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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實的生活往往並不像小說寫的那樣,宋立忠火化這一天,沒有寒風凜冽、烏雲密布的天氣來襯托悲傷的氛圍,前一天剛剛下過雪,早上已是晴空萬里,風也停了。告別儀式一大早就在殯儀館舉行,說是儀式,其實就是家屬最後一次瞻仰遺體。宋立忠是個小人物,沒有人送花圈,也沒有朋友熟人前來弔唁,哪怕是親人,也只有許麗萍母女倆,此刻她們正站在通往焚燒爐的過道等待遺體從停屍房推過來。

  趙荀、張飾平和劉悅三人在過道的玻璃門外等候,王濤在裡面陪著許麗萍母女倆。殯儀館是個嚴肅的地方,來到這裡的每個人,臉上都或多或少掛著悲傷、麻木、或者沉思的表情,即使天氣晴朗,這些人也像是蒙上了一層灰,毫無色彩,三個年輕人的活力瞬間收斂了許多,他們感到更多的是尷尬,覺得自己和這裡的氣氛格格不入,甚至感覺站在任何地方都顯得礙事,於是只好來到門外等候。

  透過玻璃可以看到王濤和許麗萍她們,從許麗萍的臉上可以看出,她似乎並沒有過多的悲傷,更像是急於完成什麼任務,眼神中透露出焦急與慌張,許麗萍的女兒個子不矮,看上去比媽媽高出了半頭,媽媽的基因並沒有完全在女兒的身上顯現,女兒看起來更柔弱和溫和,模樣也比媽媽更清秀,扎著的高馬尾剛剛垂過後脖頸,一身黑衣顯得頗為莊重,比她初中生的身份顯得成熟了許多。

  趙荀正觀察得出神,忽見三人向走廊的另一側急走過去,趙荀知道是老宋的遺體被推了出來,趕緊拉著兩個年輕人從玻璃門跑了進去,跟著師父和許麗萍他們,果然看見走廊拐角處推過來一輛小推車,六個人跟上去,工作人員將遺體推到與走廊呈T字形的凹陷處,讓他們做最後的告別。

  宋立忠躺在簡陋的推車上,身上穿著一套黑色壽衣,衣服明顯比他大了兩號,看上去更像是身體被裝在一個套子裡,顯得極不和諧。遺體已經提前化好了妝,樣子沒有死的時候那麼恐怖,但臉上已沒有任何血色,更像是一具假人。走廊凹陷處的盡頭是一扇老式格子窗,窗外緊挨著另一座房子的山牆,陽光從山牆與窗格的錯落處投射進來,恰好稀疏的落在宋立忠半邊臉上,看上去像一副陰陽臉,讓人覺得更加詭異。

  許麗萍站在陰影處,面對著宋立忠的遺體,並沒有想像中的大聲哭喊,而是默默的抹著眼淚,嘴裡不斷小聲嘟囔著什麼,趙荀刻意注視著許麗萍的表情變化,怎奈她一直用手擦拭眼睛,根本看不清她的臉,許麗萍的女兒則是木然的站在旁邊,從她的臉上看不到一點悲傷,只是默不作聲半低著頭,讓人恍惚覺得她並不是死者的女兒,更像是殯儀館一名合格的禮儀人員。

  簡短的告別儀式只有十幾分鐘,劉悅卻覺得異常難熬,他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場面,面對著和自己不相干的遺體,還要裝出悲傷的表情,別說自己從來沒有見過屍體,就算是一名法醫,相信面對遺體和面對屍體的感受也不太一樣。這種從四周擠壓過來的壓抑情緒讓人呼吸都感到困難,正驗證了課本里哈特菲爾德的情緒傳染理論。只是現場這幾個人到底誰才是真正的悲傷,至少從大家的表情還難以分辨。她瞟了一眼身旁的趙荀,發現他正盯著許麗萍看,而張飾平則微抬著頭,望著斜上角的牆面發呆,師父的表情略顯沉重,許麗萍則一直機械地用手在眼角抹淚,她站在陰影里,無法看清她的表情。

