在內疚中煎熬,生不如死。」柳志遠恨道:「既然如此,你怎麼不去死?還有何臉面苟且偷生?」

  高丹萍看向遠方,街邊商鋪的霓虹燈絢麗閃爍,多姿多彩,道:「我也曾想過死,但就這樣走嗎?我才二十多歲,我不甘心。我只不過是愛了一個人,就要為此了結性命?」柳志遠聽了這話,罵道:「賤女人,什麼叫只不過是愛了一個人?你害死我娘,竟還恬不知恥,說出這話。」

  高丹萍無聲苦笑,淚水滾滾而落,自嘲道:「你說的對,我是賤,會死心塌地,愛上一個已婚男子,況且他的妻子,還是我的救命恩人。戲班子那麼多後生小伙兒,喜歡我的不少,我偏偏愛上恩人的丈夫,明知道萬萬不可,偏偏又欲罷不能,不是賤,又是什麼?不是恬不知恥,又是什麼?志遠,你罵的不錯,我不該去愛你爹,不該愛他。」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苦,內心的痛楚,難以言表。

  柳志遠見她神色悲愴,哀哀欲絕,真是生不如死,不知為何,竟想起柳付庭的作為,這事又怎能怪高丹萍一人?若是柳付庭潔身自愛,哪有後來的悲慘結果?突然之間,隱隱約約覺得,將所有的過錯都推到高丹萍身上,有點兒不太公平。

  高丹萍擦擦淚水,又道:「不管怎麼說,你娘是因我而死的,我再悔再愧,也換不回她的性命,只有離開柳家莊,懺悔自己的過錯,吃齋念佛,超度你娘的魂靈,在內疚中了此殘生。志遠,我對不起你娘,對不起你們姐弟,都是我的錯,高姨給你跪下了。」雙膝一軟,朝柳志遠跪倒。

  柳志遠大吃一驚,急道:「你幹什麼?」慌忙躲開,不受她這一跪。高丹萍道:「我只有如此,心裡才會好受點兒。」柳志遠又羞又惱,沒好氣道:「你這是威脅我嗎?求我原諒你嗎?要我原諒,那是萬萬不能。」高丹萍搖了搖頭,道:「我不求你原諒,而是心中有愧,應該給你姐弟下跪。」

  柳志遠手足無措,道:「你這算什麼?起來起來。」見高丹萍淚如雨下,對自己的話恍如未聞,不禁心亂如麻,不知如何應對。只覺頭疼欲裂,突地大叫一聲,跑了開去。

  高丹萍錯愕不已,見他如癲似狂,擔憂道:「志遠,你怎麼了?」柳志遠哪裡聽的進耳去?腳下狂奔,只想儘快離開這裡,離開這個讓自己恨之入骨的女人。

  他不辨東西南北,埋頭直衝,直至肚中噁心難受,腿腳酸軟,不能再跑一步,方停了下來,對牆嘔吐。吐得涕淚交流,卻聽之任之,不顧不管,仿佛唯有作賤自己,才能減輕心中痛苦。

  在路邊吐了一陣,尋偏僻處坐了,呆呆想方才之事,不由惱恨自己婦人之仁,對高丹萍下不去手。心中自責不已,想:「娘,兒子沒用,沒有為你報仇。你放心,我再見到那個女人,絕不手軟。」發誓與高丹萍不共戴天。

  他費盡心思尋找恩人,不料卻找到仇人,世事莫測,不外如是。苦笑幾聲,尋路返回工廠。先到女工宿舍,喊柳思遠出來,跟她說了此事。

  柳思遠也沒想到他找到的竟是高丹萍,奇道:「她怎麼會成了縣長夫人?」柳志遠哼的一聲,不屑道:「她就是個婊子,縣長被她迷住,也不奇怪。」柳思遠看看他道:「你怎麼罵的這麼難聽?」柳志遠怒道:「不是嗎?你難道要維護她?忘了娘怎麼走的?」

  柳思遠道:「你既然這麼恨,剛才為什麼放過了她?」柳志遠聞言一怔,說不出話來。柳思遠沉思片刻,緩緩道:「其實娘死的事,爹的責任更大,高丹萍也是個受害者。」

  柳志遠急道:「胡扯八道,她倒成了受害者了?姐,你到底在幫誰說話?」柳思遠懇切道:「我沒有幫她,只是同為女人,知道她不容易。其實你也是這樣想的,才沒有理直氣壯的打她,是不是?」柳志遠冷冷道:「沒有,我沒有你想的那樣寬容。」柳思遠長嘆一聲,不再多說。

  姐弟二人都是沉默,良久柳志遠方道:「你常去看爹嗎?」柳思遠道:「看過他幾回。」柳志遠道:「這件事千萬不能讓他知道。」柳思遠皺皺眉頭,道:「你怕他和高丹萍……」柳志遠截斷她道:「咱們那個爹,你又不是不了解,別節外生枝,讓他惹出了麻煩,高丹萍現在可是縣長夫人。」柳思遠點了點頭,道:「你有沒有問她幫你的事?」

  柳志遠搖搖頭道:「當時氣得頭昏腦脹,哪還想的起問這個?她在我面前一跪,我更是六神無主,只有跑了。」柳思遠道:「管她因為啥幫你,好歹弄清了幕後人是誰。」柳志遠道:「不錯。」

  二人又說了幾句,柳思遠回宿舍休息。柳志遠回高威家睡,高威正躺在床上等他,見他進來,問道:「咋樣?今天找到人沒有。」柳志遠嘆了口氣,道:「找到了。」跟他說了情況。高威驚道:「最近怎麼回事?咱們都碰見這麼多巧事。」柳志遠心中鬱悶,道:「你遇見的是好事,我遇見的是壞事,運氣比你差的遠了。」高威搖了搖頭,勸道:「是好是壞,要長遠看,現在誰能分得清呢?」柳志遠想想他說的也有道理,禍福相依,誰又能看透明天?又和他聊了一會兒,上床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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