  告別儀式結束後,遺體被推去焚燒爐等候火化,他們六個人也被安排在大廳等著拿骨灰。大家坐在塑料椅凳上,誰也不說話,老宋的女兒一直在玩手機。

  「哎呀,實在對不起,弟妹,實在對不起啊,我來晚了,抱歉抱歉。」正在這時候,一個穿著米黃色大衣的老頭沖許麗萍走過來。這老頭看上去60來歲,個子挺高,脖子上圍著一條白色毛線圍脖,腳下穿的皮鞋踏在大理石地板上噹噹作響。

  「那個,老宋他……」

  「已經推去火化了。」許麗萍面無表情地回答道。

  「唉呀,你說我怎麼就把時間給記錯了呢,我記成了9點,我這腦子,老了、老了。」老頭一手拍著腦袋,身體後傾,擺出一副十分無奈和愧疚的樣子,另一隻手從大衣兜里掏出一個白色信封塞給許麗萍。「節哀啊,弟妹。」

  張飾平早就覺得無聊了,突然來了個人,倒是先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記得上高中的時候參加過姥爺的葬禮,來弔唁的人都會給媽媽送一個信封,裡面裝的是隨禮錢,白事有講究,隨禮必須是白色的信封或者是白布包的,不像喜事用紅包。

  劉悅對這個不速來客沒有好感,心想,如果真的是記錯了時間,在大家誰都沒有開始說話的情況下,他是不會知道自己記錯時間的,這句話顯然是給自己的晚到找藉口,一個虛偽的老頭。

  趙荀忍不住小聲問王濤:「師父,這人是誰?」


  「不知道,沒見過。」

  這老頭也不含糊,在場的人除了許麗萍,對其他人視若無睹,也不打招呼,也沒讓許麗萍介紹,只是坐在許麗萍旁邊開始等起來。

  老宋女兒也沒和這個人打招呼,只抬頭看了一眼,就繼續玩自己的手機了。

  過了個把小時,殯儀館的人來招呼他們過去,把他們幾個帶到大廳靠牆的位置臨時圍擋起來的房間裡,房間裡有一張鋪著白布的桌子,桌子上放著一個紫黑色的骨灰盒,工作人員把宋立忠的骨灰推了進來。

  「誰是宋立忠的兒子或者女兒?」工作人員問到。

  老宋的女兒沒吭聲,許麗萍推了一把女兒,跟工作人員說:「她是女兒。」

  「來,過來撿骨灰。」工作人員說著遞出一個火鉗夾。

  老宋女兒沒有接,轉身對許麗萍小聲說:「媽,我不去。」

  許麗萍皺起眉頭,用胳膊肘懟了懟女兒,小聲說:「快去,快去啊……」

  「我不去,你咋不去啊?」老宋女兒一臉不情願,使勁往後靠了靠。

  「怎麼地?家屬撿不撿,快點。」工作人員也不客氣。

  許麗萍看著拿自己女兒沒轍,只好對工作人員說:「要不算了吧。」

  工作人員沒吭聲,拿著火鉗夾自己撿了起來。

  劉悅小聲問趙荀:「為啥她媽不撿?」

  「我也不知道啊。」

  「這個有規矩,必須是逝者的晚輩來撿。」王濤接過話茬說。

  「骨灰全要嗎?」工作人員轉臉問許麗萍。

  「嗯,都行。」許麗萍有點心不在焉。工作人員撿了幾塊整的骨頭放進骨灰盒,隨後把所有的灰渣都倒了進去,蓋好骨灰盒,遞給老宋女兒,老宋女兒假裝沒看見,轉過身去,許麗萍只好自己接了過來,工作人員便推車離開了。

  許麗萍把骨灰盒放在桌子上,從挎包里掏出一張紅布,鋪在另一半桌面上,然後又把骨灰盒放在紅布上,裹了兩圈扎了個結,然後捧起骨灰盒往門外走。大家都跟著出了門。

  骨灰停放處在殯儀館的另一個樓,從室外台階上去,就能看到繳費處。許麗萍說自己沒錢買墓地,只能先把骨灰寄存在殯儀館裡,一年也就幾百塊錢。她把錢包遞給女兒,讓女兒到窗口繳了費,拿了繳費單,到停放處門口辦理了手續,手續單上寫著放置地點是2樓7排3層的310號櫃,許麗萍領了柜子鑰匙和存放登記卡,抱著骨灰盒上了二樓,又把扶梯推到7排,爬上3層,打開櫃門,安置了骨灰盒,又在裡面放了一些假花、金元寶等等一些貢品,嘴裡默念了一些吉祥話兒,鎖上門就下了樓。

  樓下趁著許麗萍和女兒上樓的空檔,王濤和黃大衣老頭攀談起來,原來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地下商鋪和老宋死前喝了頓酒的老齊。老齊名叫齊明國,今年66歲,也是個退了休在家待不住的老頭,退休前是市人事局的一個科長,家裡不缺錢,在地下商鋪擺攤只是他的業餘愛好,賣不賣得出去東西不重要,重要的是白天有朋友說個話,晚上有朋友喝個酒。老齊說他很喜歡和宋立忠打交道,人老實,話也不多,實在,只是這麼快就走了實在出乎他的意料。

  張飾平不像他師父,沒有耐心,懶得和陌生人嘮家常,直接就問:「你們那天喝酒喝到什麼時候?」

  「晚上6點多吧……」

  「6點多?你們幾點開始喝的啊?」

  「6點多。」

  「6點多喝,6點多走,你們到底喝沒喝?」

  「這個,是這樣的,本來說好要多喝點,結果他就喝了兩盅就要走,說是他兒子等著他。」

  「對了,我知道你們肯定會懷疑我,我家老婆子可以作證啊,那天我可什麼都沒幹。」老齊先亮了底牌。

  「什麼?他兒子?他有兒子嗎?」趙荀聽到後趕緊問了一句。

  「我也奇怪,他就一個女兒,哪兒來的兒子,我琢磨著他肯定是喝了點酒,說錯了,也沒當回事兒。」

  「他離開之前有沒有人通過什麼方式聯繫過他?譬如,接電話。」趙荀知道他那天沒有帶手機,而且案發以後對他的手機也進行了排查,沒有發現什麼可疑的聯繫人,但還是想從老齊這裡再次獲得確認。

  「沒有,他就是突然說要走的,對了,他還說他那天忘了帶手機。」

  「他那天就沒表現出什麼異常嗎?」劉悅也問了一句。


  「沒有,和往常一樣,以前我們也是6點多開始,就是他那天走的有點早。你說要是早走,幹嘛還來啊。」

  「平時也是你們倆人喝酒嗎?」

  「沒有,平時老張、老王他們也都來,不一定,有時候人多,有時候就我們倆,我和他關係比較好吧。」

  「他們今天怎麼沒來告別?」

  「誰們?老張、老王他們嗎?地下鋪子的商戶哪個家裡富裕啊,除了像我這樣不正經擺攤的,人家可都是指著這個攤位養家嘞,老宋這一死,誰還願意花錢來隨禮啊?別說老宋以前是個下崗工人,就是我死了,這些人也不會出一分錢。」

  三個年輕人哪懂得這些人情世故,他們只知道只要是朋友,都會來看看。但是王濤對這一點可是有著切身的體會,前兩年他父親得癌症去世,以前父親那些所謂的老朋友、老同學竟沒有一個來參加告別儀式,倒是他母親那邊的幾個朋友到了現場,就因為他母親是重點高中的副校長退下來的,人家有個孫兒的還想著讓他幫忙進個好學校,王濤的高中同學也來了好幾個,他也明白,自己多少還是個警察,有點薄面兒。

  人生所來,就這麼幾個節點,考學、結婚、生孩子、去世,真能在去世時候來的,不是真朋友,就是真小人。俗話說:「人窮帽子低。」像宋立忠這樣的人,到死也沒有談上什麼尊嚴。

  許麗萍和女兒從樓上下來了,從表情上看,似乎輕鬆了許多。王濤迎上去禮節性地問她今後有什麼打算,她說暫時沒有什麼想法,就想回家休息休息,明天再把老宋的遺物處理處理,後面等局裡的賠償下來了,用這筆錢供孩子讀書,至於自己,過一天算一天就得了。話雖聽上去挺消極,帶著一股子泄了氣的勁兒,但整個人看上去狀態還不錯。

  「那行,明天我讓小張和小趙過去幫你收拾收拾,你一個人也不好弄。」

  「嗯,那就麻煩你了。」

  「我閒著也沒事,過去幫你們一起收拾。」老齊也說話了。許麗萍沒吭聲,幾個人就往大門外走,到了門口,王濤叫了兩輛計程車,一輛讓許麗萍和她女兒坐進去,老齊也跟著一起,他們兩家正好同路,王濤提前給交了車費,然後就和趙荀他們三個年輕人坐另一輛車往局裡走。

  「明兒還要去啊?我可真不想再看到她那張掉掃臉,感覺好壓抑。」張飾平在車上先嘟囔上了。「而且,她那些破事兒,跟咱有啥關係?」

  「你怎麼這麼笨呢?每一次去都是尋找線索的好機會。」趙荀懟了一把張飾平。

  「是啊,平哥,咱們現在唯一的線索可能就是從他們母女倆身上找了,你說專門去吧,他們肯定有戒心,這正好有個藉口,去了沒準還能發現點什麼,是不是?荀哥。」劉悅說完瞅著趙荀。

  「你看看,這姑娘就比你聰明。」趙荀點了點頭表示認可。

  「明天啊,有兩個任務,對了,劉悅,你也跟著去。」坐在副駕駛的王濤開口了:「第一,你和飾平倆人幫著收拾東西,你,我是說趙荀啊,你們倆呢,收拾東西的時候好好看看,遺物里有沒有什麼線索,咱們專門去查不太合適,死者也不是什麼犯罪分子,咱們也辦不下來搜查證,這是個好機會。第二呢,劉悅,你是女孩子,瞅機會和她女兒聊聊,今天看她女兒的舉動,始終覺得這裡面還有點故事,你女孩子和她聊應該比較容易接觸。這倆事兒一解決,我覺得線索應該也就浮出水面了。能不能有什麼收穫,看你們的了。」

  趙荀和劉悅都「嗯」了一聲,表示同意。

  「那啥,師父你不去啊?」張飾平問,「你不去我們沒有主心骨啊,我們都是初出茅廬的年輕小將,還得師父您出馬才能搞定。」

  「我不能去,這事兒我再一去,又變味了,我在許麗萍眼裡,是你們的領導,如果領導帶隊去,她首先就會起疑心,因為我看她這個人不簡單,想從她嘴裡套出點真話,恐怕不容易。」

  「老齊那邊呢?」趙荀又問。

  「老齊那邊先放放吧,他這個人是個場面人,瞅著挺虛偽,但關於這件事應該沒有撒謊,可能與他真沒什麼關係,咱們先從家屬這邊下手,畢竟死者肯定不是他們仨人推下樓的,他們都有不在場的證據,那咱們就只能從他們這裡獲得更多關於死者的線索,這是咱們現在最應該做的,可能也是解開這個謎底的重要一環。」

  劉悅在後排連連點頭,覺得師父這個老刑偵還是有一套的,心下暗暗佩服,下決心今後要好好跟師父學學。

  「另外呢,我請大家中午吃豆腐。」王濤緩和了語氣,回頭對三人說。

  「吃什麼豆腐?」三人異口同聲地問到。

  「咱北方有個習俗,參加完弔唁,按理說死者家屬應該請來的客人吃一頓豆腐宴,寓意『都福』,不過我看這許麗萍也沒這個意思,不過規矩不能破,我請大家吃一口,這樣也袪一下殯儀館的晦氣。」

  「老齊豈不是更虧,隨了禮也沒吃上豆腐。」劉悅說到。

  「所以說我說他看上去挺虛偽,但人應該還行。」

  「豆腐可不能算您請客,師父,今天還得算工作餐,開票啊,你欠我們的大餐下次吃。」這種時候,張飾平從來不放過任何一個調侃師父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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